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
肥胖的特奥·皮拉在那台有着长长的滑动架的打字机上打完报告后,把纸从滚轴里拿了出来。他再读了一遍:“玛丽亚·艾希后悔爱上一个只有能力砍取暖木头的纳粹后,埋头工作,从刻苦劳动中寻求慰藉,正在成为德意志剧院唯一的伟大的女演员。”
他觉得自己写了一份精彩的综述,接着吞了一小块涂了芥末的酥皮卷肉。他还喝了两杯啤酒,惬意地吐着气。他看着黄昏,面色红润,眼睛湿润。透过窗户,他可以看见在美国占区行驶的大卡车的车灯。为了放松一下,特奥翻了翻《新德意志报》,无意中看到一张布莱希特在德意志剧院前与几个演员的照片。他想:
一个《格林童话》里的那种农民,他用瞎了一只眼的鹅来跟您换一头牛,还要让您相信您做了一笔好买卖。
特奥打开他黑色的公文包,把最新几期歌颂作为民族先锋的共青团员的《新德意志报》放了进去。
他走了出去。骤风里夹着雨,杨树被吹得东倒西歪。他在飞旋的落叶里成了幽灵。夜晚,废墟显得更长,让大地失去了意义。
那是在海鸥俱乐部的一次午餐后,布莱希特带玛丽亚去参观魏森湖的别墅。湖边森林里的这一偏僻住所,是按照新古典主义风格建造的,有希腊式的三角楣,还有柱子,一个被挑棚遮盖着的台阶,每年冬天,挑棚上总会留下正在腐烂的树叶。
黑色的斯塔伊车行驶在一条泥泞的路上。
他们在一串钥匙里找了很久才找对钥匙,之后便走进了屋子。
一股浓烈的霉味让他们吃了一惊。他们推开里面积满了蜘蛛网的百叶窗,走过满是死苍蝇的地板,爬上通往二楼的大理石楼梯,穿过很多间黑暗的房间。他们压低了声音讲话,穿着大衣穿过几个宽敞的房间,停留在了楼下的客厅里,坐了一会儿,透过旧纱窗帘看着窗外的树枝。就在此时,玛丽亚吻了他。他躲开了:
“别吻我!”
他们面对面地看着彼此。没有共同的过去。我们眼前发生的事情绝不是我们心里所期望的。我要睡觉,走路,生活,跟这个男人睡觉。她想着。对玛丽亚·艾希而言,德国是一个新的国家,是两边种满桦树林的连绵的绿色丘陵,是被毁的高速公路,是云;而对布莱希特来说,这是一个需要用钱重新建设的国家,是一个实验场,年轻人用来进行意识形态革命的实验室。两个人对这个国家没有任何相同的看法。
众多空房间里的一切都沉浸在灰尘和午后的阴沉形成的灰色调里,布莱希特则倚靠在一个大理石的壁炉上。这个新古典主义风格的住所有着深色调的华丽,旧墙饰上破损的深金色,向他证明了顿姆希茨和其他人决定大张旗鼓,把他当作国家官方艺术家来对待。
然后他看着玛丽亚·艾希品尝切开的橙子。她有着某种撩人的东西。橙子一片片消失在她嘴里。他想:一个孤独的印第安小女人。只要脱掉她的衣服,她肯定立刻蜷缩在沙发上。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奢华的江湖术士,想想无数二十五、三十岁左右的女演员,搞不清谁是谁,一个一个睡过去,真是惬意。
他点燃一支雪茄。他的慷慨在于用戏剧美化玛丽亚·艾希,让她显得比其他大部分女演员更吸引人。他在床上向来不诚实(他想道:“床”),但是他在剧院明亮的舞台上总是很慷慨,他会把这个维也纳小摆设变成一个出色的安提戈涅。她就是魅力本身,两个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而从不会在同一时刻想同样的事情。暂时的愉悦。微笑、轻盈、金发、雪白的脸,魅力本身……
他向前厅走了几步。她脱掉了大衣,随意地披在肩上。她也走了走,在走廊尽头发现了一个旧的杂物间,里面有一些旧碟子,陶瓷上画着有立体感的芦笋。厨房桌子的抽屉里还有些叉子和小勺子,奇怪的是,还有些鸡毛,好像是以前某个孩子特意收藏的。
布莱希特默默地站在一扇窗户前,凝视着白蜡树。世界变了。德国只剩下千疮百孔的城市和美好的意愿。
玛丽亚拿了一只蓝色的碟子回来。
“瞧瞧它多漂亮……”
布莱希特含糊地回答道:
“很漂亮。”
“以前谁住在这儿?”
“什么以前?”
“我们以前。”
“我们以前?”他重复道。
他点燃他的雪茄。
“肯定是坏蛋纳粹。”
他的话让玛丽亚吃了一惊。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已经在猛敲玻璃窗,以引起在院子里走动的那个人的注意。
突然间,下午失去了光泽。玛丽亚唯一的感觉,是崩溃。她成了废物,不合时宜,像一条挂在衣架上的裙子。她能听见,能看见,能走路,但一切都变得混乱,如果让她谈谈她的感受,她会把自己形容成一个在混沌的世界里流浪的人。
布莱希特注意到她脸色苍白。看到她站在窗前如此脆弱,如此无助,他心中涌出一股柔意。当她把左脚的鞋踏进一缕光线里,似乎想看看鞋子是否结实的时候,布莱希特走到了她身边。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把双唇印在她的衬衣领子上。
“您又不是在法庭上受审,玛丽亚!……”
后来,他们找到了一个结满水垢的烧水壶,喝了点茶。
布莱希特的鸭舌帽一直牢牢地扣在头上。玛丽亚因为那些让她变得一无所有的事情而焦躁。而他以为他遇见了一个复杂的女演员。他们觉得冷。他们来到离腓特烈大街车站不远的一个偏僻的咖啡馆里,这种沉闷的地方只有一张大圆桌,铺着一块洁白的桌布。这种白色藏着秘密的信息。
这地方很清静,轰轰作响的炉子叫人舒畅。布莱希特从大衣里拿出一支笔,一个本子,画了一个圆圈:他又与他的安提戈涅在一起了。玛丽亚看着他的手画着表演区域。在一座被毁的城市里,有一只手脱离一切,在画画。布莱希特的笔慢慢地动着,画了一些平行的直线,是几根柱子。笔停留在空中。布莱希特说:
“卡斯帕·奈尔会画马头,我,我不会。”
接着,他喝了他的咖啡,没等玛丽亚喝完她的,又说:
“我们约了在德意志剧院见面……”
外面冷得可怕。但是玛丽亚离开那漂浮着雪茄烟臭味的小屋,感到如释重负。
苏联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过去,然后又遇到了几个十字路口,一条运河,一些树荫,几辆马车,一个巨大的瓦砾堆。夜晚慢慢地逼近,一个雷声,只有一个,在城市上空滚过。布莱希特减速,把车停在一个几乎完好无损的院子的门廊前。一只火盆前放着几件大衣。一个女人摇着一张硬板纸驱散呛人的烟,把炭火扇得发红。
“看看这些可怜的人。”布莱希特说,“看看他们,看看他们!……躲在他们的国家里,躲在他们肮脏的生活里,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陌生……他们是德国人,他们说着我的语言……说这样一种美丽的语言,可不简单,他们不知道它有多美丽……在我的戏剧里,他们至少能重新找回他们的语言……”
他重新发动汽车。
离格利尼格桥不远处,有几个苏联士兵在进行毫无意义的例行检查。一个苏联士官把布莱希特说的话从德语翻成俄语,再把他自己说的话从俄语翻成德语。玛丽亚忍不住想着德语翻译成俄语后贬值了,变成了粗暴的语言。一个检查车上物品的苏联士兵那审讯的目光,一个士官核对斯塔伊车的证件和牌照号码时的仔细谨慎,不但没有激怒布莱希特,反令他心情不错,仿佛他觉得受到了这些警察士兵的保护。但对玛丽亚·艾希来说,这样的检查让她回忆起其他的检查,尤其是她父亲,在魏斯小剧院里,走进他女儿的化妆室,扯下她的小金链子和晃动的十字架。
夜里十二点半左右,他回到巴特弗斯劳的大别墅,搜查玛丽亚的房间。他把床垫翻了过来,把五斗橱的抽屉扔到地毯上,疯狂地寻找《圣经》、精装版的《海涅诗集》。他吼叫着受够了有这样一个“天……天……天主教的女儿”,像“她那笃信宗教的呆鹅母亲”一样。接着他用双手拼命地挤玛丽亚的脸。他强迫她照镜子,问她是不是更像一个圣女,或是更像一个妓女。然后,他用戏剧化的大动作,把一本弥撒经书和一串小念珠扔到厕所的马桶里,说他永远都不能接受他活泼的女儿跪在那里,嘀咕着那些把人类当作一群咩咩叫的、等着被带到屠宰场的傻子的说教词。
是的,苏联人慢悠悠地检查他们的证件的时候,玛丽亚想到了父亲的那次歇斯底里,想着挂在厨房抽油烟机旁、旧暖气片上的日历,上面的天主教节日都用红色的粗铅笔狂怒地画去了。
她想到了这个要把所有能让他想起女性世界、《圣经》教义、提倡美德与善行的东西都除掉的父亲。汽车重新发动时,布莱希特问玛丽亚想不想下象棋。她根本不想。她依然在回忆父亲的野蛮,回忆她在浴室里哭了两个小时,仿佛世上的温柔与坚定都随着被他扔到马桶里的东西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