1464年春
我父亲是英国贵族,里弗斯男爵理查德·伍德维尔爵士,土地领主,真正的英国列王——他们都是兰开斯特家族的人——的拥护者。我母亲来自勃艮第公爵家族,因此身体里有梅露西娜女神那如水一般的血[1]。这位女神同蒙她垂青的公爵情人缔造了他们的王室家族,在极端困难的时候,她仍然会显灵现身,当继承爵位的儿子危在旦夕、家族岌岌可危之际,她就会在城堡的屋顶上现身示警。总之相信这类事情的那些人是这么说的。
我将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血统集于一身:一方面是坚实的英国土地,另一方面是法兰西的水之女神,人们可以对我寄予各种期望,希望我会是个女巫,或者是个平淡无奇的姑娘。有人说,我两者都是。然而如今,我格外小心地梳理头发,在头顶戴上最高耸的发饰,握着我那两个没了父亲的孩子的手,走上去北安普敦的路。我宁愿竭尽全力,展现出自己最大的魅力。
我必须引起一个年轻男子的注意,他正在骑马赶赴下一场战斗,去迎击难以战胜的敌人。也许,他根本不会看到我。也许,他懒得搭理乞讨或卖弄风情的女人。我必须得激起他对我的处境的怜悯之心,让他对我的需求产生同情,我要给他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好让他为我的处境和需求做出一些安排。这个人夜夜都有美女纵体入怀,他有权安排的每个职位,都有数百人期待着据为己有。
他是一个篡夺王位的暴君,是我的敌人,也是我敌人的儿子,但我的忠诚不该献给别人,首先得留给我自己和我的儿子。我父亲曾参与反对此人的陶顿战役[2],未蒙难,如今这个男人以英国国王自居,虽说他只不过是个自吹自擂的小子而已。当我父亲从陶顿回到家时颓丧不堪,我从没见过比那更颓丧不堪的样子,他拿剑的那条胳膊鲜血淋漓,浸透了外衣,他脸色苍白,说这个小子是我们前所未见的将领,我们的理想已经无望实现,只要他还活着,我们就毫无希望。在那小子的指挥下,有两万人丧命沙场;在此之前,英国从未有过规模如此巨大的伤亡。父亲说,这根本不像战争,更像是兰开斯特阵营的人纷纷主动请死。正统的亨利国王与妻子(安茹的玛格丽特王后)被这场伤亡惨重的战役吓昏了头,逃到了苏格兰。
我们这些留在英格兰的人没有轻易投降。抵抗僭主——这个约克家族的小子——的战役接连不断。三年前,在圣奥尔本斯,我先夫在战场上指挥骑兵,结果命丧沙场。如今,我成了寡妇,原本属于我的田地和财富,在胜利者的默许袒护之下,被我的婆母接管。这位胜利者就是这个小国王的主子,是操纵这个傀儡的大木偶师,有着“拥王者”的名声,沃里克伯爵理查德·内维尔。他把这个分文不值、只有二十二岁的小子变成了国王,把英国变成了我们这些仍在捍卫兰开斯特家族的人的地狱[3]。
如今在这片国土上,每一栋大宅里都住着约克派的人,每一样赚钱的生意、职位或税金,都成了他们的囊中物。他们的小国王坐上了王位,他的拥护者组建了新的宫廷。我们这些失败者变成了自己家里的乞丐,自己国度里的异乡人,我们的国王变成了一个流亡分子,我们的王后变成了一个与宿敌法兰西密谋复仇的外人。我们只能向这位约克家族的暴君妥协,暗中祈求上帝推翻他,祈求我们真正的君主能集结大军再战疆场,横扫南方。
与此同时,像许多丈夫战死、父亲战败的女人一样,我必须七拼八凑,把我的生活补缀完整。我必须收复自己的财产,虽说看起来家族的亲戚和朋友都帮不上什么忙。我们都背上了叛逆的名声。我们得到了宽恕,却得不到宠爱。我们无权无势。我只有自己替自己说话,向一个小子陈情,而他根本不明白什么是公平正义,他胆敢与自己的亲人、天定的国王同室操戈。对这样一个野蛮人,我该向他说什么好呢?
我儿子托马斯今年九岁了,理查德则是八岁,他们都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头发用水打湿,梳得顺溜溜的,他们的脸用肥皂洗过,显得容光焕发。他俩站在我的身侧,一边一个,我紧紧握住他们的手,因为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调皮鬼,很容易就会把自己弄得浑身是土,仿佛有什么魔法在作祟一般。假如我松开他们一秒钟,那么一个就会把鞋子磨坏,另一个会弄破鼻子,他俩都会搞得满头树叶,灰头土脸,托马斯肯定会摔倒在小溪里。现在我用手把他们牢牢抓紧,他们烦得要命,单腿跳来跳去,直到我说“安静,我听到了马蹄声”,他们才站直了身子。
马蹄声初听起来像是一阵骤雨,不一会儿,就变得有若隆隆雷声。马具的叮当声、旗帜的猎猎声、锁子甲的哗啦声、马匹的喘息声,一百匹马的声音、气味、嘶鸣声充斥四周,令人难以抵御,尽管我决心站出来截停他们,还是禁不住往后退缩。当这些人在战场上挺着长枪策马奔驰时,矛枪就像一面疾驰的墙一样,面对这一情景的人心里会是何种滋味?哪里能有人面对得了呢?
托马斯看到这场喧嚣正中,有个人头上没戴头盔、露着金发,于是像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那样喊道:“好哇!”我看到,那个人听到他的高声呐喊,转过头来,看到了我和孩子们,他抓紧缰绳,喝道:“停!”他的马用后腿直立起来,猛然站定,整支队伍改变了状态,停了下来。士兵们对突如其来的停止行军抱怨不已,随后,一切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尘土在我们周围翻涌飞扬着。
他的马喷着鼻息,摇晃着脑袋,但骑手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一动不动,宛如雕像。他望着我,我望着他,寂静逼人,我能听到头顶的橡树枝头有只画眉在叫。它叫得真是婉转动听。上帝啊,它叫得就像是在唱一支得意扬扬的歌,就如同把那种欢乐化作了声音一样。我以前从未听过那样的鸟鸣,仿佛它在唱的是幸福的颂歌。
我上前一步,手里仍然抓着儿子的手,准备开口陈情,但在这时,就在这个至关重要的当口,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好。之前我已经作过充分的准备。我准备了一小段说辞,但现在,我一句也说不出口。感觉就像是,我压根儿不需要诉诸言语一般。我只是望着他,就莫名地希望他能明白所有的一切——我对未来的恐惧、对这两个孩子寄予的希望、金钱的匮乏、对父亲怒其不争——这使我无法忍受寄居在他的屋檐之下的生活、夜间我的床笫冰冷、我想再要一个孩子的渴望、我的人生已然结束之感。亲爱的上帝呀,我只有二十七岁,我的理想已经无望实现,我的丈夫已经亡故。我要像那些余生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日子的穷寡妇那样吗?永远都不会有人吻我了吗?我永远都不会感到欢乐了吗?永远都不会了吗?
那只鸟还在啼啭,仿佛在说:只要心怀希望,就会得到欢乐。
他向身边那位年长些的人做了个手势,那人喊出一句号令,士兵们策马走到路边,到树荫下乘凉。而国王从那匹大马上跃了下来,丢开缰绳,朝我和孩子走来。我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但他还要高我一头;他肯定不止六英尺高。我的孩子为了看清他,仰起了脖子,对他们来说,他是个巨人。他长着一头金发,灰色眼睛,面庞晒成了古铜色,脸色和蔼,面带微笑,他不乏魅力,风度翩翩。这是一位我们以前从未在英国见过的国王:一个人们一见就会喜欢的男人。他两眼直盯着我的脸,好像我知晓一个秘密,而他也必须知晓这个秘密似的,像是我们早已熟识对方。我感到自己双颊发烫,但我无法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正派女人应当垂下目光,望着自己的鞋子;恳求别人的人应该俯身鞠躬,伸出一只恳求的手。但我笔直地站在那儿,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惊愕,我就像无知的乡巴佬那样直勾勾地盯着看,我发现自己无法从他身上,从他那微笑的嘴巴,从他那凝视的双眼移开自己的目光。他的目光仍然令我脸颊发烫。
“你是什么人?”他仍然望着我,问道。
“陛下,这位是我母亲,伊丽莎白·格雷夫人。”我儿子托马斯恭谨有礼地说。他摘下帽子,跪地行礼。
另一边,理查德也跪了下来,嘴里小声咕哝着,就好像别人听不见似的:“他就是国王?真的吗?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个子最高的人!”
我放低身段,屈膝行礼,但我无法移开目光。我直勾勾地看着他,就像女人用火热的眼神看心上人时那样。
“起来吧,”他声音不高,只让我一个人听得清楚,“你是来看我的吗?”
“我需要您的帮助。”我几乎语不成句。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是我母亲泡在我头巾里的春药正在从我的头饰里往外冒,正在对我自己,而不是对他发挥着药效。“我无法得到亡夫的田地和遗产,我是寡妇,”面对着他那好奇、微笑的面庞,我磕磕绊绊地说,“我是个寡妇,没有办法维持生计。”
“你是位寡妇?”
“我的亡夫是约翰·格雷爵士。他亡故于圣奥尔本斯。”我说。这就等于是供认了他的叛逆之罪和我儿子的戴罪之身。国王会认出敌军骑兵指挥官的名字。我咬紧了嘴唇。“他们的父亲以为自己职责所在,陛下,他忠于那个他认为是国王的男人。但我的儿子是无辜的。”
“这两个孩子是他留给你的?”他笑着望着我的儿子。
“他们是我最宝贵的财富,”我说,“这是理查德·格雷,这是托马斯·格雷。”
他朝我儿子点了点头。他们望着他,仿佛他是某种血统高贵的马,对他们来说太过高大,不容亵玩,只能肃然起敬。然后他又望着我。“我渴了,”他说,“你家在附近吗?”
“我们很荣幸……”我瞥了一眼与他同来的卫兵们。他们肯定有一百多人。他轻声笑了起来。“他们可以继续前进。”他作出决定。“黑斯廷斯!”那位年长者转身待命,“你们继续前进去格拉夫顿吧。我会赶上你们的。斯摩莱特和福布斯留下,跟我一起走。一小时左右我就会赶到。”
威廉·黑斯廷斯爵士上下打量着我,仿佛我是一块待价而沽的美玉。我毫不示弱地回望着他,他摘下帽子向我鞠躬,然后向国王行了个礼,喊起号令让卫兵上马。
“您要去哪儿?”他问国王。
小国王望着我。
“我们要去我父亲里弗斯男爵理查德·伍德维尔爵士家。”我自豪地说,尽管我知道,国王会认出这个在兰开斯特宫廷身居高位、为兰开斯特家族而战的人。当兰开斯特家族和约克家族剑拔弩张之际,我父亲曾亲口说过尖刻的话。我们彼此十分了解,但我们都谨遵这一礼数:忘记我们都曾效忠于亨利六世,直到后来,效忠于他才变成了叛逆之举。
威廉爵士扬了扬眉毛,对国王选择在这儿歇脚感到不可思议。“那我很怀疑您会愿意久留。”他不悦地说着,上马走了。当他们跑过时,大地为之颤抖,他们离开之后,我们周围暖洋洋、静悄悄的,尘埃纷纷落定。
“我父亲得到了宽赦,他的头衔得到了恢复,”我分辩说,“在陶顿战役后,是您亲自赦免了他。”
“我认识令尊和令堂,”国王平静地说,“我从小就认识他们,那时年头时好时坏。我只是感到惊讶,他们从来没有介绍你给我认识。”
我好容易才憋住没笑出来。这个国王出了名地会勾引人。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认识他。“您这边请吧?”我问,“稍走一段,就到我父亲家了。”
“你们想骑一段马吗,孩子们?”他问他们。他们像小鸭子似的连连点头。“你俩都可以上来,”他说着,把理查德和托马斯先后拎到马鞍上,“抓紧了。你抓紧你兄弟,你是托马斯,对吧?你抓紧前鞍桥。”
他把缰绳挽在胳膊上,把另一只臂膀递给我,这样我们就可以穿过树林,借着阴凉走回我家了。我能透过开缝的袖子布料感觉出他胳膊的温度。我不得不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往他那边倚。我向前望着宅子,望着母亲那间房的窗口,从窗玻璃格子后面的小动作里,我看到母亲正在往外瞧,她正期盼着见到这一场面。
当我们到达时,她在门口,马夫站在她的身旁。她屈膝行礼。“陛下,”她讨人喜欢地说,仿佛国王每天都来似的,“非常欢迎您驾临格拉夫顿庄园宅邸。”
马夫跑上前来,接过缰绳,把马牵到了马厩所在的院子里。我的两个儿子跟着马走出了几码远,这时我母亲走过来,躬身将国王接入门厅。“您愿意来一杯麦芽啤酒吗?”她问,“要不,尝尝我在勃艮第的亲戚送来的上好葡萄酒?”
“我还是喝啤酒吧,”他愉快地说,“骑马让人觉得口渴。现在还是春天,天气未免有点热。日安,里弗斯夫人。”
大厅里那张贵宾桌上已摆出了最好的玻璃杯,一壶麦芽啤酒,还有葡萄酒。“你们已经做好招待客人的准备了?”他问。
母亲朝他一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骑着马从我女儿身边跑过,”她说,“当她告诉我,她想亲自去请您时,我就让下人取出了我们最好的麦芽啤酒。我猜您会停下的。”
她的自豪让他笑了起来,他笑着望向我。“的确,只有瞎子才会骑马从你身边跑过。”他说。
我正要说点恭维话,这时又发生了那种事。我们双目交汇,我想不出任何话来跟他讲。我们只是站在那儿,长时间地彼此对望,直到母亲递给他一杯酒,低声说:“祝您健康,陛下。”
他摇摇头,如梦初醒。“令尊在家吗?”他问。
“理查德爵士骑马去邻居家了,”我说,“我们等他回来吃晚饭。”
母亲拿起一只干净的玻璃杯,对着光看了看,嘴里啧啧有声,仿佛发现杯子上有什么瑕疵。“失陪了。”她说着,便离开了。国王和我单独置身于大厅里,阳光从长桌后面的大窗里倾泻而入,屋里寂静无声,仿佛所有人都在屏息聆听。
他走到桌子后面,在主人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请坐。”他说,指了指他身边的那张椅子。我在他右手边坐了下来,让他给我倒了一小杯啤酒,仿佛我是王后一般。“我会查看你就土地提出的诉请,”他说,“你想要自立门户吗?跟父母住在一起,你不开心吗?”
“他们待我很好,”我说,“但我在自己家住惯了,我习惯于经营自己的田产。如果我不能重新夺回亡夫的土地,我的儿子就一无所有了。这是他们应得的遗产。我必须捍卫儿子的权利。”
“这段时间确实挺不好过,”他说,“但只要我能保住王位,我就能再次看到英格兰全国恢复法制,你的儿子长大成人时,将再也不必经受战争带来的恐惧。”
我点点头。
“你是效忠于亨利国王的吗?”他问我,“你有没有像你的家人那样,为兰开斯特王室忠心效力?”
我们过去的所作所为不容否认。我知道,这位国王和我父亲曾经在加莱有过一次激烈的争吵,当时他还只是一个约克家族的年轻子嗣,而我父亲已经是兰开斯特家族的大贵族之一了。我母亲是安茹的玛格丽特宫廷里的第一贵妇人,她肯定见过、屈尊接待过这位约克家族的英俊幼子很多次。但谁知道呢,风水轮流转,如今里弗斯男爵的女儿要恳求这个幼子,让他设法取回她自己的土地。“我的父母原先在亨利国王的宫廷里身居高位,但如今我和家人接受了您的统治。”我飞快地说。
他笑了。“算你们识时务,因为赢的是我,”他说,“我接受你们的臣服。”
我咯咯一笑,他的脸色顿时有了暖意。“这场战争一定得早日结束才行,愿上帝保佑,”他说,“亨利已经没有别的了,只剩下无法无天的北方的几座城堡。他可以像任何不法之徒那样,召集一伙强盗土匪,但他没办法组织起一支像样的军队。他的王后也不能没完没了地把英国的敌人找来,跟自己的同胞作战。那些为我作战的人将会得到犒赏,但那些与我为敌的人也会看到,我会取得胜利、赏罚分明。我会让我的统治一直延伸到英格兰北面,突破他们的据点,一直延伸到苏格兰边境。”
“您现在就是在北上吗?”我问。我呷了一口啤酒。这是我母亲酿得最好的酒,但酒里有种特殊的味道:她准是往里加了几滴药剂,几滴让人欲念勃发的春药。我根本不需要这些东西。我已经变得呼吸急促了。
“我们需要和平,”他说,“与法兰西和平相处,与苏格兰人和平相处,兄弟之间、亲属之间和平相处。亨利必须投降,他的妻子必须停止唆使法国军队与英军作战的举动。约克家族和兰开斯特家族不该继续对立下去,我们都是一国同胞。没有什么比内战更对国家不利的了。内战搞得我们家破人亡。这场战争必须终结,我会把它终结。我今年就会把它终结。”
我再次感觉到了那种恐惧,这个国家的人近十年来已经熟悉了这种恐惧。“还要再打一场战役吗?”
他微笑起来。“我会尽量让这场战事远离你的家门,夫人。但仗是非打不可,而且必须尽快开战。我先前原谅了萨默塞特公爵,对他友好相待,可现在他再一次投靠了亨利,他是个兰开斯特家族的叛徒,毫无忠义可言。珀西家族正在北方举兵作乱。他们痛恨内维尔家族,而内维尔家族是我最大的盟友。现在的情况很像是跳舞:舞者已经就位,必须迈出舞步去才行。他们一定会开战,战事无可避免。”
“王后的军队会开往这边?”尽管我母亲爱她,并且是她的第一侍女,但我不得不说,她的部队是一支绝对可怕的作战力量——外国雇佣兵,根本不在乎英国如何;法国人憎恨我们;英国北方的野蛮人将我们肥沃的田野和繁华的城镇看成是他们的战利品。上一回,她同苏格兰人达成了协议,他们可以任意掠夺,以此作为他们的酬劳。也许她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引狼入室。
“我会阻止他们的,”他简简单单地说,“我会在英格兰北部迎击他们,打败他们。”
“您怎么这么肯定?”我失声惊呼。
他冲我微微一笑,我屏住了呼吸。“因为我从没打过败仗,”他直接明了地说,“我永远不会打败仗。在战场上,我动作迅捷,武艺精湛;我有气魄,也有好运。我的部队比其他所有部队行动都要迅速,我让他们全副武装地急速行进。我能识破敌人的动向,在速度上胜过敌人。我不会打败仗。在战场上,我一向运气绝佳,就像我在情场上一样。两样我都没输过。我不会输给安茹的玛格丽特,我会赢的。”
我笑他的自信,装作不为所动,但实际上,他令我叹服不已。
他喝干自己那杯啤酒,站了起来。“多谢你的款待。”他说。
“您要走啦?这就要走?”我结结巴巴地说。
“你会把你的诉请写下来给我看的,是吗?”
“是的。可是——”
“得有名字、日期之类的。你主张应当归你所有的那片土地的情况,还有你的权属的细节也得写上。”
我几乎是在扯着他的袖子挽留他,如同乞丐一般。“我会的。可是——”
“那我就告辞了。”
我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留他,除非我母亲已经想到要弄瘸他的马。
“好的,陛下,感谢您。不过我们很欢迎您留下。我们很快就要用晚饭了……要不然——”
“不了,我非走不可。我朋友威廉·黑斯廷斯在等我呢。”
“当然,当然。我不想耽搁您的行程……”
我陪他走向门口。他走得这么突然,让我感到苦恼,但我想不出任何法子可以让他留下。来到门口,他转身拉住了我的手。他低下头,兴味盎然地把我的手掌翻了过来,在我的掌心印下一个吻,然后把我的手指并拢,裹住那个吻,像是要把它牢牢捂紧一样。当他露出笑容时,我看到,他十分清楚,他的这一举动让我几乎快要融化,我会一直并拢手掌,直到上床就寝,那时,我会把它送到唇边。
他俯视着我沉醉的脸庞,我不由自主地伸出去抓他袖子的手。这时他宽厚地说:“明天,我会亲自来拿你写好的文书。我当然还会再来。你以为我不来了吗?你怎么能那样想?你以为我会舍你而去,再也不回来了?我当然还会回来。明天中午。到时见好吗?”
他一定听到了我急促的喘息。我的脸上又恢复了血色,我的双颊又一次变得滚烫。“好的,”我结结巴巴地说,“明……明天。”
“中午。如果可以的话,我会留下吃午饭。”
“我们十分荣幸。”
他向我鞠了一躬,随后转身走过大厅,穿过猛然打开的双层门,走进明晃晃的阳光里。我把双手放在身后,把身子倚靠在大木门上,支撑住自己。真的,我的双膝已经没有了站立的力气。
“他走了?”我母亲问,她悄悄穿过小侧门,走了过来。
“他明天还会再来,”我说,“他明天还会再来。他明天还会再来看我。”
太阳西下,我儿子做起了晚祷,他们在木板床边,把自己满是金发的头搁在合十的手上。我母亲在前面领路,带我走出家门,走上那条蜿蜒的小径,来到那座横跨托夫河河面、用两块厚木板搭成的小桥前。她从桥上走过,圆锥形的发式拂过头顶的树枝,她呼唤我跟上她的步子。在河对岸,她把一只手放在一棵大白蜡树上,我看到有一根黑丝线缠绕在粗大、表皮粗糙的树干上。
“这是什么?”
“往树上缠吧,”她简单地说,“每天往树上缠一英尺左右。”
我把手放在丝线上,轻轻拽了拽。很容易拉动,丝线的另一头拴着某种又小又轻的东西。我看不到那东西是什么,它跟丝线延伸着越过了河面,扎进了芦苇丛另一边的深水里。
“这是魔法。”我无力地说。父亲禁止在他的宅子里施行这类法术。法术是法律所明令禁止的。假如有谁被证实是女巫,那她必死无疑,会被绑在椅子上沉入水里淹死,或者被小村庄的铁匠勒死。像我母亲这样的女人,在当今的英国是不被允许施展法术的;我们的施术者身份是被禁止的。
“是魔法,”她平静地表示同意,“是为了善意的动机而施展的强大魔法。这个险值得冒。你每天都来缠吧,每次缠一英尺。”
“在您这根钓丝的另一头,”我问她,“会拉上来什么呢?我会捉到什么大鱼?”
她冲我微微一笑,把手放在我的脸上。“会捉到你真心想要得到的东西,”她轻柔地说,“我把你养大,可不是为了叫你做个穷寡妇。”
她转身过了桥,我照她说的那样扯着丝线,拉回十二英寸,再次把它系牢,然后跟上她的步伐。
“那您为什么把我养大呢?”我问她,我们肩并肩地往家走去,“在您的安排之中,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看起来,在这个乱世里,尽管您有预见未来的先见之明和魔法,我们还是输的一边啊?”
新月正在冉冉升起,月牙状若镰刀。我们不发一言,都在心里暗暗许愿;我们行了个屈膝礼,当我们从口袋里掏出小硬币时,我听到了叮当的响声。
“我把你养大,是为了让你努力成为最理想的人,”她直率地说,“我原先并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最理想的,我现在仍然不知道。但我把你养大,不是为了让你当一个孤独的女人:想念亡夫,努力确保儿子的安全,独守寒床,把美貌白白浪费。”
“嗯,阿门,”我简单地说,眼睛望着那一弯月牙,“但愿如此。但愿这轮新月会给我带来更好的运道。”
次日中午,女仆冲进来通报,说国王陛下骑着马,来到大厅外面那条路上了,这时,我正穿着平时穿的衣服坐在自己屋里。我没有跑到窗边去寻觅他的身影,也没有匆忙跑到母亲的屋里去照那面银镜子。我只是放下针线活儿,走下宽大的木楼梯,于是,当房门打开,他走进客厅时,我正在沉稳镇定地下楼,看起来就像刚刚搁下家务活,迎接一位意外来到的宾客一样。
我微笑着向他走去,他在我面颊上彬彬有礼地吻了一下,我感觉到了他皮肤的温热,从半闭的眼帘中看到了他后颈上柔软的卷发。他的头发散发出微微的香气,脖子上的皮肤有着清爽的气味。当他望着我时,我从他的面孔中看到了欲望。他慢慢松开我的手,我不情愿地后退一步,离开了他。我转身行屈膝礼,这时我父亲和两个兄弟安东尼、约翰走上前来,鞠躬致意。
午餐时,席间难免会有一番虚伪做作的交谈。我们全家对这位新登基的英国国王毕恭毕敬,但不容否认的是,我们曾把身家性命投入到反对他的战争之中,我丈夫并不是家里唯一一个殒命沙场的人。但是在这场被人们称之为“表亲战争”的战斗中,情况总会如此:兄弟相残,他们的儿子也要拼出个你死我活。我父亲得到了宽恕,我哥哥也一样,眼下胜利者跟他们一起分享着面包,仿佛忘了自己曾在加莱嘲笑过他们,仿佛忘了我父亲曾经在陶顿染血的雪地里死里逃生。
爱德华国王举止从容自在。他博得了我母亲的欢心,逗得我兄弟安东尼和约翰笑了起来,后来理查德、爱德华、莱昂内尔加入了饭局,他们也被国王给逗乐了。我的三个妹妹也在家,她们默不作声地吃着饭,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怀钦慕,但一声不吭,生怕自己说错话。安东尼的妻子伊丽莎白文雅娴静地坐在我母亲身旁。国王对我父亲恭谨有加,向他打听着狩猎和土地,打听着小麦价钱和劳动力是否充足等情况。等到佣人上蜜饯和糖果时,国王已经像全家人的朋友那样,拉起了家常。我也放松下来,坐在椅子上望着他。
“该说正事了,”他对我父亲说,“伊丽莎白夫人告诉我,她失去了丈夫遗留的土地。”
父亲点点头。“给您添麻烦了,真是抱歉,我们曾努力和费雷斯夫人、沃里克大人讲道理,但没有结果。这部分地产在……”他清了清喉咙,“在圣奥尔本斯之后被收回了,您明白的。她丈夫是在那场战役中阵亡的。现在她没法把自己继承的土地讨还回来。哪怕您认为她的丈夫是叛逆,她本人也是无辜的,至少她应该能保留自己作为寡妇应得的那份遗产。”
国王转而问我:“你已经写好土地产权声明了吗?”
“是的。”我说。我把文书呈递给他,他匆匆浏览了一下。
“我会跟威廉·黑斯廷斯爵士谈谈,着他把这件事办妥,”他简单明了地说,“他会为你申辩的。”
听起来,似乎事情很容易解决。转眼之间,我就可以不用受穷,重新拥有了自己的财产;我儿子将会得到一份遗产,我也不再是全家人的累赘了。假如有人向我求婚,我会带着这份财产一起过门。我再也不用依靠别人的施舍了。别人向我求婚,我也用不着心怀感激了。我用不着感谢肯娶我的人了。
“感谢您的恩典,陛下。”父亲宽慰地说,他向我点头示意。
我恭顺地起身施礼。“感谢您,”我说,“对我来说,这件事意味着一切。”
“我会是一名公正的国王,”他望着我父亲说,“希望我登基掌权,任何英国人都不会受到损害。”
我父亲好容易才忍住没说,我们当中已经有人受到损害了。
“再来点葡萄酒好吗?”母亲适时地插话道,“陛下?夫君?”
“不了,我得走了,”国王说,“我们正在北安普敦全郡范围内征兵,为士兵配备装备。”他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我们所有人——父母、兄弟、妹妹,还有我,也像木偶一样赶紧站了起来。“在我离开之前,你能带我游览一下花园吗,伊丽莎白夫人?”
“我很荣幸。”我说。
父亲张了张嘴,想要提议亲自陪同前往,但母亲飞快地插嘴说:“是啊,去吧,伊丽莎白。”我俩单独走出了屋子。
我们从漆黑的客厅走出来,他把胳膊伸出来给我,我们挽着胳膊,默不作声地走下台阶,来到花园,外面温暖如夏。我选了那条绕着小结纹园[4]走的路,我们走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望着整齐的树篱,整洁的白石头,但我什么也没有看进去。他把我放在他胳膊下面的那只手拉得更近一些,我感觉到了他的体温。薰衣草开花了,我能闻到那股香气,像橙花一样甜蜜,像柠檬一样刺激。
“我只有一点时间,”他说,“萨默塞特和珀西正在集结兵力对付我。假如亨利本人神志清醒[5],能够带兵,他本人也会走出城堡,率兵作战。可怜的家伙,他们告诉我说,他现在恢复了神智,但他随时都有可能再丧失神智。王后肯定正在筹划,把法兰西援军带入英国,我们一定会在英国国土上与法军兵戎相见。”
“我会为您祈祷的。”我说。
“死神离我们所有人都很近,”他郑重地说,“但是对于一个通过战争赢得王位,如今又要再度应战的国王来说,死神是一个常在身边的同伴。”
他停住脚步,我也停了下来。这儿很静,只有一只鸟在叫。他一脸凝重。“今晚我可以派一名侍从接你去我那儿吗?”他悄声问,“我对你倾慕有加,伊丽莎白·格雷夫人,我从未对任何其他女人抱有如此的渴慕。你愿意来吗?我这样问你,不是以国王的身份,甚至不是以可能殒命沙场的战士的身份,只是以一个见到最漂亮的女人的普通人的身份。来找我吧,我恳求你,来找我吧。这可能是我最后的心愿。今晚你会来吗?”
我摇摇头。“请原谅我,陛下,但我是个贞洁的女人。”
“我以后也许再也不会问你了。上帝知道,也许我再也不会问任何女人了。这件事没有什么不贞洁的。我可能下星期就阵亡了。”
“就算这样也不行。”
“你不觉得孤独吗?”他问。他离我那么近,他的嘴唇几乎在摩擦我的前额,我能感觉到他喷到我脸上的温热气息。“你对我毫无感觉吗?你能说你不想要我吗?一次也没有想过吗?你现在不想要我吗?”
我缓缓抬起头,望着他的面庞。我的视线在他嘴上停留片刻,然后我往上看去。
“亲爱的上帝啊,我一定要得到你。”他喃喃地说。
“我不能做您的情妇,”我直截了当地说,“我宁肯死,也不愿玷污我的名誉。我不能让我的家族蒙羞。”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生怕自己把话说得太绝,让他气馁。“不管我心里怎么想。”我轻声说。
“但你确实想要我,对吗?”他孩子气地问,我让他看到我脸上的热切之情。
“啊,”我说,“我不该告诉您……”
他等我往下说。
“我不该告诉您我有多想。”
突然,我从他眼中看到一丝胜利的光芒。他以为他要得到我了。
“那你会来吗?”
“不。”
“那我就非走不可了?我非离开你不可了?我能不能不……”他把脸俯向我,我抬起了我的脸。他的吻就像羽毛拂过一样柔软。我嘴唇微启,我能感觉到,他颤抖得像是被缰绳勒紧的马。“伊丽莎白夫人……我发誓……我得……”
在这美妙的舞蹈中,我后退了一步。“只要……”我说。
“我明天还会来,”他突兀地说,“晚上。日落时分。在我第一次看到你的地方见我好吗?在那棵橡树下面。你会在那儿见我吗?在我北上之前,我要向你道别。我一定要再一次见到你,伊丽莎白。假如不能做别的事情的话。一定。”
我默默点头,望着他转身大步走回宅子。我目送他走进拴马的院子,过了片刻,他策马而来,声如惊雷,两名侍从跟在他身后,一路飞奔远去了。我望着他消失在视线以外,之后走过河上的小桥,找到那根缠在白蜡树上的丝线。我仔细地把线又缠上一截,系紧,然后走回家中。
次日吃午餐时,阵势像是全家召开家庭会议一样,国王送来一封信,信上说,他的朋友威廉·黑斯廷斯爵士将会在布拉德盖特支持我就房产和土地提出的要求,我一定能讨回自己的财产。父亲挺高兴,但我的兄弟们——安东尼、约翰、理查德、爱德华和莱昂内尔——都以男人的自负态度,对国王抱有怀疑。
“他是个臭名昭著的好色之徒。他一定会要求见她,他一定会召她进宫。”约翰断言。
“他取回她的土地,可不是凭空发善心。他会要求报答的,”理查德表示同意,“宫里没有一个女人没被他睡过。他凭什么放过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是兰开斯特家族的人。”爱德华说,仿佛这已经足以说明我们彼此憎恨的关系。莱昂内尔一本正经地点着头。
“他是个很难叫人拒绝的男人。”安东尼颇有哲理地说。他比约翰有见识得多,他曾周游信奉基督教的各个国家,跟随大思想家学习,我父母经常听取他的意见。“我认为,伊丽莎白,你可能会妥协。我担心你会觉得,你有义务报答他。”
我耸耸肩。“我一点也没这么想。我并没有额外获得什么东西,只是物归原主而已。我请国王秉公做主,得到公道的结果也是理所应当,这跟其他请求帮助的人一样,都是公理公道的事。”
“尽管如此,假如他提出请求,你可不能进宫去,”父亲说,“这个人与伦敦一半有夫之妇有染,如今又在染指兰开斯特家族的女性。这个人可不像尊敬的亨利国王那样让人敬重。”
不像尊敬的亨利国王那样头脑愚蠢,我心想,但我大声说:“当然,父亲,一切听您吩咐。”
他目光锐利地望着我,对我如此轻易地表示服从,感到有些怀疑。“你不觉得他帮了你的忙,你欠他一份情吗?你笑什么呀?”
我耸耸肩。“我请他作为国王主持公道,没请他帮忙,”我说,“我可不是什么服务都可供买卖的杂役,也不是可以宣誓效忠的农民。我是好人家的贵妇人。我有我看重的忠诚和义务。这些忠诚和义务可不属于他。它们不属于任何人。”
母亲掉过头去掩饰她的笑容。她是勃艮第的女儿,水之女神梅露西娜的后人。她这辈子从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做任何事;她也从不认为自己女儿有义务做任何事。
父亲看了看她,又看看我,然后耸了耸肩,仿佛勉强承认了任性的女人由来已久的独立自主。他朝我弟弟约翰一扬下巴,说:“我要骑马去老斯特拉特福德村。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他俩一起离开了。
“你想进宫吗?你爱他吗?爱得不顾一切?”其他哥哥出去时,安东尼悄悄问我。
“他是英国国王,”我说,“假如他邀请我,我当然会去。这还用问?”
“也许就因为父亲刚才说不让你去,我建议你别听他的。”
我耸耸肩。“知道了。”
“在这个邪恶的世界上,除了进宫,可怜的寡妇哪里还有活路哟?”他逗我。
“可不是嘛。”
“要是你把自己贱卖了,可就傻了。”他提醒我说。
我眯缝着眼睛望着他。“我根本没打算把自己卖掉,”我说,“我不是布匹,也不是火腿。谁也买不到我。”
日落时分,我站在那棵橡树的树荫里等他。路上传来了一匹马的蹄声,我感到一阵宽慰。假如他带了一名士兵前来,我就会溜回家,为自己的安全感到担心。不管他在父亲家的花园里表现得有多温柔,我都不会忘记,他是约克军的首领,而约克军把强奸妇女、杀死她们的丈夫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心肠肯定很硬,才能看得下去那些不堪入目的事情;他肯定也犯过最可怕的罪行。我可不能相信他。不管他的笑容多么令人陶醉,不管他的眼神多么诚挚,不管我在多大程度上认为,他是一个雄心勃勃、够得上伟大的小伙子,我都不能相信他。如今已经不是侠义时代了;如今已经不是黑森林骑士和月亮泉美女承诺彼此相爱、谱写流芳百世的爱情之曲的时代了。
不过当他勒住马,以一个轻松的动作翻身下马时,是有些像黑森林骑士。“你来了!”他说。
“我不能久留。”
“你毕竟还是来了,我真高兴,”他几乎有些慌张地笑自己,“今天我就像个小男孩一样——昨晚我因为想你,无法入睡,今天白天我又在想,不知道你会不会来,你还是来了!”
他把马的缰绳拴在树枝上,用手环住了我的腰。“甜蜜的夫人,”他在我耳边说,“发发慈悲吧。你能不能摘掉头饰,把头发放下来?”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对我提出这样微不足道的请求,惊讶之余,我立刻答应了。我的手马上摸到了发带。
“我知道。我知道。我觉得你搞得我神魂颠倒了。我整天想的就是你会不会让我解开你的头发。”
作为回应,我解开了高锥形发饰的绑绳,把它摘了下来。我小心地把它放在地上,转身面对着他。他像宫女一样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抽出象牙发针,把它们全都收进他的上衣口袋。我能感到他温柔地吻着我那厚厚的、披散下来的头发,仿佛有金色的瀑布流到了我脸上。我摇了摇头,厚厚的金色鬃毛般的头发甩到脑后,我听到他那由于欲望变得粗重的喘息声。
他解下斗篷,把它丢在我脚边的地上。“跟我一起坐坐!”他用命令的口气说,不过他的意思是“跟我一起躺下”,我们心里都明白。
我小心地坐在他的斗篷边上,我支起双腿,用双臂环住它们,我穿的那件上等丝绸面料的长袍垂了下来,罩住了我的身子。他抚摸着我披散的头发,他的手指越探越深,直到他摸到了我的脖子,然后他转过我的脸,与他面面相对,亲吻我。
他轻轻朝我挤过来,把我压在身下。这时我感到他的手在拉我的长袍,把它往上拽,我把双手放在他的胸口,轻轻把他推开。
“伊丽莎白。”他喃喃低语。
“我告诉过您,我不要这样,”我坚决地说,“我是说真的。”
“是你来见我的!”
“是您要我来的。我可以走了吗?”
“别!留下!留下!别跑,我发誓我不会……让我再吻吻你。”
我的心跳那么响,我对他的抚摸甘之如饴,我不由心想,我可以和他一起躺下,放纵一次……但接下来我挪到一边,说:“不。不。不。”
“要的,”他更有力地说,“不会对你造成伤害的,我发誓。你会进宫的。你提什么条件都行。亲爱的上帝啊,伊丽莎白,让我得到你吧,我要受不了了。自从我在这儿看到你的那一刻起……”
他的体重压在了我身上,正在把我往下压。我转过头,但他吻在我的脖子和乳房上,欲念让我喘息起来,这时我突然感到怒不可遏,我意识到:他不再是热切地抚慰我,而是在对我用强,把我压在身下,仿佛我是柴堆后面的某个下贱女子一般。他正在扯我的长袍,好像把我当成了妓女;他正在把膝盖往我双腿中间顶,好像我已经同意了似的。怒气把我变得无比强悍,我又一次将他猛地推开,从他那根粗皮腰带上摸到了刀柄。
他把我的上装扯了上去,正在摸索着他自己的短上衣和紧身裤。再过一会儿,反抗就没有意义了。我从刀鞘里拔出匕首。匕首发出嘶的一声,他大惊之下,往后一闪,我从他身边躲开,握着出鞘的匕首跳了起来,刀身雪亮,在暮色里闪着邪光。
他马上站直身子,机警地躲闪着,不愧是一名战士。“你要拔刀行刺国王吗?”他啐了一口,“你知道你这么做,犯下了叛逆罪吗,夫人?”
“我拔刀刺我自己。”我飞快地说。我拿尖端抵住自己的喉咙,我看到他眯起了眼睛。“我发誓,如果您再走近一步,再走近一寸,我就刺穿自己的喉咙,在您玷辱我的地方流血至死。”
“你是在做戏!”
“不是。陛下,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什么游戏。我可不会做您的情妇。我起初找您是为了寻求公正,今晚我来为的是爱情,我来了,来得很傻,我请您原谅我的愚蠢。但我也夜不能寐,对您满怀思念,我也一再怀疑您会不会来。但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您不该……”
“我能在一刹那的工夫,夺下你的刀。”他威胁说。
“您忘了我有五个兄弟。我从小就玩过剑和匕首。我会在您碰到我之前,刺穿自己的喉咙。”
“绝对不会。你是个女人,女人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试试看啊。试试看啊。您不知道我有多大的勇气。您会后悔的。”
他犹豫了一秒钟,他自己的心也在怦怦直跳,混合着危险的怒气和欲望,接着他控制住自己,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往后退去。“你赢啦,”他说,“你赢啦,夫人。你可以留着那把匕首作为战利品。给!”他解下刀鞘丢在地上。“把这该死的刀鞘也拿走得了。”
暮色中,珍贵的宝石和上了釉彩的黄金闪闪发亮。我蹲下把它捡起来,双眼须臾也没有离开过他。
“我送你回家,”他说,“我要看着你平安回家。”
我摇摇头。“不行。我不能让别人看到您跟我在一起。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私下见过面。我会蒙羞的。”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他会再作争辩,但他躬首同意。“那你先走,”他说,“我会像侍从,像你的仆人一样跟在后面,直到我看到你平安还家。我像狗一样跟在你后面,你尽可以为这一成功感到陶醉。既然你把我当傻瓜对待,那我就像傻瓜一样服侍你;你就好好享受吧。”
他怒气冲冲,我没有了说话的余地,于是我点点头,转身走在他前面,照他说的那样。我们一言不发地走着。我能听到他的披风在我身后簌簌作响。当我们走到森林边缘,从我家能看到我们时,我停住脚步,转身面朝着他。“到了这儿,我就安全了,”我说,“请您原谅我的愚蠢。”
“请你原谅我对你用强,”他生硬地说,“也许,我太习惯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事。但我必须说,从没有女人对我动过刀子,我从未遭到这样决绝的拒绝。而且还是我自己的刀子。”
我调转刀柄,把刀柄递给他。“您愿意拿回去吗,陛下?”
他摇摇头。“你留作纪念吧。它是我送给你的唯一一件礼物,一件分别赠礼。”
“我再也见不到您了吗?”
“永远见不到了。”他简短地说,微鞠一躬,走开了。
“陛下!”我喊道,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我不愿与您交恶后分别,”我无力地说,“希望您能原谅我。”
“你拿我当傻瓜,”他说,声音冷冰冰的,“你可以自我庆贺一番,你是头一个这么做的女人。但你也会是最后一个。我永远都不会再被你愚弄了。”
我行了个屈膝礼,听到他转过身,披风在道路两旁的灌木上掠过时发出嗖嗖的声音。我一直等到听不到他的声音,才起身回到家里。
我身上有一部分,作为年轻女人的那一部分,想要跑进屋里跳上床号啕大哭,直至睡去。但我没有那么做。我跟妹妹们不一样,她们很容易就会哭泣和欢笑。她们是那类姑娘,遇上了事情总感到难以接受。但我可不像傻姑娘,我能忍耐。我是水之女神的女儿。我的血脉里有水,血统中有魔力。我是促成事情发生的女人,我还没有失败。我没有被那个刚刚赢得王冠的小子打败,没有哪个男人能从我身边走开,确信自己不会再回来。
所以我没有即刻回家。我从小桥上过了河,走到那棵绑着母亲丝线的白蜡树前,又往上绕了一段丝线,系紧,最后才在稀薄的月光里沉思着,往家走去。
之后我等待着。一连二十二天,每天晚上我走过河去拉丝线,像个耐心的渔夫一样。有一天,我发现它不再那么虚荡无力,变得紧绷绷的,似乎另一端的那个东西,不管它是什么,从水边的芦苇丛中摆脱出来了。我轻轻拽着,就像把鱼拖上来似的,这时我感到线又变得松了,响起一声小小的水声,似乎有个又小又重的东西落进了深水,在水流中翻滚着,然后落在河床的卵石上不动了。
我回到家。母亲正在鲤鱼池边等我,她凝视着自己水中的倒影,那是在灰暗暮色中的一抹银亮。她的倒影看起来像是一条长长的、银色的鱼,在水里掀起层层涟漪,又像是一个游泳的女人。她背后的天空里云影飘飘,犹如灰白绸缎上的白色羽毛。月亮升起来了,现在月亮正在由盈转亏。这天晚上水位高涨,池水轻舔着小小的码头。当我站在她身旁,往水里看去时,感到我们两人就像是池水的精灵,从水里冉冉升起。
“你每天晚上都去吗?”她问我,“去扯丝线?”
“去了。”
“不错。真不错。他有没有给你送过信物?或者捎过话?”
“我什么也不指望了。他说过,他再也不见我了。”
她叹息道:“唉。”
我们打道回府。“听说他正在北安普敦集结兵力,”她说,“亨利国王在诺森伯兰郡集结兵力,即将挥师南下,直取伦敦。王后将会在赫尔带一支法国军队与他会师。假如亨利国王获胜,那么不论爱德华说过什么,想过什么,就都不重要了,因为他必死无疑,真正的国王将会重掌政权。”
我倍感矛盾,伸出手去拽住了她的衣袖。母亲动作敏捷,像吓人一跳的蛇一样,抓住了我的手指。“怎么啦?你受不了别人说他会战败?”
“别说了。别说了。”
“别说什么?”
“我不能忍受他会战败这一想法。我不能忍受他会死的想法。他曾经请求我把他当做一个即将赴死的士兵,和他温存一番。”
她发出一声刺耳的笑声。“他当然会这么做。什么人要上战场了,会不抓紧机会,利用好眼前的一刻?”
“唔,我回绝了他。假如他没有回来,我会为自己回绝过他而抱恨终生。我现在就在后悔。我会永远都觉得后悔。”
“干吗后悔?”她奚落我说,“反正你的土地都能要回来。要么是爱德华国王下令帮你要回来,要么他死了,亨利国王夺回王位,也会把土地归还给你。他是我们的国王,真正的兰开斯特家族的国王。我想,我们应该希望他能得胜,篡位者爱德华以死收场。”
“别说了,”我重复道,“别希望他遭厄运。”
“先别管我怎么说,你自己想想看,”她严厉地劝告我,“你是个兰开斯特家族的姑娘。你不能与约克家族的继承人相爱,除非他成为获胜的国王,你的爱情才有利可图。如今这段时间,我们很不好过。死神常伴我们左右。你不要以为你可以对他若即若离。你会发现他会与你亲近。他已经害死了你丈夫,听我说,他还会害死你父亲、你兄弟和你儿子。”
我伸出双手阻止她。“别说了,别说了。您的话听起来就像是梅露西娜在警告她的家族,有人要死掉了。”
“我是在警告你,”她冷酷地说,“你面带微笑地四处游荡,似乎生活是那么容易的事,你以为你可以把一个篡位的国王玩弄于股掌之间,就是你的这种想法把我变成了梅露西娜。你并不是生在一个无忧无虑的时代。你会在一个分裂的国家生活。你得杀出一条血路来,你会尝到丧亲之痛。”
“就没有一点儿好事吗?”我咬紧牙关问,“亲爱的母亲,您就没有为女儿预见到一丁点儿好事吗?诅咒我有什么意义呢,我已经要哭出来了。”
她没有再往下说,预言家的冷峻面容消失了,恢复了慈母的温情。“我认为你会得到他的,假如这就是你想要的。”她说。
“想得要命。”
她笑我,不过依然和颜悦色。“啊,别这么说,孩子。在世上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你不知道,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东西要学呢。”
我耸耸肩,挽起她的胳膊往家走。
“等这场仗打完了,不论谁输谁赢,你的几个妹妹必须进宫。”母亲说。她总是在做安排。“她们可以住在鲍彻家,或者沃恩家。她们几个月之前就应该去,但我承受不住这样的想法——她们离家在外,无依无靠,国内局势又这么动荡,教人总也不知道往后会出什么事,总也打听不到消息。不过等这场仗打完了,也许生活就会恢复原样了,只是掌权的不是兰开斯特家族,而是约克家族而已。女孩子们可以去我们的亲戚家受受教育。”
“对。”
“你的儿子托马斯很快也够大了,可以离家了。他应该到亲戚家住住,学习如何做一名绅士。”
“不。”我的语气蓦然加重了,她转过身来望着我。
“有什么问题吗?”
“我要把儿子留在身边,”我说,“我的儿子不能离开我。”
“他们需要接受适当的教育,他们应该到领主家里去效力。你父亲会找到合适的人家,也许他们的教父家……”
“不,”我又一次说,“不,母亲,不行。这样的事,我连想都不能想。绝不能让他们离开家。”
“孩子?”她把我的脸转过来,对着月光,好把我看得更真切,“这可不是只凭一时兴致就能随意决定的事。世上的每个母亲都应该让儿子离家锻炼,让他们长大成人。”
“我儿子绝不能离开我,”我听到我的声音在发颤,“我感到害怕……我为他们感到害怕。我怕……我为他们害怕。我不知道我怕的是什么。但我绝不能让我的儿子到陌生人中间去。”
她用温暖的胳膊搂着我的腰。“这是很自然的,”她温和地说,“你失去了丈夫,决心确保儿子安全无忧。但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开你,你知道的。”
我没有向她的温和姿态让步。“我并不是一时胡思乱想,”我说,“我这种感觉更……”
“你是预见到未来了吗?”她低声问,“你知道他们会出事?你看到了吗,伊丽莎白?”
我摇摇头,泪如泉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但一想到他们离开我,由陌生人来照顾他们,我半夜醒来时知道他们不在我的屋檐下,早晨醒来时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一想到他们去了陌生的住处,由陌生人照顾,看不到我,我就没法忍受。哪怕只是想一想,我都觉得无法忍受。”
她抱住了我。“别说了,”她说,“别说了。别想这件事了。我会跟你父亲说的。等你愿意的时候再让他们去好了。”她握着我的手。“呀,你这样凉。”她惊讶地说。她忽然很有把握地摸了摸我的脸。“当你在月光下,身子又冷又热的时候,你形成的想法并不是胡思乱想,而是预言。亲爱的,你预见到你的儿子会有危险。”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说不准。我只是知道,谁也不应该把孩子从我身边带走。我永远都不应该让他们离开我。”
她点点头。“很好。起码你已经把我给说服了。你看到,如果你的儿子被带离你身边的话,会遇到某些危险。那就这样吧。别哭了。你把儿子留在身边,我们一起确保他们安然无恙。”
然后我等待着。他当时说得很清楚,我永远都不会再看到他了,所以我的等待是徒劳无益的,我非常清楚,我等不来什么。但不知怎的,我忍不住要等待。我做梦也想着他。半夜里,我会从充满激情与渴望的梦境中醒来,床单扭绞得不成样子,因为欲望的关系,我身上大汗淋漓。父亲问我,为什么我不吃东西。安东尼假装悲伤地冲我摇头。
母亲瞟了我一眼,说:“她没事。她会吃的。”
妹妹低声问我是不是害了相思病,想念英俊的国王。我高声说:“这根本是瞎说。”
然后我等待着。
我又等了七天七夜,就像童话中高塔里的少女一样,就像在森林中的涌泉里沐浴的梅露西娜一样,等待着一名骑士闯入无人行经的小径,爱上她。每天晚上,我都会把线拽过来一截,到了第八天,我听到一声轻响,是金属磕在石头上的声音,我往水里看去,看到一抹金光。我弯腰把它拽了出来。是一枚金戒指,款式简单而美丽。它一面是平整的,另一面铸成了星星点点的形状,就像王冠的尖端一样。我把它放在他吻过的那只手掌心里,它看起来就像是一顶小王冠。我把它戴在右手的手指上——我不敢把它戴在戴婚戒那根手指,生怕招来厄运——它大小正合适,戴起来很舒服。但我耸耸肩膀,把它摘了下来,仿佛它不是用上等的勃艮第黄金打造的一般。我把它放进衣兜,护着它回到了家里。
让人意外的是,家门前有一匹马,高高的马背上有个骑手,他头顶上方有一面旗帜,约克家族的白玫瑰家徽在风中招展着。门开着,父亲站在门口念着一封信。我听到他说:“请转告陛下我备感荣幸。我后天就去。”
来人在马背上鞠了一躬,向我随意地行了个礼,调转马头离开了。
“是什么事?”我走上台阶问道。
“集合令,”父亲冷冷地说,“我们又要打仗了。”
“您不能去!”我害怕地说,“您不能去,父亲,别再去打仗了。”
“不是我去。国王命令我从格拉夫顿出十个士兵,从斯托尼的斯特拉特福德出五个士兵,要他们做好准备,全副武装,听从他的调遣,与兰开斯特家族的国王开战。我们要改变立场了。原来我们招待他一顿饭,竟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谁来带领他们呢?”我生怕他说是我哥哥,“不是安东尼吧?不是约翰吧?”
“他们是去威廉·黑斯廷斯爵士麾下,”他说,“他会把他们合并到受过训练的部队里。”
我犹豫地问:“他有没有说别的?”
“这是集合令,”父亲暴躁地说,“不是邀请我们五朔节去吃早餐。他当然没说别的,只说他们后天早晨到,到时这些人必须作好集合的准备。”
他转身进屋去了,我留在门口,那只状若王冠的金戒指隔着衣兜顶着我。
吃早饭时,母亲建议我妹妹、我,还有跟我们同住的两个表妹去看部队行军,目送我们的人出发参战。
“干吗要看这个,我真想不通,”父亲没好气地说,“我还以为你们已经看够男人去打仗了呢。”
“我们去露面支持一下是好事,”她镇定地说,“假如他打了胜仗,他会觉得我们是自愿派人出战的,这对我们有好处。假如他打了败仗,没有人会记得我们看着他行军经过,我们也可以矢口否认。”
“我不是正要给这些新兵付钱吗?我不是正要用自己的武器给他们配备装备吗?我上回出战剩下的兵器,如今不是用在了反对亨利王的战争中了吗?我正要召集他们,把他们派出去,还得给那些没靴子的人买靴子。我觉得,我已经用行动表明我支持他了!”
“那咱们就做得体面一点儿。”母亲说。
父亲点点头。在这些问题上,他总会向母亲让步。她原本是公爵夫人,嫁给贝德福德公爵,当时我父亲还什么都不是,只是她丈夫的随从。她是勃艮第皇族圣波尔伯爵的女儿,也是地位最高的贵妇人。
“我想让你跟我们一起来,”她接着说,“我们也许还得从财库里找一袋金子,献给陛下。”
“一袋金子!一袋金子!用来资助反对亨利国王的战争?莫非咱们现在已经变成约克派了吗?”
她等他的愤怒平息下来,然后才继续。“这样可以显示我们的忠心,”她说,“假如他打败了亨利国王,得胜回朝,那么朝廷就是他的天下了,受宠的人才能获得财富和机会。到时候,封赏田地、爵位,御准成婚的人可都是他了。咱们有一大家子人,姑娘也不少,理查德爵士。”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全都低头噤声不语,等着父亲大发雷霆。这时他不情愿地笑了起来。“上帝保佑你,会蛊惑人心的老婆,”他说,“你说得对,你一向都说得对。我会照办的,尽管这跟我的行事方式格格不入。你可以叫姑娘们戴上白玫瑰,如果这么早,她们能弄得到的话。”
她俯身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灌木篱笆那儿的犬蔷薇结骨朵儿了,”她说,“虽然不如盛开的花那么好,但他会明白咱们的一番心意,就足够了。”
当然,当天剩下的时间里,我的妹妹和表妹们忙成了一团,她们试衣服,洗头发,换发带,重新练习行屈膝礼。安东尼的妻子伊丽莎白和两个娴静一些的嫂子说她们不去,但我的妹妹全都激动得忘形。国王和他朝廷里的多数伯爵都会由此经过,这可是给英国的新主子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大好时机!当然,前提是他们能够获胜。
“你穿什么?”见我毫不激动,玛格丽特问我。
“我就穿我的灰长袍,戴灰面纱。”
“那不是你最好的装扮,只是你星期天穿的衣裳罢了。为什么不穿你那身蓝衣服?”
我耸耸肩。“因为母亲叫咱们去,我才会去,”我说,“我不指望有谁会多看我们一眼。”我从衣橱里拿出那条裙子,把它抖开。它剪裁得纤细苗条,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半拖尾。我穿上它,系上那根低垂在腰间的灰色腰带。我没有对玛格丽特说,但我知道,它比我那条蓝裙子更合身。
“当国王应你的邀请来吃饭时,”她大呼小叫地说,“他干吗不多看你一眼?上次他看得就不少。他肯定喜欢你——他把你的土地还给了你,他还来咱家吃饭,他还和你一起在花园里散步。他怎么可能不再到咱们家来呢?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
“因为从那时到现在,我已经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东西,而他没有,”我毫不掩饰地说,把裙子扔到一边,“事实证明,他并不是歌谣里唱的那种好国王。要他发善心,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我可付不起。”
“他从来没有想要得到你吗?”她惊恐地小声问道。
“他就是想得到我。”
“哦,上帝呀,伊丽莎白。你说什么了?你做什么了?”
“我说不。但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她大为愤慨。“他试图对你用强吗?”
“没怎么用强,这无关紧要,”我喃喃地说,“好像对他来说,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路边丫头似的。”
“要是他冒犯过你,也许明天你还是别来的好,”她建议说,“你可以跟母亲说你不舒服。如果你愿意,我去跟她说。”
“哦,我会去的。”我说,我装作满不在乎一般。
到了早晨,我就没有这么大的勇气了。我一夜无眠,早餐只吃了一片面包和牛肉,我脸色不怎么好看。我像大理石一样苍白,尽管玛格丽特在我嘴唇上搽了一些红色,我仍然脸色憔悴,仿佛女幽灵一般。我置身于衣着鲜艳的妹妹和表妹中间,身穿灰裙,戴着头饰,就像修道院的见习修女一样,黯淡无光。但是当母亲看到我时,她满意地点头嘉许说:“你看起来像一位贵妇,不像卖力打扮去赶集的农家姑娘。”
如果这话是种非难,那它可没有发挥出什么效果。能去看集合仪式,姑娘们欢欣雀跃,一点也不在乎母亲是不是怪她们穿得太鲜艳了。我们一起来到通向格拉夫顿的那条路上,看到我们前方的大路旁,有十来个人步伐散乱地走着,他们都手持棍棒,有一两个拿的是短棍,他们是父亲找来的新兵。他给了他们一人一块白玫瑰徽章,提醒他们说,他们如今要为约克家族而战。他们原本是兰开斯特家族的步兵,他们必须记住,他们的立场如今已经改变了。当然,他们并不在乎自己换了效忠的对象。他们按照他的吩咐去出战,是因为他是他们的领主,是他们的田地、村舍、他们身边几乎所有一切的主人。他们在他的磨坊里碾米,他们喝酒的酒馆要向他交租子。他们有些人从来不曾走出过他的领地。他们很难想象这样的世界:“乡绅”这个词除了理查德·伍德维尔爵士,或爵士的继承人,还能代表别的什么人。当他还是兰开斯特家族成员的时候,他们也属于兰开斯特家族。后来他获得了里弗斯这一封号,但他们仍然是他的人,他仍然是他们的主子。现在,他派他们去为约克家族而战,他们会像从前一样,全力以赴。领主已经向他们许诺,打仗会得到报酬,如果他们阵亡,孤儿寡妇会得到照顾。他们只需要知道这些就够了。父亲的讲话并没有把他们变成士气高昂的队伍,但他们还是向我父亲发出一阵不怎么整齐的欢呼声,摘下帽子向我们姊妹露出感激的笑容,当我们走来时,他们的妇孺纷纷向我们屈膝行礼。
这时响起一阵喇叭声,每个人都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路口出现了国王的旗帜和号兵,他们疾步行进着,后面是传令官,再后面是他的侍从,他就在这一阵喧嚣和飘扬的旗帜的中央。
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就要晕过去了,但母亲的手紧紧撑住了我的腋下,我站稳了脚跟。他举手示意停下,队伍停止了行进。在最前方的骑兵后面,是一支长长的队伍,由手持武器的士兵组成;再后面是其他新兵,看起来,他们像我们的新兵一样局促不安;接着是运送粮草物资、武器的车队,四匹结实的夏尔马[6]拉的一尊大炮;最后是些小马、妇女、营地仆役和游民。整支队伍就像是一个移动的小城镇:一个致命的小城镇,在行进中给敌人带来伤害。
爱德华国王旋身下马,来到我父亲面前,父亲躬身行礼。“陛下,恐怕这就是我能召集到的全部士兵了。不过他们全都宣誓听从您的号令,”父亲说,“这是一点心意,希望有助于您的战事。”
母亲上前献上那袋黄金。爱德华国王接过来,掂了一下分量,随后热情地亲吻了母亲的两边脸颊。“你们真是慷慨,”他说,“我不会忘记你们的支持。”
他的视线越过了她,瞄向了我,我和妹妹们站在一起,我们一起屈膝行礼。当我站起来时,他还在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军队、马匹和人们发出的所有喧嚣声凝结了,消失了,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和我两个人。我不假思索地一步步走上前去,仿佛他向我发出了无声的召唤,我走过父母亲,跟他面对面站在一起,我们挨得那么近,如果他想吻我,就能吻到。
“我夜不能寐,”他用很小的声音说,只有我能听到,“我夜不能寐。我夜不能寐。我夜不能寐。”
“我也是。”
“你也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真的吗?”
“真的。”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感到大为安慰。“那么,这就是爱情了?”
“我觉得是。”
“我吃不下饭。”
“我也是。”
“我心里想的全都是你。我忍不下去了,我不能这样上战场。我变成了一个傻乎乎的毛头小子。我就像毛头小子一样,为你痴狂。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感到血色像热气一样涌上了我的脸颊,多少天来第一次,我感到自己笑了出来。“我心里想的全都是您,”我低声说,“没有别的。我觉得自己就像生病了似的。”
那枚形似王冠的戒指在我的口袋里,沉甸甸的,我的头饰在我的头上飘动着,但我迷迷糊糊地站着,眼前一无所见,只有他的身影,除了他温暖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颊上,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能闻到他的马和马鞍的皮革味,还有他的味道:玫瑰香味和汗味。
“我为你痴狂。”他说。
当我终于凝望着他的脸庞时,我感觉到我的笑容牵动了双唇。
“我也为您痴狂,”我低声说,“真的。”
“那么,嫁给我吧。”
“什么?”
“嫁给我。没别的。”
我紧张地笑了一声。“您在跟我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要是我不能拥有你,我会死的。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我喃喃地说。
“明天早上,我会早早骑马赶到。明天早上,在你们这儿的小教堂嫁给我。我会带我的军中牧师一起来,你带上见证人。选一个你信任的人。这场婚礼必须暂时保密。你愿意吗?”
“愿意。”
他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温暖的笑意在他的发间和宽脸盘上弥漫开来。“伟大的上帝啊,我现在就可以抱你了。”他说。
“明天。”我低声说。
“明早九点。”他说。
他转身向着我父亲。
“我们可否款待您用膳?”父亲问,他看看我飞满红霞的脸,又看看笑呵呵的国王。
“不用了,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明晚我会到府上与你们共进晚餐,”他说,“我会在附近打猎,祝大家今天过得愉快。”他向我和母亲鞠了一躬,向我妹妹和表妹行了个举手礼,旋身上马。“集合,”他命令手下,“这是一场短途行军和正义之战,等你们停止行军之后就可以吃晚饭。你们对我忠诚,我也会善待你们。我从未打过一场败仗,你们跟我作战,会平安无事的。我会带你们取得丰厚的战利品,把你们平安地带回家。”
对他们就应该说这番话。他们顿时显得兴高采烈,步伐散乱地走到队尾。我的几个妹妹挥舞着白色的玫瑰花蕾,喇叭齐鸣,整支军队再次前行。他严肃地向我点点头,我挥手道别。当他走过时,我低声说道:“明天。”
我不敢相信他的话是真的,尽管我吩咐母亲的男仆早上早起,做好了去教堂唱圣歌的准备。甚至在我去跟母亲说,英国国王亲口说要与我秘密成婚,请她来做见证,另外带上她的侍女凯瑟琳时,我还是不敢相信他的话是真的。当我穿上我最好的那件蓝袍子,早晨站在寒意料峭的小教堂里时,我还是不敢相信他的话是真的。我一直不敢相信,直到我听见他大步走进小过道,直到他的胳膊揽住我的腰,吻我的嘴,我听到他对牧师说:“为我们主持婚礼吧,神父。我的时间不多。”这时我才相信了。
男仆唱起圣歌,牧师宣读了经文。我和他都宣了誓。朦胧中,我看到了母亲喜悦的脸庞,彩窗玻璃在我们脚边的石头地面上洒下一道彩虹。
这时牧师说:“戒指呢?”
国王说:“戒指!我真是个傻瓜!我忘了!我没有给你带戒指来。”他转身问我母亲:“夫人,可以借戒指一用吗?”
“哦,我有一枚,”我吃惊地说,“在这儿。”我从兜里掏出那枚戒指,它是我花了十二分耐心,从河里慢慢拽出来的,水的魔力送来了这枚形似英国王冠的戒指,戒指实现了我的心愿——英国国王本人把它作为结婚戒指戴在了我的手上。我成了他的妻子。
我也成了英国王后,或者说,起码是约克家族的英国王后。当男仆唱起祝福歌时,他的胳膊紧紧地搂着我的腰,然后国王转身问我母亲:“夫人,我可以带新娘去哪儿呢?”
母亲笑着给他一枚钥匙。“河边有一座打猎时住的小屋,”她转身对我说,“就是那座河边小屋。我已经叫人收拾好了。”
他点点头,抱着我出了小教堂,把我放在他那匹高大的猎马上。他上了马,坐在我身后,挽起了缰绳,这时我感到他的双臂又一次紧紧地搂住了我。我们沿着河岸徐徐前行,当我往后倚靠时,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我们能透过树丛看到小屋,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炊烟。他旋身下马,把我抱了下来,将马牵到屋后的马厩里,我则去打开了房门。这是一间小屋,壁炉里生着火,木桌上放了一壶喜酒和两只杯子,桌边放了两个凳子,我们可以坐着吃面包、奶酪和肉,屋里还有一张大木头床,上面铺着最好的亚麻床单。当他来到门口,低头进门时,屋里的光线也变暗了。
“陛下……”我开口说,旋即纠正了自己的口误,“我的主人。夫君。”
“我的妻子,”他满意地低声说,“去床上吧。”
我们上床时,朝阳照在门梁和用石灰粉刷的天花板上,那么明亮,现在却已经临近傍晚,夕阳把这里照成了金黄色。他对我说:“感谢圣母,令尊请我去吃晚餐。我饿得没有力气,快要饿死了。让我下床吧,你这个迷人精。”
“两小时前,我想给你拿面包和奶酪来着,”我指出,“可你不肯让我走到三步以外,到桌子那儿给你拿过来。”
“当时我太忙了。”他说着,把我拉回了赤裸的臂膀里。闻着他的气息,抚摸着他的肌肤,我感到我对他的欲望又涌了上来,两个人又温存了一番。当我们躺下时,余晖将屋里染成了玫瑰红色,他下了床。“我必须清洗一下,”他说,“我从院子里给你拿一壶水好吗?”
他的脑袋紧挨着天花板,体格健硕。我十分满意地打量着他,就像马贩子打量着一头漂亮的种马一样。他又高又瘦,肌肉结实,胸膛宽厚,肩膀有力。他朝我一笑,令我怦然心动。“你看起来就像要把我吞下去似的。”他说。
“我会把你吞下去的,”我说,“我真想不出,怎样才能满足我对你的欲望。我觉得我得把你囚禁在这儿,每天吃你一小块,做成炸肉排吃。”
“如果我把你囚禁在这儿,我会狼吞虎咽地把你一口吃掉,”他笑着说,“不过你得生完孩子,我才会放你出来。”
“哦!”这个最美妙不过的念头触动了我,“哦,我会给你生好几个儿子,他们会是王子。”
“你将会成为英国王后,约克家族的王后,将会永远统治下去,愿上帝保佑。”
“阿门,”我虔诚地说,我丝毫没有感到悒郁不安和恐惧颤抖,“但愿上帝保佑你安然无恙地打完仗,回到我身边。”
“我一向打胜仗,”他极为自信地说,“高兴些,伊丽莎白。你是不会在战场上失去我的。”
“然后我会成为王后。”我再一次说。我第一次懂得了,真正懂得了,如果他得胜归来,真正的国王亨利死去的话,到时这个年轻人将是无可置疑的英国国王,我将会统治这个国家。
用过晚餐后,他向父亲辞别,准备启程去北安普敦。他的侍从去马厩给马喂足草料,饮过水,把马牵到门口。“我明晚还会回来,”他说,“白天我必须看看士兵,鼓舞士气。傍晚我就来找你。”
“到那间猎舍去吧,”我低声说,“我会做个贤妻,备好晚餐等你。”
“明天晚上。”他保证说。之后他转身感谢我父母的款待,他们鞠躬行礼,他点头致意,离开了。
“陛下待你很殷勤,”父亲说,“你可别晕头转向啊。”
“伊丽莎白是英国最美的女人,”母亲流利地回答,“他喜欢美女。不过她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
然后我又得等待。晚上,当我和两个儿子玩牌,听他们祷告,准备上床就寝时,我等待着。夜里,当我疲惫不堪,身体感到甘美的酸痛,但却无法成眠时,我等待着。整个半天,我走路、说话都像在梦游一般,我等待着夜晚的来临,一直等到他低头进门,走进小屋,抱着我说“我的妻子,咱们上床吧”的那一刻。
我度过了三个销魂的夜晚,最后一晚,他说:“我必须走了,我的爱人,等一切结束之后,我们再会。”我感觉就像有人把冰块扔到了我的脸上,我惊愕地问:“你要去打仗了吗?”
“我已经召集起了军队,我的探子禀报说,亨利正在按照他妻子的意图,前往东海岸与她会师。我要马上出兵迎击亨利,紧接着东进,等他妻子一登陆,就迎击她。”
他穿上衬衣,我一把将衬衣拽住。“你不会现在就走吧?”
“今天就走。”他说,他轻轻推开我,继续穿衣。
“可是离开了你,我如何受得了?”
“你会觉得受不了,但你要克制。好好听我说。”
现在的他,不再是与我度过三晚蜜月的那个欣喜不已的年轻情郎。我心里只想着我们的欢愉,没有别的;而他却在运筹帷幄。现在的他,是捍卫自己王国的国王。我等着听取他的谕示。“如果我获胜了——我会获胜的——我会尽快回来与你团聚,我们会公布我们的婚讯。会有很多人感到不满,但木已成舟,他们也只能接受。”
我点头同意。我知道他倚重的重臣沃里克伯爵正打算安排他跟一位法国公主成婚,而且沃里克伯爵惯于向我年轻的丈夫发号施令。
“假如天不佑我,我阵亡了,那你绝不要透露我们的婚事和这些天的事情,”他抬手不让我表示反对,“作为死去的僭主的未亡人,你将会一无所得,到时我的首级会挂在约克家族的大门上示众。你会受牵连的。到目前为止,人们还都把你当做是忠于兰开斯特家族的姑娘。你应该把这一身份保持下去。我希望你会为我祈祷。但这是你我和上帝之间的秘密。上帝和死去的我会一直沉默下去。”
“我母亲知道……”
“令堂知道,要保全你的身家,最好的方式就是别让她的男仆和侍女说出去。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她明白,我已经给了她钱。”
我压下自己的哽咽:“那就好。”
“我希望你能再嫁一次。找个好男人,一个爱你、关心孩子的男人,幸福地生活。我希望你能幸福。”我感到悲苦难言,垂下了头。
“如果你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你必须离开英国,”他命令道,“你要马上告诉令堂。我跟她讲过,她知道应该怎么做。勃艮第公爵统领着整个佛兰德斯领地,看在他与令堂的血缘关系以及他对我的关爱上,他会为你安排住处。假如你生的是女孩,你就等待时机,请求亨利原谅,再回英国来。假如你离开一年,你会变成尽人皆知的女人,男人们会疯狂地追求你。你会是觊觎王位者死后撇下的漂亮寡妇。为了我,我恳求你利用这个机会。
“但如果你生的是儿子,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我儿子将会是王位继承人,约克家族的继承人。你一定要确保他的安全。你要不事声张地把他悄悄养大,直到他有能力对王位提出要求。他可以用化名生活,他可以和穷人住在一起。不要虚荣自负。把他藏在安全的地方,等到他长大成人,足够强大,能够要求继承王位为止。我兄弟理查德和乔治会做他的叔叔和监护人。你可以信任他们,他们会保护我的儿子。亨利和他的儿子很可能早早殒命,到时,你的儿子就是英国王位的唯一继承人了。我信不过兰开斯特家玛格丽特·博福特那个女人。我儿子应该坐上王位,这是我的心愿。如果他能赢得王位,或者理查德和乔治能够为他赢得王位,就由他来做国王。你明白吗?为了我,你必须把我的儿子藏在佛兰德斯,确保他的安全。他会是约克家族的下一位国王。”
“明白。”我简短地说。我明白,我对他所怀抱的悲伤和担忧,将不再是我个人的事情。如果我们在这些缠绵的长夜有了孩子,那他不只是爱的结晶,还将是王位继承人,是约克家族和兰开斯特家族这场长年殊死相争的新角逐者。
“这对你来说并不容易,”他望着我苍白的面庞说,“我希望这样的局面永远都不要出现。不过你要记住,如果你要确保我的儿子安然无恙,佛兰德斯是你的避难所。令堂有钱,她知道应该怎么办。”
“我会记住的,”我说,“你要回到我身边来。”
他笑了。这不是强装出来的笑容,而是一个对自己的运气和本领充满信心、感到幸福的人露出的笑容。“我会回来的,”他说,“相信我吧。你嫁的是一个会老死在床上的男人,也许那时,他是在跟英国最美的女人做爱之后死去的。”
他伸开双臂,我走上前去,感受他怀抱的温暖。“你一定要回来,”我说,“我一定会保证,你眼里最美的那个女人永远是我。”
他吻了我,但不无仓促,仿佛他的心思已经转到了别的地方,他离开了我的怀抱。在他低头走出门梁之前,他的心早已离开了我,我看到他的侍从已经把他的马牵到门前,准备动身了。
我跑出去挥手作别,他已经跨上了马鞍。他的马正在原地腾跃,这是一匹强壮有力的红褐色大马。它梗着脖子,试图后腿直立,抵抗爱德华拉紧的缰绳。在太阳的映衬下,英国国王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威武形象使我在一瞬间相信,他是战无不胜的。“祝你平安,祝你好运!”我喊道,他向我行了个举手礼,拉着马跑了一圈,然后策马上路了。这位正统的英国国王,将会为了这个国家,与另一位正统的英国国王开战。
我站在那里举手道别,直到我看不见他身前的那面约克家族白玫瑰旗帜,直到我听不见他的马蹄声,直到他离我远去。这时我哥哥安东尼从树荫下向我走来,吓了我一跳,他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天晓得他看了多久。
“你这个荡妇。”他说。
我瞪着他,仿佛我压根儿听不懂这个词。
“什么?”
“你这个荡妇。你玷污了我们全家的名声、你的名声,还有你那为抵抗僭主而阵亡的可怜亡夫的名声。愿上帝宽恕你,伊丽莎白。我这就去告诉父亲,他会把你送进修道院的,假如他不先把你掐死的话。”
“不!”我大步走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但他甩开了我。
“别碰我,你这个贱女人。你觉得你的手摸过他之后,我还会让你碰我吗?”
“安东尼,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
“我的眼睛会骗我不成?”他粗野地啐了一口,“难道这是什么魔法?你是梅露西娜?在森林里沐浴的美丽女神,刚走的他是发誓为你效劳的骑士?难道这里是卡米洛特[7]?难道这是一场值得尊重的爱情?这是一场浪漫的风流韵事,而不是无耻的私通?”
“这是值得尊重的!”我不由回答说。
“你根本不懂尊重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你是一个荡妇,下次他和威廉·黑斯廷斯骑马来的时候,他会把你转手让给他,就像他对所有的荡妇一样。”
“他爱我!”
“他对每个女人都这么说。”
“他真的爱我。他会回来找我……”
“他一向都是这样许诺的。”
我狂怒不已地伸出手去,他以为我会出拳揍他,于是蹲下身子一躲。这时他看到,那枚戒指在我手上闪着金光,结果他笑了起来。“这是他给你的?戒指?我应该被这个定情信物打动吗?”
“这不是定情信物,是一枚婚戒。是结婚时赠与女方的、正统的戒指。我们结婚了。”我做出了胜利宣言,但马上就后悔了。
“亲爱的上帝啊,他把你骗了。”他懊恼地说。他抱住我,把我的脑袋按在他的胸口。“我可怜的妹妹,我可怜的傻瓜。”
我挣脱出来。“放开我,我不是任何人的傻瓜。你胡说什么?”
他难过地望着我,但嘴角露出了挖苦的笑容。“让我猜猜,你们是不是在小教堂里举行了一场秘密婚礼?他的朋友和大臣是不是都没有出席?沃里克伯爵是否并不知情?是对外保密的吧?假如别人问你,你要矢口否认,对不对?”
“对。可是……”
“你没结婚,伊丽莎白。你被骗了。这样的婚礼只是幌子而已,在上帝和世人眼里都得不到承认。他用一枚不值钱的戒指和假牧师把你骗了,为的是和你上床。”
“才不是这样。”
“这个人是想当英国国王的男人。他必须跟一个公主结婚。他才不会从敌对阵营里,娶一个站在路边求他讨回遗产的穷寡妇。如果他要娶英国女人的话,肯定是娶兰开斯特家族地位最高的女人,也许是沃里克伯爵的女儿伊莎贝尔。他才不会娶对头的女儿。他很可能会娶一个欧洲的公主,西班牙或是法国的公主。他必须通过婚姻,让自己的王位变得更牢固,通过婚姻缔结盟友。他才不会出于爱情,娶个美人儿回去。沃里克伯爵根本不会答应。他也不会傻到让自己吃亏的地步。”
“他用不着顺从沃里克伯爵的心意!他是国王。”
“他是沃里克伯爵的傀儡,”我哥哥残忍地说,“沃里克伯爵决定支持他,就像沃里克伯爵的父亲支持爱德华的父亲那样。没有了沃里克的支持,你的情郎和他父亲什么也做不成,根本就坐不上王位。沃里克是拥立国王的人,是他拥立你的情郎做了英国国王。王后的人选肯定也会由他来决定。他决定让爱德华娶谁,爱德华就会娶谁。”
我震惊难言。“但他没这么做。他不能这么做。爱德华娶的是我。”
“不过是做戏、闹玩、表演而已。”
“不是的。我们有婚礼见证人。”
“谁?”
“其中有一位是母亲。”我终于说了出来。
“咱们的母亲?”
“她和侍女凯瑟琳都是见证人。”
“父亲知道吗?他也去了?”
我摇摇头。
“那就是了,”他说,“见证人都有谁?”
“母亲、凯瑟琳、牧师、唱圣歌的男仆。”我说。
“哪个牧师?”
“我不认识。是国王指派的。”
他耸耸肩。“他要是个真牧师,那还好。很可能是个傻子或戏子,为了捞好处而假扮的。就算他是经过正式任命的牧师,国王仍然可以否认婚姻的效力,只有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仆不同意英国国王的话。随便罗织个什么罪名,把你们三个抓起来关上一年多,是件很容易的事,一直关到他跟哪个公主成亲为止。他把你和母亲当傻瓜耍了。”
“我向你发誓,他爱我。”
“也许是真的,”他作了让步,“就像他爱每一个跟他上床的女人一样,这样的女人有好几百个。等他打完仗骑马归来的时候,在路边再看到一个漂亮姑娘呢?他一个礼拜就把你忘了。”
我用手擦了擦脸颊,发现脸颊已经被泪水打湿了。“我要把你说的话告诉母亲。”我无力地说。我从小就这样威胁他,他向来不怕。
“咱们一起去。等她醒悟过来,发现自己被人欺骗、让女儿蒙羞,她也不会高兴的。”
我们默不作声地穿过树林,走过小桥。我们走过那棵大白蜡树时,我瞥了一眼。缠在上面的丝线已经没有了,表明魔法曾经存在的证据已经没有了。河水涨了上来,淹没了我曾拽出戒指的一切痕迹。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魔法曾经发挥过效力。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世界上有过魔法这么一回事。我只有这枚形似王冠的小金戒指,也许它什么也代表不了。
母亲正在宅子旁边的药草园里,当她看到哥哥和我倔强无言、一前一后地走来时,她站起身,挎着装药草的篮子,等我们走上前去,准备应对这件麻烦事。
“儿子。”她呼唤哥哥。安东尼跪下接受她的祝福,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头顶,低头向他微笑。他站起身,握着她的手。
“我认为国王欺骗了您和妹妹,”他直来直去地说,“这场婚礼太秘而不宣了,没有可靠的人能够证实。我认为,他是通过假结婚骗她上床,他会否认他们结过婚。”
“哦,你是这样认为吗?”她平静地说。
“是的,”他说,“这不是他第一次为了骗女人上床,而采取假结婚的手段了。他以前玩过这样的把戏,那个女人最后生了个私生子,也没有得到结婚戒指。”
母亲耸了耸肩,她真是了不起。“他过去做过什么,是他自己的事,”她说,“但我看到他结了婚,入了洞房,我敢打赌他会回来,公布你妹妹是他妻子的。”
“绝无可能,”安东尼直截了当地说,“她的名节会被毁掉。如果她怀了孩子,这件事将会成为奇耻大辱。”
母亲望着他怒气冲冲的面孔,笑了起来。“假如你说得对,他否认婚姻的话,那她的确前景堪忧。”她同意道。
我扭过头去不看他们。刚才我的爱人还告诉我,怎样保证他的儿子安全。现在这个孩子却被他们说成是我的祸根。
“我要去看我儿子了,”我对他俩冷冰冰地说,“我不想再听到这种话,也懒得搭茬。我对他忠贞不贰,他也会对我忠贞不贰,你们会为自己曾经怀疑过我们而感到难过的。”
“你是个傻瓜,”哥哥无动于衷地说,“起码我会为这一点感到难过。”他对母亲说:“您在她身上押了很大的赌注,这是一场豪赌;但您是把她的一辈子和她的幸福,押在一个众所周知的骗子说的话上。”
“也许吧,”母亲不为所动地说,“你是个聪明人,儿子,一位哲人。但就算是现在,有些事情我也比你更清楚。”
我昂首走开了。他们都没有叫我回去。
我必须等待,全国上下都必须再次等待,看到了最后,是谁称雄。我哥哥安东尼派了一个人北上探听消息,我们全都在等他回来,告诉我们双方是否交火,爱德华国王是否行了大运。终于,到了五月,安东尼的仆人回到家里,说他去了偏远的北方,在赫克瑟姆附近遇到一个人,了解到全部的情况。那是一场恶战,一场血战。我在门口犹豫着,我想知道的是结果,而不是细节。我不用亲眼看,就能想象出一场战争的战况;我们变成了一个听惯了战争故事的国度。人人都曾听说身边的人被部队征了兵,或者看见过冲锋、撤退及重整军力时的疲惫休整,或者每个人都认识这么一位,曾经亲临这么一座城镇,得胜的军人来这座城里寻欢作乐、奸淫掳掠。每个人都知道女人尖叫着求救,奔向教堂寻求庇护的故事;每个人都知道这些战争将我们的国家搞得四分五裂,破坏了我们的繁荣昌盛、邻里友好、对陌生人的信任、兄弟之爱、行路的安全、对国王的爱戴;但看起来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战争。我们不断地寻求着决定性的胜利,以及能带来和平的、获胜的国王,然而胜利与和平始终没有到来,王位之争始终未能停息。
安东尼的信使讲到了紧要关头:爱德华国王的部队打了胜仗,而且是大获全胜。兰开斯特部队出发后,可怜的、精神恍惚的亨利国王有些弄不清自己身在何方,当初他在威斯敏斯特的宫殿时就是这样,结果他跑进了诺森伯兰郡的沼泽地。现在他的人头正在被悬赏,仿佛他是个没有随从、没有朋友,甚至没有追随者的不法之徒似的,仿佛他是个边境地区的反贼似的。
他的妻子,安茹的玛格丽特王后,曾经是母亲最亲密的朋友,带着他们的继承人逃到了苏格兰。她被打败了,她丈夫失踪了,但人人都知道,她不会接受自己的失败,她会为自己的儿子密谋打算,就像爱德华告诉我,我必须为我们的儿子密谋打算一样。她永远都不会罢休,一定会再次踏足英国,挑起战争;她永远都不会罢休,除非她的丈夫和儿子都命丧黄泉,她没有人可以往王位上推举为止。如今,要有丈夫或儿子,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英国王后。近十年来,她一直面对着这样的局面,一切始于她丈夫变得无力治国,英国成为了一只受惊的野兔一般,来到成群的猎犬四处狂奔的田野上。更糟的是,我知道,如果爱德华回来见我,声明我是新王后,我们生出继承王位的儿子的话,这种局面将由我来面对。我爱的这个年轻人将会统治一个并不稳定的国家,我必须当一个由讨要土地的女人转变而成的王后。
他确实来了。他给我传话说,他打了胜仗,攻破了班堡城堡的合围之势,部队南下时,他会前来造访。他写信告诉父亲,说他会来吃晚餐。在他潦草写就的一张便笺里,他说他会留下过夜。
我拿便笺给母亲看。“你可以告诉安东尼,我丈夫对我是真心实意的了。”我说。
“我不会告诉安东尼任何事。”她别扭地说。
但至少,父亲对获胜的国王将会大驾光临满怀喜悦。“我们派兵这件事做对了,”他对母亲说,“为此,愿上帝祝福你,亲爱的。他成了获胜的国王,你又把我们变成了胜利的一方。”
她朝他莞尔一笑。“像往常一样,机会原本不好把握,”她说,“让他转过头来的是伊丽莎白。现在他也是来看她的。”
“咱家有没有风干得不错的牛肉?”他问,“我带约翰这些孩子打猎去,给你弄点野味回来。”
“咱们请他好好吃一顿。”她向父亲保证说。但她没有告诉父亲,他有更好的理由值得庆祝:英国国王娶我为妻了。她缄口不言,我怀疑,她也认为国王只是逢场作戏。
但不管怎样,当母亲行屈膝礼迎接他时,谁也看不出母亲的真实心意是怎样的。她没有流露出岳母对女婿的亲近,但也没有冷落他。假如她认为他欺骗了我们两人,她无疑会冷落他的。确切地说,她像接待获胜的国王那样迎接他,而他也像对待贵妇人、前公爵夫人那样对她,他们两个对我的态度都像对待被全家人所宠爱的女儿一样。
不出所料,晚宴办得颇为成功,父亲不时大声嚷嚷,亢奋不已,母亲像往常一样文雅端庄,我妹妹还是对国王钦慕得一塌糊涂,兄长们沉默得惊人。国王辞别了我的父母后便骑马上路,像是要即刻返回北安普敦似的。我匆匆披上斗篷,一路跑到河边的那间猎舍。
他先到了,那匹高大的战马已经在马厩里了,侍从在草料棚里,国王默默地抱住了我。我也没有说话。我才不会傻到用猜疑和怨言来问候男人,而且,当他爱抚我时,我只想要他的爱抚,当他亲吻我时,我只想要他的亲吻,我只想听到世间最甜蜜的话语。他对我说:“去床上吧,我的妻子。”
早上,我对着银镜梳理头发,把它挽起来。他站在我身后注视着,有时拿起一绺金发,绕在手指上,望着它熠熠闪光。“你这样做,可不是在帮忙。”我笑着说。
“我不想帮忙,我就想捣乱。我喜欢你的头发,我喜欢它披散开的样子。”
“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宣布我们的婚讯呢,我的陛下?”我望着他映在镜子里的面孔问。
“现在还不行,”他很快地说,他回答得太快了,可见他对这一回答早有准备,“沃里克伯爵拼命想让我娶萨伏依[8]的博娜公主,以此作为与法国缔结和平的保证。我得花一些时间说服他,让他相信这样做是不行的。他得适应我的想法。”
“需要好几天?”我问。
“好几个星期,”他支支吾吾地说,“他会大失所望,天知道他收了什么贿赂,想要促成这门亲事。”
“他对你不忠?有人收买了他?”
“不,他没有。他是收了法国人的钱,但没有背叛我。我们无分彼此,就像一个人一样。我们从小就认识。他教我怎样骑马打仗,他给了我第一把剑。他父亲对我视若己出。真的,他待我亲如兄弟。假如不是他支持我,我是不会争夺王位的。他的父亲将我父亲扶上了王位,使他成为英国王位的继承人,现在轮到理查德·内维尔支持我了。他是我的良师益友。我的所有作战本领、治国方略都是他传授的。我要花些时间,慢慢地告诉他我们的事,跟他解释,你令我无法抗拒。我需要向他解释。”
“他对您来说这样重要?”
“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但您会告诉他,您会带我进宫,”我设法轻声细气、轻描淡写地说,“在朝廷上公布我是您的妻子。”
“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
“至少,我可以告诉我父亲,这样我们就可以以夫妻身份公开见面了,行吗?”
他笑了。“你还可以告诉市镇传报员[9]。不行啊,我的爱人,你还得多保密一段时间。”
我把高高的发饰和大面纱戴在头上,什么也没说。它的重量压得我头疼。
“你相信我,对吗,伊丽莎白?”他甜蜜地问。
“是的,”我撒谎道,“完全相信。”
国王策马离开时,安东尼来到我身边,他向我举手行礼,脸上带着虚假的笑容。“不跟他一起走吗?”他含讥带讽地问,“不去伦敦买新衣裳?不进宫接受引见?不作为王后出席感恩节弥撒?”
“他得跟沃里克伯爵说这件事,”我说,“他得作一番解释。”
“沃里克伯爵会跟他解释的,”我哥哥直白地说,“伯爵会告诉他,英国国王不能跟平民结婚,英国国王不能跟不是处女的人结婚,英国国王不能跟没有门第和财产的英国女人结婚。你亲爱的国王会解释说,那场婚礼没有经过上帝和朝臣的见证,他的新娘甚至都没有跟家里人说这件事,她没有把戒指戴在手上,而是藏在兜里。他们会一致认为,他们可以权当这场婚礼没有发生过。他以前这样做过,以后也会这样做,只要英国还有蠢女人。也就是说,永远都会这样。”
我满脸痛苦地转身看着他,他不再揶揄我了。“啊,伊丽莎白,别那样看着我。”
“我不在乎他是否承认我,你这个傻瓜!”我难以自持地喊道,“这根本不是我想不想当王后的问题,甚至根本不是这场恋爱是否光彩的问题。我为他痴狂,我疯狂地爱着他。哪怕要赤着脚走路,我也会去找他。我是他许多女人当中的一个,这又怎么样?我不在乎!我已经不在乎什么名分和自尊了。只要能让我再拥有他就行,我只想爱他。我想要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我还会见到他,他爱我。”
安东尼拥我入怀,拍着我的后背。“他当然爱你,”他说,“哪个男人会不爱你呢?要是他不爱你,他才是傻瓜。”
“我爱他,”我凄苦地说,“哪怕他是一介凡夫俗子,我也爱他。”
“不,你不会的,”他温和地说,“你彻头彻尾都是母亲教育出来的孩子。你拥有女神的血统,这可不是无缘无故的。你生来就要做王后,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也许他爱你,会忠心地支持你。”
我仰头看着他的面孔。“但你并不相信。”
“不相信,”他老老实实地说,“老实说,我觉得你不会再见到他了。”
[1]“里弗斯”原文即为“rivers”,河水、溪流之意。在作者格里高利的剧情设计中,“里弗斯”一名的来源是由女主角的母亲雅格塔为丈夫而起,相关剧情可参考《河流之女》。本书注释如未另行标明,均为译者注。
[2]1461年3月29日发生在约克郡陶顿村附近高原上的战役,是英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战役之一,兰开斯特派损失惨重。
[3]相关剧情可参考《拥王者的女儿》。——编者注
[4]小结纹园(Knot garden),设计规整的小花园,外围为方形,其中往往种有多种植物。
[5]亨利六世患有间歇性疯癫症。
[6]一种高大温和的挽用(用以耕地或拉车)马,有极强的负重能力。——编者注
[7]英国亚瑟王传奇中亚瑟王的王宫所在地。
[8]历史上的地名,是从前位于法国东南、瑞士西部和意大利西北部的一个公国。
[9]沿街向市民大声宣读公告和政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