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征象
阅读安全空间,只是伦敦人需要学习的诸多关键行为中的一种。生活有赖于征象的恰当诠释。H.F.必须穿过城市追踪瘟疫以保持领先一步,他必须学会阅读其征象——而它们有很多、很多种类。例如,《死亡统计表》——教区每周死亡记录——在开头几页显示每个教区起初稳定继而令人震惊的死亡增长:“这样我们所有酌量减轻的想法眼下都消停了,而它再也瞒不住了,非但如此,而且很快显得像是传染病本身的蔓延超越了所有酌量减轻的希望。”纯粹的数字可以迫使真相大白。然后是有病情的屋子——“受到访问”的屋子——要被关闭起来,标上“一英尺长的红十字,标在门户中间,清楚醒目,再用普通印刷字体加上这些话,即,上帝怜悯我们,位置要靠近那个十字”。阅读门上的这个征象,免得你做出错误的造访。然后是疾病本身,带着形状如便士的“斑点”,肿起并且溃烂生脓,明白无误地宣布死亡的迫在眉睫。然后是江湖郎中和内科医生为预防药和治疗法张贴的种种征象;或者是上帝的愤怒或上帝的意愿的种种征象,在《圣经》中、在灼热刺眼的彗星中、在鬼魅的形象中、在咒语诵经中可以找得到。然后又是对征象的小心谨慎的消除,让那种瘆人的恐怖以某种方式多少得到控制:“所有这些不可或缺的工作,自身携带着恐怖,既阴郁又危险,都是在夜里完成的……而天亮前一切都被覆盖和填塞:因此,除了从街道的那种空虚……让人注意到的东西之外,白天是丝毫看不到也听不到灾害的迹象”。悉心关注某些瘟疫征象的存在——然后是消除其他征象——成了生存的必需。
也还没有用,因为所有如此稳定地指向某种现实、某种事实(一个受到传染的人、一座受到传染的屋子、一个受到传染的城市)的征象同时正好是亏欠意义的,因为它们实际上并没未足够标志出来。门上的十字或许可以担保那户人家“受到访问了”,但你又如何知道隔壁没有标记的那座房子呢?那些斑点或许可以揭示你女儿身上存在的瘟疫,但是那位“手上戴着戒指和手套、头戴帽子、梳理过头发的衣冠楚楚的绅士”情况如何呢?正如H.F.和其他人逐渐认识到的那样,“事情不仅仅在于那些病人,瘟疫是从他们那里立刻被其他健康人所接受,而且还在于那些身体好的人”,换言之,那些受到传染而自己却还没有认识到的人。(或者确实认识到了又用手套和衣领恶毒地掩盖自身的毒性。)而斑点本身可以让人蒙蔽——那些斑点发得早又溃烂得厉害的人或许可以存活下来,因此斑点可以意味着生命而非死亡,反过来没有这种征象——无斑点的被传染者——必定死去。或者就像那些大白天不见尸首的干净街道:什么才是普遍死亡的更好的征象呢?
因此所有窗户和房门H.F.都标记得如此周详。那些房门把家庭关起来,那些窗户泄露恐怖:土地拍卖市场那位无名女人惨淡的尖叫,或者是那位死去的半裸女人趴在空屋子楼板上,被两个看守人发现,他们“弄来一架长梯子……爬到窗口,然后朝房间里看去”。窗户和房门成为空虚和死亡的征象,而非舒适和生命的征象:“整条整条的街道显得荒凉枯寂,非但没有被关闭,而且居民都清空了;门开在那里,空屋里的窗子被风撞碎,因为没有人将它们关上”。另一个方面,它们提供仅剩的途径,与这个恐怖横行的世界安全联结起来。在这些临界的空间里——不完全是在里面也不完全是在外面,而是在投入和退却的门槛上——人们可以彷徨、聊天、怜恤、帮助。有一次H.F.一边孤寂地行走在河岸旁,一边和一名船工聊天,发现他的妻子和孩子们被隔离在自己家中。那个人睡在船上,把食品带来:“而我把收获的东西放在那块石头上面,他说,指给我看街道另一侧一块宽大的石头,离他的屋子有好些路,然后,他说,我大声叫唤他们,直到他们听见为止;然后他们过来把东西拿走”。H.F.会“从[他]自己的窗户看见这一切”。而到头来,人们通过自家的窗户在自家的街道上重新联结起来。到头来,最好的征象终究既是可以阅读也是可以确信:
难以言表的那种变化正是出现在人们脸上,那个星期四早晨,当每周统计表发布出来;这个时候在他们的面貌中可以察觉到,一种秘密的惊讶和喜悦的微笑落在了每个人的脸上;他们在大街上相互握手,而这些人从前几乎不会相互走在道路的同一侧;在街道不太宽阔的地方,他们会将自家的窗户打开,从一家喊到另一家,问他们过得怎样,而要是他们听到了瘟疫消退的好消息;当他们说好消息时有些人就会回应并且问道,什么好消息?他们回答说,瘟疫消退了。
那些面孔现在可以让人阅读了;秘密的惊讶向所有人敞开;街道重新成为安全通道和人类交往的所在——人们可以说是沿着同一个方向行走,街道的空间不再反常扭曲——而窗户打开了,使得交流重新联结而非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