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赛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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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马儿的来历

1

我们生活在南方一座安静的村庄里。我们村不大,交通也不发达,通往外面世界的只有一条把村子一分为二的横贯南北的石子路(这条路有个社会主义式的名字叫机耕路)。我们村的人出去的少,进来的也不多,来的都是货郎或别的诸如扫烟囱者、锡匠、箍桶匠等手工劳动者。我们村的东边是田野,但平地不算多,不远处就是山,山连着山,连绵起伏。山里边还有一个叫天柱的地方,老是出现一些奇怪的事情。我们村的西边有条江,这条江是孩子们的乐园,在夏天他们可以去游泳,在别的季节可以去钓鱼。对我们村的成人来说,这条江意味着大家不可能朝西走,除非想自杀,因为江上没有桥。江对面有一些村庄,我们认为那里比我们这边热闹——其实这也不一定。这样的环境应该称得上安静,但环境好不一定村庄就平静,后来我们村就出了很多事情,也称得上轰轰烈烈。

一九六五年秋天的某个晚上,我们村庄突然开进一支军队,是人民解放军。解放军讲纪律,他们不太愿意麻烦老百姓,不声不响地在天柱山脚下搭起了帐篷,住了下来。他们是一支庞大的队伍,可行军时静悄悄的,他们的到来当然引出几声狗吠,但我们村的人都睡得比较死,因此不知道军队进驻。我们村的人是第二天才知道这件事的,我们老百姓对解放军有安全感,我们虽然不知道军队为何而来,但我们知道军队不是来打仗的,因为没仗可打,国民党早已逃到台湾去了,美国佬也被我们的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击溃了,我们村在南方,离苏修比较远,要打也找不到敌人。

军队开进来的第二天早上,村头突然飞奔而过几匹马,这让我们村的人很感兴趣。事实上,正是因为我们村的人见到马儿疾驰而过,见到骑在马背上的解放军,才意识到军队开进了村子。那天还有点雾,我们村一有雾,风景就有点像国画。村子东边的群山几乎隐了去,各家各户房子前后的苦楝树丛像是浮在半空中,一些飞鸟在看不见的地方聒噪,它们八成栖息在附近的电线杆上梳理自己的羽毛。我们村的大人和孩子都喜欢早起,起床后大家就聚在村头的高音喇叭下谈天。高音喇叭要晚些时候才响。人们喝着茶,开粗俗的玩笑。玩笑的内容大都是昨晚床上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马儿从村头奔驰过来,由于雾气太重,马儿仿佛驾着云朵,天兵天将一般从天而降。事实上,我们村的人事后都是这么说的,大伙儿说:难怪美帝苏修都怕我人民军队,原来解放军比天兵天将还神呢!我们南方没有马,我们是第一次见到马,所以对马儿很感兴趣。

对解放军的威武我们村的人看法是一致的,其他方面就有点分歧。比如刚才究竟飞过去几匹马,这些马是白马还是黑马,就有不同的说法。开始时意见很多,战线极混乱,但争了一会儿,大家基本上分成两派。一派以老金法为代表,认为刚才跑过去三匹马,马是白的;另一派以守仁为代表,他们也认为刚才跑过去的马儿是三匹,但马儿是黑的。老金法参加过游击队,因此自认为是村里的元老,平时喜好发表意见,但我们村的人对老金法不是很买账,关于老金法在部队的身份也有多种说法,这几种说法都认为他不够高大英勇。比如有人说老金法在部队只不过是个养猪佬;又比如有人说他在部队只负责替游击队淘粪坑;再比如还有人说老金法为什么只养猪只淘粪是因为他是个胆小鬼,打仗时像缩头乌龟,只打了一次仗,游击队就不让他去前线了。虽然这几种说法对老金法不利,但老金法是共产党员,是我们村支部里的人,说话有一定的分量,所以附和的人不少。再说守仁,他年纪不大,也没参加过革命战争,但他要求进步,入了党,也是我们村支部里的人,代表着村里的少壮派,当然也有不少人支持。于是两派争个你死我活。这边说是黑马,那边说是白马。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村的支书冯思有走了过来。冯思有是我们村普遍承认的老革命,资格老,威信高,脾气相对也大,整天黑着脸,随时要训人的样子。虽然冯思有样子比较可怕,但大家认为冯思有心肠不错。总之,冯思有的革命经历是确信无疑的,因为他的身上有好几处伤,货真价实。那些光滑的疤痕在他身上散发着光荣的光芒和气息。他是我们村真正的权威。当大家为某事争执不下时,只有他才能一锤定音,不管他说得对还是错。冯思有站在两派的中间,听两派描述自己认为是白马或黑马的依据,让冯思有定夺。虽然冯思有并没看到刚才奔驰而过的马,但他还是板着个脸,坚定地说:马是白马。双方这才平息下来。

那边成人的争议刚刚平息,村头的粪坑上,两个孩子也发生了争执。他们为谁最先见到马争了起来。这两个孩子一个叫小老虎,一个叫花腔,两人都是十四五岁。这样小的年纪,老实说拉大便是没有规律的,但他们发现大人们都是每天早上坐到粪坑上拉大便,于是他们也人模狗样地早早起床到粪坑上大便,意思是说他们也长大了,可以和大人平起平坐了。只是这两个孩子相互看不惯,相互不服气。那叫小老虎的孩子,很有点领袖天赋,我们村的孩子都听他的,都愿意和他交朋友。那叫花腔的脾气有点怪,不太合群,平时独来独往。不知怎么的,花腔就是看不惯小老虎,觉得小老虎自以为是。因此,如果小老虎说东,花腔一般都会说西。小老虎对花腔当然也有看法,他觉得花腔没有理由和他对着干。小老虎很想找个机会好好教训教训花腔。

现在机会来了。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小老虎和花腔正在大便,马儿从天而降,迅速在他们面前奔驰而过。小老虎见到马儿很兴奋,立马从粪坑上跳下来,高呼道:我见到马了,我见到马了,是我第一个见到了马。这时,花腔也从粪坑上跳了下来,不以为然地说:你叫什么呀,是我先见到马儿的。小老虎听了这话,很扫兴。别的孩子可不敢在他面前这样说,就是这个人一点都不给他面子。这个人还自称能够目穷千里,能透过衣服和皮肉看到别人的五脏六腑。小老虎可不信这个鬼。小老虎就把眼瞪圆了,问:你说什么?花腔冷笑了一声,说:是我最先见到马,马儿还在半空中我已经看到了。小老虎想,我今天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于是他过去就给了花腔一拳。两人打了起来。

刚刚争论完的成人见到两个小家伙在粪坑前大打出手,觉得又有事做了,大家就走过去看两个孩子打架。这也是我们村的风俗,我们村的人喜欢看牛斗架,也喜欢看小男孩互殴,孩子们打架大家就在一旁起哄。见有人起哄,两个孩子越打越勇。但一会儿,两个孩子没了气力,把各自的手搭在对方的肩上原地打转。成人看着不过瘾,纷纷走了。两个孩子也自动放开了,因为他们认识到谁也制服不了谁,如果再打下去只能两败俱伤。他们之所以自动放开当然也有些外部因素,因为田间广播突然响了起来,他们俩都没有精神准备,吓了一跳。这一吓就各自收起了搭在对方肩上的手。手是收起来了,口没有收起来,依然对骂。小老虎说:这次便宜了你,下次剥你的皮。花腔当然也不甘示弱,他骂:我下次不但要剥你的皮,我还要抽你的筋。

他们骂的时候,田间广播开始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一个女播音员正在铿锵有力地说:“《海瑞罢官》宣扬了什么?……所以,《海瑞罢官》是一株毒草,影响很大,流毒很广……”但我们村没人能听懂广播里说的是什么意思。

2

我们村究竟谁最先见到马?不是花腔也不是小老虎,而是步年。为什么这么说?因为那天早上,步年在另外一个村里替人出殡。这个村在我们村的南边,而马是从南边来的,因此步年最先看到了马。

我们这一带人死了出殡比较复杂,有一套仪式。尸体放到棺材里后,由八个人抬着把棺材送到山上的坟墓里去,但棺材前面要有一群人敲锣打鼓,吹拉弹唱,棺材后面死者的亲属要披麻戴孝,号啕大哭。步年就是棺材前面吹拉弹唱中的一员。他们吹的是《孟姜女哭长城》,这曲子是步年选定的。他们如果替婚礼吹奏就用《社会主义好》或《歌唱祖国》,但出殡用这两支曲子就不太好了,于是步年选了个《孟姜女哭长城》。当时有人提出光吹一个太单调,步年就另外排了一个《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步年想,反正苏联也变修了,吹这个曲子给死人听也不算反动。这个曲子弹唱班子的人没听过,步年只好一句一句教他们。

出殡的队伍缓慢地朝山上爬去。步年卖力地吹唢呐。步年是棺材前那一伙的首席乐手,气氛好不好全仗他的唢呐了。步年不但卖力,吹得还蛮有创造力,他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中的某几个音无限拉长,这样听起来就有一种悲叹的效果。

当然步年吹得这么卖力这么有创造性是有原因的。

步年今年十九岁,是我们村的天才。他懂得很多东西,别人感到为难的事他一学就会。他很能赌,会吹唢呐,还喜欢演戏。我们村的人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学会这些玩意儿的。后来我们发现他其实也不比别人聪明,要说聪明的地方就是他总是能够和一些怪人交上朋友,他的许多玩意儿都是向怪人们学来的。比如村头的瞎子水明,他能打扑克,因为他能摸得出每一张牌,所以眼睛瞎也没问题。每张牌平平光光的,可瞎子一摸就知道是什么牌。步年很奇怪,就同水明交朋友。水明就教给步年一二,步年没多久就能摸得出每张牌了,虽偶有失误,但如果同人打扑克,步年这点功夫是足够的了。

躺在棺材里面的那个死者也是个怪人。此人不是我们村的,本来步年一伙是不给外村人送葬的,但有一天,这个人自己找上门来了。

这个人姓高名德,七十多岁了,无后。他找到步年,对步年说:步年,我和你朋友一场,我这辈子对你没任何要求,只有一事相托,我死后,你要把你的吹拉弹唱班子叫过来,给我送葬。步年知道高德老头有点疯,以为他说这疯话是开玩笑,就说:你活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后事,你是不是活腻了。老头说:钱我带来了,五十元,这点钱是给你们兄弟的辛苦钱,到时你们要好好给我吹打一番。步年看到钱就笑了,他说:高德老板,你这个资本家,就认钱字,你如果死了,你不花钱我也给你去吹。老头说:你如果不拿着钱,我会不放心,我都要死的人了,你让我放心点好不好?说着老头把钱塞给步年,然后转身走了。

几天以后,步年才知道老头没开玩笑,老头在绝食,谁劝都不行,他就是想死。高德老头这样,村里的人也拿他没办法。他们村的人认为高德老头是个高人,他有料事如神的本事。这个结论村里人当然是经过几十年的观察才得出来的。从前高德是资本家,在城里开了一家大煤场,生意一直不错,一九四八年,他不想开这个煤场了,就把煤场分给了工人们,自己回到乡下来了。他到乡下后,还劝那些富人把地卖了得了,换些钱享受享受,结果高德被乡绅们骂死。这些富人因不听高德话,在一九四九年一个个人头落地,但那之后政府一直把高德当成开明绅士、社会贤达对待,日子过得比较滋润(他这个人懂得享受)。这以后,村里人认为他是个预言家。现在预言家活得好好的,却想绝食而死,村里人还是有点想不通,不过高德老头永远正确,村里人想不通也就不去想它了。

步年听到高德老头绝食时老头已生命垂危。步年打听到老头不但给他钱,还给了别人钱。也就是说老头把自己的后事都安排好了。老头考虑得相当周到,谁替他的尸体擦脸(因为绝食时,他的口水横流,脸弄得很脏,所以死了需要擦脸),可得二十元;谁背尸体,可得五十元;谁抬棺材,可得一百元。步年这才知道情况严重,等他赶到老头那里,老头已奄奄一息。老头睁开眼,看了看步年,他的眼神已十分遥远。老头张了张嘴,从嘴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像是从肺部里出来,气若游丝,声音则像鸭叫,又没有鸭叫那么响亮,或者说这声音像是喉咙有痰时发出来的。步年好不容易才听清楚老头的话。

老头说:多看看报纸,多听听广播。

老头吃力地抬起那只早已没有力气的右手,做了个用来强调语气的手势。步年发现老头的眼神里充满惊恐。

步年按老头的要求叫了他的伙计给老头出殡。由于上述原因,就不难理解他吹得如此卖力。在黄泥小路上,在棺材前头,步年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吹奏得如诉如泣,可谓撼天地而泣鬼神。步年一边吹一边想,这个高德老头临死还不忘做一回他的老师,竟叫他多看报纸。步年可不想看报纸,他一看报纸头就大。他觉得还是这样穷乐来得有趣,来得自在。

步年正这么想的时候,天空出现异象,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三匹马儿。这是步年第一次见到马,他以前只在图画里或电影中看到过。步年一时忘了吹唢呐,他一停,他的伙伴也都停了下来,都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疾驰而过的马儿。他们还看到了马背上的军人,都说,是解放军,是解放军。他们停下来,后面抬棺材的也只好停下来。这一带的规矩,半道上不能把棺材放下来,否则会倒霉。抬棺材的立在那儿,双腿打战。抬着走的时候借着棺材上下的颠力,可以省点力气,如果站着不动,就很累人。抬棺材的人就骂步年他们:你们发什么呆啊,是不是见到大头鬼啦。说话的当儿他们也都见到了马。

步年见后面的人骂,像是从梦惊醒,把唢呐放到嘴边,伴随着清脆悠扬的马蹄声吹了起来。于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变得欢快起来。后来步年觉得自己很对不住高德老头,人死了还吹得那么欢乐,他真担心老头从棺材中爬出来训他一顿,那老头儿可是非常好为人师的。

3

步年对新事物有很强的好奇心,他想弄清马儿从天而降是怎么回事。步年马上打听到军队开进了天柱。军队进来了,粮草也要接着运来,这一带交通不便,汽车没法子开进来,军队只好用马运送给养和情报,这样我们村的人便有幸见到了马儿。

步年替高德老头吹打完,回村已是午后。早上的雾气已散,阳光朗照。虽然太阳很大,因为是秋天,也不算太热。步年来到村头,看到小老虎带领着孩子们在村头的香樟树下撒野,花腔却独自一人爬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眼睛望着南方。小老虎这边不像花腔那样专注,他们在马儿没出现以前显然对欺负人更感兴趣。小老虎觉得解放军骑在马上真是威风,他很想尝尝骑马的味道,他对一个胖孩说:趴下。胖孩不解其意,问:你叫我干什么?小老虎说:我要把你当马骑。胖孩显然对这个提议不太接受,他说:你那么重我怎么吃得消。这时,另一个瘦子跳出来,他说:他不愿意就算了,骑我吧。小老虎没骑到瘦子身上,而是瞪起眼睛看胖子,他的目光有点吓人,瞪得胖子要哭了。胖子坚持了一会儿,趴到地上说:好吧。小老虎爬到他身上说:我为什么要骑你?因为你胖,像一头猪,骑起来舒服。

小老虎的行径步年全看到了。步年觉得小老虎太不像话了,决定管管他。步年把小老虎从胖子身上拉下来,训斥道:你怎么这样欺负人,他是人,你怎么能把他当马骑。小老虎被步年一拉差点摔倒,他没想到步年会来管这事,我们村的成年人不愿管孩子们的事,小老虎认为步年这样做很丢份,反唇相讥:是他自己愿意的,关你屁事。步年问胖子:是你自己愿意的?胖子见有人为他打抱不平,就说:我不愿意。步年又训小老虎,说:你都听到了?人家根本不愿意嘛,现在是社会主义,你还想同旧社会的地主资本家一样骑在穷人头上作威作福?步年这样一说,小老虎就有点被镇住了。小老虎也不是这么好唬的,他眼珠骨碌一转,又有了说辞:你是大人,你欺负我算什么本事,嘁,你也就在我们小孩子面前占点便宜。步年听到这话,火一下子上来了,过去一把抱住小老虎,举过头顶,要把小老虎抛到烂泥田里去,但转念又想,小老虎终究是个孩子,就不同他计较了。他把小老虎扔到地上。小老虎恶狠狠地瞪了步年一眼,说: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步年没把小老虎的话当回事,只是轻蔑地笑了笑。步年没想到,就在这天晚上,他家屋顶的瓦片被一阵冰雹似的石子砸得千疮百孔。

步年正笑着,花腔走了过来。花腔的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显然步年教训小老虎,他感到很舒坦。花腔走过香樟树时,拍了拍手,头朝天,大声地说:马儿不会来了,因为我看到马儿从前面那条小路跑到天柱去了。

一个孩子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说马儿已经跑过了?我们怎么没看见。

花腔说:你们怎么会看得见,你们给地主资本家做牛做马,你们怎么会看得见。

步年听了花腔的话,不禁多看了他几眼。步年想,现在的孩子怎么一个个老三老四的。

步年没有相信花腔的话,他继续等在村头,希望能见到马。这天,马儿如花腔所言没有出现。步年等到天黑就回家弄晚饭去了。

吃过晚饭,步年朝天柱那边望了望,心里涌出去天柱看一看的念头。其实我们村很多人(部分大人和几乎所有孩子)都想去天柱看看解放军,看看那些威武的马,但大家都不敢去。部队早已通过上级有关部门给我们村下了通知,我们村的人不得擅自靠近天柱,否则会有危险。一些内行的人绘声绘色地讲解放军在天柱的情形。其中老金法讲得最起劲。如前所述,老金法曾是游击队员,自以为懂军事,讲得比较专业,他说:军队在天柱,老百姓当然是不能靠近的,解放军虽然是人民子弟兵,军民鱼水情,但老百姓那么杂,谁能搞得清谁是好人谁又是阶级敌人,脸上又没有写着。我们这里虽然离苏修远,但离台湾近呀,说不定台湾特务说来就来了呢。解放军的警惕性高,他们睡在帐篷里,四周有人站着岗。解放军站岗,手里拿的可是真家伙,子弹上了膛,如果有人敢靠近,就可能给崩了。老金法这么一说,大家点头附和,原本想去天柱的人,都打消了念头。一些人把老金法的话记在心上,在吃饭时没忘了警告一下自己的孩子。

即使我们村的大人们不警告孩子们,孩子们也不敢晚上去天柱。天柱那地方实在有点特别,老发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在我们的感觉里,天柱好像不在地球上,而是在我们的想象之中。事实上我们村东边的群山中,确实存在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这么说吧,天柱可是个天然的昆虫博物馆——当然我们村的人也叫不来昆虫这样文绉绉的词语,大家一概叫它们虫子。有些什么虫子呢?翻一下书可以查出它们的学名,它们是:天蛾,石蝇,大蜓,螽斯,鹿角蝵等等。也有一些大家比较熟悉的虫子,如五彩缤纷的蝴蝶,各种各样的都有。世界上的色彩和图案,没有比昆虫更为神奇的了,比如天蛾,它有一双巨大无比的眼睛,几乎占据了它整个头部。天蛾的眼睛很像动物的眼睛,眼珠很小,眼白的面积占百分之八十,因此黑眼珠看上去就像是高光下的一粒豆子,坚硬、冷漠,给人惊悚感。天蛾的色彩是黑色和黄色组合而成,呈斑马状。又比如独角仙,头上的角画出一道优美的弧形,犹如一道彩虹,头部很小,头上有类似雄鸡的冠,它的身体如同金属铸造而成,外壳由暗红色、青色、黄色构成,图案规则对称,通体无毛,极富光泽。这些虫子让人感觉诡异,它们的色彩和图案给人一种非人间之感,仿佛它们来自另一个世界。这么多的虫子在天柱飞来飞去容易让人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以为自己是在太虚幻境之中。天柱不光虫子多,植物也同别处不同,比较原始,有些藤蔓生出的叶子大得惊人,像梧桐叶子。也只有天柱长得出这样的藤蔓,把这些藤蔓移到别处,开出的叶子就像爬山虎那样细小了。总而言之,天柱这地方有点神奇,我们村的人倒也习惯了,初来乍到的人看到这里的一切,常常觉得自己在做梦。据这些陌生人描述,在天柱,他们常常会看到远处向他们走过来的人像某种爬行的昆虫,走到近处才变成人。我们村的人听到那些外地人这么说,并不感到奇怪,人要是在梦中什么事都会发生。

所以,晚上要去天柱那地方是要有一定勇气的。不但要不怕解放军手里的枪,还要不怕天柱的虫子和种种传说。步年去,实在是太想近距离见见马儿了,如果能顺便骑一骑马,那简直就如美梦成真。步年想象了一下骑着马儿的感觉,他的心早已像虫子那样飞到天柱山上面了。

步年来到一座山顶,停下来,往下看。他看到天柱山下面的湖边果真有军队的帐篷,并且如老金法所言,解放军荷枪实弹,三步六岗,煞有介事,好像一场大战即将来临。军队出现在天柱这个地方,看上去像一群外星人。步年看不清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一只虫子,比如天蛾什么的,眼睛是否变成了复眼。就在这时,三匹马儿进入了他的眼帘,令他心跳加速,血液欢畅流动,他觉得自己像虫子一样飞了起来。步年看清楚了,那三匹马里两匹是白的,一匹是红棕色的,毛色纯正,每一根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步年又走近一点,他看到马儿突然变形,变成了一只在地上爬的蜈蚣,眼睛很骇人。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自己看到的原来是马儿在水中的倒影。这时步年出了一些问题,他先听到一只虫子嗡嗡嗡地从耳边飞过,接着有一支硬硬的家伙抵着他的后脑勺,他回头一看,是个士兵。士兵把他抓了起来。步年想,怪不得人家说解放军是天兵天将,果然神,刚才周围还没人影,眨眼就出来一个解放军,难道解放军都变成虫子隐藏了起来?

士兵捆住了步年的手,用一块黑布蒙住了步年的眼,把步年关到一间帐篷里,再没人理他。

步年被蒙着眼睛,弄不清白天黑夜。步年心里急,感到时间流逝得很缓慢,因此他认为自己至少已在帐篷里待了三天。关于时间,我们村的一些长者认为,天柱的时间和我们村的时间不一样,在天柱,时间按自己的方式流逝着。这种说法由来已久,至少在我们村流传了千年。可见时间的相对性早已被我们村的先祖发现。不知过了多少时光,步年听到悠扬的军号响起,接着传来一阵马啸声,马啸声尖利温热,步年听了热泪盈眶。他的泪水浸透了蒙着他的黑布,湿透的黑布让步年觉得眼前更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视觉没有了,听觉和嗅觉发达起来。他听到了一般人听不到的声音,那些低频鸣叫的虫子,嚓嚓嚓的,让人浑身发痒。他还闻到一般人闻不到的气味,比如我们村特有的含着大便芬芳的空气。这样的听觉和嗅觉要是在平时绝对可以称得上特异功能。

步年突然嗅到了村支书冯思有的气味,嗅到他正走在来天柱的路上。冯支书的气息真是复杂,烟草的臭味相当浓烈,还有狐臭,过去当游击队员时他知道自己有狐臭,当上我们村支书后,他就忘记了自己有狐臭,因为他自己闻不到,别人也不敢向他提。步年还从这复杂的气味中分辨出冯支书儿子的尿腥味。冯支书结婚迟,儿子只有十一岁,照说这岁数也不会尿床了,可他儿子还尿,据说还是个夜游神。这复杂的气味虽不好闻,但步年闻着很快乐,简直令他飘飘欲仙。可见香和臭是相对的,对香和臭的喜好也是有条件的。要说步年为什么飘飘欲仙,是因为步年认为支书冯思有是来救他的。

事实也是这样的,当冯思有书记的气味溢满整个帐篷时,步年眼睛上的黑布被摘了下来。摘下来时,世界却并不存在,眼前一片空白,非常耀眼的空白,这空白刺得步年眼泪涟涟。过了一会儿,世界才回到他跟前,他看到了怒气冲冲的村支书冯思有和几个严肃的军人。他听到冯思有支书操着一口生硬的官话,教训起他来。

冯支书说:你捣个什么乱,你偷偷跑到部队里来干什么,要来你就光明正大地来,你却躲在山上,像一个想偷吃马肉的人,还自以为自己是个侦察兵,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就像电影里的国民党。告诉你,步年,我军是一支高度警惕的部队,哪怕你变成天柱的虫子,我军也能把你抓起来。我军眼睛是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任何妖魔鬼怪都能显形。跟我回去。

听到最后一句话,步年露出天真的笑容。

4

回来的路上,冯思有支书都在说官话,不说乡话。步年想,支书官说话说上瘾了。说官话也好,官话脏话少,听着就不像乡话那样触目惊心。只是支书的官话说得实在太糟,磕磕巴巴的,听着让人着急。他真想替支书骂骂自个儿,好让支书歇一口气。如果是步年来骂自己,那一定比支书来得深刻。

步年会这么骂:步年啊步年,你想干什么?你如果想搞情报,台湾蒋家王朝又没发你工资;你如果想骑马,你一个劳动人民自己长着腿骑什么马。告诉你步年,有脚你就自己走,就是毛主席长征时也不骑马,自己走,把马儿让给战士骑。再说了步年,你都十九岁了,如果你去天柱和女人偷情,我也能理解,但你去偷看马儿,我就犯糊涂了,难道马儿比女人还好不成?步年啊步年……

步年这么想着,就到家了。他问支书:还有什么话说,要说屋里说。支书站在他家门口,奇怪地看着他。支书说:步年,你的屋顶怎么成这样啦?你的瓦怎么全被砸啦?你昨天不住在家里,你的瓦就被砸了,你没仇人吧?步年这才看到他的屋顶被砸得千疮百孔。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是谁干的,后来他断定是他的兄弟步青搞的鬼。他把冯思有支书送走,就黑着脸找步青去了。

步年和步青是双胞胎。两个人谁也搞不清谁是兄谁是弟,因此相互不服气。步青打小就不喜欢说话,有点自以为是,还喜欢出风头——当然步年也很喜欢出风头。我们村的人都认为步青这孩子不够仁义,这个结论基本上是公平的。在学校读书时步青就喜欢揭人家的短,还喜欢打小报告,什么事都往老师那儿告。虽然不是班干部却像班干部那样好指挥人。吃共产主义大食堂时,我们村的人都认为大师傅粥煮得太稀,大家都感到虽然吃得饱胀饱胀的,但一会儿就饿。步年发现食堂的大师傅没吃稀饭,而是偷偷地在吃馒头。步年就神不知鬼不觉偷了几个。那时候步年的爹早就死了,母亲还活着,步年还算孝,把馒头分一个给母亲。母亲舍不得吃,给了步青吃。步青这才知道原来步年在偷馒头吃。于是他就把这事告到支书冯思有那儿,说步年破坏共产主义事业。这事如果冯思有想往大里搞,也可以搞得轰轰烈烈,不但可以给步年戴上破坏分子的帽子,还可以让食堂的大师傅吃不了兜着走。但冯思有支书不想大搞,他认为一大搞局面就会很复杂,于是他就训斥告状的步青:什么馒头,我没见过食堂有什么馒头,一定是你看花眼了。步青这孩子,从小有心计,他没把馒头吃完,还留了半个做证据,他拿出来给冯思有看,说:这就是馒头,现在你看见了吧?冯思有一把夺过馒头,塞进嘴里,含糊地说道:没有呀,我没有看到馒头呀。步青才知道冯思有也很腐败。后来这事让步年知道了,于是步年找步青打架,两个人是双胞胎,长得一样高,力气一样大,所以也分不出胜负,结果两败俱伤,都打出了血。母亲一死,兄弟两个索性分了家。他们家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两间破屋子。西边的屋子比东边的好,兄弟俩都想要,互不相让,差点又打了起来。结果还是步年想出了办法,步年赌性比较重,平时有事没事都喜欢让老天做主,他建议抓阄决定。抓阄的结果是步年分到了较好的西屋。步青这人比较多疑,他想为什么西屋偏偏让步年抓走了呢?这里面有没有猫腻呢?步年善于赌博步青是知道的,步青听说步年向水明瞎子学了摸牌绝技,是作弊高手。步青认为很难说这次抓阄步年没做手脚。步青心里对这次分房很不服。有一回步青找到步年提出重新抓一回阄,步年当然没有同意。

步年见自己家的屋顶被人砸了,理所当然认为是步青干的。他黑着脸去找步青。步青在村尾,正和姑娘们聚在一块。步青如今长得非常英俊,很讨姑娘们喜欢。步青喜欢把自己装扮得很骄傲,表情冷峻、眼神锐利、非常深沉。村尾有一个池塘,有三个姑娘正在池塘边洗衣服。步青蹲在一边和姑娘们说笑。三个姑娘争着和步青说话,一个说:步青,你有没有脏衣服?你去拿来,我给你洗,你娘没了,你都是自己洗衣服的吧?另一个说:步青,你什么时候上城的话同我说一声,我也想上一趟城,我想去城里买一块布料回来。她们叽叽喳喳说着,步青几乎插不进嘴。步青只好在一旁矜持地笑。这时步年跳了出来,他骂道:冯步青,你过来,你为什么要砸我的房顶,你他娘的为何这样用心险恶。步青冷冷地看了看步年,没理他,继续和姑娘们说话。步年见步青这种态度,怒气倍增,他冲过去,抓住步青的衣襟,吼道:他娘的,冯步青,分房的事是由抓阄定的,是听天由命的事,你为什么要不服,你不服就是对天不服,对天不服,你就不会有好下场。步青一脸严肃,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说:我没砸你的房顶,你把手放开,否则,我就要不客气了。步年根本不相信步青的话,他讥笑道:你没砸我房顶?难道我房顶是自己碎掉的?你还是不是男人,自己干的事要有勇气承认。见他们兄弟俩吵架,正洗衣服的三个姑娘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在一旁劝说。她们说:你们是兄弟呀,有事好好商量呀,干嘛打架呀。步年见有人围过来,就想让人评评理。步年说:他算我哪门子兄弟呀,他砸我的房顶呀。姑娘们却站在步青这一边,她们说:不会吧,步青不会干这种事的。步年在姑娘面前出步青的丑,让步青觉得很没面子,步青黑着脸警告步年:你不要再闹了,再闹我就动手了。步年讥笑道:嘿,你砸了我房顶,你还有理了,还威胁我。步青二话不说,抱起步年把他掷到池塘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还是姑娘们把步年从池塘里捞起来的。

事后,步年知道自己确实冤枉了步青。屋顶不是步青砸的,而是小老虎所为。步年就找到小老虎的父母,要求赔偿。小老虎的爹把小老虎打了一顿,还叫工匠替步年盖好了屋顶。步年这人一向乐观,屋顶修好了后,就把小老虎砸房的事情忘记了。

5

步年每天都想着能再见到马,当然最好能尝尝骑在马上的滋味,他甚至认为只要能让他骑一会儿马,他这辈子就不算白活了。晚上他老是梦见马,在清晨快要到来时,他的睡梦中全是杂乱无章的马蹄声。后来他意识到,他可能不是梦中听见了,而是真的听见了马蹄声。有了这个想法后,他索性不睡觉,整夜站在村头。果然,清晨时分,部队的马跑过我们村,机耕路上尘土飞扬。

一天清晨,步年照例来到机耕路上。他看到村头的香樟树下躺着一匹白马,一个士兵蹲在马的旁边。马儿正喘着粗气,呼嚓呼嚓的,像打铁用的风箱发出的声音。步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走了过去。步年看到马儿在痉挛。马儿的前腿刨着地,刨出的泥飞出去足有十米远,其中的一些泥土还落在步年的身上。马儿的脖子伸得很直,像一根被拉伸的钢筋。士兵跪在马背后,他在不停地给马的腹部按摩。步年看到士兵的手上满是鲜血。步年小心翼翼地靠近士兵,从士兵的肩膀上望去,看到马的屁股上正有一团血淋淋的东西挤出来。原来马儿正在生产。步年靠近士兵时就像他投在地上的影子那样无声无息,因此忙碌着的士兵不知道背后站着一个人。当步年问士兵需不需要帮忙时,士兵吓了一跳,从腰间拔出手枪,迅速转身,问:谁?步年连忙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说:是我呀,我看到马儿正在生小马,我看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想帮帮你呀。士兵认出了步年,松了一口气,说:原来是你,你他妈总是鬼鬼祟祟的,吓了我一跳。不过你来得正好,你去挤马肚子,我把小马拉出来。你瞧,这小马不是头先出来的,是腿先出来的,我担心难产呢。步年照士兵的吩咐钻到马肚子下面挤。士兵的一双血手正握着小马的双腿,咬着牙在往外拉,他的头上全是汗水。他不敢拉得太重,怕把小马拉断。步年挤着老马的肚子,他似乎摸到了马肚子里小马的头,心不由得狂跳起来,他的小腹暖洋洋的,有美妙无比的亲切感,就好像这小马是他的儿子。早晨的气息和马儿的血腥味混杂在一块,犹如一杯醇厚无比的美酒,令步年心醉。

就像是绳子突然断了,只听得咕噜一声,士兵终于把一团东西从母马的屁股里拉了出来,士兵向后一个趔趄,捧着小马跌倒在地。小马吱吱吱地欢叫着在他怀里乱拱。这时,老马狠狠地踢了步年一脚,把步年踢出一米远,然后回过身来到士兵面前舔小马身上的羊水和血污。士兵放了小马,小马竟会一拐一拐地走动,它来到母马跟前,用嘴去拱奶子。母马一边让小马吃,一边舔小马。一会儿,小马吃饱了,它的毛发也全干了。它同母马一样,是一匹白马。小马在母马身边撒起欢来。天亮了,步年看到士兵的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士兵擦了擦脸上的汗,看了看远方。远方晨曦初露,山色如墨,一条道路融化在五十米之外的雾霭中。士兵把目光从远方收回来,回到小马身上。士兵抚摸了一下小马,沉思了一会儿,对步年说:我还有任务,这小马你可以给我照看几天吗?步年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本来,他觉得能摸摸母马小马,已经很满足了。现在,士兵竟然还要叫他照看小马,他当然是求之不得。他咽了一口口水,高声说:我一定会照顾好这小家伙的,请解放军同志放心,我不下地,专门照顾马,我会向冯支书请假的,他一定会同意的,因为这是拥军马。士兵笑了笑,拍了拍步年的肩,说:我回来后,就把小马领走。说完,士兵骑上马儿,马儿慢慢地向村南走去。步年抱着小马,站在那里,目送士兵远去。

这以后步年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小马身上了。他常把小马带到江边,让马儿吃江边的嫩草。他从不把马儿带到机耕路上去,他担心路过机耕路的解放军把马儿接走。他有一个小小的私心,他想多养几天小马。他的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盼望那个士兵到来,马儿是解放军的,总归是要还给他们的;另一方面,他又害怕士兵出现,因为那意味着他要把最心爱的东西献出去。

直到有一天,驻扎在天柱的解放军在一夜之间撤走了,就像他们静悄悄地来到我们村一样,他们去时也悄无声息。步年听到这个消息,心欢快地跳跃,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这匹可爱的小白马永远地归他所有了,意味着小马永远地留在了我们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