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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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像我刚才教的那样,去那边打钉吧。”

父亲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高兴,这绝不是因为圭辅在闹别扭。

圭辅独自蹲在地上,用枯枝描绘宇宙飞船设计图,就是不愿往帐篷那边看。

“这里可以吗?”达也用爽朗的声音问道。

“OK.”父亲也用明快的语调回答。

按照计划,圭辅一家加上达也,四个人一起来到了露营地。他们把露营装备装进小面包车,开了一个半小时车来到这里。这是圭辅第二次来。

周围有许多自然风景,还有一座开发了徒步路线的小山,河边能抓到螃蟹,夏天的晚上还有犀牛甲虫和锹形虫飞到帐篷外面。而且,停车场距离帐篷区不足一百米,管理站附带简易淋浴装置和小卖部,可以轻松享受露营的乐趣。

“有人说这都是‘歪门邪道’,不算真正的露营,但棒球也不总是用硬球才算英雄啊。外行人随便玩两把,只要开心就好。”

这是父亲的口头禅。

“这样可以吧?”那边又传来了达也的声音。

“很好很好,你很有天分。”父亲很是愉快。

画设计图的树枝折断了。

“你爸爸很开心嘛。”

圭辅转过头,发现母亲笑着站在他的身后,手上端着装了烹饪器具的大锅。

“比平时高兴多了。”

他的回答略带挖苦,母亲似乎听出来了。

“你爸爸这是在照顾达也君,担心他一个人会寂寞。”

“嗯。”

道理他都懂,可心里就是不好受。

“要是你有空,等会儿来帮忙洗菜吧。”

山那边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

支好帐篷,他跟达也在河边走了走。

“小圭的爸爸妈妈真好。”

达也拾起一块扁平的石头,朝着河面甩了出去。小石头就像活物一样,在水面连着蹦跳了五六次后,消失在对岸的草丛里。

“感觉很时髦。”

那天,父亲和母亲穿了同样的衣服——蓝色纯棉T恤,还有轻薄的米色斜纹棉长裤。父亲是直筒裤,母亲则是小脚裤。父亲的脖子上系了一条深蓝色领巾,母亲则在头上系了一块红色三角巾。

“我家绝对看不到这样的。老爸整天阴沉着脸,像个病人一样,老妈又那么丑。”

“不会啊。”圭辅否定道。

达也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

“你不用照顾我的心情,反正那女的不是我亲妈。”达也如此满不在乎地坦白,反倒让圭辅不知如何回应,“那女的是老爸的再婚对象,我亲妈在我三岁那年病死了。老爸也真是的,既然要再婚,为啥不找个像小圭妈妈那样的人呢?那样——”

说到这里,达也就没了声音。圭辅看了他一眼。

达也的视线对准了正在厨房区切菜的母亲的背影。因为她弯着腰,修身的长裤臀部印出了内裤的轮廓。

“可是,小达的妈妈看起来很温柔啊。”

圭辅实在受不了了,就说了一句违心的话。其实,圭辅特别害怕道子,不过道子看着达也的目光的确带有慈爱。就算没有血缘关系,母子就是母子。

“才没有。”

达也扔出第二块石头,可能是因为力气太大了,石头没有在水面上弹跳,而是“咚”的一声掉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嗯?”

“她一点都不温柔,小圭你不懂。”

达也的脸涨红了,似乎特别生气。圭辅突然有些害怕,便转移了话题。

“对了,晚饭是咖喱。”

“真的吗?”达也的表情一下子明亮起来,“我最喜欢咖喱了。”

达也扔下一句“我要去帮忙”,就“吱吱嘎嘎”地踩着沙砾,朝圭辅的母亲那边跑去。达也喊了一声,母亲回过头,对他说了些什么。

这时,圭辅才注意到,达也比身高只有一米五的母亲还要高。

“今天烧的饭应该是有史以来最好吃的吧。”

四个人围坐在组合式火灶边上,大口吃着咖喱。

虽然火烤得脸颊发烫,偶尔还会被烟熏到,不过露营的饭菜还是格外不同。

他们以前也尝试过用饭锅烧饭,不过每次不是夹生,就是煳底,都不太好吃。相比之下,那天晚上的米饭确实很好吃。

“太好吃了。”

达也反复说着这句话,使劲往嘴里扒饭。

“别吃太快,容易消化不良。”母亲提醒他。

“没关系。我可以再来一碗吗?”

“嗯,多吃点。反正每次都剩下,到了第二天早上还得继续吃,害我没有发挥的空间。这下明天可以早起,试试烤面包了。”

“好棒!太厉害了!特别有露营的感觉。”

圭辅想起了达也不久之前说的话。

如果达也不是道子生的孩子,那无论法律如何规定,他跟达也就只是纯粹的外人而已。如此一想,他就有点放心了。

吃完饭,母亲去淋浴间洗澡。父亲趁机拿出了香烟,因为母亲一直唠叨让他戒烟。

晚风有点凉,圭辅想上厕所。

“这个很不错吧。”

父亲叼着香烟,拿出一把蓝色的金属工具刀。他很想向达也炫耀。

“哇,好酷!”达也立刻有了反应。

“你要玩玩吗?”

“可以吗?”

父亲心情大好,把工具刀交给达也,告诉他这里是小刀,这里是螺丝刀。圭辅很担心父亲会说“你想要就给你吧”,所以一直没去上厕所。

其实,就在几天前,父亲曾经拿着那把工具刀走进圭辅的房间。

“你要对妈妈保密哦。”父亲突然说。

圭辅想:“如果要保密,那就别拿给我看呀。”当时,他正忙着写老师布置的作业,有点生气。

“是不是很棒,你想不想要?”

“我才不想要。”

好不容易才想到的解题方法,于是圭辅耷拉着脸回答道。

父亲嘟哝着:“这可是个好东西啊。”然后转身下楼去了。

他很后悔,如果当时再仔细看看就好了。

帐篷很宽敞,摆下四个人的睡袋也绰绰有余。与家里的床相比,地面有点硬,不过圭辅还是马上就睡着了。

鸟儿的叫声将他唤醒。他深吸一口气,有森林的气息。帐篷里一个人都没有,看来大家都起床了。

父亲果然在外面烤面包,达也坐在他旁边,一脸得意地往灶台里塞小树枝。他们就像亲生父子一样。圭辅对两个人道了声“早”,转身去洗脸。

早饭是有点焦黄色纹路的面包和火腿蛋,还有热腾腾的速食汤。如果在家里,这点东西算不得多么稀罕,不过在户外呼吸着新鲜空气,却让圭辅感觉早饭异常美味。

由于他过于注意达也,说得不好听就是忌妒,中间闹过不少别扭,不过事情过去之后,他还是觉得这次露营很开心。

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圭辅发现父亲有点心神不宁。他一会儿掀开地垫,一会儿在周围的草丛里翻找,就是停不下来。

“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母亲问了一句。

父亲慌忙摆着手说:“不,没什么。”

“你好可疑啊。”

“没有,真的没什么。”

母亲去管理站办离场手续时,父亲悄悄对圭辅说:

“那把刀不见了。”

“啊?蓝色的那个?”

“就是啊。我记得放在枕边那个背包的外部口袋里了。”

“是不是掉在什么地方了?”

“我都找遍了也没有。那把刀还没怎么用过呢。唉——”

父亲长叹一声。圭辅并不讨厌父亲这种孩子气的性格。

那次露营之后,达也就经常跑到圭辅家玩。

那是因为父亲得意忘形地说:“以后常来玩啊。”于是,达也几乎每天都会背着书包跑过来。

“你好!”

达也每次都大声地打着招呼,自己打开门走进来。有两次,圭辅故意锁上了门,于是达也就坚持不懈地按门铃,害他没多久就认输了。

达也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在圭辅的房间或起居室里打游戏、看漫画,随便吃、喝家里的零食和饮料。

母亲一回来准备晚饭,达也就会说“打扰了”,然后回家去。一开始,他好像还想留下来吃饭,但是母亲提醒道:“晚饭要在自己家里吃哦。”仅仅被说了一次,他后来就每次都在晚饭前回家。

那是进入梅雨季节好几天后的一个夜晚。

“滴答、滴答……”连绵不断的雨声让圭辅很难入睡。

不知第几次起来上厕所时,他听见一楼起居室传来了声音——是父母的深夜谈话声。

他差点就转头回房了,但又觉得两个人的声音跟平时不太一样。于是,他悄悄走下了楼梯。

“肯定不是,是你的错觉吧?”

他隔门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丝毫没有“闲聊”的感觉。

“你说不见了三万日元吗?”父亲的声音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嗯,我刚从银行取出来的。信封里正好装着十万日元,放在卧室的衣箱里,肯定不会有错。而且,上周也不见了两万多日元。”

“你确定?”

“当时,我也不太敢相信,觉得是不是自己弄错了。可是后来算账,还是对不上。”

“可是,家里只有我们俩和圭辅啊,难道进小偷了?”

“小偷肯定不会只拿三万日元吧?”

父亲沉吟了一会儿,然后从起居室里传来了“啪嚓”一声,接着是独特的气味。他点燃了香烟。

“真是的。”母亲的声音让他联想到了她瞪眼的表情,“都说了别在屋里抽烟。”

“就抽一根有什么嘛。”

门里传来了父亲起身的声音,他在往落地窗那边走。接着,他似乎拉开了一点窗子,把烟雾朝外面吐。那是不想在院子里抽烟时的应急手段。

“对了,你说还有别的东西不见了?”

“对啊,光是我发现的,就没了三件内衣。”

圭辅听见父亲咳嗽起来。

“不会吧?”

“绝对没错,那些都是刚买的新内衣。不见了一件胸罩和两条内裤。”

“这就有点吓人了。”

“还不止这些。”

母亲压低了声音,圭辅也跟着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倾听。

“怎么,还有吗?”

“那个对不上数了。”

“那个?”

“就是那个啊,放在卧室衣箱里的东西。上数第二层抽屉里的……”

“哦,那个啊。”父亲恍然大悟,圭辅则不明所以,“你想啊,谁会偷那种东西?是不是数错了?话说,你数那个干什么?好险好险,我得记着不能拿家里的东西到外面去用。”

父亲嘿嘿笑着说。

“别闹了。”母亲似乎有些恼怒。

“难道是圭辅?”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圭辅险些叫出声来。他很想立刻否定,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母亲替他说话了。

“肯定不是圭辅。我应该跟你说过,最近达也君几乎天天放学后就跑过来,一直待到傍晚。这跟家里发生怪事的时间段正好一致。”

“达也君?你说是那孩子偷了钱和内衣?”

“只能这样想。”

“是不是你想多了?”

“那孩子看到我就会满脸堆笑,反倒有点诡异……要是查一查指纹,肯定能查出来。”

“不用那么夸张吧?”

父亲的反应还是有点半信半疑。

对话中断了片刻,父亲突然又说:“啊,对了。”

“什么?”

“不,没什么。”

“讨厌,你这样说,我更想知道了,别只说一半啊。”

“嗯……我书房的架子上原来不是有个别人送的小小的龙形摆件吗?”

“哦,你说的是你们部长从香港买回来送你的瓷器,对吧?”

“对,就是那个。前天,我突然发现那条龙的头断了,还以为是自己不知不觉弄到地上了。”

“要是你不知不觉碰掉了,它是怎么回到架子上的?”

“我肯定不会幻想它自己跑回去啦,当时只是觉得会不会是圭辅。”

“那孩子才不会乱动东西,就算碰掉了也会告诉我们。”

圭辅站在楼梯的中间,静悄悄地展开了思考。

如果家里出了怪事,那肯定是达也搞的鬼。父亲就是太善良了。

可是,达也什么时候做了那种事?假设达也有机会搞鬼,那肯定是母亲回家前那段时间。可是,他一直跟圭辅在一起啊。难道他每次都是趁圭辅不注意,跑到父母的卧室和书房里捣蛋、偷钱吗?

圭辅继续认真回忆起两个人相处的时间。

是趁他上厕所的时候?不,达也在家的时候,他只去小便过,时间肯定不够。那就是——

游戏。

圭辅坐在台阶上,险些叫出声来。

他们把游戏机接在起居室的电视上,起劲地玩射击游戏。每次都是轮流上场,比赛谁的得分高。他们俩都能轻易过到第三关前后。由于打游戏的时候注意力过于集中,圭辅不太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现在想来,每个人独占游戏机的时间应该有十到十五分钟。在此期间,另一个人就完全空闲着。这么一想,圭辅打游戏的时候,的确好几次发现达也没在旁边。他一直以为达也是去冰箱那里翻零食了。

他可能就是趁那段时间溜进了父母的卧室和书房。

这个人太坏了。

如果有人把现金扔在桌子上,某些小孩可能会一时兴起把钱偷走。可是从藏在衣箱的信封里偷钱,还偷走内衣这些东西,那可是真正的偷窃了。

上次露营时,父亲的那把工具刀可能也不是丢了。

圭辅宛如坐在充满汽油味的巴士里,感到头晕目眩、胸闷恶心。

随后,他加倍注意不发出脚步声,静悄悄地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