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希特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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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军队的天气预报机构安置在路易森大街一个老式公馆里,靠近所有文化官方代表去聊天、看报、互相询问近况的海鸥俱乐部。一片空地后,是苏联军事管理处的四间棚屋。这里集中了签证处、莫斯科电台的几间办公室,还有些附属机构,不断地堆积卡车从空军部旧址运来的大量报告。

玛丽亚·艾希带着传唤通知走进窗户上围着铁丝网的第二间棚屋,推开一扇带玻璃的木门。她出现在灯光昏暗的走廊里,几辆推车里堆着一些旧《信号》杂志和旧文件,文件上的标签是用练习本做的,上面用紫墨水写满了西里尔文字。

玛丽亚往前走。她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她的面孔煞白。透过一扇半开着的门,可以看到一个穿着死板的灰色套装、盘着发髻的女人。她正在翻文件。

“请问,汉斯·特劳的办公室在哪儿?……”

那个女人向玛丽亚转过身来,没有问答,指了指走廊尽头。

两扇窗户前是紧密的铁丝网。两个苏联士兵侧身让她过去。从旧空军部来的旧军事图和柏林地图,门上带着古怪的钢制插销,贴着胶合板的隔墙上还留着木匠的粗线笔勾出的晕线,打结的电线用钉子固定着,挂在上面的光秃秃的灯泡光线微弱:

这一切都让人想到临时搭建的工地,显得寒酸。

她走进仅靠围着铁丝网的窗户采光的房间里,一个姑娘站在梯子高处,从一个洗衣篮里拿出文件夹,塞到架子上。

汉斯·特劳穿着翻领的登山毛衣,金发,运动员气质,他边翻看着用俄语写的报告,边揉着脖子。他准确而迅速地在某几页加上批注。一股糨糊和干燥的书皮的味道。那梯子顶上的姑娘爬了下来,顺便打量了一下玛丽亚的面孔。

汉斯伸出手:

“玛丽亚·艾希?”

“是的。”

他拿过一张椅子,摆放的地方让玛丽亚正好对着窗户透过来的光线,而他则背对着光。然后,他把助手打发走,用半懒散半嘲讽的口吻说:

“我的名字是汉斯·特劳。我负责东西柏林隔离区的人员流动。”

他拿起一沓经济信息单,从底下抽出一份帆布封面的文件,翻了翻,里面夹着几页打字机打出来的纸,和几张皱巴巴的复写纸。

汉斯·特劳站起来,走过来,双手支在桌子的前侧。他一动不动,微笑着。

接着他缓缓地抬起头,稍稍向后仰,审视着这个面容迷人的年轻女子。他注意到她的头发洗得很干净,肤色极白,尤其是她的双手动来动去。让这个年轻女子局促不安,汉斯·特劳没有感到丝毫乐趣。他觉得,作为一个女演员,这张脸惊人的明净。玛丽亚·艾希在想些什么呢?她低调而略带忧伤的神态让汉斯吃惊,因为这与维也纳转来的资料不吻合,在那里,玛丽亚·艾希被看作是一位优秀、高贵的演员,“充满活力,喜爱社交”。汉斯终于拿出一份米色帆布封面的文件,从一只抽屉里拿出一支栗色木头粗铅笔,边翻文件边用既不做作也无恶意的语气说道:

“玛丽亚·艾希,是个漂亮的名字。”

他没有提高音量,翻着文件,并用他的栗色铅笔,在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某些句子前画一个小叉。而玛丽亚·艾希一边回答着关于她的童年,她在维也纳的经历,以及她演员生涯开端的第一批问题,一边想,为什么这个情报官员说话的声音如此单调,语速既不加快也不减慢。她觉得他乏味的礼貌令人不安。他问到她为什么得宠于顿姆希茨这样重要的人物时,她觉察出几分讥讽的味道。

“您是他的红人,”他重复道,“他的红人……顿姆希茨同志领导整个文化部门……您认识顿姆希茨五个月……您在哪里遇到他的?”

在问话中,玛丽亚觉得这个自称是汉斯·特劳(像是普鲁士军营里的踢步声)的人掌握着她的家庭与维也纳纳粹勾结的全部证据,因为他眼前放着她的父亲弗里德里希·希耶克和她的丈夫冈特·艾希的两张民族社会主义党党员证。汉斯·特劳翻着文件,给了一些她那逃亡西班牙的父亲和以假身份生活在葡萄牙的丈夫处境艰难的细节,东德情报部门对他们的情况了如指掌。

汉斯说了很久她那应该关进“疯人院”的“精神病纳粹”父亲和丈夫的遭遇之后,坦诚、直率地正视着她,建议她接受他所说的“对未来的全面保障”。

汉斯没有玩问与答的游戏(答案他纸上都有了),而是不慌不忙地建议玛丽亚为“改变”这个国家的“历史”而工作。他立即谈到公民身份、待遇、工资、医保、物资供应、体面的住房、艺术地位的提高。就像电影里赌徒在赌场上把剩下的钱都压在红色上,玛丽亚听到自己接受了一切。如果她不这样做,她将被迫通过桥梁、道路、曲径,逃往西占区,最后也不过就是面对美国官员,他们会将她父亲和丈夫当过纳粹的一堆确凿证据扔到她脸上。她在西德的处境将会更加艰难。她将被从兵营拖到可怕的军队剧院,无依无靠,得不到任何保护。她将不能保证年幼的女儿的安全。她将受到怀疑、监视,她将变成皮条客的猎物。她想象着要不断地去贿赂。这都是再次受侮辱的场景。她看到自己身无分文,名字与羞耻联在一起,而这里,顿姆希茨,苏占区的文化负责人,是她的“朋友”。汉斯·特劳点燃一支烟,玩弄着打火机,发出清脆细微的声音。她在烟雾中听到他肯定地说:

“您曾经是顿姆希茨的情妇。”

她把一缕头发绕在食指上。

“您想知道吗?不,我没有跟顿姆希茨睡过觉……”

“好,好,好。”

他清清嗓子。

“以后会的……”

这时,办公室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胖乎乎的,抹了发油的头发粘在一起,衬衣的领子皱巴巴的,一件老式的背心缺了扣子。他用一块格子大手帕擦额头上的汗。他含糊地向玛丽亚打了个招呼,跟致哀似的。他在找椅子,从煤炭分配与库存手套和靴子再利用的相关文件堆后找到了一张。

他的西服皱巴巴的,领带是黑色的,像根绳子一样系在又旧又脏的白衣领上。这个被汉斯·特劳称作特奥·皮拉的人,是他的助手,很像战前柏林的饭店门卫。他油腻的头发让他看上去仿佛是从水里拖出来的死人。特奥·皮拉对来访的女客并不在意,用沮丧的口气咕哝道:

“跟基督教青年会的领导人没完没了地谈论麦子、煤炭,要把我累死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蓝色的揉皱了的纸,轻声咳嗽着把纸展开,说道:

“你认识那个迪特里希·帕佩克吗?”

“不认识。”汉斯说道,他讨厌被打断。

“我得跟他谈谈,不然他就回什未林去给土豆培土。”

汉斯茫然地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敲了敲,做了一个介绍:

“特奥·皮拉,玛丽亚·艾希……”

“您是演员?”

“是的。”玛丽亚说。

特奥打量着这个纤细的女人,她的大衣上巧妙地搭着一条方巾,一头漂亮的金色卷发。他在这个无疑用暗藏焦虑的极度冷漠来掩盖不安的美丽女人面前感到窘迫。汉斯说话的时候,特奥把一块硬纸片塞到漏雨的窗户下,然后用自己外套的一角擦了擦滴下来的水。

汉斯接着说:

“那么说您跟他没有什么特殊关系。您知道我们了解情况。您的寂寞……”

“您弄错了,我不觉得孤独。”

“可是……”

“不,我向来都不是一个人。”

“您说什么?”

“千真万确。”玛丽亚接着说,“我从来都不觉得孤独,从不!”

空气有些凝滞。汉斯止住笑容,想着怎样才能接近她,怎样击破她骄傲的美丽盔甲。

“您知道为什么叫您来这儿吗?”

“不知道。”

“我们的想法可以这么说:我们必须用值得信赖的人来重建这个国家。我们不能允许重新回到魏玛……”

雨渐渐地小了,只剩下檐槽隐约的水流声。特奥·皮拉机械地整理着橡胶印章,说道:

“我们不想报复。相反,我们认为新的德国应该是成熟的,采用新的原则,我们希望演员表现出政治热情,明白我们的利益所在,支持正面元素,反对依然充斥着人们思想的反动的东西。您明白吗?”

汉斯接下去说:

“精神状态,控制精神状态……您明白吗?这就是您所希望的,顿姆希茨同志所希望的……对吗?……德国的解放……解放是通过武力得来的……但是今天要用政治来解决……通过您,通过我们……”

特奥过来坐在玛丽亚的身边。

“我们重建真正的德国。不会有人失业,不会有人受到侮辱,不会有挑衅,不会有告发,但是我们得保持警惕。您将是一位战士。您将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我们不是要重建一个军国主义德国……在另一个德国,罪恶的纳粹有一半准备着反攻……他们已经在跟美国的将军们吃着热乎乎的八字椒盐饼,显然已经准备好挥舞着刽子手的围裙要求得到正义!在我们的体制里,我们需要一位先锋来影响、教育我们的同志,让他们的心灵变得纯净,给他们工作、面包、尊严……您应该帮助我们!……就像您应该听布莱希特的话。您将是他的知己。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他到底是谁!……”

“你们怀疑他吗?”玛丽亚愣住了。

“说实话,我们对他绝对没有意见。我们想要知道——而且我们最后一定会知道——他是谁。他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同志’?他曾经选择了美国……”

特奥顿了顿,掏出一支可怕的小雪茄。

“您有个孩子在西柏林……”

“洛特暂且住在她外祖母那儿。”

“哪儿?”

“在美国占区,过了夏洛腾堡。”

“对,我有地址。为什么她在西德?”

“洛特有哮喘。美国人有好药……治哮喘的。”

“那倒不错。”汉斯说,“您想什么时候看您的女儿洛特都可以。”

他打开一个柜子,从一个粉笔盒里拿出两个文件。一个是画了淡红色线的灰色硬纸通行证,一个是要签名的收据。

玛丽亚用汉斯的笔签收据时,特奥说:

“您现在和我们是一家人了。”

“您会有住房,而且在德意志剧院会有一个单独的化妆室。”汉斯补充道。

“我们必须知道布莱希特是谁……他想些什么。”

玛丽亚抬起无力的眼睛,局促不安。

“但是……但是……”

“您只需要接近布莱希特,您瞧着,布莱希特晚上会到您的化妆室来,您只要给他打开门就行了……有时候您得听他说话,有时候问他几个问题。您知道,对面的美国人,他们又在准备战争了。我们想知道他是谁。在加利福尼亚待了那么长时间……他离开欧洲那么久了……去搞清楚他是谁。去搞清楚。他才智过人,但是他有可能变了。他的地位如此重要,他的思想高度能否达到我们交给他的任务?这就是我们想知道的。您能帮助我们。”

“为什么是我?”

“在我们的新社会里,每个人都必须有一项使命,以避免纳粹暴行复活。战争在继续,玛丽亚·艾希……”

“在一个伟人身边生活没什么不好。”特奥说着点燃一支小雪茄。

“您是不是跟谁一起生活?”汉斯问道。

“没有。”

“很好……”

玛丽亚歪着头以示困惑。

“如果您需要咖啡、糖、取暖的木头、毯子、肉、银餐具、漂亮的洗脸池,您就说……”

特奥放下他的笔。

“您绝不能成为我们社会里没用的人。‘炙热而纯洁的心’,”汉斯重复道,“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

“有志者事竟成。”特奥·皮拉补充道。

她跨出办公室大门之前,特奥·皮拉给了她一个在舒曼大街上的地址,让她去做一个胸透。得肺结核的人那么多,他们又缺少牛奶和肉,极度贫苦。

第二天,军官汉斯在运河旁一棵巨大的椴树下躲雨,跟玛丽亚谈论由东德的出现和西德即将重整军备的悲剧所导致的政治新格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份用英语写的官方文件,是在艾菲尔地区的希默尔罗德修道院举行的会议的机密复印件。在那次会议上,以前的纳粹军官们预谋着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要对苏区进行“自卫”攻击……

“自卫攻击……您明白吗,玛丽亚?”

汉斯说:

“所有的柏林人都衣衫褴褛!从纳粹德国政府部门的地板上撬来的几块薄木板取代了成吨的煤炭,在稀有的露台火盆里燃烧。凡是涉及煤炭、汽油、生活必需食品的流通和供应,都依赖于俄国人。决定权在莫斯科手里。”

“是不是由莫斯科来决定我们的戏剧?”玛丽亚问道。

“您为什么问这个?这是我们伟大的新友情难得的机会。”汉斯·特劳简洁地说道。

汉斯坐在长凳上,挨着玛丽亚,像一个细心的老师教导学生世上有善有恶,战场就在她身边。玛丽亚必须相信自己在最优秀的军队里,不能让国家重新落入一群罪犯的手中,她必须坚守她在战斗中的位置。

“用不着害怕。”他补充道,“艺术家对纳粹上台负有重要的责任。他们害怕大街上大声叫嚷的纳粹德国冲锋队,他们投降了,躲在化妆室里化妆。一代傀儡。玛丽亚,您不会是一个傀儡……”

沉默片刻后,汉斯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即兴忏悔:“我们一直都是资产阶级思想的囚徒。这会改变的……”

汉斯也向她解释了针对东柏林的军事行动。

从简单的艺术斗争到成为国家安全部的新成员,还有一步之遥。她跨了过去。

汉斯·特劳感到他将来的新成员有着“炙热而纯洁的心”,他将雨衣搭在她肩上。他笑了。他把她送到海鸥俱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