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帝王心术
皇帝扭过了头,他的脸一半儿在光亮处,一半儿在暗处,深邃的凤眸中闪着意味不明的沉重光亮,对晋王说道:
“小九,阿耶知道你不想做皇帝,但奈何你舅舅和一众朝臣,都拥护你做太子。今后,你就是大唐的太子了。”
你就是大唐的太子了……这句话令晋王李善无比的恐慌不安。
曾经的太子哥哥,是他心中所有对于太子的印象,他光芒耀眼的过去,还有他失意的控诉和眼泪,都一一在他的眼前闪过。
这些和“大唐”这个象征着天下的重任压了过来,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渺小而又无能的小船,被强行撒在了大海上,强迫它直面凶险未知的前途。
命运的悲怆,维系大唐天下的重责,全都混合在一起,在他的脑海中翻涌。
终于,在一众朝臣期许的目光中,晋王哭出了声,眼泪模糊了双眼,什么都看不清了。
……
他哭了许久……
朝臣们都面面相觑的走了,或许在他们心中,他难堪大任,他莫名其妙,甚至是胸无大志。
可是这些他都没心思管了,只管坐在两仪殿的台阶上哭。
皇帝将所有人都遣走了,就坐在他的身旁,默默地陪着他。
等他哭够了,皇帝从袖口中又将那块手帕掏了出来,反过来折了折,替他擦眼泪,温声问:
“哭够了没?”
晋王抽噎着没吭声,他双手无意识地放在膝盖上,像是一个乖巧又无助的孩童。
皇帝叹了口气,望着他说道:
“阿耶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了,你一向没有野心,给你点儿任务你就按部就班,不给你你是一点儿都不想往前走。现在就好比逼着和尚吃肉,逼着兔子赛鹰。
可是阿耶相信你心里头明白,你要是不当这个太子,你和你大哥都活不成。”
他声音压低了,透着急迫和嘶哑,抓着晋王的手使劲儿晃了晃,又说:
“阿耶不想看你们互相残杀,想你们都好好的。要不然九泉之下,我跟你们母后没法儿交代!”
晋王身子一震,心中触动,半晌,他扭过头说:
“可是……我害怕啊父皇,大唐的基业毁在我手里怎么办?……我这性子改不了。”
皇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眼神飘向了远处,感慨地说道:
“放心,这几个老哥哥,尤其是你舅舅,看在我的面子上,总会保着你的。
你这一代不会有什么大事,关键在下一代,你好好培养一个太子,照着你阿耶我这样、照着你大哥的样子培养,就行了。”
“……那若是培养不出来呢?”晋王惊慌地问。
皇帝深邃的眸光深了几许,犹如幽暗危险的丛林,过了一会儿,他的眼中才有了些轻松的光亮,洒脱地说道:
“那就没办法了……朕管天管地,管不了儿孙争不争气。若实在没有,那就说明咱们老李家气数如此,不强求。”
他顿了顿,又说:
“我只知道,我选你,已经是稳固朝堂最好的选择了。你刚刚也看到了,以你舅舅为首,他们根本就不考虑庶出的皇子,大势如此,逆着来必将是一场动荡血腥。
你阿耶我苦心经营了一辈子了,不想将这大好局面,毁在夺嫡传嗣上。”
晋王听得心中沉重,又抽噎了一下,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皇帝有心要教他,于是耐心地问:
“还记得阿耶刚进殿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么?你可看出来,有几个是支持你四哥的?”
晋王将心中的不安撇到了一边,强行让自己冷静,仔细回忆着当时的场景,说:
“我看着,舅舅长孙无忌,好像一开始有支持四哥的意思,后来听说四哥要杀子,就改了主意了,兵部尚书李绩应该是没有想法,跟着父皇的意思走。其余的人……几个文臣稍有疑虑,具体如何想得没看出来。”
皇帝欣慰地点了点头,说道:
“确实如此,你四哥素有才名,又十分看重文人,这么多年拉拢了许多有才之士,文臣肯定更偏向他一些。
武将,不会喜欢他这四肢不勤的模样,尤其是李绩,以前一直在并州替你管着并州做长史,不在长安,对你四哥不了解也不关心。以后在军事上,你大可以仰仗他。
你舅舅,其实你们兄弟两个谁做太子,对于他来说都没区别……”
他顿了顿,又问:
“你觉得你四哥为何没得人心?”
“他太狠了,虎毒尚不食子,他的话令人心惧。”晋王李善说。
可是皇帝却摇了摇头,说道:
“没有这么简单,重点不是他狠……就如我前头所说,你的性子太过良善,于做皇帝上有弊端。当一个合格的皇帝,如果只有善良,是个好人,是远远不够的。
这一点儿,朝堂上的这些重臣们,没有一个是不明白的。但为什么他们宁可选你呢?”
晋王垂下了眼眸,思索着没有吭声。
就听皇帝娓娓解释道:
“他狠得理由不够充分。他为了一己私利,想要当太子,便要杀自己无辜的儿子,狠得太没道义,没有人会希望在一个暴虐无道的人手下做臣子,太危险了。
我举个例子,我们宰杀牛羊,为了饱腹为了祭祀,不管杀多少,都没有人会觉得残忍。
可如果为了取乐,就为了看它们流血哀嚎,即便只是杀一只,也会让人觉得此人嗜血残暴。
这就是做皇帝需要把握的分寸,很多时候,残忍的手段是必须的,但是必须要建立在道义之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用兵要站在道义上,杀亲夺位,也要站在道义上。”
皇帝的眸光似一汪幽深不见底的汪滩,潭底藏着冷血的巨蟒,说:
“就如同当年,我杀了兄长李建成,夺了他的太子之位,可如今没有一人敢说我不该做,为什么?
其实在当初,我心里早就清楚,我与他根本就没有共存的可能,迟早要分个胜负。可是我从没有说过要害他的话,也没有做过刺杀他的打算。
相反,我一忍再忍,极尽恭顺,甚至劝解跟着我的人也跟着忍,当时你舅舅都被李建成的人当面欺辱,事情闹得极大,我都没有半句怨言。
一直等到李建成先动了杀心,实在退无可退,忍无可忍的时候,由众人之口再三劝说,才有了玄武门之变。”
皇帝用手指了指地下,加重语气说道:
“杀兄的事情我做了,夺位的事情我也做了,可是没有人觉得我残忍,也没有人觉得我薄情寡义,这就是区别。”
“还有,”皇帝看着晋王,接着说道:
“君臣之间,七分真三分假,大事上,要放低姿态,虚心听取谏言,多询问群臣的意见,你可知是为什么?”
晋王用平和的语气回道:
“因为只有多听多问,多方吸取意见,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你可以探听群臣们的真实想法。这对于皇帝来说,很重要。
要不然他们可以在你面前恭顺,背后却生二心,甚至谋反。你又没有天眼,不可能实时监视,事事清楚。所以更需要让他们不设防,对你说实话。
一个独断专权,不听人劝的皇帝,是听不到实话的。
所以,即便是你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也要试探地去问他们,让他们替你拿主意。
今日立太子的事情,便是如此。
在这个过程中,你才能看清楚他们是何心思,跟你是不是一条心。
而且,你还能更好的识人选才,跟着你的人,也会觉得自己时刻被需要被重视,情感上与你绑在一起,越发地增进忠心。懂么?”
晋王看着自己的父皇,已经傻了,只剩下一双震动的眼珠子,再也没有其他动静。
以前父皇虽然经常教他,但是都是具体的事务、基本的道理,像是现在这样的——帝王心术,还是第一次。
他此时才明白,原来皇帝平时那些看起来随意的行为,其实暗地里都有深意。
过了许久,他才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艰涩地问:
“父皇……父皇每次行事之前,都要想这么多,不觉得累么?”
皇帝轻轻地笑了一下,轻松地说道:
“怎么会呢?这些都是日积月累的人生经验,一开始的时候,意识到怎么做有好处,想改,确实是刻意的多一些,但是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他说着,目光飘远了些,似乎又想起了一些往事,说:
“其实我本性也不是多么宽容的人,自信到甚至有些刚愎自用,脾气也暴躁,不愿意听人说教。
多亏了你母后时常在一旁提点,我才知道了自己的毛病。后来,我就有意的将一些喜欢谏言的,敢挑战我权威的人放在身边。
在大事上,我自己心里头也有根绷紧的弦儿,经常自行矫正,就成了习惯。但小事上觉得不碍事,就多随了本性行事,随意很多。
所以,魏征就曾说过,我大事上宽容,小事上多刻薄计较,就是这个原因。
……没有谁是完美的,你的问题不大,只要时刻记得自己的性格弱点,以后大事决策上,多思量是不是太过宽容了,有意识地下手重一些,就错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