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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外公去世了。
圭辅只在小时候见过外公几次,对他没什么印象。
母亲的家乡在秋田县一个叫角馆的地方。父亲以前告诉他:“就在一个著名赏樱景点的河边。”
外公才六十七岁,不过好像一直有心脏病。外婆还在世,但不久之前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一直是住在外公和外婆家附近的姨妈负责照顾他们。这个姨妈名叫佐和子,丈夫病故了,现在跟二十岁的儿子修一住在一起。修一是圭辅的表哥,听说他高中毕业后就一直无所事事,整天在家里啃老。
外公的葬礼定在一个炎热的盛夏之日。因为正好是暑假,圭辅也一起去了,还头一次坐了飞机。考虑到此行的目的,他不应该感到兴奋,可高兴就是高兴。
好久不见的姨妈比他记忆中的形象更纤弱,好像时刻在害怕什么。她说起话来语速飞快,却含混不清,还总是心神不宁地四处张望,一刻都坐不住。母亲好几次一脸担心地问:“姐,你还好吧?要是出了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姨妈听了连连点头,那个样子让圭辅不禁联想到宠物店的小动物。
他们在公营的殡仪馆举行了一场只有亲人和好友参加的告别仪式。
圭辅和父亲一起上厕所时,父亲小声告诉他:“妈妈家跟爸爸家一样,没什么亲戚。”
的确,圭辅去年被带去参加邻居的葬礼。当时有好多人,场面特别盛大。
等待火葬期间,他们拿到了便当。圭辅一边吃冷了的炸鸡块和煮物,一边观察四周。此时,父亲夹了一块炸虾给他。
“达也君他们不来哦。”
圭辅每次都特别感叹,别看父亲平时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却总能说中他的心思。他很奇怪父亲为何会知道他的想法。的确,自打他来到这里,就一直想知道达也和道子会不会出现。
“因为是远房表亲吗?”
他听说母亲和道子是“远房表亲”的关系后,马上去查了资料。那个词指的是两个人的祖辈是亲手足,虽然也是一种亲戚关系,不过比较远。
“这是原因之一。”父亲凑到圭辅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子本来就是家里的养女,现在好像已经跟父母那边断了联系,所以才不来的。真要说的话,她跟你妈妈其实什么关系都没有。吃焗菜不?”
“吃不下了。”
他感到很舒畅,就像告诉达也今后不能再让他进家门一样。这种感觉用道理很难讲清楚,总之他得知自己跟达也和那个女人都没有亲戚关系后,长出了一口气。
圭辅的心情变好了,母亲却好像不太精神。他感觉那可能不只是因为外公死了,还因为姨妈的状态。
然而,他只跟达也断了几个月的联系。
十二月中旬,达也和父母少见地在休息日白天来到了圭辅家。
道子依旧每个月来一次,不过自从圭辅梅雨时节传达了“禁令”,他就没再见过达也。现在,城里已经充斥着令人厌烦的圣诞歌曲了。
这是圭辅头一次见到达也的父亲秀秋。达也长得一点都不像道子,却跟秀秋有着同样的气质。尤其是眼睛,秀秋的眼神就像冷淡了数倍的达也。
圭辅被吩咐到自己的房间去,他就转身走上了楼梯。但他没有听见达也跟过来,情况跟以往不一样。于是,圭辅又悄悄溜出房间,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
看来,他们是想在寒假期间把达也寄宿在这里几天。
圭辅之前听说秀秋做的是经营顾问的工作,再从刚才大人的交谈中推断,因为那份工作,秀秋要在大阪待一段时间。道子为了帮他安顿下来,过年这段时间也要在那里待上一周。就算把达也带过去,也无法照顾他。而且老实说,交通费和住宿费都是一笔很大的开支。所以,他们希望圭辅的父母让达也能在这里借住几天。
事情不好了。
快拒绝,快拒绝。
圭辅握紧双手祈祷着。
“既然是这样……”父亲的声音,“你说对吧?”
被问到的母亲应了一句,他没听清。
不会吧,快拒绝啊。
“真不好意思,总给你们添麻烦。以后一定会加倍感谢你们二位的。”
道子长出了一口气。
怎么会这样?他竟然要跟达也在家里生活一个星期,太难以置信了。
“事情已经谈好了,你去找小圭玩吧。”又是道子的声音。
圭辅慌忙回到自己的房间。紧接着,他就听见一阵飞快的脚步声,达也冲了进来。
“好久不见!”达也嘿嘿笑着说。
“啊,你好!”圭辅坐在椅子上,装出才发现他的样子。
“就是这样,麻烦你啦!”达也朝他敬了个礼。
“就是哪样?”圭辅歪着头问了一句。
然而,达也早就看透了。他笑得肩膀直发抖,抬手指向圭辅摊开的漫画杂志。
他拿反了。
达也一家离开时,圭辅从窗帘的缝隙里偷看他们。秀秋走在前面,道子和达也并肩跟在后面。不知秀秋是不是受伤了,走起来有点拖着右腿,再加上他瘦削得病态的体形,给圭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几天后发生的事情,宛如镌刻在圭辅的记忆中,令他永远都忘不掉。
圣诞节前夜,达也来到了奥山家。他父母已经前往大阪了。
圭辅家每年圣诞节前夜都有小小的活动。虽然称不上派对,但还是会有蛋糕和烤鸡,菜也比平时多几道。把肚子吃得溜圆,回到房间里躺下,第二天早晨,圭辅就会发现枕边摆着礼物。因此,这是个十分快乐的日子。但他有点同情达也,不知对方能否收到礼物。
因为达也在,圭辅的父母似乎奢侈了一回。圣诞节前夜的料理看起来比以往还要诱人,还有达也以前就说很喜欢的杂菜饭。
“好好吃,太好吃了!”
达也狼吞虎咽,让圭辅在一边看着都觉得自己饱了。
“你吃东西还是那么豪爽啊。”
连父亲也要过度刺激达也。
“因为真的太好吃了。”
达也把自己那份烤鸡瞬间吃得只剩骨头,还把不爱吃鸡肉的圭辅父亲剩下的那些也吃掉了。接着,他满嘴流油,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桌上的料理。
“我已经吃不下了。”
父亲靠在椅背上,揉起了肚子。
“老公,你太不像样了。”
“啊,抱歉抱歉。我去抽根烟。”
父亲戏谑地说了一句,便到院子里抽烟去了。他喝醉酒回家,或是深夜没有人的时候,会打开起居室的窗户抽烟。不过,家里有人在的时候,他都会到院子里去抽。
父亲离席后,圭辅看了母亲一眼。
夏天的那场葬礼后,母亲就有点没精打采。他觉得这不是自己应该介入的问题,就一直假装没发现,但他知道,母亲去看了几次医生,还开了一些貌似安眠药的药物回来。她应该很担心患了阿尔茨海默病的妈妈和留下来照顾妈妈的姐姐吧。圭辅不知道母亲现在还有没有服药。本来这段时间她已经好了一些,但现在达也来了,他担心母亲又会消沉下去。
“小圭,你有几个5?”
达也突然问起了他的成绩。
“一般般吧。”
“什么嘛,干吗要瞒着我。我只有三个5。”
“我也差不多。”圭辅回答道。
其实,圭辅四门主科和音乐都拿到了5。虽然根据班主任的主观评价,每年多少会有些不同,不过他的成绩基本保持在这个水平。单看成绩单的数字,他比达也强一些,可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达也似乎对比较成绩不太感兴趣,很快就笑着说:“等会儿去打游戏吧?”
二十五日早晨,房间门前还出现了达也的礼物。
“哇,好棒!”
达也高兴得满脸通红。圭辅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我第一次收到圣诞礼物。”
达也的礼物是一台便携式游戏机。虽然不算很贵的机型,但达也还是特别高兴。圭辅的礼物则是他一直想要的电子词典。
“我好想永远当这里的孩子。”
开什么玩笑?
相比达也的兴高采烈,圭辅的心情坠入了谷底。
因为接下来的好几天,他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不,甚至连睡觉的时候,也要跟达也待在一起。
正如圭辅所料,达也好像着了魔一般,整天埋头打游戏。外面的天气这么好,他怎么不出去跟朋友踢球呢?看来是这个家待起来太舒服了。
圭辅实在玩腻了游戏,很想去找朋友玩,可是他想起母亲提起的“丢钱、丢东西”之事,觉得不能让达也一个人待着,便决定忍耐。等到母亲傍晚回家时,圭辅已经筋疲力尽了。
自从达也住下以来,晚饭都是母亲和他们俩一块儿吃。可能因为年底繁忙,父亲每天都很晚回家。
吃饭时,达也总是找母亲说话。一会儿问她高中时有没有男朋友,一会儿问她喜欢哪个偶像歌手,好多问题连圭辅都没听母亲提起过。母亲虽然回答得有点应付,但也没有露出厌烦的表情。不知为何,圭辅感到很不愉快。
吃完饭,洗完澡,圭辅正在看电视上的猜谜节目,突然听见洗手间传来了声音。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有人快步穿过走廊,似乎上了二楼。不过话说回来,达也好像消失了好一会儿。
刚才那个脚步声是达也的吗?圭辅小心翼翼地穿过走廊,洗手间里没有人。他轻轻拉开磨砂玻璃门,发现里面那扇门隔开的浴室里有个人影。应该是母亲,好像泡在浴缸里。
“是谁?”
浴室里传出了他平时很少听见的——母亲严厉的声音。
“是我。”圭辅尽量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好像听见有声音。”
“哦,是圭辅啊。”母亲的声音很快放松下来,“没什么,就是洗发水的盖子掉了。”
圭辅觉得母亲在撒谎。
在认识达也之前,不论是看见母亲的裸体,还是被母亲看见自己的裸体,圭辅都只是觉得有点害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就算对方不是母亲,只是一个阿姨,恐怕也一样。
然而,达也不一样。
达也肯定是想在这里干什么,被母亲发现了,才慌忙逃了出去。他到底想干什么?还是已经干了?圭辅越想越恶心,一点都不愿深想。
他转过头,看见洗衣篮里放着母亲刚刚脱下来的内衣。他觉得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马上回到了起居室。
他感到口干舌燥,心脏怦怦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