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目五郎考
多度的龙神
因受加藤博士[1]的新说的鼓励,我发表了一个尚未完成的小研究。我所提出的假说,将来还有望得到一些收集事实资料者的支持与认可,但另一方面,仅仅一个反例可能就会把我的假说推翻。尽管这还是个不完整的假说,但既然加藤博士在《民族》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引起了讨论[2],学界早晚都要找到一个最正确的解决方案。更何况民俗学的迅速发展是我们最迫切的愿望,为此,我不惜牺牲一切。
正如不少国学家所指出的那样,上古神祇的名称蕴含着某种令人意外的暗示。假如没有任何其他线索的话,我们或许需要对最微妙不过的语音进行分析,以解开神名之谜。在现代人的想象里,古人常以神秘词汇来回避过于露骨的表现,这种想象本身并不违背宗教行为的本质,仅从这一点看,加藤氏的研究方法还是可行的。只不过,就“天目一个命”的问题而言,国内已经积累了一些有待检讨的原始资料。自大正五年末到六年初(1916—1917),我从这些资料中选出一些最明显的例子,在杂志和报纸上发表过。[3]当时,我只把一些散见于普通印刷书中的例子汇集在一起,但就以下两点而言,我确实努力提出了多方面的材料和证据。第一,神祇当中确实存在独目神;第二,人们笃信独目神的时代与我们相去甚远。因此,要把《播磨风土记》中的某一神名视为生育信仰的隐喻,本该先处理好那些不符合此说的众多传说资料。但那些专家们个个都很忙,我们不能指望他们会花费时间去做这种繁杂工作。因此,像我这样有点经验的人,不得不充当一个厨师兼服务员的角色来做预处理工作。
我们或许需要尽可能地把事物看得简单一些。首先,我们要摒弃“从古至今只有一尊天目一个神”这种毫无根据的观点。关于天目一个神,存在着两种不同的传承内容,难道这就是同属一族的人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对其信仰内容做出改变的结果吗?这显然是不太可能的。这两种历史资料告诉我们,古时候曾有过一种奉名习俗,即人们给特定的神起特定的名字,或者神祇可能也会自报其名。那么,神祇的名字又是根据怎样的特征产生的呢?我们首先必须按照日语的正面意思来理解“天目一个”的含义,即这尊神祇只有一只眼睛,在此基础上再检讨这种理解是否合理。独目神信仰不限于我国,在世界各国都以略微不同的形式流传着。至今,独目神信仰并没有被彻底否定,这已经是不足为奇的现象了。
下面,我举几个国内的例子,如桑名郡多度山的权现神,在近世江户人那里被称为“独目连”。此神主管雨水,至今非常灵验,当地人相信此神之所以被称为“独目连”,正是因为它只长了一只眼睛。现在,权现神在多度神社境内另有一座神社,但它原先是与主神一起供奉在主殿里的,因此人们经常把它与主神混淆在一起。根据新编的神社记录记载,多度神社的主神为“天目一个命”。这仍是此神与上古史中的铁匠“作金者”牵强附会的众多例子之一。当然,我并不完全否定这种说法毫无依据,[4]但至少可以说,为求雨而敬独目连的附近农民们并没有认为此神是条大蛇,因此称其为“独目龙”。[5]据说,过去发生山崩事故时,有一把耙子擦伤了大蛇的一只眼睛。大蛇变成独眼龙之后,当地人就请它进入权现池中,并奉为神。[6]此神可是令人畏惧的荒神,化作大火球出来游行,时而起暴风为海陆带来灾难。[7]与其说独目龙是雨师,不如说他是风伯,深受海民崇敬。[8]或许,最初那些海上来往的人们把挂在远方多度山峰上面的雨云视为起风打雷下雨的预兆,这就成了事情的开端。不难想象,时间长了,人们又逐渐向它祈求海陆平安。可见,人们把如此灵验的神叫作“独目”,其理由与生殖崇拜根本无关。
神蛇独眼的由来
过去,当神社的传录和人们的口头传统在内容上出现差错时,人们往往更重视前者的可靠性,只因为前者由文字记录下来而后者没有,或者只因为人们从来没有在公开的场合对二者的优劣做过检讨。
其实,此类民间传说为众人所笃信与记忆,本来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即使某人对此加以巧妙的创造,也同样如此。更何况这些传说听起来未必能令人愉快,有的可能还会引起信者的悔恨与畏惧,但这样的传说仍然在相隔甚远的地方以若干的细部差异得以流传。我们在轻率判断神社的文字记录优于无形的口头传统之前,应该视后者为一种社会现象来追溯其渊源。与此同时,我们还需要提醒自己,文字记录通常都是由后人撰写的,而且作者未必对其根据做过认真的检讨。比如,如果事前没有关于独目龙的古老传说流传,古人在多度神社境内另建神社时,还能供奉天目一个命为此社的主神?尽管《古语拾遗》[9]加注说明天目一个命是筑紫、伊势两国的忌部一族之始祖,这大概是解释天目一个命和多度之间的关系的唯一文字记录,但是,只有这样一个依据,此神恐怕难以被供奉于多度神社,除非在有文字记录之前当地存在关于一目龙的古老传说。[10]至于所谓伊势忌部氏究竟是怎样身份的部民,则无从考究,我们只知道《古语拾遗》的作者斋部广成是同属忌部一族的学者[11],即使他在《古语拾遗》中提出的观点是正确的,所谓一目龙的传说也应该出自他的同族后裔的记忆之中,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前者比后者更加可靠。
在播磨国存在一个视天目一个命为始祖的家族,但他们家传的传说中并不存在其祖神为蛇体的说法。尽管如此,属于同一系列的贺茂神话中,贺茂别雷命用自己的名字向人告知其父为雷神。[12]此外,在箸冢的故事[13]中,御诸山的大神化又作美丽小蛇藏于公主的化妆盒里[14]。我们据此认为,假如某一伊势人曾经借用诸如此类的来历传说来夸耀自己所拥有的天神血统的话,那么,这种来历传说可能为后人留下了记忆,进而成为了现在的口头传说的源头。面对祭蛇拜狐一类的信仰,我们应该从体谅和宽容的角度探讨其渊源。当巫师巫女的神秘力量弱化之后,人们时常会产生幻觉,见到人形的神祇,但更古老时代的凡夫俗子是绝不敢这样做的,因为古人相信神祇是以各种姿态显身的,这也许就是我们仅靠近世以后的思想,难以理解古代牲祭仪式的原始动机的原因之一。
在神祇经常依附于虫鱼鸟兽草木石的情况下,人们就有必要根据某种外部象征,将其与普通的虫鱼鸟兽草木石区别开来。有的时候,人们通过某种特殊现象来得知某物被神灵附体,但在更多情况下,还是从其外在形态上看出了某种奇特性,后来人们似乎根据这种外在特征来给神起个名字,并传承了下来。它既不是天岩户神话中的那位铁匠[15],也不是忌部一族的祖神,更不是神龙,那么,我们还是应该认为这一神名所表示的就是此神的独特外貌。而我们日本人长期盲信神祇拥有一副如同人类的相貌,关于独目神的来历,也只能采用一些有限的说法来加以说明。因此,我们首先要对古今资料进行比较,去思考人们有关独目神的想象为什么能够如此的普及。
正如上述,多度人传说,这里的独目连原来是一条隐身于地中的地龙,在一次偶然中被土工的耙子砸伤一只眼睛,其实这个传说实在太离谱了。说不定还会有人难为我,要我拿出证据来证明上古时代已经存在耙子。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与之相似的神蛇传说在不少地方都有流传。比如,在飞驒萩原(现岐阜县下吕市),曾经有一位名叫佐藤六左卫门的人,他受金森法印[16]之命把诹访神社迁移到别处,但路上出现一条灵蛇盘成一团一动不动,直到六左卫门用梅花树枝鞭打蛇头,灵蛇伤到眼睛,方才离去,从此诹访神社的氏子们禁止种植梅树。[17]又如,从前有一条大蛇栖息在阿波福村(现德岛县阿南市)的池塘中,它被月轮兵部射穿了左眼,死后作祟,使得池中的所有鱼都变成了单眼鱼。[18]再如,位于骏河国足久保与水见色之间的山中(现静冈县静冈市一带)有一个池塘,这里流传着一种类似于大物主大神走婚神话的传说。[19]据说,过去水见色的杉桥富翁家有一个女儿,每到夜晚有一名陌生男子过来找她。女儿的父母把丝线缝在男子衣领上,进行跟踪,终于得知男子其实就是这一池塘的精灵。富翁愤怒不堪,把众多巨石投入池中,蛇由此瞎了一只眼睛,其他鱼儿也就变成了单眼鱼。[20]值得注意的是,只要神蛇是真正的神灵,那么其相貌再奇特、再古怪,人们应该都以为如此,不会对此产生什么疑心,但这些例子中,都是人类改变神蛇的原貌,让它失去了一只眼睛。从表面上看,下面引用的传说,似乎就是个例外:据说,顺德院上皇曾经走到佐渡国,在金北山御蛇河内的山路上见到一条蛇,便问道:“连这样地方的蛇还都是双眼齐全的?”从此之后,这里的蛇都变成了一只眼。[21]的确,这条蛇原来不是神蛇,但它还是悉听天皇尊便,按照对天意的错误理解,变成了一只眼,而且当地人似乎也把单眼蛇神化,给此地取名为“御蛇河内”。
独目与眇目
《落穗余谈》第五卷记载了近世人视雷神为独目神的一个例子。丰后国某一山村的庄头进山打猎时,在山上的小水洼边看到了五六个红色的独目小孩,它们年纪大概在七八岁,一见人影就吓得跑到麦冬之中躲藏起来。庄头瞄准独目小孩,打了几下都没打中。回家后,他妻子被精灵附体而发疯,狂喊道:
我是雷神,凑巧下凡,你何必要开枪害我?
最终妻子发狂而死。文中作者还特意表明,这则故事是有人确实从庄头那里听来的。后来,所谓贺茂别雷命的小童信仰经过了一番改变,但与其有关的幻想仍然残留在民间。可惜这还是个比较罕见的例子,为了证明民间保留这种幻想并非纯属偶然,我们还要等到更多异文的出现。
有关居住在山中的独目神的资料,我已经积累了不少,在此无法全部罗列。但对其的信仰本身却早已荡然无存了,我们不能将其与神话中的神祇们一并而论。尽管如此,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如果独目神仅仅就是妖魔鬼怪,那么不可能如此广泛地赢得人心。过去有些人推断古人借用外来思想创造了独眼妖怪,但他们一旦了解到类似的例子集中存在于山中,而且在多次变化后还能始终关系到常民生活,恐怕不得不改变原来的想法和态度,去思考独眼妖怪与独目山神之间的来龙去脉。比如,关于独目鬼的记录始见于《出云国风土记》[22]的“阿用乡”一条,过去某一农民被鬼吞噬时喊叫“阿哟啊哟”,故此村被命名为“阿用”。又如,《今昔物语》[23]也记载了行路者在近江国安义桥上被鬼追赶的故事,此鬼脸面朱色,如圆草垫,宽广,独眼,身高有九尺余,三只手指尖伸出五寸长的指爪。再如《宇治拾遗物语》[24]不仅记载了孩子们都很熟识的“摘瘤爷爷”,还记载了越前国的一名叫伊良缘世恒的人笃信毗沙门天而得福的故事。据说,某日世恒接到一封信,内容是神祇要赐予他二斗大米。于是,世恒遵从信中的指示,登山高喊:
雷鸣了!地熟了(narita)![25]。
此时,忽然出现一个额头生角、系着红色兜裆布的独目怪物跪在他面前,并向他进贡一个米袋。据说那便是所谓永远取之不竭的宝袋。[26]这一类鬼怪,一方面因受佛教的排斥而被驱逐到无光的黑暗深谷之中;另一方面,又被用来填充人们想象的间隙,给人间带来奇迹。有关独目怪的故事往往都不合乎情理,似乎蕴含着后人难以说明的某些因素,这或许意味着独目怪本来就是一种古老的记忆碎片。
中世以后出版的诸如《画图百鬼夜行》[27]等画集,当然是人们进一步发挥想象力的结果,但人们自由的想象力似乎又为某种东西所引导,不知不觉中指向一个众人所相信的地方。尤其是独目鬼怪,尽管古人对它们的描述千形万状,似乎在“独目”这样一个名字之下极尽想象,赋予了种种形式,但独眼鬼怪却又遵循一定的行为规则,仿佛受到了某种限制。比如,“川童”双眼齐全,但“山童”被认为只有一只眼睛。[28]又如,据说在阿波、土佐等地的山中有个能看破人心的“山人”(或称“山父”),传说它是个只有一只眼睛、一条腿的精怪。[29]为什么只有栖息在山中的怪异精灵才具有如此怪异的姿态,并广为人知呢?这不是我们可以忽视的小问题。与国外相比,我国有关独目神的资料异常丰富,若是精力充沛的青年学者,将来还有望对国内有幸存留至今的相关资料加以整理,据此揭开我国口头传统乃至希腊北欧神话中的独目山神之谜。正因为我怀有这样一种希望,即使现在还达不到一个明确的结论,但也心甘情愿的继续耐心思考下去。
对于山神的眼部和腿部,各国之间存在意见分歧。如四国的山神兼备了一只眼、一条腿的特点,而到了东国一带,山神往往以一条腿为主要外观特征,此外当然也有以独目为唯一特点的。这种地方性变异确实有一定的研究价值,应该另立一章专门探讨。现在我先要探讨一下所谓独目鬼沦落为妖怪的路径。虽然有一些像出云国阿用乡的恶鬼那样的例外,从古至今人们一般都不会谈论独目鬼有何灾祸,只不过此鬼奇特的外貌令人感到恐惧罢了。或者,正因为不知鬼要做什么,所以人们就逃跑了。这些应该都是常见于魔神演变的初始阶段的自然反应,这时独目鬼时而友好待人,甚至还会聆听人们的恳求。可以说,独目鬼之所以出现,是为了让信者更加相信,对无礼者加以威吓,不难想象我国曾经存在过独目鬼受崇敬的时代。进入近世以来,江户人称之为独目小僧,也有人说这是由狸子幻化而成的,对此我们不再举例说明。说“小僧”,它好像没什么威信可言,但时间再往前推,它又被称为“独目坊”[30],到了日向(现宫崎)等地,又分别被称为“独目”[31]、“独目五郎”[32]等。据我所知,最后提及的独目五郎,其普及范围极其广阔,比如《长崎方言集览》[33]提到了名叫独目五郎的独目怪物,又如肥后球麻川水域的人们把住在山中并出现在峡谷中的妖怪叫作独目五郎。[34]或许,这里的“五郎”没什么意义。日本有些地方对什么名字都要加“五郎”两字来称呼,比如鹿儿岛县的方言中,称“独眼龙”为“独目五郎”,称川童为“川五郎”,连兔子、大眼睛、早晨睡觉、懒人、爱害羞的人等都要加“五郎”。[35]在大分县,也有个地方叫“爱闲聊的人”为“闲聊五郎”。在中国地区,哑巴后面也加“五郎”,或者直接称“五郎”,以上这些说法似乎都基于同一个理由。所谓“五郎”是最常见的男性通称,因此人们喜欢用之给别人起昵称,就如过去的“助”“兵卫”“左卫门”一样。尽管如此,人们把这样普通的男性通称用在独目妖魔身上,应该是有一定理由的。而且,各地还有许多资料显示,古人竟敢把独目神称作五郎。
在讨论这一问题之前,我不妨先说明几句,即作为鬼怪的“独目”在其面部中心有一只大眼睛,而多度的独目龙这种的神祇本来有两只眼睛,后来是因为瞎了一只眼睛才变为“独目”。对以上两种情况,我始终没有做出严格划分,在有些人看来,这无疑就是我受“独目”这种名称的限制的结果,是不应该的。关于二者的关系,我也许可以从想象的递演这一角度加以说明。据说,在信州须坂(现长野县须坂市),曾经在某一大榉树残根底下发现过额头上只有一个眼眶的髑髅[36],也有人写过世上偶尔会出相貌奇特的畸形儿[37],这些现象都有可能激发人们关于独目神或独目鬼怪的想象,但这毕竟是罕见的。在一般情况下,人们恐怕不会把人形生物的相貌想象为脸部中心只有一只眼睛,那实在太离谱了。正因如此,当有人解释土佐的山爷时才会说道:山爷不是真的独目,是一只眼睛又大又亮,另一只眼则很小,从远处看仿佛只有一只眼睛,因此古人误传它是一只眼一条腿的怪物。[38]在我们看来,这种推理太勉强了,而这种看似勉强的说法却有自己的传统,甚至已经形成了一定的类型。比如,金田一氏[39]所调查的阿伊努神话中,经常把力量强大的神祇形容为“一只眼小如山椒,一只眼大如餐盘”。又如,据野州足利鍐阿寺保管的文件记录,足利义兼[40]曾经在此许愿,临终前吐血写下了如下一段文字:我将成神镇守此寺,睁一眼,闭一眼;睁一眼是为了看寺院繁荣,而闭一眼则是为了不看其衰退。[41]最后一个例子也够离谱了,但我们不难想象,过去可能确实有一尊睁一眼闭一眼的神像长期供奉在这座寺庙里。那么,神祇又为什么显出这样一种姿态呢?根据我的假说,曾经有一个时期,有人把大小眼的人奉为神,或者将大小眼当作侍奉大神必备的条件。奉为神或者侍奉神祇,他的双眼大小必须存在显著的差异。下面我要尽可能地证实这一点。
神奇独眼
双眼大小不同的人向来有很多,极端不同的相貌,或者大小眼的人普遍存在的情况,古人视之为一种显灵现象。比如,福岛县石城郡大森(现福岛县磐城市)的庭渡神社境内有一尊过去的本地佛庭渡地藏佛像,据说,此像相貌美丽,但一只眼睛造得小,因此大森的人们生来都是大小眼,这里也从来不出美人,这仍是因为镇守此地的地藏长得太漂亮的缘故。[42]在我老家,人们传说,村里的守护神与邻村的守护神曾经在河川两岸打石仗,由于邻村的守护神被石头砸伤了眼睛,那里的人们至今都是大小眼。不仅如此,站在我村神社门口的门神木像,即所谓哈将,又是闭着一只眼睛的。我从小就感到奇怪,现在还想了解其缘由。我依稀记得,村里的门神共有两尊,其中只有守卫右侧的年老哈将紧闭着一只眼,另一只眼睛则睁得异常大。这两尊神像应该还在原处,是可以确认的。[43]当然,这大概是雕刻师按照一定的形式要求刻出来的,其他地方应该也有同样的神像,尽管我老家那一带还没有找到第二个例子。
而与之相隔数百里的东部乡村里,有一些古来闻名的同类木像。比如,福岛市西部山区信夫郡(现福岛县福岛市)土汤村的太子堂里供奉着一尊传说圣德为太子亲手制作的太子像作为主佛。据说,这一佛像原来安置在鸟渡村松冢,后来飞到土汤村,并藏躲在川泽之间。有一名猎人经过此地,忽闻有人道:
背我送到山上,守护我,供奉我!
猎人惊看,发现此像,于是就背负佛像爬山,将其迁移到高原平地上。这一则传说还蕴含了一个神秘的细节:上山时,猎人被豆角蔓绊倒,芝麻树干正好刺伤了佛像的眼睛,至今这尊佛像的眼部还可以看到流血的痕迹。而且,传说土汤村人的一只眼睛都比另一只眼睛更细小,身上还有痣,称之为“太子的御印章”[44]。后人之所以如此传说,恐怕是因为圣德太子模仿自己的姿态而制造的雕像不能有不正常的部位吧。但是,一尊佛像究竟是原本被雕刻成受伤的姿态,还是后来被弄伤,这应该还是能看出来的。既然佛像的眼睛流血,那么恐怕不是后来眼部受损,而是雕刻单眼紧闭的姿态,但后人似乎相信此像与人一样在相貌上发生了变化。
即,眇目神像是人们基于某种理由特意这样雕刻出来的。离上州伊势崎(现群马县伊势崎市)不远的宫下有一座五郎宫,此宫又称一名御灵宫或称五料宫,里面供奉着一尊身穿狩衣、头戴折鸟帽子的壮士神像,而其左眼就是闭合的。这一神像为什么闭合左眼?氏子们并不认为此像有什么古老的历史,但五郎宫保留了类似于贺茂别雷命感生神话的记录,对我而言,这仍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资料。据说,利根川还经流此地的时候,一支箭从上游漂过来,被村民拾到后曾多次显灵,村里就奉之为守护神。只可惜,后来这支神箭被人偷走了,村民就制造出这尊神像来供奉。[45]我以为,这则传说中,“神箭漂流而来”与“刻制神像”之间本来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如果五郎宫刻制的神像就是人们根据古老传说特意刻制的,那么,传说中的神箭应该等于多度的独目龙传说中提到的耙子。
我们不能说神社偶像崇拜是神道对佛教的模仿,因为众多古老神社至今保存了很多神像,而且有些神像形态特殊,令人怀疑古人是将其用在某种特殊的目的上。可以说,古人本来有很多理由把人形神像安置在神社境内,而偶像本身就是一种灵物,只要将其安置在别处,就足以成为一尊小神受人祭拜了,就这样,许多神社中出现了众多神像。从古至今,所谓“御灵”,一方面可以单独成为神祇受人祭拜,另一方面又臣属于大社主神并受其统治。其实,这并不是纯属个人的想象,还是有点例证的。
眇目神像的存在,令人更加相信那些诸国的众多御灵神社所供奉的御灵,指的镰仓权五郎景政。既然存在像上州伊势崎那样的五郎宫,我们有必要再次检讨御灵神社的眇目神像是否就是根据权五郎景政的传记而塑造的。据说,年仅十六岁的权五郎景政参加战役时,敌人射出的弓箭竟射穿其头盔铁板,射中了权五郎景政的一只眼睛;权五郎景政立刻把这支弓箭拔了下来,反而用之射死了敌人。这一段传记始见于《保元物语》[46],现存文献中的异文都把此书作为底本。但是,当《保元物语》引大庭兄弟[47]的叙述来记录这一段传记时,这对兄弟未必真的相信这就是他们祖先的真实业绩。《保元物语》最早成书于镰仓时代初期,我们无法知道权五郎景政的传记在此之前发生了怎样的口承变异。[48]事实上,南北朝时期成书的《后三年合战记》以大致相同的形式记录了这一段传记,并写道权五郎景政被射中的不是左眼,而是右眼。[49]
京都上下两座御灵神社所祭祀的八位御灵基本上都是早年丧命并给人间带来灾祸的灵魂,而唯有镰仓的御灵神社供奉着一位长命的勇士,这种现象似乎具有长久的历史传统。《尊卑分脉》[50]把镰仓权守景成之子、权五郎景政叫作“御灵大明神”[51],尽管我们并不否认这一句是后人所加的可能性,但从中可以看出,人们在镰仓时代初期已经把权五郎景政与御灵神社联系在一起了。再看《吾妻镜》[52],文中记载,从文治二年的夏天到秋天,这座神社发生了多次怪异现象,导致人心惶惶;到了年末,有一名叫下野之局的女官梦见一位老翁,老翁自称为权五郎景政,说道:
赞岐院作祟,为天下造成灾祸,我阻止不了他,请把此事转告若宫总神官!
梦醒后,女官立即向武家汇报,武家便下达命令,让总管若宫的法眼房祈祷国土安宁。与其他众多若宫神社一样,镰仓的鹤冈若宫神社也是为了安慰灵魂而建立的,而这位权五郎景政似乎要坐在御灵助理的位置上。我不敢肯定这位权五郎景政是否就是大庭家和梶原家尊为祖先的、曾在后三年战役中立功的那位镰仓权五郎景政。不管怎样,后人相信,镰仓御灵社的主神是权五郎景政,而且这一观点由古老的资料得以支持;就是有一点我们还需要思考:是镰仓御灵因受权五郎景政的传说的影响而变成了眇目,还是眇目的镰仓御灵导致权五郎景政传说的产生?
御灵的后裔
至今无人注意到,其实镰仓御灵神社并没有对外宣扬御灵就是权五郎景政。因此,从镰仓劝请过来的御灵社,在各地形成了不同的历史起源,甚至有的还保留了相对独立的罕见传说与信仰。面对这种情况,我们似乎难以认为这些不同的起源、传说以及信仰都是从镰仓传播过去的。通过比较可以得知,各地御灵社保留至今的文字记录与当地的口头传承尽管存在若干差异,但却在以下几个方面展现出一些共同的观点,而这些观点显然都是因为当地人不了解镰仓御灵社的正宗说法才产生的。
首先是奥羽地方所谓“独目清水”传说,即权五郎景政从战地回家的路上在灵泉沐浴,治疗了眼睛伤口。比如,羽前东村山郡高櫤(现山形县东村山郡)的八幡神社境内有一个池塘,权五郎景政曾经在此沐浴。传说,沐浴时,权五郎景政把从镰仓带过来的八幡铸像挂在岸边的樛树上,不料发生了灵异现象,于是在此建立了八幡神社,如今,该神社境内还有一座御灵神社。[53]又如,在羽后饱海郡平田村(现福岛县石川郡)的八幡神社附近有一条河,叫矢流川,据说权五郎景政曾经在此洗过眼部的伤口,这里的杜父鱼由此都变成了单眼鱼。[54]再如,山形县的某一山寺境内曾经也有过一座景政堂。每逢驱虫节,当地人从景政堂出发边敲打钲鼓边追逐害虫,仅从这一习俗看,景政堂似乎反映了驱鬼信仰,但其境内仍然有一个权五郎景政洗过眼睛伤口的池子,池中的小鱼也照样变成了单眼鱼,甚至有人认为这一山寺便是所谓“鸟海栅”[55]的旧址。[56]越过这座山再往下走,在福岛县平野的城堡附近可以看到一个村落,这里也流传着权五郎景政清洗伤口而迅速痊愈的传说,故此取名矢野目村名。另外在南矢野目村还有一个名叫“独目清水”的池塘,传说池中的小鱼都瞎了左眼,仅仅因为权五郎景政流淌的鲜血曾经掺入水中。[57]再如,在宫城县亘理郡田泽村柳泽,有一座供奉权五郎景政的五郎宫,又称五郎权现。“柳泽”旧称“矢抽泽”[58],据说因权五郎景政在此拔下弓箭而得名。[59]按理来说,诸如此类的例子数量越多,其可靠性就越少。如果此类例子只流传在奥州路一带,那么我们也许还能强词夺理说成是真的,但信州伊那云彩寺等地也存在权五郎景政清洗过伤口的古迹,实在令人难以辩护。云彩寺境内的池塘叫“恨池”,大概是因为后人记错历史,误把权五郎景政与其他五郎混淆在一起的缘故,但连这样的地方,人们照样传说池塘中的蝾螈都瞎了左眼。[60]也就是说,传说中的权五郎景政不仅仅是以其勇猛名世,他还一定要到灵泉边,将其神力依附于鱼虫身上[61]。后来,人们基于此类传说的信仰逐渐开始向权五郎景政祈求眼病得愈,应该说是极其自然的演变。比如,武州橘树郡芝生村(现神奈川县横滨市)的洪福寺有一座药师如来坐像,传说是圣德太子亲手制作的,人们笃信这尊药师如来是权五郎景政的守护神,称之为“洗眼药师”并加以崇拜。
我们需要注意的第二个特点,是关于权五郎景政祭神、建堂、栽植神树以及造冢的口碑,北至奥羽,南至九州,流传极其广泛。人们普遍认为,权五郎景政之所以被封神,首先是因为他深信宗教,侍奉神佛,态度十分虔诚,所以才成为了配祀对象。我本可以列举更多的例子,但为了使论述不致过于冗长而不得不割爱。关于奥羽的情况,我已经在前面讲过了,再看九州,权五郎景政往往被供奉在八幡神社里,而且其主祀神八幡神大多是从京都男山八幡宫劝请过来的。一般情况下,权五郎景政作为配祀神被安置在八幡神旁边,或者在神社境内拥有独立的神殿受人重视,权五郎景政和八幡神之间的关系,似乎令人想到若宫与八幡之间的关系。[62]事实上,权五郎景政本人并没有什么可值得传说的逸闻轶事,唯一的例外就是他十六岁时被射中眼睛然后痊愈,如果不是权五郎景政侍从的主人八幡太郎与八幡神之间存在密切关系,人们似乎没有理由如此广泛地祭祀他。
第三个特点便在于权五郎景政始终遵从神谕而蒙受神恩这一点。如守护品川东海寺的御灵神社以长一尺四寸、宽三寸的木板为崇拜对象。传说,这一木板漂流到东海寺门前的海岸,后来被供奉在一座丘陵上。人们称这座丘陵为景政冢,认为权五郎景政死后被埋在此地。[63]但人们怎么知道这里就是权五郎景政的坟墓呢?我以为那是因为有过某种神谕,人们之所以相信神谕,恐怕也是因为发生了某些灵异现象。关于这一点,福岛郡仁井田的滑川神社供奉的御灵体现得更明显一些。据说,权五郎景政在征伐奥州的路上遇到水难,有幸被这里的村民所救。权五郎景政便在长条诗笺上写下一首诗,作为谢礼送给村民。直到四百一十余年之后的文明三年(1471),人们将这一诗笺供奉在此地。再过九十年之后,领主滑川修理[64]在此地建立新馆时得到了神谕,道:
为了答谢村民的救命之恩,我要守护此地。
于是,直到今天,人们把权五郎景政与八幡天合祀于滑川神社。[65]其实,除非有这种起源传说解释御灵社祭供奉权五郎景政的隐秘理由,否则,那些流传于御灵社的权五郎景政传说就变成了虚妄。某一起源传说在没有文字记录的情况下自由发生变化,作为不容置疑的事实,靠一代代村民口耳相传,这不外乎是一种信仰。早期的史书并没有详细记录权五郎景政的历史业绩,但时代越是往后,与之相关的文字就越多,这其中,信仰无疑起到了重要作用。说不定,《吾妻镜》中镰仓的女官所梦见的那位权五郎景政,也参照了至今流传于御灵社的起源传说。那么,这样一段托梦传说究竟是如何产生的?这仍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
最后一个特征,也是最重要的特征,便是诸国逐渐出现了权五郎景政的后裔。其中较有名的,应该是上州白井(现群马县涉川市)的长尾氏。长尾一族在其族谱上也明确写下自己是权五郎景政的后裔,而且虔诚地信仰御灵,热衷于祭祀。[66]长尾氏在信州南安昙(现长野县安昙野市)的温村也有分支,后来他们迁移到越后国,后辈出了个长尾景虎,即上杉谦信。[67]位于奥州二本松藩所管辖的多田野村的御灵神社,也是由长尾氏修建的。他们衍生出“只野”“油井”等不同姓氏,兴旺至今。所谓“子孙有五流”即出自他们口中。[68]此外,长州藩的名门香川氏,也自称为权五郎景政的后裔,其故里安艺沼田郡八木村(现广岛县广岛市)还有一座景政社。景政社于近世得以改修,有一尊眇目的木像作为崇拜对象被安置在其中。[69]又如,大泽氏在野州芳贺郡七井村大泽(现栃木县芳贺郡)的御灵神社担任神官,他们一族原来是修行僧官,称寺庙为景政寺,并自称为梶原景时[70]的后裔。传说这座御灵神社建立于梶原景时统治时期,但其主神是八幡三神,又陪祭权五郎景政,如今甚至把日本武尊的种种事迹与神社缘起联系在一起,对臣属日本武尊的大伴武日尊加以祭祀。[71]再如,在能登凤至郡谷内村(现石川县凤珠郡),名叫打越与兵卫的农民自称为权五郎景政的后裔[72],我记得在东国好像也有这样自称的农民。
我打算仿效那些过分谨慎的史学家们去鉴定如上家谱的真实性。无论那是真实的家谱,还是纯属虚构,甚或是巫师梦见的神谕,都无所谓,更重要的是,这些后裔相隔如此遥远,当初他们出于什么目的相信自己是权五郎景政的后裔?换言之,人们自称为权五郎景政的后裔有何意义?自称权五郎景政的后裔,既然不是为了继承领地,又不是为了夸耀血统,那么,人们为什么还要珍惜这种血统渊源?我怀疑这里存在一种无形的法则,声称独眼龙的后裔即可蒙受神恩。比如,陆前小野乡(现宫城县东松山市)的永江氏是声势浩大的大姓,他们家族未必都是信仰御灵的宗教人士,但照样会建立寺庙祭拜御灵,还曾经对此地的景政遗址进行过历史化。白井的长尾氏、艺州的香川氏,均是如此。说不定,他们在祖神的传说中偶然发现一段祖神刺伤眼睛的情节,于是,又追溯源头,把家史与权五郎景政这位著名的独目勇士联系在一起了。这样一来,我们似乎就可以明白那些侍奉镰仓御灵神社的梶原氏以及其他名门家族之所以保存和传播如此奇妙的传说,为现有《保元物语》提供话题的理由了。[73]当然,在任何情况下,传说产生的原因都是复杂的。尤其是古老传说,我们分析其渊源就更加困难重重。虽然有些拖沓冗长之嫌,但今后我恐怕不会有机会讨论这一问题了,下面继续耐心地思考一下神祇与独目之间的关系。
供奉眼睛
关于九州的独目信仰,还蕴含着许多值得思考的问题。如萨摩日置郡吉利村(现鹿儿岛县日置市)的御灵神社,其崇拜对象是八幡神的坐姿木像,人们传说刻的就是权五郎景政。据说,该村鸠野门有一个农民,据说这里的权五郎景政就是这位农民的祖先从镰仓劝请过来的,如今他自己也参与御灵神社的祭奠活动,不仅如此,这位农民家的主人代代都是独眼龙。[74]每一代主人都瞎了一只眼睛,这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但同样的传说竟然存在于相隔甚远的甲州。据说,甲州古府(现山梨县甲府市)中的奥村氏自称山本勘助[75]的后裔,这家主人代代都是独眼龙。[76]山本勘助是否真有其人,至今还有争议,然而在相传为其出生地的三州牛久保(现爱知县丰川市),人们传说左甚五郎[77]也出生于此地。这些传说令人想到三州横山(现爱知县新城市)的白鸟六所大明神的传说,即由于此神只有一只眼睛,所以村里会出许多独眼龙[78],此外还有我在前面提到的我老家的邻村的那一则传说。不难想象,这些传说都出自同一个源头。
既然如此,我要回答下一个问题了,神灵为什么要厚待独眼龙呢?对这个问题,目前只能回答:“因为从来都是如此。”以前,我围绕单眼鱼的奇瑞,指出了以下几点:首先,单眼鱼的栖息地一定是神泉神池,人们可能在此放养生祭用的小鱼;其次,神祇似乎特别要求古人供奉单眼鱼。比如,从前有个渔民在回家的路上遇见妖怪,回家后打开鱼篓一看,鱼的一只眼睛都没有了。又如,远州南部的人们传说天狗在深夜里出来杀生,经常可以看到神火来回于平野水边,这时稻田里会出现众多单眼泥鳅。[79]再如,在离东京不远的上高井户村(现东京都杉并区)的医王寺里有一种习俗,患眼病者把一条鱼放入境内的药师池来祈祷眼病治愈,这些鱼不知何时都会变成单眼鱼。如果夏季决堤放水时有人在其下流捕到了单眼鱼,都会说这是药师的鱼儿,将其放回池塘之中。[80]诸如此类的传说不胜枚举,我们据此可以认为人们之所以供奉单眼鱼,就是为了让神祇更加高兴。
如果供神的牺牲是鱼,那么我们也好说明一点,认为古人要刺伤鱼的一只眼睛,是为了把纯净的祭品与普通食物相区别。但这样一种逻辑却很难用于其他生物身上,如加贺大杉谷(现石川县小松市)有一座名叫“那谷之奥院”的赤濑那殿观音堂,这里的大蛇小蛇都瞎了一只眼睛,就像佐渡金北山御蛇河内的蛇一样。据说,从前赤濑有个名叫阿安的独眼女,被一名行商欺骗抛弃,怨天怨地入水自杀。死后变为精灵,每年都会参拜小松本莲寺并聆听报恩讲。尽管存在一些文学的加工,但这原来也是一则基于信仰的传说。[81]越后国颈械郡青柳池的精灵,也偷偷地参加过附近某一寺庙举办的法会,后来有人发现有一个座位被河水浸湿了。这位精灵生前是侍从安冢城主的独眼龙武士杢太,他与美丽蛇神结缘,投身于池中并成了精灵,由此缘故,这一池塘里的鱼也都变成了单眼鱼。[82]据说,野州上三川城址的护城河中的鱼也少了一只眼睛,这是因为城主今泉氏的女儿于庆长二年(1597)五月城池陷落时跳水自杀的缘故。[83]跳水前她还用短刀刺伤了一侧眼睛,据此可以认为,这仍属于同一类传说。作州白壁的池塘里也有单眼鳗鱼,据说曾经有个一眼不明的赶马人要用马搬运茶碾子,结果不小心落水溺亡。[84]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这些都可以证实水神不仅偏爱单眼鱼,而且喜爱并选择那些一只眼失明的人。当然神祇不是视之为食品,或许是将其选择为配偶,至少可以说,当神祇将某人视为自己的眷属时,有一个条件,便是此人是独眼龙。[85]
我要尽力回避那些缺乏依据的想象,但不得不提到古代净琉璃《权五郎雷论》或《景政雷问答》[86]的起源。现存的剧本,以虚构英雄坂田金平一的武勇为主要内容,这里所谓“雷”也不过是名刀的名字。但剧中,这把名刀为庆祝公子降生,被奉献给领主,这一段情节令人感觉到该剧本对上古时代的天目一神神话有所引用,我还是希望对此做一些思考。[87]按照传统的说法,有些地方称眇目为“kanchi”,其原意为锻造[88],因为锻造匠闭合一侧眼睛并用另一则眼睛来确认刀剑曲直。但在我看来,这种说法是值得怀疑的。在秋田县北部,所谓“kaji”指的是瘸子。[89]这或许因为过去许多瘸子从事锻造业的缘故,而不会是因为锻造匠在工作中的某种姿势看似瘸子一样。再从金工的名字看,原来锻造匠似乎都是独眼龙,正因为如此,古人才把眇目者命名为“金打”(kanuchi),我认为这样解释会更自然一些。古时候,锻造可是能够把火焰的功能展现在人间的最受敬佩的工艺。与此同时,这仍是需要受水神保佑的一种职业。日本人把火的渊源想象为太阳,雷则是其搬运者,于是就有了所谓“别雷”系列神话。[90]这一神话由忌部姓代代继承下来,人们又传说这家每一代主人都是独眼龙,这已经不足为奇了。只不过,这些别雷神后来转变为暴躁易怒的御灵神,从中又派生了众多五郎传说,这仅靠有关上古史的历史记录是难以说清楚的。
人丸大明神
有关神官刺伤眼睛的古老传说,后来又经历了另一种变化。根据野州芳贺郡南高冈(现栃木县真冈市)的鹿岛神社的缘起传说,垂仁天皇[91]第九个皇子池速别命[92],去往东国时得病瞎了一只眼,故此,终生留在东国,并自称若田。池速别命的第十八代子孙若田高麻吕,向鹿岛神祈求得子,儿子长大后成为胜道上人。[93]这则传说与我在前面提及的另一则传说,即信夫郡土汤村的太子像被芝麻树干刺伤了眼睛这一传说,完全有可能同源。原来,野州人爱讲皇族逗留的故事,包括彦狭岛王的古老传说等。[94]与此同时,神祇伤眼又是野州人所喜爱的情节。例如,在安苏郡,人们传说足利中宫亮有纲[95]曾经被一把山鸟羽箭射中了左眼,他在山崎的池中清洗伤口,最后自尽,在此被奉为神。这一传说兼备了京都、镰仓两地的御灵传说内容,另外,这一带有不少村落祭祀人丸大明神,该神社缘起还是十分奇特的。比如,流传于旗川村大字中的人丸神社的传说讲:柿本人丸曾经负伤逃到小中,藏身在某一玉米地里躲过敌人追杀,但不幸被玉米秆刺伤一眼,只好在此逗留一段时间。后来村民封他为神,至今仍禁止种玉米。[96]
神祇被某种植物刺伤眼睛,这在民间的传说中还是较常见的题材。比如,山城伏见(现京都府京都市)的三栖神社流传着如下传说:古时候这里发洪水,冲走了御香宫的神轿。御香宫的神祇急忙拾回它,但不幸被芦苇刺中了眼睛。从此,每逢十月十二过“御出祭”时,人们用芦苇制成一大一小的松明,用之照亮夜路。[97]又如,位于近江国栗太郡笠缝村大字川原(现滋贺县栗东市)的天神社有一则传说:从前,有一对神祇下凡来到麻地上,不料被麻秆刺中一眼,神祇因疼痛而发布神谕,禁止氏子种麻。[98]再如,近江国蒲生郡樱川村川合(现滋贺县东近江市)的人们也传说,河井右近太夫在麻地里阵亡,村民故此不再种麻。[99]另外,阿波国板野郡北滩(现德岛县板野郡)的葛城大明神有这样一则传说:过去,天智天皇[100]指示将御船停泊在粟田,要到池边钓鲫鱼,但天皇登岸上马时,有一条藤蔓缠绕马脚,使天智天皇落马。此时,地上的大竹竟刺伤了天智天皇的眼睛,从此以后,这里就不再生出大竹了。[101]美浓太田的加茂县(现岐阜县美浓加茂市)主神社也有类似传说:当加茂神骑马出阵时,不幸落马并被芒草刺中了眼睛,因此当地人禁止端午节时用芒草包粽子。[102]此外,信州的小谷神城村(现长野县北安云郡)等地,人们禁止种植芝麻,以免神祇弄伤眼睛[103],也有回避刺球、松叶的。再如,日本阿尔卑斯山脉的巡礼路上有个村落叫“桥场稻核”,曾经有一名叫清明的算命先生来到此地,被门松刺伤眼睛,实在煎熬,于是告诫村民不要在门前装饰门松,否则村里必有火灾。从此以后,这里一般在门前插根柳树来代替门松。[104]
众人已经认可,由于“忌”字的原义变得模糊、暧昧,由此出现了诸如“此物令神厌恶”之类的说明方式。[105]与植物有关的禁忌,并不意味着神太粗略,而大多是为了阻止俗人触碰这些献神的祭品。不管怎样,如此广泛普及的禁忌和传说,足以令人相信某种法则或习惯例行的存在。伤害足利中宫亮有纲的山鸟羽箭也罢,伤害权五郎景政的由鸟海弥三郎发出的弓箭也罢,无疑都体现了这一点。而在此有必要思考的问题,便是伤眼的神祇为什么在野州一带被称为柿本人丸。根据我有限的知识,这是宇都宫二荒神社的古老仪式的误传所致。古人误以为二荒神社供奉柿本人丸,这种说法当然是错误的,但这种错误的说法又有一定的历史传统。[106]名神大,即名神大社也有传说认为,二荒神社是首代主持藤原宗园[107]第一次来到此地时,从播州明石(现兵库县明石市)劝请过来的支流神社,但若果真如此,那么《延喜式》[108]不可能视宇都宫二荒神社为“名神大”[109],因此这种说法不可能出自藤原氏之口。[110]关于这个问题,《下野国志》的作者认为,由于这一神社长期把柿本人丸的画像作为神宝保存了下来,所以才产生了这种误解。然而,人丸信仰确实扎根于此地,这仅从《下野国志》的观点难以找到令人满意的答案。比如,这一地区的人丸神社超过数十座,安苏郡出流原(现栃木县佐野市)的人丸神社把柿本人丸当作水神来祭拜。据说,该神社境内有一神池,每年农历六月十五的祭礼前夕,神官在此祈求杮本人丸保佑水下安全,就会出现只限于一夜的显灵现象。或许,类似的奇瑞在各地广泛出现,人们特意称此类神社为“示现神社”,还往往传说所谓示现太郎[111]的神话。近世修建的众多示现神社,与本社一样,都陪祭大己贵、事代主父子神[112],或者丰城入彦[113],但那须郡小木须(现栃木县那须郡)的示现神社却有另一个说法,即此社于文治四年(1188)劝请宇都宫二荒山神社,而且官方公认的祭神就是朝臣柿本人丸,神社的原名也叫柿本慈眼大明神。[114]宇都宫二荒山神社的影响力甚至波及奥州,就如宇都宫氏的忠臣义士之后裔、佐藤氏家族远在奥州繁衍子孙一样。[115][116]比如,信夫郡浅川村(现福岛县信夫郡)的自现太郎社位于海道东边阿武隈川的河岸上,传说神祇下凡来到此地,后来才迁移到宇都宫。[117]我们知道,射箭高手小野猿丸太夫曾经援助二荒山神射穿了敌神的左眼,关于这位猿丸太夫,会津人说他出身于会津,信夫人则称他为信夫的英雄,在日光他更是宇都宫二荒神社缘起传说中的核心人物。[118]这些可谓是同源异流的传说,追问其渊源,因受二荒神社的影响广泛流传于野州的柿本人丸信仰与独目神信仰紧密联系在一起,我甚至怀疑,诹访的示现太郎,即甲贺太郎[119]也是从独目神演变过来的。
尽管如此,与诗歌完全无关的柿本人丸神信仰不仅存在于野州,在近畿地区也有所存在。比如,山城大和(现奈良县)的人丸寺、人丸冢,都是柿本人丸去世几百年后因显灵而修建的。此外,在著名的明石柿本神社的“盲杖樱”传说[120][121]中,尽管盲人所咏唱的诗歌实在陈腐,但他所插在地上的拐杖令我们联想到野州小中的玉米地上曾经发生的悲剧。再看《防长风土记》,山口县一带有许多供奉柿本人丸的小祠堂,由于“人丸”(hitomaru)音通“止火”(hitomaru)或“生子”(hitoumaru),人们纷纷到这些祠堂祈求保佑顺产、生子、防火。其实,假如没有这些功能,农民根本就没有理由祭拜柿本人丸这位诗人。有些人可能会视之为文学的退化现象,轻率地认为柿本人丸死于邻国石见(现岛根县西部),因而这里的人们也就约定俗成地建立了人丸祠堂。但是,如今被誉为歌圣的柿本人丸,在世的时候不过是一位诗人而已,那些远离文坛的乡民们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在一千年以前封他为神呢?如果说,即使没有可靠的文字记录,民间的口头传统足以反映事实的话,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如下传说呢?在石见,绫部氏家族(又称语合氏)自称他们家已延续了四十余代血脉,据他们家传的传说,人丸是出现在柿子树下的神童[122],也有人说柿本人丸从柿子树的树股裂缝中出现,或者说人丸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有人问他姓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又不愿说自己从哪里来,只回答说自己通晓诗歌。[123]井泽长秀[124]曾经考证过古籍中前后存在十五位人丸,而绫部氏讲述的这位人丸又算是第几位人丸呢?
据播磨的古籍《峰相记》[125]记录,明石的人丸神竟然是一位女神。因幡国领主龟井丰前守[126]说,他曾经见过此国某地的人丸神社,里面供奉的是一位女神。[127]这样一来,我们不得不想到传统剧目《恶七兵卫景清》中景清的女儿被命名为人丸。由于她只有在近世的歌谣中被叫作人丸,在中世时代的艺能唱词本里并不见同样的描述,因此这大概是较新的说法,就像“瞎眼的景清与女儿重逢”这样悲壮的情节,可能都是近世以后被创造的。其实,景清亲手挖出眼睛的故事本身建立在如此薄弱的基础之上。即便如此,日向却有一个庄严不过的历史遗迹,人们向神祈求眼病治愈,而且在远近诸国都存在景清的后裔,至今还有人侍奉他的祖先。其实,这些景清神社仍然是一个晚起的权五郎景政神社。[128]有一个证据,已被发现。
三月十八日
柿本人丸被封为柿本大明神,是在享保八年(1723),即德川第八代将军吉宗统治下的江户时代。这一年的三月十八日,各地举办了人丸千年生忌。关于人丸的忌日原来存在意见分歧,当时采用的是养老七年(723)去世说,至于大同二年(807)去世之说,因嫌太晚而没有被采用。[129]此外,柿本人丸在几月去世,也说法不一,都没有一个确切的证据,如《戴恩记》[130]写道:
据《续日本记》[131]记,卒于光仁天皇在位时期的三月十八日。
其实这完全是虚言,但下面一句话恐怕不是向壁虚构:
关于人丸于此日去世的消息,从若干国家同时传到宫廷内部。
即尽管不知道是哪个时代,但人们从相当古老的时代开始,就把此日定为人丸忌日并举办歌会,从而赋予人丸以如同北野天神一样的神秘色彩。[132]
在此,我要讨论的一个问题,是谁、为了什么,想象出,或者发明了柿本人丸的忌日?关于最初的发明者问题,我们恐怕只能回答说:“是我们的祖先。”而对于其目的,可以说得更具体一些。在日本的传说世界里,三月十八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日子。比如,在江户,推古女帝三十六年(628)三月十八日,有三个兄弟在宫户川(现隅田川)港口外拖网请来了约一寸八分大的观音像,这尊观音像由浅草神社、金龙山、浅草寺三社共同设祭。在全国,三月十八日更是举办观音庙会的节日。[133]又如,在洛外市原野(现京都府京都市左京区),这一天也是小野小町[134]的忌日。到了九州某一地区,人们则传说和泉式部[135]卒于三月十八日。《幸若歌谣集》[136]的“筑岛”中,最初安部泰氏[137]占卜选定的吉日也是这一天,如今,和泉的樽井信达地区(现大阪府泉南市)的人们在三月十八日捣黏米,游山玩水,称之为“春事”。[138]最初大概是佛教徒按历算并规定在三月十八日设祭,但说不定在佛教传入日本之前,各地已经有一种习惯,将晚春满月之后的三天视为精灵的季节。
最近我偶然看到能剧“八岛”,剧中,源义经的亡灵讲述了一番过去的战役,说道:“此战发生于元历元年(1184)三月十八日”。这显然违背历史事实,而且与观音无关。于是,我们还得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来,思考为什么三月十八日成为人丸的忌日。令人意外的是,我们竟然从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传说中看到一些线索,比如景清有女名叫人丸,又如人丸曾被玉米秆刺中眼睛。《幸若歌谣集》中,景清于三月十八阎王节日前夕,拜访清水的艺伎家不幸被抓捕,我并不否认这一段情节只不过反映了某种情趣而已。但是,能剧中的哪位人丸所参拜的日向生目八幡社,在每年三月与九月的十七日举办祭典[139],这恐怕不是偶然的。至于镰仓御灵社的节期是九月十八日[140],另外,据上州白井的《御灵宫缘起录》记载,权五郎景政卒于康治二年九月十八日,享年六十八岁。
今后,我打算继续收集类似的例子。如果说,除了景清、景政外,全国还有一些独目神以春秋两季最后一个满月渐亏的日子为祭祀日的话,那么,我们据此可以推测,正是那些神奇的伤眼传说孕育了以三月十八日为歌圣柿本人丸忌日的说法。在丹后中郡五个村大字鳟(现京都府京丹后市)留有一座藤社神社,该神社境内设有四座小神社,天目一社便是其中之一,里面供奉着天目一个命,这里的祭祀日仍为三月十八日。[141]过去我们没有注意到,其实祭祀日是可以任意选定的,正因为如此,人们反而容易遵守古老的惯习,若有人要更改祭祀日,必须有一个正当且充分的理由,这种事情当然是极少有的。因此,即使神社保存至今的有关神社缘起的记录文献曾经被学者所更改,但其祭祀日仍然被保留了下来,而且作为一个偶然残留的事实,能够向我们传达一些信息。
生目八幡
尽管缺乏确凿的证据,但仍有不少人相信,就是漂泊的盲人乐师“座头”[142]把日向景清的神奇传说传播到了诸国各地。在近世的记录中,当时成群结党的盲人们都口若悬河、夸夸其谈,但有几点,他们并没有讲清楚。其中,我尤其感兴趣的就是雨夜皇子[143]的业绩,据说他是个双目失明的皇子,曾经在日向泽山的领地里以年贡米养活了一批盲人。由于德川幕府施行新政策,故京都、江户两地的盲人深受保护,甚至获得了偏高的地位。但在此之前,盲人集团的势力中心应该在日本西部。尽管我尚未充分考虑社会组织的地方性差异,但不妨先指出一点,即越往西,盲人对宗教性支援的依赖程度就会越增加,这种现象至少在奥羽地方是不存在的,在其背后应该存在长期的变容过程。京都的盲人集团,不但根据佛道教义向人们解释妙音天坚牢地神信仰,而且还拥有一种相对独立的神道思想,虔诚地信仰守瞽神、十宫神等。在九州也存在以肥前国黑发山下的梅野座头为首的盲人集团,他们与其说是僧侣,不如说是神官,其突出的特点便在于他们随身携带刀剑。
《广益俗说辨》[144]的作者是熊本人,当他解释景清盲目之说时,写道:景清之所以瞎了眼睛,是因为他把妖刀“痣丸”别在腰间,此后谁带这把刀,谁就会瞎眼睛。即在东部几乎无人当真的传说,到了西部乡下,盲人乐师们却讲得津津有味。故此,我甚至怀疑有些荒诞不经的传说,比如景清亲自挖出眼睛,后来又恢复了原样;又如权五郎景政把射中眼睛的弓箭拔下来,反而用之射死敌人等,可能都在他们这一帮的说唱中得以酝酿。
关于痣丸,唱本《大佛供养》也有所谈及,其主要内容是:景清探母,二人在若草山重遇。其中既不出现人丸,也不出现阿古屋[145],更不出现他瞎眼睛的情节,只描述景清用痣丸行巫术,隐身于雾中,遁得无影无踪。在历史上,景清不过是个小人物,假如游艺团的传统剧目没有视之为英雄,他根本就不可能成为民间文艺的题材。即便他成为民间文艺的题材,要是没有以信仰为背景的某种集体力量,也不可能传播得如此广泛。正因为如此,我们需要伴随着平家哀曲,远到日本西部去追溯其渊源。
尽管有牵强之嫌,我们也许可以认为有关光孝天皇[146]的第四个皇子——雨夜皇子的传说,是盲人们努力使家史向历史事实靠拢的结果,即他们的祖神是天神之子,是最蒙受神的祝福和恩惠的人。这实际上是所有宗教常用的一种宣教方法。一般情况下,这种单纯且自然巧妙的努力成果,通过充满感激的文笔被记录下来,随着时代的推移又发生演变,最终相互发生矛盾,导致分裂。要想重新恢复原形,就不应该拘泥于后起的专用名词,而应该找出一些某种共同的趣旨。
我以为,如果是在盲人或眇目者代代侍奉神社的时代,诸如神祇偏爱伤眼者之类的传说,完全有可能自然地发生并得以发展、变化,但仅据此不足以全面认识古人为什么选择残疾人担任神职,更无法了解他们的祖神为什么特别粗野、勇猛。有幸的是,我们在所谓天神托生神话中可以看到天目一神之名,与之同名的锻冶神始终为忌部氏所供奉,由此可以知道,自古以来“一眼失明”被视为某种信仰条件。据说,宇佐八幡大神在其初始阶段作为锻冶神出现,而且宇佐神宫所保存的神宝便是一种神秘金属。即使在确定宇佐神宫本社所供奉的主神为誉田别天皇(即应神天皇)之后,邻近地区的分支神社里仍然流传着一些龙女婚姻故事,或者以日光金箭选娶幼女为妻的故事。一直延续到近代的宇佐国“细男舞”[147]中,也保留了一段意义深远的歌词,暗示了这里曾经存在一些与《播磨风土记》同属一类的神话。[148]
哎呀呀,快到水边净身去;
净身拜见独目神,虔诚恭敬行祭祀。
宇佐神宫是八幡神社的总本宫,这里从古就有天目一神信仰,正因为如此,来自关东地区的权五郎景政才到处创建八幡神社。此外,传统剧目中被称为“恶七兵卫”的景清挖出双眼之后因蒙受生目八幡神的恩惠而痊愈,以此证明了该神的神力,这仍然与宇佐神宫的天目一神信仰有关。
生目八幡神社,除了日向以外,还存在于丰后、萨摩等地。除此之外,保佑眼病痊愈的八幡神社还有很多。如今这些八幡神社也许只保留了隐隐约约的痕迹,神社的源起传说可能已经失传了。尽管如此,话说到这里,读者朋友也许会允许我将其视之为古时候盲人侍候神灵的证据吧。至于他们主动伤眼睛的风俗习惯究竟持续到何时,已无从得知。但不难想象,如果某人要通过一种非遗传性的身体特征来一代代地继承某种特权的话,他完全有可能出自功利性目的而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伤眼仪式。说不定,此人还表演过就像景清的故事那样的眼珠痊愈的戏剧。不管怎样,在佛教的放生观传入日本以前,古代人祭的残忍环节早已省略了,剩下的只有前半部分,而正因为如此,与之相关的古代传说反而得到了进一步的夸张。正如我在《若宫部与雷神》[149]一文中指出,随着时代变迁,越来越多的人为凶残的御灵感到恐惧,使得若宫思想[150]发生了变化,之后,人们又开始以为御灵社供奉的御灵就是现实中存在过的贵人。此时,纯洁受胎的教义,难免变得淡薄起来,但有幸的是,天目一个神的古老传说告诉我们,所谓御灵原指神之子的灵魂或者其眷属的灵魂。我认为,就像加藤博士那样,粗暴地对待有关天目一个神的资料实在是不该的。
我写得已经太冗长了,最后再说几句,以下定结论。后世沦落为妖怪“独目五郎”的独目御灵神与单眼鱼之间存在一定的关系,一个重要证据是世上存在名叫“源五郎”的鲫鱼。今天,鱼牲祭祀在近江湖岸边较为盛行。再看奥州登米郡,这里与近江相隔甚远,当地人却传说过去有人把近江的“锦织源五郎鲫鱼”带到这里。[151]此外,还有许多单眼鲫鱼生息于全国各地的神池之中。其中流传于上沼村(现宫城县登米市)的传说尤为值得注意,该村八幡山脚下有一个池沼叫的沼,传说生息于此的鲫鱼都是眇目,因为八幡太郎骑射时弓箭掉进水中,恰好击中了其眼睛,由此变成了单眼鱼。与之相似的传说还流传于日向都万神社,传说是神祇佩戴的玉带掉入水中,伤到了鲫鱼的眼睛。加贺横山村的贺茂神社,也有传说认为河边桃树上的果实落入水中,砸伤了鲫鱼的眼睛。关于这些传说,我曾经在《单眼鱼考》一文中已予以深度阐述,在此不再赘言[152]。至于各地不少神社佛庙保存的眼部受伤的神像,人们传说这是因为被武士猎人射出的弓箭射中的缘故,或者说是因为被小鸡抓伤了等,这些传说显然不是单独发生的偶然现象。世相一变,这些传说也随之变化,根据传承人的不同偏向,甚至有可能变为惩办恶贼、制伏恶鬼之类的另外一种传说了。这种变迁的历史,正是御灵信仰的千年历史。我们不能再把古代史的解释工作委托给那些缺乏历史性思维的人们了。
(昭和二年十一月《民族》)
[1] 加藤博士,即加藤玄智(1873—1965),是宗教学者。这里柳田所谓“新说”,是加藤在《关于天目一个神的研究》中提出的观点,即金属神天津真浦之名从创造生命的男性性器演化而来,由于天目一个神也是金属神,读音又接近天津真浦,据此认为天目一个神是性神(创造器物的工艺神)。
[2] 指加滕于昭和二年(1927)在《民族》杂志第3卷第8号上发表的《关于天目一个神的研究》。
[3] 【原注】即载于《乡土研究》第4卷8号的《一根一脚之怪》、载于第11号的《单眼鱼》、载于12号的《独目小僧》等。此外,从大正六年8月以后,我在《东京日日新闻》上连载的《独目小僧的故事》中,收录了关于“独眼神”的古今记录。
[4] 【原注】据《姓氏录右京神别下》记录,“桑名首”是“天津彦根命”之子“天久之比命”的后裔。由于这里的地名叫桑名郡,故此有些人在多度神社奉“天津彦根命”为主神,后来这里的主神转变为“天目一个命”(“天久之比命”的别称)。但这种逻辑在外部的人们看来实在难以理解,当初他们为什么奉“天津彦根命”为主神?或许存在过更古老的传说?这里的山民甚至没有考虑父神和子神根本是相互独立的神祇。
[5] 【原注】据《市井杂谈集》记录,居住在此山中的龙只有一只眼睛,这条龙应该被称为独眼龙,当地人却把它叫作“土俗独目连”。
[6] 【原注】请见《民族》第1卷,1116页。这是由泽田四郎君所做的报告。
[7] 【原注】据说,人们看到上社的门开,由此得知独目连出游(见《周游奇谈》4)。也有传说,过去门口无门扉,只有竹帘,神出游时,其竹帘便飞散于空中(见《缄石录》3)。
[8] 【原注】据《闲田次笔》第一卷记载,在北国地区,人们也把突发的暴风叫作独目连,《市井杂谈集》中也有记载人们把事物一下子被吹倒的现象叫作独目连。
[9] 《古语拾遗》约成书于大同二年(807年),是齐部广成撰写的史书。书中记载了忌部氏(即齐部氏)自天地开辟到奈良时代天平年间(729—749)从事朝廷祭祀事务的历史与贡献。
[10] 【原注】如《神名帐考证》以铃鹿郡的天一锹田神为忌部一族的始祖,并指出多度的独目连其实指的就是另外一个神。
[11] 忌部是专门从事朝廷祭祀事务的古代氏族,大约在平安时代前期改姓为齐部。
[12] 从前,玉依姫在河边游玩时从上游漂来一支箭矢,她把箭矢捡回家并放在枕边,不久怀孕,生下贺茂别雷命。多年后,在贺茂别雷命的成年喜宴上,祖父叫他向父亲敬酒,贺茂别雷命则飞上天,直冲云霄,这时大家才得知他父亲是神祇。
[13] 倭迹迹日百袭姫命与大物主神(又称三轮山神)结为夫妻,但大物主神只有天黑了才过来,百袭姫请求丈夫想在早上见他一眼。第二天早上,百袭姫在化妆盒里见到一条小蛇,不禁大叫。这条小蛇便是大物主神,他觉得惭愧,躲进御诸山再没回来。百袭姫后悔不已,用筷子插伤阴部而自尽。
[14] 【原注】关于雷神感生神话在各国的变化,我在《民族》第2卷675页已做过说明。因此,我在本文中试图进一步说明这几个例子实际上讲的就是独目神。
[15] 从前,太阳神天照大神对海神素盏呜尊的暴行大为惊恐,躲进一个叫天岩户的洞窟里,世界由此陷入一片黑暗。众神在天岩户外面举办各种各样的歌舞仪式,并告诉天照大神说世上出现了比她更高贵的神,他们在庆祝。天照大神从天岩户的缝里确实看到了一位高贵的女神,其实那就是映在镜子里的自己。天照大神向前探身,想更仔细地看这位女神,但天手力男神趁机把她从天岩户里拖出来,这样世界终于重新恢复了光明。以上神话中,有一名金工帮众神制作了歌舞仪式中用的祭器,他被后世的金工奉为祖师爷。《古事记》把这位金工叫天津麻罗,《古语拾遗》则叫作天目一个命。
[16] 金森法印(1524—1608),又称金森长近,是战国时代末期、江户时代前期的武将,历任飞驒国高山藩藩主。
[17] 【原注】见《益田郡志》419—567页。
[18] 【原注】见《乡土研究》第1卷,569页。
[19] 活玉依比卖受孕后,其父母询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原来,有一名仪表堂堂的男子每晚来访,于是父母吩咐女儿把麻线缝在他袖口上。第二天早晨,竟然有一根麻线从钥匙孔向外伸出,一直通向现三轮山的神社境内。由于卷轴上只剩下三卷长的麻线,因而此地被称为“三轮”。
[20] 【原注】见《安倍郡志》,793页。
[21] 【原注】由茅原铁藏老人讲述。
[22] 《出云国风土记》,成书于天平五年(733),是元明天皇于和铜六年(713)下令编纂的风土记。《出云国风土记》所提“阿用乡之鬼”,是现存日语文献中对“鬼”的最古老的记录。
[23] 《今昔物语》是成书于平安时代末期的故事集,编者不详,共31卷。这里柳田提到的鬼故事见于此书第27卷。
[24] 《宇治拾遗物语》是成书于镰仓时代前期的故事集,编者不详,共收录了197则故事。这里柳田提到的毗沙门天故事见于此书第15卷第7条。
[25] 原文是“なりた”(日语读音为narita),只有平假名,无汉字,后人对这句话的理解存在分歧。有的认为narita是一个人的名字,有的则认为是“鸣田”或“熟田”(日语读音均为narita),反映了雷神和田神作为稻作丰收之神受众人虔诚信仰。译者在此采用的便是后一种说法。
[26] 【原注】详见《宇治拾遗物语》第15卷。这则故事中的专用名字似乎暗含着某些特别意思,可惜学识有限,我至今未能看破,也许不必为此太折腾自己吧。
[27] 《画图百鬼夜行》,刊行于安永五年(1776),是画家鸟山石燕(1712—1788)所画的妖怪画集。
[28] 【原注】如《日本风俗志》上卷转载了“妖怪古图”。但此书中的山童有双手双脚,手持树枝。
[29] 【原注】关于这类精灵,还保留了一些记录者基于实际体验的经验之谈。令人奇怪的是,日本的例子与西方不同,记录者并不关心精灵的手,只说“一只眼,一条腿”,不会再加“一只手”。
[30] 【原注】如《嬉游笑览》第3卷所引用的“净土双陆图”。
[31] 【原注】见于《远野方言录》。
[32] 【原注】见于《民族》第2卷591页。
[33] 《长崎方言集览》,由古贺十二郎编,是长崎市编《长崎市史 风俗编》所收附录。
[34] 【原注】由小山胜清君讲述。
[35] 【原注】见于《鹿儿岛方言集》。
[36] 【原注】见于《信浓奇胜录》第5卷。
[37] 【原注】见《本朝世纪》久安六年(1150)11月9日项,亦见《宗祇诸国物语》第5卷。
[38] 【原注】见于《南路志续篇稿草》第23卷“怪谈抄”。
[39] 金田一京助(1882—1971),以研究阿伊努语言闻名的语言学家、民俗学家。
[40] 足利义兼(约1154—1199),是首代足利氏义康之子。
[41] 【原注】见于《大日本史料》第4篇第6卷“正治元年3月8日足利义兼入灭”项。
[42] 【原注】由高木诚一君报告,载于《民族》第2卷第2号,亦可见《土铃》第10号。
[43] 【原注】准确的位置便是兵库县驱神崎郡田原村大宇西田原字辻川的铃森神社。
[44] 【原注】见于《信达一统志》所引用的《信达古语》,此外,此书同时记载了鹿落泽、寻泽、盐野川、荒井川等地的地名传说。在我看来,太子信仰在圣德太子以前就已经存在,应该在关于他日片足神的研究中对此做出详细的说明。
[45] 【原注】见于《上野志料集成》第一编摘录的《伊势崎风土记》下卷。除了宽政十年(1798)的记录以外,也有不少后人的追记。文字记录上只写了神箭在60余年前被偷,至于准确时间无从可知。
[46] 《保元物语》,成书于镰仓时代前期,作者不详,是描述保元之战的战争物语,共3卷。
[47] 大庭兄弟,指大庭景义(?—1210)、景亲(?—1180)兄弟,平安时期后期、镰仓时代初期的武将,是镰仓权五郎景政的曾孙。
[48] 【原注】诸如《前太平记》此类的演绎文学沿用《保元物语》,均加写一句:“现奉为神的镰仓权五郎”。这种套句的存在可以说是故事成长的一个例子。目前有人推测《保元物语》是多武峰的公喻僧正于二条天皇时代为安慰战死武士的灵魂而作,但我们仍然无法否认此书以前存在某种口头底本的可能性。
[49] 【原注】仅从《康富记》的“文安元年闺6月23日”条看,当时的《奥州后三年绘》与现存《奥州后三年记》的内容完全一致。据说池田家保存了玄慧法师于贞和三年写下记事便条的异本,我希望了解该版本中权五郎是否也被射中了右眼。据《台记》“承安四年”条记载,在此之前还存在《后三年合战绘》。究竟从什么时候有了权五郎被射中眼睛的传记,这是值得研究的一个课题。另外,《源平盛衰记》“石桥山”条所记载的这一段传记中,权五郎被射中右眼。若有人调查各国的权五郎木像并统计他受伤的是哪只眼睛,那么也许可以得出有趣的结果。
[50] 《尊卑分脉》,即《新编纂图本朝尊卑分脉系谱杂类要集》,成书于南北朝时期,是公家洞院公定(1340—1399)编纂的诸家系谱集成。后人对此不断补订、转录,现有不同的版本流传于世。
[51] 【原注】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续群书类丛》等其他系谱尽管提到了权五郎的父亲,但其名字都有所不同,而且这些系谱几乎都没有谈及权五郎有无孩子。
[52] 《吾妻镜》又名《东鉴》,成书于13世纪末到14世纪初,是用日记体记录镰仓幕府前半部分历史的史书。此书除了作者不详外,卷数也不明,现存的有51卷和47卷两种版本,里面也缺漏了一些年月。由于德川家康十分珍重此书,此书在江户时代得到广泛普及。
[53] 【原注】见于《明治神社志料》。
[54] 【原注】见于《庄内可成谈》。《和汉三才图会》第65卷所提到的“鸟海山山麓的某一河川”,指的实际上是同一个地方。
[55] 鸟海栅,是平安时代的豪族安倍氏所建立的古代栅垒。前九年之战役发生时,为了迎击由源赖义、源义家父子率领的朝廷军,安倍氏建立了12座栅垒,称之为“安倍氏十二栅”,鸟海栅便是“安倍氏十二栅”中唯一被确认其存在的栅垒。据《陆奥话记》记录,这里也是安倍赖时(?—1057)去世的地点。关于鸟海栅的具体地点存在多种说法,直到最近金个崎町教育委员会经调查证明,其所在地为现岩手县胆泽郡金个崎町,就是鸟海栅的所在地。
[56] 【原注】见于《行脚随笔》上卷。
[57] 【原注】见于《信达二郡村志》第10卷下,亦可见《信达一统志》第6卷。
[58] “柳泽”日语读音为yanagizawa,“矢抽泽”的读音为yanukizawa。
[59] 【原注】见于《封内名迹志》第5卷,亦可见《封内风土记》第8卷。
[60] 【原注】见于岩崎清美编的《传说的下伊那》。
[61] 【原注】这并不限于鱼或蝾螈,比如安积郡多田野村等地,因为村里有座御灵社,在此出生的人,其眼睛大小不齐,甚至有可能一出生就瞎了一只眼睛。
[62] 【原注】参见收录于《民族》第2卷第1号的《把人奉为神的风俗》。
[63] 【原注】见于《新编武藏风土记稿》第46卷。
[64] 滑川修理(生卒年不详),是战国时期的武将,侍从陆奥国二阶堂照行(?—1564)。由于二阶堂家与陆奥国田村家反目成仇,为了阻止田村隆显(?—1574)进攻,滑川修理于永禄元年(1558)建立了柏木馆(又称滑川馆)。柳田所谓“新馆”,即指柏木馆。
[65] 【原注】见于《北野志》首卷附录283页。
[66] 【原注】《上毛传说杂记》第9卷记载了“御灵宫缘起”,写道此神9岁时力量已经超过成年人,年仅10岁就参军出战。这也是对神祇的自述所做的记录。
[67] 【原注】见于《南安昙郡志》。
[68] 【原注】见于《相生集》第2卷、第10卷等。
[69] 【原注】见于《艺藩通志》第7卷。《阴德太平记》的作者香川宣阿、诗人香川景树等人也是这一流派的后裔,是应该拜镰仓御灵的。
[70] 梶原景时(约1140—1200),是以才兼文武闻名的镰仓幕府的御家人。他深受镰仓幕府首代将军源赖朝的信赖,源赖朝去世后,在权力斗争中被肃清,他也被灭族。
[71] 【原注】见于《下野神社沿革志》第6卷。
[72] 【原注】见于《能登国名迹志》上卷。
[73] 【原注】从《吾妻镜》第15卷“建久六年11月19日”条看,权五郎景政非常虔诚,这种人物形象也许是促使后人将他的后裔与御灵社联系在一起的原因。从我们的立场看,权五郎景政也就是值得一眼失明的人了。
[74] 【原注】见于《萨隅日地理纂考》第4卷。
[75] 山本勘助(约1493—约1561),是侍从武田信玄的独眼瘸腿的天才军师。
[76] 【原注】见于《山中翁共古日录》第7卷。也有传说,那些栖息在古城护城河中的泥鳅也少了一只眼睛。
[77] 左甚五郎是江户初期的雕刻匠人,又称飞驒国甚五郎。
[78] 【原注】见于早川孝太郎君的报告《三州横山话》。
[79] 【原注】由渡边三平君报告,见于《乡土研究》第4卷309页。
[80] 【原注】见于《丰多摩郡志》。另外《狂歌俗名所坐知抄》下卷也有记载,曰:“陆奥的三日月石,祈祷眼病治愈者把鲫鱼泥鳅作为礼物放入附近河沟,一夜间其鱼闭合一眼。”
[81] 【原注】见于《石川县能美郡志》913页。
[82] 【原注】见于《越后国式内神社案内》。
[83] 【原注】见于《日本及日本人》的“乡土光华”号。
[84] 【原注】见于《东作志》。
[85] 【原注】及川氏在《筑紫野民谈集》141页介绍了人蛇成婚的故事,故事中蛇神摘下眼睛,送给人类的儿童。如果有人对这一段罕见的情节进行详细分析,那么在所谓三段式故事的研究上,也许可以开拓一个新天地。编者注:《筑紫野民谈集》中,“谈”在日文中的对应写法为“谭”,是日本民间文学中的一个故事类型。
[86] 《权五郎雷论》,是江户时代前期的净琉璃演奏师井上播磨掾(约1632—约1685)的曲目。
[87] 【原注】见于《绘入净琉璃史》中卷50页。现存的剧目是《为义产宫诣》,可惜我至今没有仔细看过。
[88] “锻造”的日语为“锻冶(kaji)”,音通“眇目(kanchi)”。
[89] 【原注】见于《东北方言集》。
[90] 【原注】关于这一问题,我曾经在《炭烧小五郎》中有所谈及。我手里还有一些依据,启示八幡神原来在水火婚姻神话中占据核心位置。
[91] 垂仁天皇,日本第11代天皇,崇神天皇的第三子。垂仁天皇留下的神话业绩很多,其中有两点,与本文有所关系:首先,在伊势修建伊势神宫,命令女儿倭姫命祭祀天照大神;其次,以俑代人殉葬。
[92] 池速别命,又称息速别命。《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不见其神话业绩。据《新撰姓氏录》载,父亲垂仁天皇在伊贺国阿保村(现三重县伊贺市)为池速别命建立神宫,并把阿保村分封给他。
[93] 胜道上人(735—817),奈良时代、平安时代初期的僧人,以日光山的开祖闻名。【原注】见《下野神社沿革志》第6卷。
[94] 彦狭岛王,是崇神天皇皇子丰城入彦命之孙,是御诸别王之父。据《日本书纪》记载:彦狭岛王封为东山道15国都督,而赴任时不幸病死于春日穴咋邑;东国人为此惋惜,偷走其尸体并埋葬于上野国;御诸别王替父统治东国,并在东国留下了后裔。
[95] 足利中宫亮有纲,是户矢子有纲(生年不详—1186)的通称,平安时代末期、镰仓时代初期的武将。
[96] 【原注】以上两则传说均收录于《安苏史》。
[97] 【原注】见于《日本奇风俗》。
[98] 【原注】见于《野志首卷附录》。不过,此神之所以说“非常疼痛”,可能是因为他本来不是眇目。而且从“一对神”这种说法看,此神显然不可能是菅原天神。
[99] 【原注】见于《蒲生郡志》第8卷。虽然这不是神祇刺伤眼睛的例子,但一定源自同一个背景。另外,在麻地上迎接神轿,这一习俗存在于全国各地。
[100] 天智天皇(约625—671),日本第38代天皇,于皇极四年(645)讨伐苏我氏,身为皇子断然实行社会改革(大化改新)。其父齐明天皇驾崩后,迁都近江,于天智七年(668)即位。
[101] 【原注】见于《传说丛书·阿波卷》。尽管书中没有写明引自何处,大概是《粟落穗》(阿波国地志)吧。这里所谓鲫鱼,指的是栖息在神社境内池塘之中的鲫鱼,据说都是单眼鱼。
[102] 【原注】由林魁一君报告,见于《乡土研究》第4卷306页。
[103] 【原注】见于《小谷口碑集》103页。
[104] 【原注】见于《南安昙郡志》。
[105] 【原注】我在13年前发表的《山道民谭集》“苇毛马”条中,首次提出了这一学说。
[106] 【原注】藤原氏在《和汉三才图会·地理部》中也很自然地写到宇都宫二荒神社与播州明石的人丸社之间的起源关系。
[107] 藤原宗园(约1033—1111),是藤原道兼之孙藤原兼房的第2个儿子。由于宗园在前九年战役中协助源赖义、义家父子,被封为下野国守护、一宫别当职务,从此借助于佛法扩张势力范围,统治鬼怒川流域一带。
[108] 《延喜式》,始作于延喜五年(905),成书于延长五年(927),是藤原时平、藤原忠平等人编纂的律令施行细则,自康保四年(967)施行,共50卷。
[109] 日本神社分若干等级,其中祭祀特别显灵的名神并定期举行仪式的大神社叫作名神大社。“二荒”音通“日光”,二荒神与下野国日光的山岳信仰有关。柳田故此认为,宇都宫二荒神本来是不可能从明石劝请过来的,退一步说,如果宇都宫二荒神是从明石劝请过来的支流神社,不可能被誉为名神大社。
[110] 【原注】关于下野西南部的人丸社与宇都宫之间的关系,已经无人能回忆起来了。今人传说藤原定家曾经到这里游玩,开始供奉此神。所谓“定家流寓”传说也多见于群马县。这当然不是事实,但作为漂泊的讲述人的移动足迹,引发了我们浓厚的兴趣。
[111] 示现太郎,指甲贺三郎。甲贺三郎神话的异文颇多,下面介绍的是流传于诹访大社的说法。安宁天皇第五代子孙、近江国甲贺郡领主甲贺权守诹胤有3个儿子。老小三郎参拜三笠山明神时与春日姫邂逅,二人一起回到甲贺。两位哥哥对三郎心怀嫉妒,把他推进信浓国蓼科的深坑中。三郎在黑暗的地底徘徊,走访数十个地下国,通过最后一个地下国王的考验,终于回到甲贺。这时三郎已经变成蛇躯,后来得到僧人们的帮助恢复人形,重见春日姫。后来甲贺三郎成为诹访大明神,在诹访大社显灵。
[112] 大己贵,即大国主神,是创造芦原中国并主宰国津神的“造国神”。当天津神琼琼杵尊受天照大神之命降临统治芦原中国时,大国主神将国土让给他,转变成主宰冥界的冥皇。事代主,便是大国主神与神屋楯比卖命生下的孩子,又称八重事代主神、言代主神等。他劝父亲答应让国,并成为皇族的守护神。
[113] 丰城入彦,是第10代崇神天皇的皇子,平定东国一带,被视为诸如上毛野君、下毛野君等古代氏族的始祖。
[114] 【原注】见于《下野神社沿革志》。
[115] 【原注】我在拙著《救神的故事》中写道,宇都宫信仰曾经支配了福岛县的大部分地区。
[116] 柳田在《救神的故事》中认为,自古代至中世的陆奥国镇守府将军的嫡流佐藤氏家族多迁移到北方,繁衍子孙,使佐藤姓广泛分布,从而使这一佐藤氏家族可能从经济和宗教上支撑宇都宫信仰的繁荣。
[117] 【原注】见于《民族》第1卷56页,亦可参见其注释。
[118] 小野猿丸太夫(生卒年不详),猿丸太夫,又称三十六歌仙之一。关于猿丸太夫,全国存在不少传说,这里柳田提及的是宇都宫明神缘起传说。据说,猿丸太夫是以朝日富翁为祖父的射箭高手。当下野国河内郡的日光权限与上野国的赤城神之间发生领地纷争时,女体权限按照鹿岛明神的建议化作一只神鹿,从小野招来猿丸太夫。猿丸太夫帮助日光权限击败赤城神,因为有功被封为宇都宫明神,猴子和鹿也在下野国都贺郡日光获得了居住权。
[119] 甲贺三郎,是长野县诹访地区的传说人物。据说,甲贺三郎参拜三笠山明神时,认识了春日权守的孙女春日姫,两个人相亲相爱一起回到甲贺。某日,哥哥陷害三郎,使他掉进地洞中。三郎无奈徘徊于数十个地下国,最后拜访的国王同情三郎,告诉他每天吃一个由活鹿肝做的年糕,吃1000天可回到地上。第1000天,三郎终于回到信浓国并重见春日姫,但他已变成了蛇体。后来三郎和春日姫在诹访大社的上下两宫中得以被祭祀。
[120] 【原注】见于《百人一首一夕话》。据说这是上田秋成语,也许是小说中的一段。这与菅公显现在梅树上的故事形成一对,为了方便,我们称之为“树下童子谭”。
[121] “盲杖樱”是生长于祭祀人麻吕的柿本神社境内的樱花树,据说,有个盲人参拜柿本神社时唱道:“若是真正的明石之神,也给我看看人丸冢”。由于盲人所唱得以灵验,恢复视力,因此他把手中无用的拐杖插进地里。这跟拐杖扎下了根,后来变成了这棵樱花树。
[122] 【原注】见于《本朝通纪》前篇上。
[123] 【原注】见于《滑稽杂谈》第5卷。
[124] 井泽长秀(1731—1668),神道家、国学家,号称蟠龙。他一生勤于动笔,除了神道书、教训书之外,还写了辞典《本朝俚谚》、地方志《肥后地志略》、随笔《广益俗说弁》等。
[125] 《峰相记》,成书于镰仓时代末期到南北朝时期之间,是播磨国峰相山鸡足寺的佚名僧人记录游僧口述而成的播磨国地方志。
[126] 龟井丰前守,即指龟井政矩(1590—1619),是因幡鹿野藩第二代藩主。
[127] 【原注】见于《戴恩记》上卷,存采丛书本。
[128] 【原注】有人认为景清与景政的传说本来就是从同一个古老传说演变而成的异文,我并不完全支持这一主张,但至少可以说,“景”也罢,“政”也罢,“清”也罢,这些都是与示现神,即神灵附体的巫女孩童等有关的字,我们应该加以注意。
[129] 【原注】《滑稽杂谈》与《闭窗一得》均引用了“卒于大同二年8月24日”一句,尽管我不知道作者引自何处。这两本书的成书年代都早于《一千年忌》。另外,《盐尻》第47卷中见“此年7月10日在生岛祭拜人丸之灵魂”一句。众所周知,大同二年可以说是在寺社的由来传说、昔话中最常出现的一个符号。
[130] 《戴恩记》,成书于正保元年(1644)左右,是诗人松永贞德(1571—1654)用平易的语言解释细川幽斋、里村绍巴等人的创造思想的歌学书。
[131] 《续日本记》,成书于延历十六年(797),是由菅野真道(741—814)、藤原继绳(727—796)等人编纂的编年史书,共40卷。
[132] 【原注】据《日次记事》“3月18日”条记录,古人设祭拜神,如今喜好诗歌创作者举办歌会。我至今没有读过《彻书记物语》,但听说300年前的这部书竟写道,过去人们每逢3月18日聚集于和歌所,举办歌会。
[133] 【原注】至于人们为什么在3月18日祭祀观音,我自己还没有完全弄明白。
[134] 小野小町(生卒年不详),平安时代前期的女诗人,六歌仙、三十六歌仙之一。关于她的生平没有统一的说法,但在民间被誉为“绝世美人”,在各类文学作品中成为深受日本人喜爱的题材。
[135] 和泉式部(生卒年不详),平安时代中期的女诗人,又称江式部、式部等。她诗才非凡,生前留下了1500余首诗歌作品,其《和泉式部日記》被誉为日本日记随笔的代表作。
[136] 《幸若歌谣集》,是从流行于室町时代的歌舞剧“幸若舞曲”中抽出的歌谣组成的歌谣集,共20余篇。
[137] 安部泰氏,是阴阳师,在剧本《筑岛》中建议平清盛把人活埋作为祭品。
[138] 【原注】见于《乡土研究》第3卷302页。
[139] 【原注】见于《太宰管内志》。但是,《和汉三才图会》也有记载,此地有景清的坟墓,刻有“水鉴景清大居士建保二年(1214)8月15日”。8月15日恰好是八幡神社放生会的日子。热田景清社的定期庙会则举行于9月17日。
[140] 【原注】只不过,京都的上下御灵指的不是景政,但其著名的御灵会历来都是在8月18日举行的。大阪的新御灵,据说是从镰仓劝请过来的,但其祭礼却在9月28日举行。
[141] 【原注】见于《丹后国中郡志》。
[142] 室町时代初期,盲人成群结党,称为“当道座”。“当道座”分为4个等级,依次为检校、别当、勾当、座头。座头是最低等级,他们剃光头,游遍全国,以说唱、按摩、针灸为业。到了江户时代,受到幕府的保护。
[143] 雨夜皇子,又称天夜尊、雨夜御前、雨夜君等,有一种说法认为他是仁明天皇的皇子亲王,也有一种说法认为是光孝天皇的皇子。
[144] 《广益俗说辨》,成书于享保十二年(1727),是上述井泽长秀对世上流传的各种奇谈加以考证的随笔。
[145] 阿古屋,是景清的情妇,见于净琉璃“出世景清”等剧中。
[146] 光孝天皇(830—887),日本第58代天皇,是仁明天皇的第3皇子。
[147] 细男舞,是古舞的一种。过去,宇佐八幡宫还在和间海边的浮殿神社举办放生会时,耍木偶的人坐船分组从古表神社、古要神社出发,在海上向浮殿神社表演木偶舞蹈。
[148] 【原注】故栗田博士的《古谣集》引用了《丰前志》种的一段。另外,《古谣集》还从《玉胜间》中引用了肥后地区的如下神乐歌:“独目神,于世止命池漂浮船,上也是山,下也是山。”
[149] 【原注】载于《民族》第2卷第4号。
[150] 若田,原指主神社或主神殿供奉的神祗之子,他介于神人之间,是一位性情暴烈的御灵。若田后来演变成主要指祭祀御灵的神社或小祠堂,在此意义上的若田宽慰那些死于非命的御灵,让其心情镇静下来,还要请更加强大的神祇管理御灵,以阻止御灵作祟。
[151] 【原注】见于《登米郡史》。
[152] 【原注】见于《乡土研究》第4卷6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