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失事(I)
伦敦,1536年5月
王后的头颅刚一落地,他就转身走开。一阵强烈的食欲提醒他,该吃第二顿早餐了,或者是提早的午餐。上午的情形史无前例,我们没有规矩可以借鉴。那些为逝去的灵魂下跪的见证者们站起身,戴上帽子。帽子下的面孔惊魂未定。
但接着他又转过头来,对行刑人表示感谢。这家伙做事干净利落,虽然国王给他的酬劳不菲,对于优质的服务,不仅要付钱,还要予以鼓励。他曾经吃苦受穷,凭经验明白这一点。
那瘦小的躯体倒下后躺在断头台上:腹部朝下,双臂张开,趴在一摊红色的液体中,血液顺着木板的缝隙往下渗。在安妮生命的最后时刻,有几个戴着面纱的女人陪伴她,法国人——他们派人请来了加来的行刑人——拾起那颗头颅,用麻布包好,交给其中一个戴面纱的女人,她们是安妮生前最后侍奉左右之人。他看到那个女人接过包裹时,从颈背到脚跟都在发抖。但她还是稳稳地接住它,而一颗头颅比你料想的要重。他上过战场,凭经验也明白这一点。
那几个女人表现出色,安妮会为她们感到自豪。她们不让任何男人触碰她,所以伸出手掌,挡开那些想帮忙的人。她们走进血泊,朝那瘦小的尸体俯下身去。当她们抓住她的衣服,抬起她的残躯时,他听见她们深吸了一口气。她们担心布料撕裂,担心手指碰到她正在变凉的身体。她跪过的垫子已经被自己的血液浸透,她们每个人都避开垫子侧身而行。透过眼角的余光,他看到有个身影飞快地离开,那是个穿着紧身皮上衣的男人,身材清瘦,一闪而过。是弗朗西斯·布莱恩,一位反应敏捷的朝臣,去告诉亨利他恢复了单身。他在心里说,相信弗朗西斯吧,虽然他是已故王后的表亲,但他记起弗朗西斯还是下一任王后的表亲。
塔里的官员们已经找到一个箭箱充当棺材。那瘦小的身体正好合适。捧着头颅的女人跪下,将被血浸透的包裹放进去。由于没有其他空间,她把头颅放在尸体的脚旁。她站起身,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旁观者们也纷纷跟着抬手;他自己也动了动手,但马上止住,将它变成一只微握的拳头。
女人们看了最后一眼,然后退开,她们都略抬双手,以免弄脏自己的衣服。金斯顿总管的一位手下递上亚麻毛巾——但为时太晚,用不着了。他对法国人说,这些人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们有那么多日子可以准备,居然没有棺材?他们知道她会死。他们对此毫不怀疑。
“但也许他们有怀疑,克伦穆尔先生。”(法国人总是念不准他的名字。)“也许他们有怀疑,因为我觉得,连夫人自己都以为国王会派信使来宣布剑下留人。即使在一步步走上断头台时,她还在回头张望,你看到了吗?”
“他没有想她。他的心思全在他的新妻身上。”
“哦,也许这一次会好运,”法国人说,“你得这样希望。如果再要我来,我会提高价码的。”
对方转过身去,开始擦拭自己的剑。他的神态充满爱惜,仿佛这件武器是他的朋友。“托莱多钢(1)。”他伸出剑来让他欣赏,“我们仍然得找西班牙人才能弄到这样的剑刃。”
他(克伦威尔)用一根手指触摸着金属。看他现在的样子,你不会猜到他父亲是一位铁匠,成天跟钢和铁打交道,跟从地下开采或锻造的一切、各种熔化、锻造或有刃的一切打交道。行刑人的剑身上刻有基督的荆棘冠冕,还有一句祈祷文。
围观的人们已渐渐散去,包括朝臣、市议员和官员,这些人穿着绸缎、戴着金链,或者身着都铎王室的服装,或者佩戴伦敦公会的徽章。见证人倒是不少,但大家对自己所见都感到茫然;他们明白王后死了,但事情发生得太快,他们来不及消化。“她没有痛苦,克伦威尔。”查尔斯·布兰顿说。
“萨福克大人,她要是有痛苦你兴许更满意。”
他对布兰顿很反感。当其他的证人们跪下时,公爵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他对王后恨之入骨,连这点起码的礼节都不肯向她表示。他记得她步履蹒跚地走上断头台:正如法国人所言,她曾经回头张望。即使在说临终之言,请人们为国王祈祷时,她还在越过人群的头顶张望。尽管如此,她并没有让希望削弱自己。很少有女人在最后时刻如此坚定,这样的男人也不多。他看到她开始发抖,但只是在最后的祈祷之后。没有枕木,加来人不用这些。她被要求跪直,没有支撑。一名女侍用布蒙住她的眼睛。她没有看到剑,连它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剑刃“嗖”的一声从她的脖子上掠过,比剪刀剪过绸布还容易。我们所有人——哦,是大多数人,不包括布兰顿——都很遗憾不得不走到这一步。
榆木箱子现在被运往小教堂,石板已经掀开,好让她葬在她哥哥乔治·博林的尸体旁。“他们在世时曾经同床,”布兰顿说,“所以死后同穴也顺理成章。让我们看看他们现在如何相亲相爱。”
“走吧,国务大臣,”伦敦塔总管说,“我备了些点心,如果你肯赏脸的话。我们今天都起得很早。”
“您吃得下吗,先生?”他儿子格利高里从未见过人死亡。
“我们必须干活才能有饭吃,也必须吃饭才能干活,”金斯顿说,“如果一个仆人仅仅因为缺一块面包而分神,那对国王又有何用?”
“分神。”格利高里重复道。他儿子前不久被送去学习公共演讲的艺术,结果就是,虽然他还没有完全掌握相关的修辞技巧,但对词语——如果你对它们单独地看的话——却兴趣大增。有时,他像是将它们举起来仔细端详,有时又像是用棍子戳它们,有时还像是兴致盎然地凑近它们,犹如一条狗摇着尾巴对另一条狗的粪便感兴趣——你忍不住会打这种比方。他问总管:“威廉爵士,以前有过处决英格兰王后的先例吗?”
“据我所知没有,”总管说,“或者起码在我任职期间没有,年轻人。”
“我明白了,”他(克伦威尔)说,“那么,过去几天的错误只是因为你们缺乏实践?你们就不能把事情一次做好吗?”
金斯顿开怀大笑,大概因为觉得他在开玩笑。“你瞧,萨福克大人,”他对查尔斯·布兰顿说,“克伦威尔说在砍头方面我需要多加实践。”
我没有这么说,他想。“找到那个箭箱算是运气。”
“如果依我,就会把她扔在粪堆上,”布兰顿说,“而把她哥哥放在她底下。我还会让他们的父亲亲眼看着。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克伦威尔。你干吗要留着他这个祸害?”
他生气地训起他来——他的生气常常是装的。“萨福克大人,你自己也经常冒犯国王,然后下跪求饶。就你这个性,我毫不怀疑你会再次冒犯。到时候会如何?你希望国王毫无慈悲之心吗?如果你爱国王——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就要关心他的灵魂。有朝一日,他会站在上帝面前,对每一位子民负责。如果我说托马斯·博林不会危及王国,他就不会。如果我说他会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他就一定会那样。”
从草地上走过的朝臣们不禁朝他们侧目:一个是留着大胡子、双眼放光、胸脯宽阔的萨福克,另一个是暗色装束、矮矮墩墩的国务大臣。他们小心地分开并绕过争吵的两人,然后在另一边重新聚拢,三五成群地聊起天来。
“天啊,”布兰顿说,“你在教训我吗?我?王国的贵族?而你,想想你来自何处!”
“我站在国王让我所站之处。该教训你的时候我都会教训。”
他想,克伦威尔,你在干什么?他通常都彬彬有礼。但如果在砍头时都不能说实话,那何时能说?
他转头看他儿子。从安妮加冕至今,我们长了三岁差一个月。有些人更聪明了,有些人更高了。当初得知自己必须见证她的死亡时,格利高里曾说他做不到:“我做不到。一个女人,我做不到。”但他儿子刚才始终未动声色,也管住了自己的舌头。他告诉过格利高里,只要在公共场合,就得知道人们在观察你,看你是否适合跟着我侍奉国王。
他们走到一旁,向里奇蒙公爵——国王的私生子亨利·菲茨罗伊——躬身行礼。这是个长相英俊的孩子,有着他父亲那样的细腻泛红的皮肤和金红色头发:像一株柔弱、修长的植物,是个尚未长大的男孩。他立在他们面前,身子有些摇晃:“国务大臣?今天上午的英格兰更美好了。”
格利高里说:“大人,你也没有跪下。为什么?”
里奇蒙红了脸。他知道自己不对,而且并不掩饰,正如他父亲一贯的作风;与此同时,也像他父亲那样,他还会强词夺理为自己辩护。“我不想当伪君子,格利高里。我父亲跟我说过博林想毒死我。他说她这样夸口过。如今她耸人听闻的通奸行为彻底曝光,她罪有应得。”
“你没有生病吧,大人?”他心里想:昨晚喝了太多的酒,无疑是在为他的未来干杯。
“我只是累了。我要去睡一觉,把这一幕抛在脑后。”
格利高里目送着里奇蒙离去。“您觉得他将来能当国王吗?”
“他如果当了国王,就会记得你的。”他开心地说。
“哦,他已经知道我了,”格利高里说,“我做错了吗?”
“实话实说没有错。在特定的场合。它们让你感到痛苦。但你必须这样做。”
“我觉得我永远当不了顾问官,”格利高里说,“我觉得我永远学不会——学不会何时该开口,何时该沉默,何时应该看,何时不该看。您告诉过我,看到剑刃在空中一闪,她就马上会死——您说,在那个时刻,要低头,闭眼。但我看到您了——您一直在睁眼看着。”
“我当然在看,”他挽住儿子的胳膊,“按已故王后的个性,她没准会把脑袋重新装上去,拾起剑,一路追我到白厅。”他想,她也许死了,但还是可以毁掉我。
早餐。优质的白面包,劲大上头的酒。已故女人的舅舅诺福克公爵朝他点了点头。“多数尸体会装不进箭箱,对吧?你就只好砍掉手臂。你觉得金斯顿是不是不如当年了?”
格利高里很惊讶。“大人,威廉爵士的年纪不比您大呢。”
公爵放声大笑:“你认为六十岁的男人就该回家养老了吗?”
“他认为该拿他们来熬胶。他很快就会拿他父亲来熬胶了,对吧,儿子?”他用一只胳膊搂住儿子的肩膀。
“但您比公爵大人年轻多了。”格利高里转向诺福克,进一步告诉他:“我父亲一向身体健康,除了在意大利期间患的那次特殊的热病之外。的确,他总是加班加点,但他认为加班加点决不会要人的命,他经常这么说。他的医生说,你用炮弹都轰不倒他。”
这时,证人们已经看完死去的王后被葬入墓穴,都挤到几个敞开的门口。市里的官员们你推我搡,都想跟他搭个话。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问题:国务大臣,我们何时可以见到新王后?简何时会给我们这种荣幸?她会乘车穿过大街,还是坐王室游船航行?她会采用什么作为王后的纹章和徽章,会采用什么箴言?我们何时可以通知画师和技工,让他们开始干活?很快就会加冕吗?我们该送什么样的礼物才能为她所喜爱?”
“一袋钱币总是可以接受的,”他说,“我觉得在她和国王大婚之前,我们不会在公开场合见到她,但这不会很久。她是个传统虔诚的人,凡是绘有天使、圣徒和圣母的旗帜或彩布,她都会乐于接受。”
“那么,”市长说,“我们可以找找自凯瑟琳王后以来的存货了?”
“这会是精明之举,约翰爵士,而且可以节省市政资金。”
“我们有几幅关于圣维罗妮卡生平的版画,”一位年长的公会会员说,“第一幅是她站在通往各各他的路上哭泣,而基督则背着十字架。第二幅——”
“当然。”他喃喃道。
“第二幅是圣徒在擦拭救主的脸。第三幅是她举起带血的布,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基督的面容,用他的宝血清晰地印在上面。”
“我妻子注意到,”金斯顿总管说,“今天早上,夫人把她平常所戴的头饰放到一边,而选择了已故的凯瑟琳所喜欢的风格。她不明白这是何意。”
他想,也许是致意,一位将死的王后向一位已死的王后致意。她们今天上午将在另一个世界相会,无疑会有满腹的话要交流。
“我外甥女如果在其他方面仿效凯瑟琳,”诺福克说,“如果她顺从、贞洁、温顺,她的脑袋就可能仍然立在肩膀上。”
格利高里大为诧异,不禁后退一步,几乎撞上市长。“可是大人,凯瑟琳并不顺从啊!当国王要求她离开并离婚时,她不是年复一年地违抗他的旨意吗?您当时不是亲自去乡下给她施压,而她则冲进自己的房间,并摔门上锁,使您不得不花上圣诞季的十二天,在那儿对着门喊叫吗?”
“你会发现那是萨福克大人,”公爵连忙说,“另一个没用的老糊涂,对吧,格利高里?是那边的查尔斯·布兰顿,那个留有大胡子的胖子。而我是脾气暴躁的瘦子。看到区别了吗?”
“哦,”格利高里说,“现在我想起来了。我父亲特别喜欢那个故事,我们把它编成了一出戏在第十二夜(2)进行表演。我表兄理查德扮演萨福克大人,戴着一把毛茸茸的、一直垂到腰间的大胡子。雷夫·赛德勒先生穿上裙子扮演王后,用西班牙语辱骂公爵。而我父亲则扮演那扇门。”
“真希望我看到了,”诺福克摩挲着自己的鼻尖,“真的,听我说,格利高里,我真希望看到。”他和查尔斯·布兰顿是老对头,看到对方难堪就幸灾乐祸。“不知道你们今年圣诞节会表演什么?”
格利高里张了张嘴又闭上。未来是一个奇怪的空白。在儿子想填空之前,他(克伦威尔)打了个圆场。“各位,我可以告诉你们新王后会采用什么箴言。那就是:绝对服从和效忠。”
房间里响起一片咕咕哝哝的赞许之声。布兰顿大笑起来:“安全总比后悔好,对吧?”
“我们都这么说。”诺福克一口喝干自己的加纳利葡萄酒,“各位,在将来的日子里,不管是谁惹国王生气,反正不会是我托马斯·霍华德。”他用一根手指戳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唯有这样,他们才能知道他是谁。接着,他拍了拍国务大臣的肩膀,一副志同道合的样子。“那下一步呢,克伦威尔?”
别上当。诺福克舅舅(3)跟我们既不志同道合,也并非我们的盟友或朋友。他拍拍我们是想掂量我们有多结实。他在打量克伦威尔的粗脖子。他在琢磨需要哪一种刀刃才能把它砍断。
他们离开人群时已经十点。外面的阳光照得草地斑斑驳驳。他走进阴影之中,他的外甥理查德·克伦威尔跟在他身旁。“最好去看看怀亚特。”
“您还好吧,先生?”
“再好不过。”他平静地说。
几天前,理查德亲自将托马斯·怀亚特送进塔里,既没有动用武力,也未带武装人员,就像在河边散步一般轻而易举地将他羁押起来。他已经要求他们对犯人以礼相待,并将其安排在一个舒适的门楼房间里。此刻,狱卒马丁正带着他朝那儿走去。
“这个犯人情况如何?”他问。
仿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犯人,而不是怀亚特——这个世界上他最为看重的人之一。
马丁说:“大人,我觉得他好像非常心神不宁,为前几天被砍头的那五位侍从。”
听狱卒的口气,砍头仿佛只是风吹帽似的偶然事件。“我猜怀亚特大人心里在想,为什么他没有跟他们一样。所以他踱来踱去,大人。然后又坐下来,面前有一张纸。看上去像是要写点什么,但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他也不睡觉。三更半夜要人送灯。他把凳子拉到桌子旁,削好笔;等到六点,天大亮了,你送面包和啤酒进去,他的纸上还是一片空白,蜡烛也还在燃烧。简直是浪费。”
“给他灯吧。他需要的东西我会付账。”
“尽管我说这些,可他是一位谦谦君子。不像之前住在另一边的几位那么自命不凡。亨利·诺里斯,虽然人称‘温文尔雅的诺里斯’,但他跟我们讲话时,就当我们是狗一样。所以你才能看出谁是真正的绅士——即使有性命之忧,说话仍然客客气气。”
“我会记住的,马丁,”他认真地说,“我的教女怎么样?”
“快两岁了——难以相信吧?”
马丁女儿出生的那一周,他曾去塔里看望托马斯·莫尔。那是在他们较量之初,他仍然希望莫尔能向国王稍作让步,以保全性命。“你愿意当孩子的教父吗?”马丁问他。他选择了格蕾丝这个名字,那是他已故数年的小女儿的名字。
马丁说:“我们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看着犯人。我担心怀亚特先生会寻短见。”
理查德开心地笑起来。“哎呀,马丁,你的监狱里从未关过诗人吗?一个长吁短叹、夜不能寐,即使祈祷也要用诗歌来表达的诗人?诗人可能郁郁寡欢,但我告诉你,他会照看好自己和身旁的人。他必须有饮食来刺激胃口,如果有个痛啊痒的,他一定会叫唤的。”
“就算踢到一根脚指头,他也会写一首十四行诗。”他说。
“诗人们会活得很好,”理查德说,“遭殃的是他们的朋友。”
马丁轻轻地敲了敲门以通报他们的到来,仿佛这是某个贵族的私人套房。“怀亚特先生?有客人。”
房间里光线充足,十分亮堂,年轻人坐在一张洒满阳光的桌子旁。“挪一挪,怀亚特,”理查德说,“光线照得你头皮发亮。”
他忘了年轻人有多残忍。如果国王说:“我快秃顶了吧,克伦?”他会回答:“任何艺术家都会喜欢陛下的头形。”
怀亚特用手掌拂了拂自己漂亮的金发。“掉得很厉害,里奇。等我到了四十,女人就不会愿意看我了,除非是想用鸡蛋勺敲我的脑袋。”
今天上午,怀亚特可以动不动就笑或者哭,而无论是笑是哭,都没有任何意味。他依然活着,而另外五个人死了,依然活着并为此感到愕然的他置身于巨大痛苦的边缘——就像摇摇晃晃地立在一根尖木桩上,唯一的支撑就是那个小立足点。这是他听说过的一种审讯方式,虽然从来没有实施的必要。把犯人反剪双臂吊在横梁上,让他身体悬空,只有这小小一英寸的支撑之处。只要他一动,或者你推开他的脚,他全身的重量就会系于手臂,肩膀就会脱臼。程序中的这个环节应该没有必要。你不想让他残废;只想让他待在那儿,保持平衡,直到他供出令你满意的答案。
“反正我们吃过早餐了,”他说,“金斯顿总管是个老糊涂,我们还以为面包会发霉呢。”
“这对他是个新鲜事,”怀亚特说,“英格兰王后被砍头,连带还有她的五位情人。这种差事并非每周都有。”
他在摇晃,在尖木桩上摇晃:很快他就会脚下一滑,失声惊叫。“看来完事了,我猜,否则你们不会来我这儿。”
理查德穿过房间。他站在低着头的怀亚特身旁,俯视着他的后颈。他摩挲着他的肩膀,友好而坚定,就像一个人对他的爱犬一般。怀亚特双手捧着脸,一动不动。理查德抬起目光:您来告诉他吗,先生?
他朝外甥点点头:你来。
理查德说:“她死得很勇敢。说的话简明扼要,请求宽恕,赞颂国王的仁慈,没有为自己开脱。”
怀亚特抬起头,神情茫然。“她没有责怪任何人?”
“她没有资格责怪。”理查德温和地说。
“但你知道安妮的个性。而且她在这里关了那么久,有时间思考和盘算。她肯定想到,”他的蓝眼睛瞥向一旁,“现在我身陷囹圄,但我的罪证何在?她肯定为那五个出去受死的人祈祷过,她肯定想过,怀亚特为何不在其中?”
他说:“她肯定不会想看到你的头颅抛在大街上吧?我知道你们之间已经恩断情绝,我知道她为人特别恶毒,但她已经毁了那么多人,肯定不会希望再加一个吧?”
“我没有这么想,”怀亚特说,“她可能认为这样才公正。”
他希望理查德弯下身去,用手紧紧捂住怀亚特的嘴。
“汤姆·怀亚特,”他说,“咱们把话说透吧。你可能认为忏悔会减轻你的心理包袱,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就找一位神父,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得到赦免,然后付点钱让他守口如瓶。但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向我忏悔。”接着,他又温和地补充道,“你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难关你已经过了。该说话的时候也已经说了。现在别再说了。”
“你不能任性,”理查德说,“否则会给我们惹事。我舅舅是提着脑袋在帮你。国王对你高度怀疑,除了我舅舅,没有人能打消他的疑心,因为国王不会听,而是会把你和其他人一起处死。再说……”他抬起视线。“先生,我可以告诉他吗?法庭不需要你给我们提供的证据。你的名字没有出现。夫人的哥哥亲口判了自己的罪,他当着全法庭的面嘲笑国王,说亨利虽然自称勇猛,在跟女人行事方面却毫无技巧和品味。”
“是的,”看着怀亚特难以置信的面孔,他说,“乔治·博林就是这样一个蠢货,而我不得不对付他多年。”
理查德说:“乔治的妻子也提供了不利于他的书面证词,证明她曾看到他把舌头伸进他妹妹的口里吻她。还描述了他们兄妹俩紧闭房门长时间共处一室。”
怀亚特已经把凳子从桌旁挪开。他抬头面向太阳,阳光冲散了他的所有表情。
“安妮的女侍也提供了不利于她的证词,”理查德说,“黑夜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所以,不用你帮忙也足够了。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她们亲眼目睹了她的勾当。”
哦,老天,他想,我们到此为止吧。他从大衣里掏出一沓折起来的纸扔在桌上。“这是你的证词。你是想自己毁掉,还是我来帮你?”
“我来吧。”怀亚特说。
他想,怀亚特不相信我,即使现在还是不信。天知道,我没有骗过他。过去的一周里,为了保住怀亚特的性命,他殚精竭虑。他向国王提供的是怀亚特对被指控的王后的了解。至于这种了解是否涉及肉体,他从没问过怀亚特,也永远不会去问。他向国王保证不是,尽管没有多说。如果他误导了亨利,还是不知道的好。他对怀亚特说:“我告诉过你父亲我会关照你。我做到了。”
“感激不尽。”怀亚特说。
外面,红鸢在伦敦塔城墙的上空飞翔。国王没有选择将安妮情人的头颅挂在伦敦桥上示众;万一决定携新婚妻子出行,他希望保持首都的洁净。所以,红鸢的猎物已被剥夺。他对理查德说,正因如此,它们无疑都渴望得到汤姆·怀亚特。
理查德说:“瞧这情形。汤姆·怀亚特,一个非常正派的人。连狱卒们都喜欢他。他的便壶都钦佩他,因为他屈尊使用它。”
“马丁刚才委婉地打探他后面会怎么样。”
“是啊,”理查德说,“在变得对他难舍难分之前。会怎么样呢?”
“他暂时待在这里很安全。”
“不再抓人了吗?他是最后一个?”
“是的,我想是这样。”
“那事情结束了?”
“结束?哦,没有。”
托马斯·克伦威尔现年五十岁。眼睛还是那样小而敏锐,身体还是那样粗短和泰然自若,日程安排也没有变。不管是在法院路的案卷司长官邸,还是在奥斯丁弗莱的城中别墅,不管是陪着国王在白厅,还是亨利碰巧所在的其他地方,他每次醒来都觉得自由自在。他五点起床,然后祷告、沐浴、早餐。到了六点,他就在接访,他的外甥理查德·克伦威尔站在他身旁。国务大臣的专船载着他四处奔忙,去格林威治、汉普顿宫以及伦敦塔的铸币厂和军械库。尽管他仍然是平民身份,但大多数人都会认为他是英格兰的二号人物。他是国王宗教事务的代理人。他有权调查任何政府部门或王室内府。他脑子里装着英格兰的法律、《先知书》的诗歌和经文、国王的一卷卷账簿以及英格兰所有重要人物的宗谱、地产和收入。他以记忆力强而闻名,国王喜欢考验他,向他询问一些发生在二十年前的小争端的细节。他有时带着一枝干迷迭香或芸香,并在手掌上碾碎,仿佛吸入香气能有所帮助。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装装样子。他唯一记不住的是他根本不了解的事情。
他的主要职责(目前而言似乎)就是帮国王物色新妻和摆脱旧妻。他的日子漫长而辛苦,经常要起草法律和安抚大使。夏天的傍晚,他借着烛光继续工作,而冬天的黄昏,三点半天就黑了,他也照样如此。甚至夜晚的时间也不由他支配。他往往睡在靠近国王的一个房间里,亨利会在半夜叫醒他,询问有关国库收入的问题,或者说起自己所做的梦,问它们是什么意思。
有时他觉得自己也想再婚,因为他失去伊丽莎白和两个女儿已经七年。但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忍受这种生活。
他回到家时,年轻的雷夫·赛德勒正在等他。看到主人后,他脱下帽子。“先生?”
“完事了。”他说。
雷夫望着他的脸,等待着。
“什么也没说。以祈祷告终。国王呢?”
“我们几乎见不到他。他在卧室与祈祷室之间踱步,与牧师交谈。”雷夫如今在国王的寝宫侍候,是他的联络员。“我想我该过来一下,没准您有信要捎给他。”
他指的是口信。最好不要变成白纸黑字的东西。他思考着。对一个刚刚杀掉妻子的男人,你说些什么?“没有信。回家看你妻子去吧。”
“知道夫人已经解脱痛苦,海伦会很高兴。”
他很惊讶。“她不会是同情她吧?”
雷夫显得不安。“她认为安妮是福音的保护者,您也知道,我妻子很信仰这些。”
“哦,是的,没错,”他说,“但我可以更好地保护它。”
“而且,我想,对女人而言,如果她们当中有一个人发生了什么事情,其他人都会感同身受。她们比我们更有同情心,如果不是这样,世界就会太残酷了。”
“安妮可没有同情心,”他说,“你没有告诉海伦她是如何威胁要砍我的头吗?而且我们已经了解,她还在设计谋害国王的性命。”
“是的,先生,”雷夫说,好像是为了附和他,“法庭上是这么说的,对吧?但海伦会问——请原谅,但女人这样问也很自然——安妮·博林的小女儿会怎么样?国王会不认她吗?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她的父亲,但也无法确定不是啊。”
“这没关系,”他说,“即使伊丽莎白是亨利的孩子,也仍然是私生女。正如我们现在所知,他与安妮的婚姻根本无效。”
雷夫挠了挠头顶,一撮红发竖了起来。“既然他与凯瑟琳的婚姻也同样无效,那么,他这辈子还从未结过婚。当了两次新郎,却从来不是丈夫——以前有哪位国王经历过这种事情吗?哪怕是在《旧约》中?但愿西摩夫人好好努力,给他生个儿子。我们似乎无法保有继承人。国王与凯瑟琳的女儿是私生的。跟安妮的女儿也是私生的。这就只剩下他儿子里奇蒙,他当然一直都是私生的。”他捏了捏帽子。“我走了。”
他大步离开,门都没有带上,从楼梯上喊道:“明天见,先生。”
他站起身,关上门;他手扶着木门,一时未动。雷夫在他家里长大,他想念雷夫经常出现的身影。如今雷夫有了自己的房屋,里面住着他年轻的家庭,他在宫里还有新的职责。帮雷夫立业令他很开心。雷夫跟他很亲,就像对父亲一样,他恭敬,顽强,体贴,而且——关键的是——受到国王的赏识和信任。
他回到桌子旁。现在才是五月,他想,已经死了两任英格兰王后。他的面前有一封皇帝大使尤斯塔西·查普伊斯的信;不过尤斯塔西这封信不是写给他的,里面的信息肯定也已过时。大使用了一种新密码。但应该不难看出他在说些什么。把国王的小妾已经死到临头的消息告诉查理皇帝,他肯定很高兴。
他浏览了一下,找出了几个专有名词,包括他自己的名字,然后就转而处理其他的事情。他想,这封信就留给赖奥斯利先生吧,他是密码高手。
* * *
晚祷的钟声在全城响起时,他听到赖奥斯利先生在楼下与格利高里说笑。“上来吧,简称(4),”他喊道,于是那个年轻人两步并做一步跨上楼梯,走进房间,手里还拿着一封信。“来自法兰西,先生,是加迪纳主教写来的。”他已经帮忙将它拆开。
简称赖斯利?这是个玩笑,事情要从汤姆·怀亚特还有一头浓密金发的时候说起,当时的凯瑟琳还是王后,托马斯·沃尔西掌管着英格兰,而他(托马斯·克伦威尔)晚上往往可以睡觉。有一天,简称突然来到奥斯丁弗莱,他是个身材细长的年轻人,像兔子一般活泼而紧张。看到他的斜纹紧身上衣、羽翎帽和腰间的镀金佩刀,我们哈哈大笑。他英俊能干,喜欢争辩,爱听好话。在剑桥时,他曾经师从史蒂芬·加迪纳,史蒂芬要教的东西很多;但主教缺乏耐心,而简称需要别人有耐心。他希望被倾听,希望讲话;像兔子一样,他似乎很警惕身后发生的事情,半知半猜的,总是很紧张。
“先生,加迪纳说法兰西宫廷在议论纷纷。有传言说已故王后有一百个情人。弗朗索瓦国王觉得很有趣。”
“当然了。”
“所以加迪纳问——作为英格兰大使,我该怎么跟他们说?”
“你可以给他回信。把他需要知道的都告诉他。”他沉吟了一下,“不,也许稍有保留。”
法兰西人的想象力很快就会弥补史蒂芬所缺乏的任何细节:已故王后干了什么,跟谁,多少次,以及哪种体位。他说:“禁欲主义者被这种事情刺激可不好。赖奥斯利先生,我们应该帮帮主教,使他免于犯罪。”
赖奥斯利与他相视一笑。加迪纳现在身居海外,信息来源有赖于简称。老师必须恭候学生的消息。赖奥斯利拥有印玺秘书之职。他有一份收入,有个漂亮的妻子,还深受国王宠信;此时此刻,他得到国务大臣的关注。“格利高里似乎很开心。”他说。
“格利高里很庆幸挨过了这一天。他从未亲眼见过这种事情。当然,我们大家都没见过。”
“我们可怜的君主,”简称说,“他的好脾气被肆意滥用了。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忍受过阿拉贡公主和安妮·博林这样的两个女人。说话尖刻。心肠阴险。”他坐了下来,但只是坐在凳子边缘。“先生,宫里的人很焦虑。大家想知道事情是否已经结束。他们想知道怀亚特对您说了些什么,那些没有记录在案的内容。”
“他们当然想知道。”
“他们问还会不会抓更多的人。”
“这是个问题。”
赖奥斯利笑了。“您很擅长绕弯子。”
“哦,我不知道。”他觉得累了。国王得到安妮花了七年。她在位三年。受审用了三周。三次心跳就结束了。但话说回来,那既是她的心跳也是他的心跳。除了其他的一切,还得加上它们的努力。
“先生,”简称探身向前,“您应该对诺福克公爵出手。在国王那儿参他一本。趁着您让他居于下风,马上行动。不要错失良机。”
“我还以为公爵今天上午对我非常友好呢。想想看,我们正在处死他的外甥女啊。”
“托马斯·霍华德跟敌人说话时会像跟朋友一样友好。”
“没错。”与公爵分居的诺福克公爵夫人也常常这样评价,甚至说得更重。
简称说:“看到安妮和他的外甥乔治名誉扫地,你会以为他要悄悄跑回老家没脸见人呢。”
“诺福克舅舅不知道脸面这个词。”
“我已经听说他迫不及待地要让里奇蒙成为继承人。他盘算着,如果我女婿成为国王,而我女儿坐在他身旁的宝座上,那么全英格兰就在我霍华德的股掌之中。他说:‘既然亨利的三个孩子如今都是私生的,我们不如选择男性——里奇蒙好歹能骑马舞剑,比瘦小多病的玛丽小姐要强,也比那个年龄太小、仍然当众把自己尿湿的伊丽莎白要强。’”
他说:“里奇蒙无疑会成为一位优秀的国王。但我不喜欢这个霍华德‘股掌’的念头。”
赖奥斯利先生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玛丽小姐的朋友们做好了接她回宫的准备。等议会开会时,他们期望她被指定为继承人。他们在等您履行诺言。他们期望您让国王对她回心转意。”
“是吗?”他说,“你让我很吃惊。就算我有过承诺,也不是这样。”
简称显出紧张之色。“先生,那些古老家族与您联手,帮您除掉了博林家的人。他们可不是白干的。也不是为了让里奇蒙成为国王和让诺福克独揽大权。”
“看来我得选边站了?”他说,“按照你说的情况,他们似乎要互相争斗一番,而一方会获胜,要么是玛丽的朋友们,要么是诺福克。你不觉得无论谁赢了,都不会放过我吗?”
门开了,简称吓了一跳。进来的是理查德·克伦威尔。“你以为会是谁,简称?温彻斯特主教吗?”
想象一下加迪纳带着一股硫磺味从地上冒出来的样子:偶蹄(5)啪啪作响,弄得墨水横飞;想象一下他打开保险箱,圆瞪着冒火的眼睛翻看里面物品时那口水流到下巴的样子。“尼古拉斯·卡鲁的来信。”理查德说。
“我告诉过您,”简称说,“玛丽的人。已经出手了。”
“顺便说一下,”理查德说,“猫又跑出去了。”
他连忙跑到窗前,手里还拿着信:“在哪儿?”
简称跟到他身旁:“我们是在找什么?”
他拆开信。“在那儿!正往树上跑呢。”
他扫了一眼信的内容。尼古拉斯爵士请求开个会。
“那是一只猫吗?”赖奥斯利很惊奇,“那个有条纹的东西?”
“它是用一只箱子千里迢迢从大马士革运来的。我从一位意大利商人手中买了它,价钱会让你难以置信。它本该待在室内,否则会与伦敦的猫交配。我得为它物色一个有条纹的丈夫。”他打开窗户。“克里斯托弗!它在那棵树上!”
卡鲁建议的是一次王者聚会:有科特尼家族,由埃克塞特侯爵领头;还有波尔家族,蒙塔古勋爵将作为代表。他们是与王位最近的家族,是老爱德华国王及其兄弟们的后代。他们声称要为国王的女儿玛丽说话,要代表她的利益。如果他们自己不能像过去的金雀花王朝那样统治英格兰,就想借国王的女儿来统治。他们看重的是她的血统,是从她的西班牙母亲凯瑟琳那儿继承的血统。对那个可怜的小姑娘本身,他们并不怎么关心。他想,我见到玛丽时,要告诉她这些。她的安全不在于此,不在于那些以过去的梦想为生的人。
卡鲁、科特尼家族和波尔家族的人全都是教皇党人。卡鲁是国王的老“战友”(6),也是凯瑟琳王后的朋友——当时这两种身份可以相安无事。他自视为骑士精神的镜子,命运之神的宠儿。在卡鲁、波尔家族、科特尼家族及其支持者们看来,博林家的人是一个愚蠢的大错,一个已经被刽子手撤销的错误。他们无疑认为托马斯·克伦威尔也可以被撤销,重新变成昔日的小职员:会赚钱,但可有可无,是你登上通往荣耀之梯时踩在脚下的奴隶。
“简称说得对,”他对理查德说,“卡鲁对我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腔调。”他举起那封信。“他们指望我一呼即到。”
赖奥斯利说:“他们指望您效劳。否则就会整垮您。”
在窗户下面,奥斯丁弗莱的所有年轻人——不管是厨师、职员还是从事其他各种工作的小工——都在团团转。他说:“我觉得我儿子完全昏了头。格利高里,”他朝下面喊道,“你不能用网捕猫。它已经看到你们了,快退开。”
“瞧克里斯托弗,他在摇树,”理查德说,“真是个小傻瓜。”
“您要注意,先生,”简称恳求道,“因为过去的一周里……”
“它总是逃走也很自然,”他对理查德说,“它厌倦了独身生活。想找一位王子。对了,简称,过去的一周怎么了?”
“人们一直在谈论红衣主教。他们说,看看这两年来,克伦威尔是如何对沃尔西的敌人报仇的。托马斯·莫尔死了。安妮王后也死了。看看他在世时那些轻视他的人——布莱里顿,诺里斯——尽管诺里斯不算最坏……”
他想,诺里斯对红衣主教大人很好——当着面很好。温文尔雅的诺里斯,惯于攫取和利用,伪君子一个。他说:“如果我想报复沃尔西的敌人,恐怕得除掉全国一半的人。”
“我只是将别人的话如实报告。”
“小迪克·帕瑟来了,”理查德说,并从窗口探出身去。“小子,抓住它,别让它跑到黑暗中去了。”
“他们问,”赖奥斯利说,“谁是红衣主教的头号敌人?答案是,国王。因此,他们问,一旦有了机会,托马斯·克伦威尔会如何报复他的君主、他的国王呢?”
在楼下夜色渐深的花园里,抓猫的人举起手臂,仿佛在祈求月亮的帮助。在树的高处,猫的柔和身影只有老练的目光才能看到:它四肢悬空,与置身的树枝完全融为一体。他想起马林斯派克,红衣主教的猫。当它还是个小不点儿、可以装在口袋里时,他把它带到了奥斯丁弗莱。但马林斯派克成年后,就逃走闯荡去了。
他想:我已经超越了这一切,超越了这一天,这昏暗的天色,这些罗网。我是那只大马士革的猫。我千里迢迢来到这儿,置身这高高的树枝上,不管他们做什么,都不会打扰到我,也不会让我担心。
但赖奥斯利的问题渗入他的耳朵,在他心里留下一股惊恐的凉意,犹如冷水流入地下室一般。他感到愕然:首先,居然能提出这种问题。其次,是因为提问的人。再次,他不知道答案。
理查德转身面向室内:“先生,克里斯托弗在下面说些什么?”
他做了翻译——那孩子的俚语不容易懂。“克里斯托弗发誓说,在法兰西,他们总是用网捕猫,所有的孩子都能做到,如果我们好好看他,他会乐意给我们演示。”他对赖奥斯利说:“你刚才这个问题——”
“别往心里去——”
“是加迪纳提出来的吗?”
理查德说:“因为除了那该死操蛋的温彻斯特主教,还有谁会提出这种问题?”
简称说:“我只是转告温彻斯特的话而已。我既不为他说话,也不代表他。”
“很好,”理查德说,“否则我就得拧下你的脑袋,把它扔到树上的猫那儿去。”
“理查德,相信我,”赖奥斯利说,“我如果是主教的同党,就会随他出使海外,而不是跟你们一起在这儿。”他眼含泪水。“我只是想对国务大臣的意图有所了解。但你们只关心猫,还想吓唬我。你们让我在荆棘中穿行。”
“我看到伤口了,”他温和地说,“你给史蒂芬·加迪纳写信时,告诉他,我会看看能帮他分到多少战利品。乔治·博林此前从温彻斯特的收入中每年获得两百镑的津贴。首先,这笔钱他可以收回去。”
他想,这不会平息主教的怨气。这只是对一个失望者的友好表示。史蒂芬原本希望安妮·博林倒台时把我也牵连进去。
“你谈到红衣主教的敌人,”理查德说,“现在我会把加迪纳主教算在其中。但他并未受到伤害,对吧?”
“他认为自己受到了伤害,”赖奥斯利说,“他毕竟曾经是红衣主教的心腹,直到克伦威尔大人把他挤到一边。他曾经是国王的国务大臣,直到克伦威尔大人让他突然丢掉职位。国王把他派到海外,而他知道这是克伦威尔大人设的计。”
没错。全都没错。加迪纳知道如何使坏,哪怕远在法兰西。他知道如何敲山震虎。他说:“凡是认为我对我的君主耿耿于怀的念头,都是主教病态的大脑臆想出来的。除了国王赏赐给我的一切,我还有什么?如果不是国王造就了我,我又会是什么?我对他绝无二心。”
赖奥斯利说:“但我要不要给尼古拉斯·卡鲁捎个信?您会见见他吗?我想您应该见。”
“安抚他吗?”理查德说,“不要。”他关上窗户。“我打赌帕瑟能抓住它。”
“我的赌注押在猫身上。”他想象着它下面的世界:透过它亮晶晶的大眼睛,只见那些焦急的人像挥舞绸带似的挥舞着手臂,在黑暗中呼求。也许它以为他们在向它祈祷。也许它以为自己爬上了星空。也许它周围的黑暗在那星星点点的光芒中散去,而屋顶和山墙则犹如水中的倒影;当它细看那张网时,却并没有网,而只有网眼。
“我想我们该喝一杯,”他对赖奥斯利说,“我们很快就会点灯。稍后还会生火。克里斯托弗从花园回来后,让他进来。他会向我们演示法国人如何生火。也许我们会把卡鲁的信烧掉,赖奥斯利先生,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如何?”他惊叫起来,几乎像加迪纳的咆哮,“我想,诺福克反对您,主教反对您,现在您还要得罪这些古老家族。上帝保佑您,先生。您是我的主人。我为您效力,为您祈祷。但看在老天的分上!您以为这些人之所以整垮博林家,只是为了让您独揽大权吗?”
“是的,”理查德说,“我们正是这样想的。也许并非他们的本意。但我们旨在造成这种效果。”
理查德伸手给他递来酒杯,那只手是多么稳。他自己接过酒杯的手是多么稳。“这酒是李尔勋爵从加来送来的。”他说。
“祝我们的敌人困惑,”理查德说,“祝我们的朋友好运。”
赖奥斯利说:“希望你能分清敌友。”
“简称,暖一暖你那可怜而颤抖的心吧。”他朝窗户瞥了一眼,看到自己模模糊糊的轮廓。“你可以给加迪纳写信,跟他说他马上有进项了。然后我们还有密码要破译。”
有人举着一个火把进了下面的花园。窗玻璃上闪烁着昏暗的光。他在玻璃中的影子举起一只手;他朝它点点头。“为我的健康干杯。”
那天晚上,他梦见了版画中的安妮·博林之死。第一幅是他站在那儿,看着她戴着粗笨的山墙形头饰走上断头台。第二幅是她头戴白帽跪着,法国人举起了剑。最后一幅是她被砍下的头颅,裹在亚麻布里,血液将她的形象染在织物上。
那块布抖开时,他醒了。如果说她的脸庞印在上面,他也太过恍惚而没有看到。这是1536年5月20日。
(1) 托莱多是西班牙古城,自公元前500年左右开始就是传统的炼钢和铸剑中心,所产钢品——尤其是钢剑——曾名盛一时。
(2) 即十二天圣诞季的最后一夜,主显节前夕。
(3) 诺福克公爵是博林兄妹的舅舅,大臣们常常调侃地称之为“诺福克舅舅”。
(4) 在《狼厅》中,赖奥斯利做自我介绍时,说完自己的名字后总是要加一句“简称赖斯利”,因而被冠以“简称”的绰号。
(5) 传说中恶魔的标志。
(6) 据传尼古拉斯·卡鲁的妻子曾经是亨利八世的情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