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节 大厅
距今三百四十八年六个月又十九天,巴黎人听到内城、大学城和外城[1]三重城垣里所有的钟齐鸣,都苏醒过来。
但一八四二年一月六日并不是一个载入史册的日子。一清早就这样惊动巴黎的大钟和市民的事件,也并无可圈可点之处。既不是皮卡迪人或者布戈涅人发动袭击[2],不是抬着圣人遗骸盒游行,不是拉阿斯葡萄园[3]里学生闹事,不是“威名煊赫的陛下入城”,甚至也不是巴黎司法宫广场[4]很有排场的绞死男女窃贼。这更不是哪国盛装打扮、头戴羽冠的使节倏然而至,在十五世纪这是屡见不鲜的。仅仅两天前,最近一次这类车马行列,也即佛兰德[5]使节的队伍,他们奉旨前来缔结王太子和玛格丽特·德·佛兰德的婚约,进入巴黎;波旁红衣主教不胜烦恼,他为了取悦国王,不得不对佛兰德的市长们这一群乡巴佬笑脸相迎,在他的波旁府邸以出色的寓意剧、傻子剧和闹剧款待他们,而这时一场滂沱大雨把他门口的华丽帷幔浇了个水淋淋的。
一月六日,正如约翰·德·特洛瓦所说的,使全体巴黎人心潮澎湃的是,自远古以来汇聚在一起的双重节日,既是三王来朝节[6],又是小丑节[7]。
这一天,要在河滩广场[8]放焰火,在布拉克小教堂种植五月树[9],在司法宫上演圣迹剧[10]。司法官先生的手下人身穿漂亮的紫色羽纱上衣,胸前缀着两个白色大十字架,头天在十字路口吹起喇叭,发布通告。
一大早,住房和店铺都关上了门,男女市民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拥向指定的三个地点之一。每个人都打定主意,有的去看焰火,有的去看种五月树,有的去看圣迹剧。必须赞扬巴黎看热闹的人,他们根据相传久远的见识,绝大部分人是去看篝火,篝火正合时节;或者去看圣迹剧,圣迹剧要在关紧门、有屋顶的司法宫大厅里演出;好奇的人一致让可怜的花朵凋谢的五月树,在布拉克小教堂公墓一月的天空下独自瑟瑟发抖。
老百姓尤其拥向司法宫附近的几条林荫道,因为他们知道,前天到达的佛兰德使节打算观看圣迹剧演出和遴选丑王,遴选也应在大厅举行。
这一天要进入这个大厅并非易事,当时它以世界上最大的厅堂闻名遐迩(确实,索瓦尔还没有丈量过蒙塔吉古堡[11]的大厅)。司法宫广场挤满了人,给窗口看热闹的人展现了人山人海的画面;那里的五六条街有如河口,时刻涌出万头攒动。这股人流不断地壮大,撞上四处突出的墙角;在广场不规则的盆地中,墙角如同海角一样。在司法宫哥特式[12]的高耸正面中央,大台阶上两道人流不断地上上下下,然后在中间台阶下面断开,以宽广的浪潮向两道斜坡倾泻而下。我所说的大台阶,不停地向广场涌出人流,宛若瀑布泻入湖中。喊声、笑声、千百只脚的踩踏声,汇成震天价响和轰轰然的喧豗。这种沸反盈天不时加剧,使人群涌向大台阶的潮流在折回、乱动、回旋。这是一个弓箭手在推撞,或者是司法官府的一个执法人员为了维持秩序,他的坐骑在尥蹶子;这个出色的传统由司法官府传给王室总管,王室总管传给骑警队,骑警队再传给巴黎的骑兵总队。
在门口、窗户、天窗、屋顶上,挤满了千万个善良、安详而正直的市民面孔,他们注视着司法宫和人群,别无他求;因为有很多巴黎人只满足于凑热闹,在一堵墙后面发生一件事,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兴味盎然了。
如果我们想象是一八三〇年的人,能够掺杂在这些十五世纪的巴黎人当中,和他们一起拉扯、摩肩擦踵、磕磕碰碰,拥入司法宫这个大厅,在一四八二年它变得这样狭小。这幅景象既不是毫无兴味,也不是毫无魅力,我们周围只有非常古老的事物,以至于我们觉得都是崭新的。
假若读者同意,我们可以尝试通过想象,重新感受一下这种印象:让我们穿过这个大厅的门槛,挤在穿上衣、短衫和工装的人群中间。
先是耳朵里嗡嗡响,眼花缭乱。头顶上是尖形拱肋的双重拱顶,木刻镶嵌,漆成天蓝色,金色的百合花图案;在我们脚下,地面交替着黑白两色大理石。离我们几步远,是一根巨大的柱子,然后是另一根,然后是又一根;在大厅的纵向一共有七根,横里的正中,是支撑双重拱顶的拱底石。在前四根柱子的周围,有几间商铺,玻璃器皿和金属制品闪闪发光;在后三根柱子周围,摆着几张橡木长凳,已被诉讼人的裤子和诉讼代理人的长袍磨损和弄得光滑了。在大厅周围,沿着高墙,在门、窗和柱子之间,排列着无尽的、从法拉蒙[13]以来法国诸王的塑像;悠闲的诸王双臂下垂,眼睛耷拉着;骁勇而好战的诸王头颅和双手傲然地举向天空。然后,在尖拱形的长窗上,是五颜六色的彩色玻璃;在大厅的宽大出口,富丽的门上精雕细刻;所有的一切,拱顶、柱子、墙壁、门窗框架、护墙板、门、塑像,从上到下覆盖着蓝色和金色的光彩夺目的小彩画,在我们见到的时代已经变得有点暗淡了,在一五四九年,几乎完全消失在灰尘和蜘蛛网下面,虽然杜布勒尔[14]还依照传统加以赞美。
现今可以设想这个狭长的大厅,被一月里暗淡的光照亮,被颜色斑驳、闹闹嚷嚷的人群拥进来,他们沿着墙壁流散,围着七根柱子转悠,读者已经对这幅图画有个笼统的概念了,我们下面就试图更准确地指出有趣的细节。
可以肯定的是,倘若拉瓦雅克[15]没有暗杀亨利四世,在司法宫的档案室里就绝不会存放拉瓦雅克的案件的卷宗;也根本没有故意毁掉这些案卷的同谋;由此,也根本没有为了烧掉案卷而烧掉档案室,为了烧掉档案室而烧掉司法宫;因此,最后也根本没有一六一八年的火灾。古老的司法宫会仍然同古老的大厅一起屹立;我就可以对读者说,去看看这个大厅吧;我们彼此都可以免去麻烦了,我呢,免得描写一番,读者呢,免得看如此这般的描写——这就证明了这条新颖的真理:重大事件有不可估量的后果。
当然,首先很有可能,拉瓦雅克没有同谋,其次,万一他有同谋,这些同谋也和一六一八年的火灾没有丝毫联系。有另外两个说得过去的解释。第一个,那颗燃烧着的大星星,一尺宽,一肘子高,众所周知,三月七日午夜过后,仿佛从天而降,落在司法宫上。第二个解释见泰奥菲尔[16]这四行诗:
这可是悲惨的游戏:
当司法女神在巴黎,
太多辣椒[17]吃在肚里,
司法宫大火全燃起。
不管对一六一八年司法宫大火作怎样政治的、物质的、诗意的三重解释,不幸,确定无疑的事实就是大火。由于这次灾难,尤其由于接连多次修复,把幸免于难的部分也全毁了,今日这座建筑已所剩无几,法国几位君王的第一个宫寝就更是无影无踪了。卢浮宫的这位兄长[18],在美男子菲利浦[19]时代已经垂垂老矣,有人到里面去寻找罗贝尔王[20]兴建的、埃加杜斯[21]描述过的壮丽建筑的遗迹。几乎一切都消失殆尽。圣路易[22]完婚的那间掌玺大臣公署办公室如今安在?他“身穿一件羽纱上衣、一件无袖粗呢罩衫和一件黑檀木色外套,和儒安维尔[23]躺在地毯上”,他审理案件的花园如今安在?西吉斯蒙[24]皇帝的卧室如今安在?查理四世[25]的卧室如今安在?无地约翰[26]的卧室如今安在?查理六世[27]颁布大赦令的那个楼梯如今安在?马塞尔当着王太子的面,扼死罗贝尔·德·克莱蒙和香槟元帅的那块石板地如今安在?针对伪教皇贝内迪的谕旨被撕碎的那个边门如今安在?那些传谕使者身穿无袖长袍,头戴主教冠,受到嘲弄,在全巴黎当众认罪。还有那个大厅,金碧辉煌,尖拱窗户、塑像、柱子、缀满雕刻的宽广穹顶呢?还有那个金光闪烁的房间呢?还有那只石狮呢?它就放在门口,低垂着头,尾巴夹在两腿之间,犹如所罗门[28]王座上的狮子,表现暴力在司法面前的卑顺姿态。还有那些漂亮的大门呢?还有那些漂亮的彩色玻璃呢?还有使比斯科内特感到泄气的镂花金属饰物呢?还有杜昂西的精致木器呢?……时间做了些什么?创造出这些奇妙东西的人又做了些什么?对这一切,对这整个高卢历史,对这整个哥特式艺术,人们给了我们什么呢?圣日尔韦教堂大门的笨拙建筑师德·布罗斯先生设计的低矮笨重的拱腹,是为艺术而创作的;至于历史,我们关于粗大柱子喋喋不休的回忆,同时还回响着帕特律[29]之流的说长道短。
这不算了不起的事——还是回到真正古老的司法宫的真正大厅吧。
这个巨大的平行四边形两端都有东西,一端是著名的大理石桌子,又长,又宽,又厚,据古老的土地赋税簿说是见所未见,世上这样厚的一块大理石,真要让卡冈都亚垂涎三尺;另一端是小教堂,路易十一让人在里面雕塑自己跪在圣母面前,他还让人把查理大帝和圣路易(他设想这是作为法国国王,深受上天信赖的两个圣人)的塑像搬到里面,而不顾在一长列国王塑像中留下两个空缺。这个小教堂还是崭新的,只建成六年,一切都体现了建筑精致、雕塑杰出、镂刻细腻入微的迷人品位,这在我国标志着哥特时代的结束,并延续至十六世纪中叶文艺复兴时代令人陶醉的别具一格。大门上方穿透见光的小小圆花窗,尤其是精细和优雅的杰作,好像是花边上的一颗星星。
大厅中央,正对大门,有一个金色锦缎铺设的看台,背靠墙壁,特殊的入口开设在金灿灿的房间通道的一个窗户上。看台是专为佛兰德的使节和其他被邀请观看圣迹剧演出的大人物而搭建的。
按照惯例,圣迹剧应在大理石桌子上演出。一大早,桌子就布置好了。大理石华丽的桌面被司法官员们的鞋跟划得全是道道,承载着一个相当高的木笼子,笼子上边能为整个大厅的人看到,应用作舞台,笼子里用帷幔遮住,用作剧中人的更衣室。一架梯子老老实实地放在外面,连通舞台和更衣室,用作进场和出场时的陡峭梯级。意料不到的人物、曲折的情节、戏剧效果,没有一个不是依仗这架梯子上场的。初期的艺术和机关装置是多么天真无邪和可敬啊!
司法宫大法官的四个执法人员,在节日和行刑之日是老百姓一切娱乐必要的看守,他们站在大理石桌的四个角落里。
只是在司法宫的大钟敲响了中午的十二下时,戏剧才开始。对戏剧演出来说,无疑很晚;但是必须迁就使节们的时间。
可是,所有的人从早上起就等着。许多正直的观众从天亮起就在司法宫的大台阶上冻得瑟瑟发抖;甚至有些人说是靠在大门上过夜,以便确保第一批人进来。人一直在增加,好似洪水满溢而出,开始沿着墙壁上涨,膨胀到柱子周围,漫溢到柱顶盘、挑檐、窗沿、建筑的所有凸出处、雕塑的所有凸出点。这样,局促不安,急不可待,厌烦无聊,一天可以自由地玩世不恭和疯狂玩乐,手肘撞了一下或者被有铁包头的鞋子踢了一下,一言不合便引发争执,等得久了的疲乏,这些早在使节们到来之前,便已经使这些被关闭的、被套住的、受挤的、被踩的、憋屈的老百姓的喧闹,再加上尖酸刻薄和恶言相向的鼓噪声。只听到投向佛兰德人、巴黎市长、波旁红衣主教、司法宫大法官、玛格丽特·德·奥地利夫人、持杖的执法人员、寒冷、燥热、坏天气、巴黎主教、丑人王、柱子、塑像、这扇关闭的门、那扇打开的窗等等的抱怨和咒骂;这一切却使散布在人群中的一伙伙神学生和仆役乐不可支,他们把自己的戏弄和恶作剧加入到这种种不满中,可以说,对普遍的恶劣情绪火上浇油。
其中有一群促狭鬼,他们捅破一扇玻璃窗,大胆地坐在柱顶盘上,从上面环顾四周,里里外外散布他们的嘲弄,投入大厅的人群中和广场的人群中。从他们戏仿的动作,从他们的哈哈大笑中,从他们和同伴在横跨大厅交换的嘲弄人的呼喊中,很容易判断,这些年轻的神学生并不像其他观众那样厌烦和疲倦,为了自己特殊的取乐,他们善于从眼皮底下抽取出一幅场景,让他们耐心等待上演的戏。
“以我的灵魂打赌,这是您,磨坊的约翰·弗罗洛!”他们当中的一个喊道,对方是一个金黄头发的矮小捣蛋鬼,脸蛋俊俏而狡黠,正攀在一个柱头的叶饰上,“您叫磨坊的约翰名副其实,因为您的两条手臂和两条腿就像四个风车翅翼迎风转动——您来了多久啦?”
“魔鬼发慈悲,”约翰·弗罗洛回答,“已经四个多小时啦,但愿这段时间会从我在炼狱的时间中扣除。我听过西西里国王的八名唱诗班童子,在圣小教堂唱七个小时大弥撒的头一节。”
“唱诗班是好样的,”那一位接口说,“他们的声音比他们的帽子还尖!国王在为圣约翰先生设立一台弥撒之前,本应了解一下圣约翰是否喜欢用普罗旺斯口音唱拉丁文赞美诗。”
“西西里国王正是利用这些该死的唱诗班童子来做弥撒的,”在窗子底下的人群中有一个老太婆尖声叫道,“我要问一下你们,一次弥撒要花一千巴黎利佛尔!而且是从巴黎菜市场的海鱼承包税中抽取的!”
“住嘴,老太婆!”一个庄重的胖子接口说,他站在卖鱼妇的身旁,捂住了鼻子,“必须设立一台弥撒。您不想国王又病倒吧。”
“说得好,吉尔·勒科努先生,国王的皮袍供应商!”那个攀住柱头的小个儿神学生说。
所有的学生听到国王的可怜皮袍供应商的倒霉名字[30],哈哈大笑起来。
“长角的!长角的吉尔!”有些人说。
“Conutus et hirsutus.[31]”另外一个人又说。
“哼,毫无疑问,”柱头上那个小捣蛋鬼继续说,“他们有什么好笑的?体面的吉尔·勒科努是国王宫廷大法官约翰·勒科努先生的兄弟,万桑森林首席看守马伊埃·勒科努先生的儿子,都是巴黎的资产者,从父到子都是结了婚的!”
笑声变本加厉了。大腹便便的皮货商不吱一声,竭力躲避四面八方投向他的目光;但是他汗流满面,气喘吁吁,一筹莫展:他仿佛一个楔子嵌入木头里,越使劲越牢牢地把他像中风似的、因气急败坏和恼怒而变得通红的宽脸,夹在身边的人的肩膀中。
最后,他的一个同伙,像他一样肥胖、粗短、傲傲然,跑来帮他解围。
“真可恶!这些学生就这样对一个资产者说话啊!想当年,就得用木柴抽打他们,然后用柴火把他们烧死。”
全体学生气不打一处出。
“哎哟哟!谁在唱这种调门啊?是哪门子谁见了都倒霉的猫头鹰啊?”
“嘿,我认识他,”一个神学生说,“他是安德里·穆斯尼埃老板。”
“他是大学城四个宣过誓的书商之一!”另一个神学生说。
“在这个劳什子的地方,什么都是四个,”第三个神学生大声说,“四个学区[32],四个学院,四个节日,四个学区主管,四个有选举权的董事[33],四个书商。”
“那么,”约翰·弗罗洛又说,“必须让他们四个一批见鬼去吧。”
“穆斯尼埃,我们要把你的书烧掉。”
“穆斯尼埃,我们要把你的仆人揍一顿。”
“穆斯尼埃,我们要收拾你的老婆。”
“那个胖乎乎的小姐乌达德。”
“她那么娇嫩,那么快乐,好像是个寡妇。”
“见鬼去吧!”安德里·穆斯尼埃老板咕噜着说。
“安德里老板,”约翰又说,他始终攀住柱头,“你闭嘴,否则我砸在你脑袋上!”
安德里老板抬起头来,看来在估计柱子的高度和捣蛋鬼的体重,心算重力乘加速度的平方,保持沉默了。
约翰主宰了战场,乘胜追击:“这是因为我会这样做的,尽管我是副主教的弟弟!”
“漂亮的先生们,我们大学的伙伴们,像今天这样的日子,竟然不尊重我们的特权!外城毕竟有五月树,有焰火;内城有圣迹剧、丑人王、佛兰德使节;在大学城却什么也没有!”
“但莫贝尔广场相当大!”待在窗台上的一个神学生接口说。
“打倒董事长!打倒有选举权的董事和学区主管!”
“今晚必须用安德里老板的书在加雅尔场地烧起篝火。”另一个神学生接着说。
“还有录事的桌子!”他身旁的人说。
“还有教堂执事的荆条!”
“还有院长们的痰盂!”
“还有学区主管们的餐具橱!”
“还有董事们的大木箱!”
“还有董事长的板凳!”
“打倒!”唱宗教歌曲的小约翰又说,“打倒安德里老板、教堂执事和录事;打倒神学家、医生和教谕颁布者;打倒学区主管、董事和董事长!”
“这可是世界末日到了!”安德里老板堵住耳朵,喃喃地说。
“对了,打倒董事长!瞧他正经过广场呢。”窗口那边的一个学生大声说。
这是可能朝广场回过身来的那个人。
“当真是我们可敬的蒂博董事长吗?”磨坊的约翰·弗罗洛问,他攀附在里面的一根柱子上,无法看见外面发生的事。
“是他,是他,”其他所有人回答,“是他,真是他,董事长蒂博先生。”
这确实是董事长和大学所有的头面人物,他们正去列队迎接大使,他此刻正穿过司法宫广场。学生们拥到窗前,在他们经过时用讽刺话和嘲讽的掌声迎接他们。走在前面的董事长遭到第一阵詈骂,劈头盖脸而来。
“您好,董事长先生!哎哟哟!您好啊!”
“这老赌棍,他到这儿来干吗呀?他离开了他的骰子吗?”
“他骑在骡子上疾走呢!骡子的耳朵没有他的长。”
“哎哟哟!您好,董事长蒂博先生!Tybalde aleator[34]!老傻瓜!老赌棍!”
“天主保佑您!今晚您常常掷出双六吧?”
“噢!他那张衰老的脸,由于爱赌博和掷骰子,变得铅灰色、消瘦和蔫儿了!”
“您这样是去哪儿呀,Tybalde ad dados[35],背对着大学城,朝外城颠儿屁儿的?”
“他一准去寻找蒂博托德[36]街的一间房子。”磨坊的约翰大声说。
这一伙人发出雷鸣般的叫声,发狂地鼓掌,重复这句俏皮话。
“您到蒂博托德街寻找那座房子,是不是,和魔鬼赌牌的董事长先生?”
然后轮到其他头面人物。
“打倒教堂执事!打倒执权杖者!”
“罗班·普斯潘,你说,这个人究竟是谁?”
“这是吉尔贝·德·许伊,Gilbertusde Soliaco[37],奥登学院的训导长。”
“拿着,这是我的鞋,你的位置比我好,把鞋子扔到他的脸上吧!”
“Saturnalitias mittimus ecce nuce.[38]”
“打倒这六个神学家和他们的白色宽袖法衣!”
“他们是神学家吗?我还以为是六只白鹅,圣热纳维埃芙[39]到城里赠给罗尼采邑的呢。”
“打倒医生!”
“打倒主德论文和解疑论文![40]”
“接住我的帽子,圣热纳维埃芙教堂的主事!你剥夺了我的特权——确实如此!他把我在诺曼底学区的位置给了小阿斯卡尼奥·法尔扎斯帕达,他是布尔日省的人,其实他是意大利人。”
“这是不公道的,”所有的学生说,“打倒圣热纳维埃芙教堂的主事!”
“噢!若阿金·德·拉德奥尔先生!噢!路易·达于伊!噢!朗贝尔·奥克特芒!”
“但愿魔鬼把德国学区的训导长掐死!”
“还要加上圣小教堂的主事们和他们的灰色皮披肩(cum tunicis grisis)!”
“Seu de pellibus grisis fourratis![41]”
“哎哟哟!艺术大师们!所有的漂亮黑色无袖长袍!所有的漂亮红色无袖长袍!”
“这形成董事长一条美丽的尾巴。”
“好像是威尼斯的一位公爵去参加海洋婚礼。”
“喂,约翰!圣热纳维埃芙教堂的议事司铎们!”
“让议事司铎会见鬼去吧!”
“克洛德·绍阿尔神父!克洛德·绍阿尔博士!您是去找玛丽·拉吉法德吗?”
“她在格拉蒂尼街。”
“她在给登徒子之王铺床。”
“她付了四德尼埃(quatuor denarios)[42]。”
“Aut unum bombum.[43]”
“您要她当面给您支付吗?”
“同学们!西蒙·桑甘先生,皮卡迪的选举董事,让他的妻子坐在骡子后臀上呢。”
“Post equitem sedet atra cura.[44]”
“有胆量,西蒙先生!”
“您好,董事先生!”
“晚安,董事夫人!”
“他们看见这一切,多么高兴啊。”磨坊的约翰感叹说,他始终待在柱头的叶饰中。
大学城宣过誓的书商安德里·穆斯尼埃老板俯在国王皮袍供应商吉尔·勒科努的耳朵边说:“先生,我对您说吧,这是世界末日。从来没见过学生这样胡闹。正是本世纪那些该诅咒的发明把一切都毁掉了。炮兵、蛇形炮、射石炮,尤其是印刷术,这种来自德国的另外一种瘟疫。再也没有手抄本,再也没有书籍!印刷术把书店扼杀了。世界末日来临了。”
“我看到了天鹅绒料子的进步。”皮货商说。
这时中午的钟声敲响了。
“啊!……”所有人齐声叫了起来。学生们默然无声了。接着发生一阵大骚动,脚下乱糟糟的踩踏声,万头攒动,一片咳嗽和擤鼻涕的嘈杂声。人人都在安顿自己,占好位置,提高身子,三五成群,然后是一片肃静,大家都伸长脖子,个个都张开嘴巴,目光都投向大理石台面。什么也没有出现。四个法院的执杖者始终在那里,像四尊彩绘塑像一样站得笔直,一动不动。所有目光都转向给佛兰德使节保留的看台。门关着,看台空荡荡的。这群人从早上起等待着三样东西:中午、佛兰德使团和圣迹剧。只有中午准时到来。
这样确实太过分了。
大家等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一刻钟;什么也没来。看台仍然空空如也,戏剧也毫无声响。于是愤怒代替了焦躁。气愤的话语此起彼伏,不错,声音还很低。“演圣迹剧!演圣迹剧!”观众发出沉闷的喊声。脑子在发热,风暴仍然在不断轰鸣,在人群的上空飘荡。点燃火星的是磨坊的约翰。
“演圣迹剧,让佛兰德人见鬼去吧!”他憋足了劲喊道,好似一条蛇在柱头周围扭动着。
人群拍起巴掌。
“演圣迹剧!”他们一再地喊,“让佛兰德见鬼去吧!”
“我们需要立马演圣迹剧,”这个神学生又叫道,“否则我的建议是,我们绞死司法宫的大法官,算作喜剧和寓意剧。”
“说得好,”人群喊道,“绞死那几个执杖者吧。”
随之响起欢呼声。四个可怜虫开始变得脸色苍白,相对而视。许多人向他们蠕动而来,已经看到与之相隔的脆弱栏杆在人群的挤压下弯曲了,鼓凸出来。
这时情况紧急。
“洗劫一空!洗劫一空!”四面八方的人喊道。
这当儿,上文描述过的更衣室的帷幕掀起来了,一个人走了出来。一看见他,人群便蓦地停住了,仿佛中魔一样,把愤怒变成好奇。
“安静!安静!”
这个人胆战心惊,四肢瑟瑟发抖,一直走到大理石桌子的边缘,毕恭毕敬,随着走近,越来越像要屈膝下跪。
但平静逐渐恢复了。只剩下轻微的骚动声,这种声响总是从人群的寂静中发出的。
“市民先生们,”他说,“市民小姐们,我们非常荣幸,要在红衣主教大人面前吟诵和演出一出极为优秀的寓意剧,名字是‘圣处女玛利亚的卓越裁决’。扮演朱庇特的是在下。红衣主教大人此刻正在陪同奥地利公爵派遣的尊贵使团;眼下,使团因在博岱门听取大学董事长先生的讲话而有所耽搁。一旦显赫的红衣主教到达,我们就开演。”
显然,只消朱庇特的干预,就能挽救司法宫四个倒霉的执权杖者。如果我们有幸杜撰了这个真实可信的故事,因此要在担当裁判的圣母面前承担责任,此刻人们也不能用这则古典:Nec dues ihtersit[45]。再说,我主朱庇特的服装非常华美,吸引了人群的全部注意力,对于人群平静下来起了不小的作用。朱庇特身穿锁子胸甲,罩上金色纽扣的黑丝绒外套,头戴镶嵌金色的银纽饰的尖顶头盔;要不是红色的脂粉和大胡子分别覆盖住脸的一半,要不是他手执金色的纸板圆筒,缀满长条的金属饰片,内行人的眼睛很容易认出这是雷电,要不是他的脚保持肉色,扎着希腊式的饰带,那么,就他装束的威严而言,可以和贝里公爵卫队的布列塔尼弓箭手相媲美。
第二节 皮埃尔·格兰古瓦
但是,随着他讲话,他的服装所引起的一致满意和赞赏逐渐消失了;待他说到这不妙的结论时——“一旦显赫的红衣主教到达,我们就开演”,他的声音淹没在雷鸣般的喝倒彩声中。
“立马开演!演圣迹剧!立马演圣迹剧!”人群在叫喊,只听到磨坊的约翰的声音盖过了其他声音,就像尼姆城的嘈杂演奏中的短笛突破杂乱声响一样:“立马开演!”这个神学生尖声叫喊。
“打倒朱庇特和波旁红衣主教!”罗班·普斯潘和其他坐在窗台上的神学生在大声叫骂。
“立马演寓意剧!”人群反复地叫,“立马!赶快!给演员和红衣主教准备好套子和绳子!”
可怜的朱庇特惊恐不安,慌乱不已,红色的脂粉下显出苍白,他的霹雳棍掉了下来,手里拿着头盔;然后他鞠了一躬,嗫嚅着说:“红衣主教大人……使节们……玛格丽特·德·佛兰德夫人……”他不知该说什么好。说白了,他怕被绞死。
民众因为等待要绞死他,红衣主教因为民众不等也要绞死他,他在两边只看到深渊,就是说绞架。
幸亏有个人前来让他摆脱困境,承担起责任。
此人一直站在栏杆里边,大理石桌子周围的空档里,没有人看见他,他身材颀长而瘦削,完全藏在他背靠柱子的直径内,避开一切视线。此人确实高而瘦,苍白,金黄头发,还很年轻,尽管额角和脸上已有皱纹,两眼炯炯有神,嘴巴露出微笑,身穿一件黑色哔叽衣服,褴褛不堪,磨得发光。他走近大理石桌,对活受罪的可怜家伙做了一个手势。但是那一个哑口无言,没有看见。
新来者又走了一步,他说:“朱庇特!亲爱的朱庇特!”
那一个一点没有听见。
金黄头发的高个子不耐烦了,几乎在他的鼻子下方喊道:“米歇尔·吉博纳!”
“谁在叫我?”朱庇特仿佛惊醒一样说。
“是我。”黑衣人回答。
“啊!”朱庇特说。
“快开演吧,”那一位说,“让民众满足。我负责让大法官先生平息怒气,他会让红衣主教先生平息怒气的。”
朱庇特松了一口气。
“市民大人们,”他憋足了劲,对继续向他喝倒彩的人群喊道,“我们立马开演。”
“Evoe,Jupiter!Plaudite cives![46]”神学生们喊道。
“好啊!好啊!”民众喊道。
掌声震耳欲聋,朱庇特已经回到帷幕后面,而欢呼声还在大厅里震荡。
但那个陌生人刚才那么神奇地把“风暴化作了风平浪静”,就像我们亲爱的老高乃依所说的那样;他已谦逊地回到柱子的昏暗中,在那里显然像以前那样不为人所见,一动不动,一声不响,要不是头一排观众中有两位年轻女子,注意到他和演朱庇特的米歇尔·吉博纳说过话,把他拽出来的话。
“师傅,”她们中的一位说,做了个手势,叫他过来。
“别吱声,亲爱的丽埃纳德,”她身边的女子说,她长得标致、娇嫩,由于穿上节日盛装而显得一本正经,“这不是一个神学生,这是一个在俗教徒;不应该叫他师傅,而要叫先生。”
“先生,”丽埃纳德说。
陌生人走近栏杆。
“你们想找我有何见教,两位小姐?”他殷勤地问。
“噢,没事,”丽埃纳德难为情地说,“是我身边这位吉丝盖特·让西埃纳姑娘想对您说话。”
“不是的,”吉丝盖特红着脸又说,“是丽埃纳德对您说:师傅。我告诉她,应该说:先生。”
两个年轻姑娘垂下眼睛。而那一位呢,正巴不得继续攀谈,微笑地望着她们:“你们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吗,两位小姐?”
“噢!什么话也没有。”吉丝盖特回答。
“一点也没有。”丽埃纳德说。
高大的金发青年后退了一步想离开。可是两个好奇的姑娘不想放掉捕获物。
“先生,”吉丝盖特带着水闸打开或者女人下了决心那样的急迫匆匆地说,“您认识在圣迹剧中扮演圣母娘娘的那个士兵吗?”
“您说的是朱庇特的扮演者吗?”陌生人问。
“嗯,是的,”丽埃纳德说,“他多傻啊!您究竟认识朱庇特吗?”
“米歇尔·吉博纳吗?”陌生人回答,“是的,夫人。”
“他有一把值得自豪的胡子!”丽埃纳德说。
“他们在剧中会说什么,这会很美吧?”吉丝盖特胆怯地问。
“很美,小姐,”陌生人毫不犹豫地回答。
“演什么呢?”丽埃纳德问。
“《圣母娘娘的卓越裁决》,一出寓意剧,爱看吗,小姐?”
“啊!这就不同了。”丽埃纳德说。
沉默了一会儿。陌生人打破了沉默:“这是一出崭新的寓意剧,还从来没有演出过呢。”
“这和两年前演出的那个剧不是同一个剧,”吉丝盖特说,“那是教皇特使先生进城的一天,有三个漂亮的姑娘扮演……”
“美人鱼。”丽埃纳德说。
“赤身裸体。”年轻人加上一句。
丽埃纳德羞答答地垂下眼睛。吉丝盖特望着她,也一样做。他微笑着继续说:“这才有看头呢。今天,这是一出寓意剧,专门给佛兰德公主殿下献演的。”
“唱不唱牧歌呢?”吉丝盖特问。
“呸!”陌生人说,“在一出寓意剧里唱牧歌!不应混淆体裁。如果是一出傻子剧,那就恰到好处。”
“真是遗憾,”吉丝盖特又说,“那一天,在单孔桥喷泉边,一些粗野的男女斗殴,一面唱经文短歌和牧歌,一面做出好几种身段。”
“这对教皇特使是合适的,”陌生人冷冷地说,“对公主就不合适了。”
“而且在他们旁边,”丽埃纳德又说,“好几种低音乐器在争个高低,奏出动听的旋律。”
“为了让过路人清凉,”吉丝盖特继续说,“有三个泉口喷射,喷出葡萄酒、牛奶和肉桂滋补酒,愿意喝的人请便。”
“在单孔桥下面一点,”丽埃纳德继续说,“在圣三节,有一个耶稣受难场面,由人物扮演,但他们不说话。”
“我历历在目!”吉丝盖特嚷道,“天主在十字架上,两个强盗一左一右!”
说到这里,两个多话的姑娘回忆起教皇使节的入城,同时说起话来。
“在前面的画家门,还有一些人穿着非常华丽。”
“在无辜圣婴泉,那个猎人追捕一头母鹿,猎犬狂吠,打猎的号角声震耳欲聋!”
“在巴黎屠宰场那边,搭起高台,设想迪埃普的城堡!”
“当教皇使节经过时,吉丝盖特,你知道,人们发起攻击,英国人的咽喉全被割断。”
“紧靠沙特莱门[47]。聚集了非常漂亮的人物!”
“在兑换桥上面,张灯结彩!”
“当教皇使节经过时,在桥上放飞超过两百打各种各样的鸟;丽埃纳德,多美啊。”
“今儿会更加美,”她们的对话者接口说,他似乎听得不耐烦了。
“您向我们保证的,这出圣迹剧会好看的吧?”吉丝盖特说。
“毫无疑问,”他回答,接着有点夸张地补上一句,“小姐们,我就是作者。”
“当真?”
“当真!”诗人回答,有点儿趾高气扬,“就是说我们是两个人:约翰·马尔尚,他锯木板,搭起戏台和全部木构件;我呢,写剧本——我叫皮埃尔·格兰古瓦。”
《熙德》[48]的作者也没有这样傲然地自报姓名:皮埃尔·高乃依。
读者可能已经注意到,自从朱庇特返回帷幕后面,直到这位新寓意剧的作者如此突然自报家门,获得吉丝盖特和丽埃纳德的天真赞赏,大概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引人注目的是:所有这些人,几分钟前这样大哄大闹,眼下却相信这位演员,宽厚地在等待;这就证明了这条永恒的真理,每天在我们的剧院里它还屡试不爽:让观众耐心等待的最好方法,就是向他们断定,马上就会开演。
可是,大学生约翰没有睡着。
“哎哟哟!”他突然在混乱之后的平静等待中叫起来,“朱庇特,圣母娘娘,都是见鬼的卖艺人!你们耍弄人啊?演戏!演戏!快开始,要不然我们重新闹腾起来。”
不必说更多的了。
高低音乐器的音乐从戏台内部传了出来;帷幕掀起来;四个衣服五颜六色、涂脂抹粉的人物走了出来,爬上戏台陡直的梯子,来到上面的平台,在观众面前一字儿排开,向观众深深鞠躬;这时,管弦乐停止了。圣迹剧开演。
四个人物的彬彬有礼获得了热烈的掌声,他们在一片肃静中开始吟诵序诗,我们就好意让读者免掉聆听了。再说,时至今日仍然这样,观众还是格外注意演员所穿的服装,而不是关注他们扮演的角色;说实话,这是公道的。他们四个都穿着半黄半白的长袍,只以布料的质地区分开来;第一件是金银线的锦缎,第二件是丝绸的,第三件是呢料的,第四件是布料的。第一个人物右手握一把剑,第二个人物手握两把金钥匙,第三个人物拿着一架天秤,第四个人物拿着一把锹;为了帮助不能透过这些衣服属性的表面,一看便知的、那些理解力迟钝的人,他们可以去看绣在衣服上的大写黑体字。在金银线锦缎的长袍下面是:我叫贵族。在丝绸长袍的下面是:我叫教士。在呢料长袍下面是:我叫商品。在布料长袍下面是:我叫耕作。任何有判断力的观众通过短一些的袍子和头上所戴的风帽,清楚地看出两个男性寓意者的性别,而那两个女性的寓意者的袍子长一些,缠着头巾。
除非心存恶意,才不会通过序诗,理解耕作和商品结亲,教士和贵族结亲[49],幸福的两对共同拥有一只俊美的金海豚(太子),他们想把太子只配给最美的姑娘。因此,他们满世界寻找,要觅到这个美女。他们先后筛掉了戈乐贡德女王、特雷比宗德公主、鞑靼大可汗之女,等等。耕作和教士,贵族和商品来到司法宫的大理石桌上歇息,在老实巴交的听众面前抛出那么多的格言和警句,当时的人真可以在文学院进行辩论,包括诡辩、论断、修辞和讨论,一般人可以由此获得学士帽。
这一切确实非常美妙。
这四个寓意人物对听众争先恐后地灌输隐喻。不过,在这群人中间,没有一个人耳朵的专注、心脏的跳动、目光的惶恐、脖子的伸长能超过作者,就是那个诗人、正直的皮埃尔·格兰古瓦,他刚才忍不住向两个漂亮的姑娘说出自己名字的快乐。他返回到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躲在柱子后面,在那里倾听、观看、品味。迎接序诗开头的善意掌声,还在他的心里回响,他完全沉浸在这种迷醉的静观中,一个作者从中看到他的思想逐一从演员的嘴中投入到广大听众的寂静里。值得钦佩的皮埃尔·格兰古瓦!
我们不得不说,这开初的陶醉很快就被扰乱了。格兰古瓦刚刚把他的嘴唇挨近这只快乐和胜利的迷人酒杯,一滴苦酒便掺了进去。
这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挣不到钱,混在人群中间,无疑在身边人的口袋里得不到足够的补偿;他设想坐在醒目的地方,吸引目光的施舍。因此,他在序诗的开头,借助专用看台的柱子,便爬到沿着栏杆底部的挑檐。他坐在那里,期待以他的破衣烂衫和右臂上不堪入目的伤口引起人群的注意和同情。此外,他一声不吭。
他保持沉默让序诗毫无障碍地进行,没有发生任何明显的混乱,要不是神学生从他的柱子高处发现了乞丐和他的装模作样,不幸就不致不期而至。这个年轻的捣蛋鬼发出一阵狂笑,他不考虑会中断演戏,扰乱普遍的凝思默想,高高兴兴地喊道:“瞧!这个病歪歪的家伙在请求施舍呢!”
有谁把一颗石子投到有青蛙的池塘里,或者在一群飞鸟中开一枪,就可能想象这些不合时宜的话在全神贯注的观众中所产生的效果。格兰古瓦像受到电击一样颤抖起来。序诗演出中断了,大家的脑袋纷纷转向那个乞丐,他非但不困惑,反而在这个事件中看到一个收获的好机会,便以不悲哀的神态说起来,半闭起眼睛:“请行行好!”
“可是,以我的灵魂起誓,”约翰又说,“这是克洛潘·特鲁伊福。哎哟哟!朋友,你把伤口放在手臂上了,在腿上妨碍你吗?”
这样说着,他以猴子般的灵活,把一个小银币扔到油腻的毡帽中,乞丐正用他有病的手臂将帽子伸出来。乞丐一动不动地接住了施舍和嘲讽,继续用悲惨的声调说:“请行行好!”
这个插曲使听众非常开心,大批观众,以罗班·普斯潘和所有的神学生为首,愉快地向这古怪的二重唱鼓掌,在序诗当中,神学生以他的尖声和乞丐以他不动声色的单调话语,刚刚即兴上演了这二重唱。
格兰古瓦非常不高兴。他从最初的惊呆中回过神来,竭力向台上的四个人物喊道:“继续念下去!见鬼了,继续念下去!”他甚至不屑于对两个打断演出的人投以蔑视的一瞥。
这时,他觉得有人拉他的大氅边缘;他有点恼怒地回过身来,相当勉强地露出笑容。但必须如此。这时吉丝盖特·让西埃纳的美丽手臂穿过栏杆,以这种方式提起他的注意。
“先生,”少女说,“他们会演下去吗?”
“当然,”格兰古瓦回答,有点被这个问题冒犯了。
“这样的话,先生,”她又说,“劳驾请您给我解释——”
“他们要说什么?”格兰古瓦打断说,“那么,您听好!”
“不,”吉丝盖特说,“是他们至今说了些什么。”
格兰古瓦惊跳一下,仿佛被人触痛了伤口。
“又蠢又笨的小姑娘真该死!”他在牙缝里咕噜着说。
从此刻起,吉丝盖特在他的脑海里消失了。
但演员们听从了他的命令,观众看到他们又开始吟诵,重新倾听起来,自然失色不少,因为剧本这样突然被切断了,两部分之间要以这样的方式连接起来。格兰古瓦低声说了一些牢骚话。安静又逐渐恢复了。那个神学生不出声了,乞丐在他的帽子里数了数钱币,演戏又占了上风。
其实这是一部非常美的作品,我们觉得,今日只要做些调整,还可以充分加以利用。陈述部分有点冗长,有点空泛,就是说,从准则看是朴实的,格兰古瓦在他纯朴的内心深处,赞赏它的明晰。正如人们所预料到的,四个寓意人跑遍世界的三个部分,仍然无法给金海豚找到合适的归宿,是有点儿疲惫了。这里对这条美妙的鱼[50]的赞颂,千方百计微妙地影射玛格丽特·德·佛兰德的年轻未婚夫,他当时凄惨地幽禁在昂布瓦兹[51],不会想到耕作和教士、贵族和商品刚刚为了他周游了世界。上述的太子年轻俊美,身强力壮,尤其(这是王族品德的美好根源)他是法兰西之狮的儿子。我认为这个大胆的隐喻是出色的,正值运用寓意和祝婚诗之际,戏剧中的博物史绝不害怕狮王之子。恰是这罕见的、品达[52]风格的混杂表明了热情。但考虑到批评,诗人本来可以在不到两百行诗中发挥他出色的思想。确实,根据法官先生的命令,圣迹剧应从中午演到四点钟,而且必须言之有物。况且,观众在耐心听戏。
突然,正当商品小姐和贵族夫人发生争执时,正当耕作师傅念出这句美妙的诗句时:
林中未见过更得意扬扬的野兽!
专用看台的门打开了,这扇门一直关着很不合时宜,现在打开更加不合时宜。执杖者响亮的声音突然宣布:波旁红衣主教大人驾到。
第三节 红衣主教大人
可怜的格兰古瓦!即使圣约翰节所有的大个双爆竹轰隆地响,二十把带钩火枪一齐发射,比利塔楼鼎鼎大名的蛇形炮轰鸣(在巴黎围城期间,一四六五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天,一炮打死了七名布戈涅人),神庙门保存的全部弹药一起爆炸,也不如执杖者口中发出的这几个字:波旁红衣主教大人驾到,在这庄严而激动人心的时刻更加震耳欲聋。
并非皮埃尔·格兰古瓦畏惧或者藐视红衣主教大人。他既不是这样软弱,也不是这样自负。就像今日大家所说的那样,格兰古瓦作为折中派,是既高尚又坚定,既稳健又平静的那样一种人,总是保持中庸之道(in dimidio rerum),充满理性,恪守自由哲学,同时看重七德[53]。这一类可贵的哲学家从未中断过;在他们身上,智慧有如阿里阿德涅[54],似乎给了他们一个线团,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他们放出线来,越过人类事物的迷宫。每个时代都可以看到这样的人,总是一模一样,就是说,总是适应各个时代。如果我们能恢复他应得的声誉,皮埃尔·格兰古瓦倒是这类哲学家的代表;这里不把他考虑在内。显然,他们的精神激励着杜布勒伊神父,他在十六世纪写出朴实卓越的言辞,值得一切时代铭记:“从籍贯上说,我是巴黎人,从言论上说,我是自由派,因为parrhisia在希腊文里的意思是言论自由[55]:我甚至也这样对待孔蒂亲王的叔叔和兄弟这两位红衣主教大人:不过非常尊重他们的威严,也不冒犯他们的任何随从,尽管随从很多。”[56]
在红衣主教的驾到给皮埃尔·格兰古瓦造成的不快印象中,既没有仇视,也没有蔑视。恰恰相反,我们的诗人太有理智,粗布长衫也太皱了,是不会不特别注重他的序诗多次影射,特别是对法兰西雄狮之子王太子的颂扬,让红衣主教大人听取的。但在诗人的高贵品性中,占主导地位的并不是私利。我设想,如果诗人的实体以十份来代表,可以肯定的是,化学家在分析其中的成分时,就像拉伯雷所说,就会发现私利只占一成,而自尊心占九成。可是正当门打开了,让红衣主教进来时,格兰古瓦的九成自尊心,在民众的赞赏这股风吹动下,膨胀和肿胀起来,达到惊人的扩大,刚才我们在诗人身上分辨出来的微乎其微的私利,就好像被堵塞了;再说,这是宝贵的成分,是现实和人道的压舱物,否则诗人们就不会落在地上。格兰古瓦乐在其中地感受、看到,可以说触摸到全体观众,不错,他们是些低贱的人,但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目瞪口呆,张口结舌,面对祝婚诗的各个部分不时出现的不可胜数的大段台词,仿佛憋不过气来。我断定,他本人也在分享全场的极乐。和拉·封丹相反,他在自己的《佛罗伦萨人》上演时,问道:这部叙事诗是哪个没有教养的人写的呀?格兰古瓦会乐意问他身旁的人:这部杰作是谁写的呀?现在可以判断红衣主教不合时宜的突然而至对他产生什么效果了。
他要担心的事情偏偏发生了。红衣主教大人进场时,听众沸腾起来。所有的脑袋转向看台。彼此说话听不见了。“红衣主教!红衣主教!”人人的嘴重复着。倒霉的序诗第二次戛然而止。
红衣主教在看台口站了一会儿。他用相当无动于衷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听众,喧哗声变本加厉,人人都想看清楚他。要把自己的脑袋伸到身旁人的肩膀之上。
他确实是个显贵人物,观看他胜过看其他一切戏剧。查理作为波旁红衣主教,里昂的大主教和伯爵,高卢的宗主教[57],他的兄弟皮埃尔是博热的领主,娶了长公主,因而他和路易十一是姻亲。他的母亲是阿涅丝·德·布戈涅,因而他和大胆查理[58]也是姻亲。可是,高卢的宗主教的主要特点,他的性格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愿做朝臣之心和对强权的崇敬。可以想见这种双重的姻亲关系给他带来的无数麻烦,他的精神之舟要曲折地穿行于所有的世俗暗礁之间,才没有撞在路易和查理这两座卡律布狄斯和斯库拉礁石[59]上。而这两座礁石曾经吞没了纳穆尔公爵和圣波尔陆军统帅[60]。上天保佑,他在穿行中安然无虞,毫无障碍地到达罗马。尽管他抵达港口,他却从来没有不安地回忆起自己长期担惊受怕和辛劳的政治生涯,却履险如夷。因此,他习惯说,一四七六年对他而言是既黑又白的;意思是说同一年他失去了母亲波旁公爵夫人和他的表兄布戈涅公爵,这两次丧失至亲使他互为聊慰。
另外,他是一个好人。他过着红衣主教的快乐生活,很乐意享用沙吕奥王家葡萄园的葡萄酒,并不憎恶理查德家和托马斯家之类的娘们儿,更愿意向漂亮姑娘而不是老太婆施舍,出于所有这些理由,十分讨巴黎民众的喜欢。他身边围绕着一小群出身名门的主教和神父,个个风流倜傥,放荡不羁,必要时大吃大喝;圣日耳曼·奥克塞尔教区的正直信女们,不止一次在晚上经过波旁的住宅灯火辉煌的窗下时,听到白天给她们唱晚祷的嗓子,在觥筹交错中唱起教皇本笃十二世的饮酒格言,这位教皇在他的皇冠上加上了第三重冠:Bibamus papaliter。[61]
无疑,他这种理所当然地获得的名望,使他在进场时免去人群的恶意迎接;刚才他们是这样不满,在他们行将选举一位教皇[62]的同一天,并不准备尊敬一位红衣主教。但是巴黎人很少积怨;况且,已经强制开始演出,善良的市民对于红衣主教已经占了上风,这个胜利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了。再说,波旁红衣主教是个堂堂男子汉,身穿非常漂亮的红袍,十分合身;就是说,所有女人都看好他,因此,他获得了听众中较好一半的欢心。显而易见,他是一个美男子,穿着合身的红袍,就因为让人等着看戏而去喝倒彩,那是不公道的,而且趣味恶劣。
于是他走了进来,带着大人物对民众世代相传的微笑向与会者致意,缓步走向他鲜红的丝绒圈椅,神态则是若有所思。他的随从,今日我们称之为他的主教和修道院院长组成的参谋人员,随着他闯进了看台,使得池座的看客越加喧哗和好奇了。他们指指点点,指名道姓,看谁至少认识其中一位;谁是马赛的主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阿洛岱;谁是圣德尼教堂的首席神父;谁是草场圣日耳曼的修道院院长罗贝尔·德·莱斯皮纳斯,这个路易十一的情妇的浪荡兄弟:所有的名字都带着轻蔑说出来,乱成一片。至于神学生们,他们在咒骂。这是他们的日子,他们的丑人节,他们的狂欢节,每年一度的司法界和学校的狂欢之日。这一天没有一件卑劣行为不是合情合理的,这是神圣的事。再说,人群中有一些狂热的婆娘,诸如西蒙娜·卡特尔利弗、阿涅丝·加迪纳、罗宾娜·皮埃德布。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同一大群这样善良的教会人士和妓女待在一起,难道不能至少随便说几句渎神的话,埋怨一下天主吗?所以他们就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了;在一片沸反盈天中,是亵渎神明和恶言粗语的惊人嘈杂声,那些录事和大学生由于害怕路易十一的烧红烙铁,一年下来藏在心中的语言,如今从人人的舌头上脱口而出。可怜的圣路易啊,他们在他的司法宫真是对他百般嘲弄啊!他们每个人,都在刚来到看台的人中,选定了一个穿黑袍的,或者穿灰袍的,或者穿白袍的,或者穿紫袍的作为攻击对象。至于磨坊的约翰·弗罗洛,作为副主教的兄弟,他大胆攻击穿红袍的,肆无忌惮地盯住红衣主教,放开嗓子高喊:Cappa repleta mero![63]
所有这些细节,我们在这里披露无遗,是为了让读者长些见识,其实已被全场的吵闹声盖没了,甚至还没有传到专用看台上呢。再说,红衣主教有点儿激动,这一天的放任自流本是习俗。况且他还有另一件烦心事纠缠着他,他的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和他几乎同时走进看台的,是佛兰德的使团。
并非他是个深谋远虑的政治家,他也不再操心他的表妹玛格丽特·德·布戈涅和表弟维也纳的太子查理联姻会产生的后果;奥地利公爵和法国国王经过粉饰的亲善能维持多久,英国国王怎样对待自己的女儿被人轻慢,这都不怎么使他不安,他每晚畅饮沙约皇家葡萄园的佳酿,没有料到,就是几小瓶这种酒(确实经过库瓦迪埃医生略微检查并改变成分),路易十一诚挚地赠送给爱德华四世[64],一天早上,让路易十一摆脱了爱德华四世。奥地利公爵高贵的使团绝对没有把这类烦心事带给红衣主教,可是使团在另一方面给他带来麻烦。他确实有点左右为难,本书开头已经提到过,他,沙尔·德·波旁,不得不欢宴和款待不知哪儿的市民;他作为红衣主教,去接待这些市政长官;他作为法国人,爱吃爱喝,去接待这些喝啤酒的佛兰德人;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中。当然,这是为了让国王高兴,这是令人厌烦的苦差事之一,他可从来没有做过。
当执法人员响亮地通报奥地利公爵的各位使节先生驾到时,他向门那边转过身去,做出世上最优美的姿态(他有过深入研究)。不消说,全场观众也做同一个动作。
这时,马克西米利安·德·奥地利[65]的四十八位使节,两个一排,带着和沙尔·德·波旁活跃的教士随从恰成对照的庄重来到,为首的是可敬的修道院院长、圣贝尔坦教堂的住持、金羊毛勋位的主事约翰,还有根特[66]的高级法官雅克·德·果亚,即多比先生。大厅里鸦雀无声,有人憋住笑声,都在倾听所有离奇古怪的名字和所有市民的头衔,他们每一个人物都冷静地告知执法人员,然后由他乱七八糟地将名字和身份报出来,经过人群相传便完全变了样。他们是:卢汶市的市政长官洛伊·罗埃洛夫先生;布鲁塞尔市政长官克莱斯·德·埃图埃尔德先生;佛兰德的议长保尔·德·巴勒斯特先生,即德·伏瓦米泽尔先生;安特卫普[67]市的市长约翰·科勒根斯先生;根特市法院首席助理乔治·德·拉莫尔先生;该市检察院首席助理格尔多夫·万·德·哈格先生;德·比埃贝克先生、约翰·皮诺克和约翰·迪马泽勒;等等等等。又是大法官、市政长官、市长;又是市长、市政长官、大法官;个个身板挺直,一本正经、死板板的、身穿丝绒和锦缎的盛装,戴着黑丝绒、缀着塞浦路斯金线缨子的风帽;毕竟是佛兰德人的脑袋,面孔凛然而不可侵犯,伦勃朗[68]《夜巡》的黑色背景上那样强烈而庄重地突现出来,就属于这一类;这些人物在额头上都刻写的是马克西米利安·德·奥地利所充分信任的人。正如他的声明所说的,包括“他们的理智、骁勇、经验、忠诚和高尚”。
有个人例外。他的脸机灵、聪明、狡猾,是一种猴子和外交家的类别。红衣主教迎着他走了三步,深深鞠躬,而他只不过叫作威廉·里姆,根特市的参事,领养老金。
当时很少有人知道威廉·里姆是何许人。他是罕见的天才,在革命时期,他会光华四射地出现在事件之上,可是在十五世纪,他被迫在密室搞阴谋,生活在圣西蒙公爵[69]所说的颠覆活动中。再说,他被尊称为欧洲第一位颠覆活动家,他和路易十一不拘礼节地策划阴谋,经常插手国王的秘密事务。所有这些事,民众毫不知情,红衣主教对这个佛兰德法官的礼遇令民众惊奇不已。
第四节 雅克·科普诺勒老板
正当根特这个领养老金的人和红衣主教大人深深鞠躬,格外低声地交换话语时,一个魁梧、阔脸庞、肩膀宽阔有力的人出现了,和威廉·里姆面对面相迎:好像一只看门狗来到一只狐狸的旁边。他的毡帽和皮外衣在他周围的丝绒和锦缎中间显得不协调。执法人员认为这是个马夫弄错了地方,便止住了他。
“喂,朋友!不能过去。”
穿皮外衣的人用肩膀把他推开。
“这家伙想对我怎样?”他用洪钟似的声音说,使全场都注意到这古怪的对话,“你没看到我们是一起的?”
“您叫什么名字?”
“雅克·科普诺勒。”
“您的身份呢?”
“卖裤子和袜子的,在根特,店的招牌是三根小链条。”
执法人员后退一步。通报法院助理和市长时则通过;可是一个卖裤子和袜子的,这就麻烦了。红衣主教如坐针毡。所有观众在听、在看。两天来红衣主教大人竭力讨好这些佛兰德狗熊,想使他们能够给观众介绍出去,这种出轨行为可是当头一棒。不过,威廉·里姆带着狡黠的笑容走近执法人员:“请通报雅克·科普诺勒老板,根特市政长官的文书,”他低声耳语说。
“执法人员,”红衣主教高声说,“请通报雅克·科普诺勒先生,名城根特市政长官的文书。”
说得不对。只有威廉·里姆独自一人能够回避这个难题;但是科普诺勒听到了红衣主教所说的话。
“不对,天啊!”他用雷鸣般的声音叫道,“雅克·科普诺勒是卖裤子和袜子的。你听到了吗,执法人员?不多不少。天啊!卖裤子和袜子的,这相当不错。大公不止一次到我的店里来找他的手套。[70]”爆发出一阵阵笑声和掌声。在巴黎,一句俏皮话能马上被人理解,因此总能得到掌声。
还要补充一句,科普诺勒属于平民,他周围的民众也属于平民。因此,他们之间的交流快如闪电,可以说没有障碍。佛兰德的卖裤子和袜子的老板让朝中贵人丢脸的高傲袭击,在所有平民的心灵里激发起难以形容的尊严感,虽说这种感受在十五世纪还很模糊和不清晰。不管怎样,这个卖裤子和袜子的刚刚敢于顶撞红衣主教大人!这些可怜虫习惯于尊敬和服从给红衣主教拉长袍后裾的、圣热纳维埃芙教堂神父的大法官仆役,如今他们想起来好不自在。
科普诺勒傲然地向红衣主教大人鞠躬,大人给路易十一这个令人畏惧的强有力市民还礼。随后,像菲利普·德·科米纳[71]所说的,这个聪明而狡黠的人带着嘲讽和优越的微笑,跟随着他们两个人,各自坐在座位上,红衣主教狼狈不堪,忧心如焚,科普诺勒平静而高傲,无疑在想,毕竟他的卖裤子和袜子的头衔抵得过其他头衔,玛丽·德·布戈涅作为玛格丽特的母亲,今日由科普诺勒把她嫁了出去,虽说畏惧红衣主教,但更怕的是那个卖裤子和袜子的:因为红衣主教并不是发动根特人反对大胆查理的女儿的红人;当佛兰德公主跑到断头台下向民众哀求时,并不是红衣主教用一句话稳住民众,不听她的哭诉和哀求;而卖裤子和袜子的只需抬起他穿着皮袄的手肘,就能使两个显赫的老爷,吉·德·安贝库和威廉·于戈奈[72]掌玺大臣人头落地!
但对这个可怜的红衣主教,一切还没有结束,客人如此恶劣,他也只得将苦酒饮尽。
读者也许没有忘记序诗开始时爬上红衣主教看台边上那个肆无忌惮的乞丐吧。贵宾们的到来,也决没有使他松开手溜掉,高级教士和使节们像真正的佛兰德鲱鱼挤在看台的单人座位上,他倒自由自在,大胆地把双腿交叉在柱顶盘的下楣上。他的傲慢无礼极为少见,一开始没有人注意到,大家的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他呢,在大厅里一无所见;像那不勒斯人那样无忧无虑地摇晃着头,不时在嘈杂声中像机械的习惯那样一再说:“请行行好!”当然,在全场的人中,说不定唯有他不屑于转过头去看科普诺勒和执法人员的争执。可是,凑巧,民众已经深深同情根特的裤子和袜子商,人人的眼睛都盯住他,他正好坐在乞丐上方看台的前排;大家十分惊讶地看到,佛兰德的使节细看坐在他眼皮底下的这个捣蛋鬼,友好地拍了拍覆盖着破衣烂衫的肩膀。乞丐回过身来;两张脸都呈现出惊愕、相识和喜逐颜开;随即,也毫不顾忌观众,手拉着手,裤子和袜子商同假病人低声交谈起来,这时,克洛潘·特鲁伊福的褴褛衣衫展现在看台的金色布幔上,产生了毛虫爬在橘子上的效果。
这个奇特场面的新颖,在大厅里激起了疯狂和快乐的喧嚣声,以至红衣主教很快发觉了;他半俯下身去,从他所坐的位置只能约略看到特鲁伊福不堪入目的大袖口上衣,他自然而然设想乞丐在要布施,被乞丐的大胆激怒了,他大声喝道:“司法宫的大法官先生,给我把这个捣蛋鬼扔到河里去!”
“天啊!红衣主教大人,”科普诺勒说,没有松开克洛潘的手,“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好啊!好啊!”人群喊道。从这时起,科普诺勒老板在巴黎和在根特一样,就像菲利普·德·科米纳所说的,在民众中深孚众望;因为这样地位的人这样不按规矩办事,就会拥有威望。
红衣主教咬着嘴唇。他俯身对旁边的圣热纳维艾芙修道院的院长低声说:“大公殿下给我们派来宣布给玛格丽特公主联姻的,真是有趣的使节!”
“大人,”神父回答,“您对这些佛兰德猪狗一样的人失去礼貌了。Margaritas ante porcos。[73]”
“还不如说,”红衣主教含笑回答,“Porcos ante Margaritam。[74]”
穿教士袍的这一小群随从被文字游戏倾倒了。红衣主教感到宽慰一些;如今他和科普诺勒两清了,他的嘲弄也得到了掌声。
现在,我们的读者中那些有能力概括意象和观念的人,借用今日的文笔,请允许我们问一下,他们是否能非常清晰地想象,正当我们止住他们的注意力时,晓得司法宫大厅宽广的平行四边形是什么样子。在大厅中央,背靠西墙的是铺上金色锦缎的宽大而华丽的看台,从一扇拱形的小门中,一些庄重的人物鱼贯而入,执法人员的尖声一一通报。在头几排长凳上,已经坐着很多贵宾,戴着貂皮、丝绒和鲜红色织物的帽子。看台周围寂然无声,人人神态威严,看台周围、下面、对面,到处是人群,喧闹声震天价响。民众的千百对眼睛望着看台上的每张脸,千百声细语念着每个人的名字。当然,这情景是有趣的,值得观众注意。但在那边,一直到底边,那个露天舞台上,有四个五颜六色的木偶,下面也有四个,这是什么东西?在舞台旁边,那个身穿黑色粗布长褂、脸色苍白的人是怎么回事?唉!亲爱的读者,这是皮埃尔·格兰古瓦和他的序诗。
我们已经把他置之脑后了。
这正是他所担心的事。
正当红衣主教进来时,格兰古瓦不断地为挽救他的序诗激动不已。他先是敦促中止演戏的演员们继续演下去,并提高声音;随后,看到没有人听他的话,他让他们停下来,在中断的将近一刻钟的时间里,他不断地顿足,东奔西跑,呼喊吉丝盖特和丽埃纳德,鼓动他旁边的人要求听序诗;通通都是白费劲。什么也不能使人从红衣主教、使节和看台那边转移过来,这是广大的视阈唯一的中心。我们遗憾地说,还必须相信,正当红衣主教大人以这样可怕的方式突然分散了人们注意力的时候,序诗已开始有点儿使人听得厌烦了。毕竟,在看台和大理石桌上,始终是同样的景象:耕作和教士,贵族和商品的冲突。许多人宁愿看到他们是实实在在的,活生生的,呼吸着,行动着,摩肩接踵,有血有肉,就在这些佛兰德使节中,在这些教士随从中,在红衣主教的教袍中,在科普诺勒的上衣中,而不愿看到他们涂脂抹粉、打扮滑稽、说着诗句,可以说制成了标本,穿上格兰古瓦给他们怪异地打扮的黄白两色的宽大内衣。
当我们的诗人看到恢复了一点平静时,他想出一条能将一切挽救过来的妙计。
“先生,”他回过身来,对身边的一个人、脸容耐心的老实胖子说,“重新开始怎么样?”
“什么?”他身边的人说。
“呃,圣迹剧啊。”格兰古瓦说。
“随您的便。”身边的人又说。
这半是赞同的话对格兰古瓦已经足够,接下来就是他的事了,他开始叫喊起来,尽可能混在人群中:“重新开始演圣迹剧!重新开始!”
“见鬼!”磨坊的约翰说,“他们在那边,在顶里头,究竟在嚷嚷什么?(说‘他们’是因为格兰古瓦像很多人似的在大叫大嚷。)喂,同学们,圣迹剧不是结束了吗?他们重新开始。这不合理。”
“不!不!”所有的神学生叫道,“打倒圣迹剧!打倒!”
但是格兰古瓦变本加厉,叫得更凶:“重新开始!重新开始!”
这些喧闹声引起了红衣主教的注意。
“司法宫的大法官先生,”他对坐在离自己几步远的黑衣大汉说,“这些捣蛋鬼吵得鬼哭狼嚎似的,他们在圣水缸里干什么[75]?”
司法宫的大法官是一种两栖类法官,一种司法界的蝙蝠,既属老鼠,又属鸟类,既属法官,又属士兵。他走近红衣主教大人,非常害怕大人的不满,嗫嚅着向大人解释民众的没有规矩:大人没有莅临,中午已经到了,演员们只得不等大人才开演。
红衣主教哈哈大笑。
“说实话,大学董事长先生也不得不这样做。威廉·里姆先生,您说呢?”
“大人,”威廉·里姆回答,“我们就满足于跳过戏的前半部。这总是占便宜的。”
“这些捣蛋鬼会继续大吵大闹吗?”大法官问。
“您让他们继续下去吧,您让他们继续下去吧,”红衣主教说,“我无所谓。这段时间里,我会念我的日课经。”
大法官走到看台边,用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大声说:“市民们,平民们,居民们,为了满足那些想重新开始以及希望结束的人,红衣主教大人下令继续演出。”
必须迁就这两部分人。但作者和观众都长时间对红衣主教怀有怨言。
舞台上的人物于是重新捡起他们无聊的议论,格兰古瓦希望,至少他的作品的其余部分能被观众听取。这种希望很快就像他的其他幻想一样破灭了;可是格兰古瓦没有注意到,正当红衣主教下令继续演出时,看台远远没有坐满,在佛兰德的使节之后,属于红衣主教随从的新人物又突然而至,他们的名字和称号通过执法人员间断的叫声,在演员的对话中间抛出来,产生了巨大的破坏作用。确实可以设想,在一出戏中间,一个执法人员的尖声叫喊,在两个韵脚之间,在两个半节诗之间,就像打上了括号一样:“雅克·沙尔莫吕先生,宗教法庭的国王检察官!”
“约翰·德·阿尔莱,骑士侍从,巴黎市夜间巡逻骑兵局侍卫!”
“加利奥·德·热努瓦拉克先生,骑士,布吕萨克的领主,王家炮兵团长!”
“德勒—拉吉埃先生,全国、香槟省和布里省王家水泽森林调查专员!”
“路易·德·格拉维尔先生,骑士,国王顾问兼内侍,法国海军元帅,万桑森林看守人!”
“德尼·勒梅尔西埃先生,巴黎盲人院监察!”
等等,等等。
这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这古怪的伴奏使得演出难以为继,尤其是格兰古瓦不能隐瞒自己,观众对戏剧的兴趣一直在增长,他的作品就等人倾听了,这使他越加愤慨。确实很难想象出剧本结构更加精妙,更加具有戏剧性。当维纳斯以vera incessu patuit dea[76]出现在序诗的四个人物面前时,他们极度尴尬,悲叹不已;女神身穿漂亮的大胆的短上衣,上面绣着巴黎城的战舰纹章。她亲自来向王太子求婚,既然他允诺娶绝色美女。传来朱庇特在更衣室发出的雷鸣,他支持她,女神就要获胜,就是说,不顾脸面地嫁给王太子,这时,一个少女身穿白色锦缎,手里拿着一朵雏菊(佛兰德公主的化身[77])前来和维纳斯竞争。有戏剧效果,情节曲折。经过一番争执,维纳斯、玛格丽特和幕后人同意信赖圣母的裁决。还有一个俊美的角色,就是美索不达米亚的国王堂佩德尔。但是中断太多,很难搞清楚他起什么作用。这一切都是从梯子爬上来演出的。
可是一切都完了。这些美全都没人感受到,也不理解。在红衣主教到来时,就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魔线,突然把所有的视线从大理石桌拉向看台,从大厅的南端拉到西边。什么也不能让听众解除魔力。所有目光都集中到那里,新来者,他们讨厌的名字,他们的脸,他们的服装,不断令人分心。真是令人懊恼。除了吉丝盖特和丽埃纳德在格兰古瓦不时拉她们的衣袖时回过身来,除了旁边那个耐心的胖子,没有人在听,没有人在看这可怜的、被观众抛在一边的寓意剧。格兰古瓦看到的只是观众的侧面。
他多么痛彻心扉地看到自己光荣的诗意构架一块块地崩坍!他想到这些民众刚才心急火燎地要听到他的作品,几乎要群起攻击大法官先生!既然看戏得到满足,却又不在乎。同样一出戏的演出,开始时是得到一致欢呼的!民众的拥护总是起伏不定啊!想想吧,观众差点儿要绞死大法官的执法人员呢!他真想不惜一切代价换回那甜蜜的一刻!
但执法人员不期而至的通报停止了。所有人已到齐,格兰古瓦松了口气。演员们继续正常地演下去。但不,那边,裤子和袜子商科普诺勒师傅突然站起来,格兰古瓦在全场聚精会神之中,听到他发表了这通可恶的讲话:“巴黎的市民先生和绅士们,天啊!我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我看见那边的角落里,那个台上,有几个人好像想打架。我不知道你们所谓的圣迹剧是怎么回事;可是这不是很有趣。他们在斗嘴,如此而已。我等了一刻钟看谁先动手。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是懦夫,只会叫骂伤人。必须把伦敦或者鹿特丹的角斗士请来;那就好极了!你们就会听到从广场传来拳头打击的声音。可是那些人真是可怜。他们本应至少给我们跳一支摩里斯科人[78]的舞蹈,或者别的闹剧!这并不是人家告诉我要演出的。人家答应我这是一个丑人节,要选丑人王。我们在根特也有丑人王,天啊!这方面我们并不落后。我们就是这样做的。聚集起许多人,像这里一样。然后,人人轮流把脑袋钻进一个窟窿里,对别人做一个怪脸。谁做得最丑,得到大家的欢呼,就被选为丑人王。就是这样。这非常令人开心。你们愿意照我们国家的方式选出你们的丑人王吗?可不像这些废话那样令人厌倦。如果他们想到在窗洞里做怪脸,他们可以来玩一玩。市民先生们,你们怎么看?这里滑稽的男男女女有的是,可以像佛兰德的方式那样欢笑一场,我们的脸都很丑,可以扮出一个出色的怪脸。”
格兰古瓦本想回应。惊讶、愤怒、气恼,使他说不出话来。再说,这些市民被称为绅士,遐迩闻名的裤子和袜子商的提议便受到他们的热烈欢迎,任何抗拒都没有用,只得随波逐流。格兰古瓦用双手掩住脸,可惜没有一件斗篷,像狄芒特[79]笔下的阿伽门农那样蒙住头。
第五节 加西莫多
转眼间,为了实现科普诺勒的想法,一切都准备就绪。市民们、神学生们和司法人员开始干起来。位于大理石桌子对面的小教堂被选作表演怪脸的地方。门上方漂亮的圆花窗被打碎的一块玻璃,露出一圈石头,适于竞争者将脑袋伸出来。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只酒桶,好歹摞了起来,就可以爬上去到达那个空档。规定好了,每个候选人,不管男女(因为可以选出女丑人王),为了让怪脸第一次完整地出现,先要藏在小教堂里,直到露面。一眨眼间,小教堂便挤满了竞争者,门朝他们关上了。
科普诺勒在他的位置上命令一切,指挥一切,安排一切。在喧闹声中,红衣主教和格兰古瓦一样尴尬,他借口有事和做晚祷,和他的随从一起退席了,他的到来曾经使群众激动异常,如今他们对他的离去却毫不激动。只有威廉·里姆注意到红衣主教大人的引退。民众的注意力就像太阳一样继续运行;他在大厅的一端动身,在大厅中间停留了一会儿,如今走到另一端。大理石桌、锦缎布置的看台,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眼下轮到路易十一的小教堂了。此后这个地方任凭民众胡闹。只剩下佛兰德人和下等人。
怪脸表演开始。第一张脸出现在窗洞,眼皮翻转,红兮兮的,嘴巴张开,一副苦相,额角皱得像帝国骑兵的靴子,引起了难以遏制的大笑,荷马听了会把所有这些平民当作天神。[80]但大厅不就是一座奥林匹斯山吗,格兰古瓦和可怜的朱庇特比谁都清楚这一点。第二张怪脸,第三张怪脸相继而来,然后是另一张,又是一张,笑声和快乐的顿足声越发厉害。在这场景里有难以言状的特别迷醉,难以言状的陶醉力量和吸引力,很难诉之于我们今日沙龙的读者。请设想一系列的面孔,相继呈现出各种各样几何图形,从三角形到梯形,从圆锥形到多面体;一切人类的表情,从愤怒到好色;各种年龄,从新生儿的皱纹到垂死老太婆的皱纹;各种各样的宗教幻影,从农牧神到别西卜[81];所有的兽脸,从猪狗的嘴到鸟喙,从猪头到鱼头。可以设想新桥的怪面饰,在热尔曼·皮龙[82]手中发呆的梦魇,具有生命和呼吸,轮流带着火热的眼睛正面端详你;所有威尼斯狂欢节的假面具,接连出现在您的观剧镜下面。一句话,一个人脸的万花筒。
狂欢变得越来越佛兰德式了。特尼埃[83]只能给人一个很不完整的印象。请设想庆祝萨尔瓦托·罗扎[84]笔下战役的纵情狂欢。再没有神学生、使节、市民和男女;再没有克洛潘·特鲁伊福、吉尔·勒科努、玛丽·卡特尔利弗尔、罗班·普斯潘。一切都消失在共同的放纵之中。大厅只不过是一个无耻和快活的大熔炉,每张嘴都发出喊声,每个目光是一道闪电,每张脸是一个怪相,每个人是一个姿态。人人都在喊叫和嚷嚷。轮流来到圆花窗龇牙咧嘴的怪脸,就像扔到炉火中的麦秸。从这沸腾的人群中间,像炉子的蒸汽一样,冒出尖酸的、尖厉的、挖苦的、就像小飞虫翅膀的摩擦声。
“喂!该死!”
“你看这张脸啊!”
“一文不值。”
“换一张脸!”
“吉耶梅特·莫热勒普伊,你看这张公牛嘴脸,只差长角了。这不是你的丈夫吗?”
“换另一张脸!”
“见鬼!这张怪脸怎么回事?”
“嗨!这是弄虚作假。只要露出他的脸就行了。”
“这个该死的佩蕾特·卡勒博特!她这个事都做得出来。”
“好啊!好啊!”
“我闷不过气来了!”
“看这一个,耳朵都无法露出来!”
等等,等等。
但必须给我们的朋友约翰说句公道话。在这场群魔乱舞中,仍然看得到他坐在柱头上,就像船桅上的见习水手。他难以想象地狂舞乱动。他的嘴巴大张,发出听不到的喊声,并非声音被一片吵闹声淹没了,而是因为这声音达到了可以听得到的尖声的极限,按照索伏尔[85]的说法是一万两千次振动,按照比奥[86]的说法是八千次。
至于格兰古瓦,第一阵泄气过后,他恢复了镇定。他顶住了逆境。“继续演下去!”他第三次对演员这些会说话的机器说。然后,他在大理石桌子前面大步走来走去,忽发奇想也要出现在小教堂的窗洞前,哪怕是为了在这群忘恩负义的群众面前发泄做怪脸的乐趣。“不行,这未免举止不当;不要报复!要斗争到底,”他反复地说,“诗歌的力量对民众是巨大的,我要把他们拉回来。我们倒要看看是谁取胜,是怪脸呢还是文学。”
唉!他的剧本只有他一个观众。
这比刚才还要糟糕。他只看到别人的背脊。
我搞错了。那个耐心的胖子,他在关键时刻已经咨询过这个人,胖子仍然面向舞台。至于吉丝盖特和丽埃纳德,她们早已溜掉了。格兰古瓦心底里为他唯一的观众觉着感动。他走近胖子,对他说话时轻轻摇晃他的肩膀;因为这个老实头靠在栏杆上,有点睡着了。
“先生,”格兰古瓦说,“谢谢您。”
“先生,”胖子打了个哈欠回答,“谢什么?”
“我看到,使您讨厌的东西是,”诗人又说,“妨碍您自由自在听戏的吵闹声音。但您放心:您的名字将流传后世。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雷诺·沙托,巴黎沙特莱城堡的掌印官,为您效劳。”
“先生,您在这里是缪斯的唯一代表。”格兰古瓦说。
“先生,您过奖了。”沙特莱城堡的掌印官回答。
“只有您认真听戏,”格兰古瓦又说,“您觉得这个戏怎么样?”
“哦,哦,”半醒的、胖乎乎的司法官回答,“确实相当令人愉快。”
格兰古瓦只得满足于这个赞誉,因为雷鸣般的掌声,夹杂着轰轰然的欢呼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丑人王选出来了。
“好啊!好啊!好啊!”四面八方的人叫道。
确实,此刻在圆花窗的窟窿中出现的是一个绝妙的鬼脸,光彩四射。在狂欢激发的想象力中,已经形成这种对滑稽丑怪的理想,在窗洞口相继而过的各种五边形的、六边形的和怪诞的脸却未能体现这种理想,如今刚刚使全场眼花缭乱的卓越鬼脸,夺得选票是不言而喻了。科普诺勒老板也鼓起掌来;而克洛潘·特鲁伊福参加了比赛,天知道他的脸达到了何种丑陋程度,但他自叹弗如。我们也会这样做。我们不想向读者描绘那只四面体鼻子,马蹄铁形状的嘴巴,左边的小眼睛被乱蓬蓬的红棕色眉毛盖住了,而右眼完全消失在一只硕大的肉瘤下面,乱七八糟的牙齿,这里那里缺掉一块,如同堡垒的雉堞,有老茧的嘴唇,一颗牙齿就像象牙一样从中伸出,叉开的下巴,尤其是分布在这一切上面的脸容,混杂着狡狯、惊奇和忧郁。只要可能,就请想象这个整体吧。
全场一致欢呼。大家奔向小教堂,从中得意扬扬地拖出这个幸运的丑人王。正是在这时,惊讶和赞叹达到了顶点。他的脸就是一副怪相。
说得更准确点,他整个人就是一副怪相。一只大脑袋,长着乱蓬蓬的红棕色头发;两肩之间是一个大驼背,它的后果可以从前面感觉出来;大腿和小腿这样奇怪地扭曲,只能在膝盖接触,从正面看,活像两把弯曲的大镰刀,在刀把那里才汇合;脚宽大,手畸形;这副难看的形体,那种活力、灵活和勇敢具有难以名状的可怕体态;这是对恒常规则的古怪例外,这规则主张力量像美一样来自和谐。这就是丑人们刚刚给予自己的王。
这好像是一个打碎了的巨人,马马虎虎再焊接起来。
当这种类型的库克洛佩斯[87]出现在小教堂的门口时,他一动不动,矮胖粗壮,宽度和高度几乎相等,就像一个大人物所说的底的平方,看见他半红半紫的大氅,缀满了银色的钟形图案,尤其是他丑到完美的程度,民众都会立即认出他来,高声喊道:“这是加西莫多,敲钟人!这是加西莫多,圣母院的驼背!独眼龙加西莫多!罗圈腿加西莫多!好啊!好啊!”
可见,可怜虫有几个绰号供人选择。
“孕妇要小心!”神学生们叫道。
“或者想怀孕的人要小心。[88]”约翰又说。
女人们确实掩起了脸。
“噢!这卑劣的猴子,”有个女人说。
“又坏又丑,”另一个女人又说。
“这是魔鬼,”第三个女人补上一句。
“我真倒霉,住在圣母院附近;整宿我听到他在檐槽里溜达。”
“和猫在一起。”
“他总是在我们的屋顶上面。”
“他从烟囱对我们施魔法。”
“那天晚上,他来到我家的天窗,对我做鬼脸。我以为是个男人。我吓坏了!”
“我肯定他是去参加巫魔夜会[89]。有一次,他将一把扫帚落在我家的污水槽里。”
“噢!驼背这副嘴脸真令人不快!”
“噢!丑八怪!”
“呸!”
相反,男人们却乐不可支,鼓起掌来。
加西莫多成为喧嚣的对象,始终站在小教堂门口,阴沉而严肃,让人欣赏。
一个神学生,我想是罗班·普斯潘,走过来对着他的面大笑,靠得太近了。加西莫多仅仅把他拦腰抱起,越过人群,把他扔到十步远的地方。他这样做时一言不发。
科普诺勒老板赞叹不已,走近了他。
“天啊!圣父!你是我平生所见最美的丑人。你在巴黎和罗马都值得被封为王。”
这样说着,他把手愉快地放在加西莫多的肩上。加西莫多纹丝不动。科普诺勒继续说:“你是一个怪人,我想同你去饱餐一顿,哪怕是要破费我一打崭新的十二都尔银币[90]。你觉得怎样?”
加西莫多没有回答。
“天啊!”裤子和袜子商说,“你聋了吗?”
他确实聋了。
但他开始对科普诺勒的行为感到不耐烦,冷不丁向他转过身来,牙齿咬得咯咯响,魁梧的佛兰德人后退了,仿佛一只斗牛狗面对一只猫那样。
于是他畏惧和尊敬地在怪人身边转了一圈,半径至少有十五步。有个老女人对科普诺勒解释,加西莫多是个聋子。
“聋子!”裤子和袜子商说,发出佛兰德人特有的大笑声,“天啊!这是一个完美的丑人王。”
“嗨!我认识他,”约翰大声说,他终于从柱头上下来,想就近看看加西莫多,“他是我的哥哥副主教的敲钟人——你好,加西莫多!”
“像魔鬼一样的人!”罗班·普斯潘说,对自己的失败仍然耿耿于怀,“看来这是个驼背。他行走:他是个罗圈腿。他望着你:他是个独眼龙。你对他说:他是个聋子——啊,他的舌头干什么去啦,这个波吕斐摩斯?”
“他想说话就会说话,”老女人说,“他由于敲钟而成了聋子。他不是哑巴。”
“他就缺这个,”约翰指出。
“他多了一只眼睛,”罗班·普斯潘加了一句。
“不对,”约翰合情合理地说,“一个独眼龙比一个瞎子更加不完美。他知道自己缺少什么。”
所有的乞丐,所有的仆役,所有的扒手,和神学生会聚在一起,列队前往,到法院的文件柜寻找纸板做的三重冕和丑人王的可笑长袍。加西莫多让人穿戴,不皱眉头,得意地顺从。然后,大家让他坐在一个五颜六色的担架上。十二个丑人团的军官把他抬到肩上;当他看到所有这些俊美的、正直的、身材健壮的人脑袋都在自己畸形脚下时,一种苦中作乐、傲然而视的表情绽放在这个独眼巨人愁苦的脸上。随即,这吼叫着的衣衫褴褛的行列,按照习惯,先在司法宫的走廊里转上一圈,然后在大街小巷和十字路口巡游。
第六节 爱丝梅拉达姑娘
我们愉快地告诉读者,格兰古瓦和他的剧本顶住了这个场面。演员们在他的催逼下,不停地吟诵他的戏,他也不停地听下去。他打定主意对吵闹置之不理,决心坚持到底,对观众的注意会返回没有绝望。当他看到加西莫多和丑人王震耳欲聋的行列吵吵闹闹地走掉,希望之光又复燃了。人群紧跟着这支队伍跑了。他心想,很好,所有这些乱叫乱嚷走空了——不幸的是,所有这些大轰大嗡的人是观众。一眨眼间,大厅空荡荡的。
说实话,还剩下几个观众,散在各处,还有些聚集在柱子周围,女人、老人、孩子,他们都喊够了闹够了。几个神学生仍然骑坐在窗户顶上,望着广场。
“那么,”格兰古瓦心想,“还有足够多的人听完我的圣迹剧。他们人数很少,但这是观众的精华,有文化修养的观众。”
过了一会儿,一支管弦乐本应在圣母来到时产生最大的效果,却没有奏响。格兰古瓦发现,他的乐队被丑人王的行列带走了。“不要也罢,”他泰然自若地说。
他走近一伙市民,他觉得他们在谈论他的剧本。下面是他抓住的零星几句话:“什纳托老板,您知道纳瓦尔府是属于德·纳慕尔先生的吧?”
“是的,就在布拉克小教堂对面。”
“税务机关刚把它租给了圣像画家吉约姆·亚历山大,一年六利佛尔八索尔巴黎币。”
“房租涨得厉害啊!”
“嗨!”格兰古瓦心想,“还有人在听戏吧。”
“同学们,”待在窗上的一个年轻捣蛋鬼突然大声说,“爱丝梅拉达姑娘!爱丝梅拉达姑娘在广场上!”
这个词产生了魔术似的效果。所有留在大厅里的人都冲到窗口,爬上墙头观看,一再喊着:“爱丝梅拉达姑娘!爱丝梅拉达姑娘!”
与此同时,从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鼓掌声。
“爱丝梅拉达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格兰古瓦说,一面伤心地合起双手,“啊!我的天!看来现在轮到看窗子了。”
他向大理石桌子回过身来,看到演出中止了。这正是朱庇特和雷电出场的时候。但朱庇特站在台下一动不动。
“米歇尔·吉博纳!”诗人愤怒地叫道,“你在那里干什么?不是轮到你的角色了吗?快上场啊!”
“唉,”朱庇特说,“一个神学生刚把梯子拿走了。”
格兰古瓦望过去,事情确实如此。在他的作品的情节和结局之间,一切联系都被切断了。
“浑小子!”他喃喃地说,“为什么他拿走了梯子呢?”
“为了去看爱丝梅拉达姑娘,”朱庇特可怜巴巴地说,“他说,这儿的一把梯子闲着没用!他便拿走了。”
这是最后一击。格兰古瓦忍气吞声地接受下来。
“你们见鬼去吧!”他对演员们说,“如果我得到酬劳,你们也会有份的。”
于是他低着头撤退了,不过像一位英勇作战之后的将军那样,最后一个走。
他走下司法宫弯弯曲曲的楼梯,牙缝里嘟囔着:“这些巴黎人真是一群笨驴傻瓜!他们来看一出圣迹剧,却什么也不听!他们对所有人都在意,包括克洛潘·特鲁伊福、红衣主教、科普诺勒、加西莫多、魔鬼!但是对圣母玛利亚呢,却一点儿不感兴趣。早知如此,我就会给你们这些爱看热闹的人几个处女玛利亚!我呀,到这里来是要看脸的,却只看到背脊!身为诗人,得到的成功却是一个卖药的!难怪荷马要在希腊的村镇上乞讨,而纳宗[91]流亡时死在莫斯科人中间。如果我明白了他们说的爱丝梅拉达是什么意思,就让魔鬼剥我的皮!这个词究竟什么意思呢?这是古埃及人的咒语吧!”
注释
[1]中世纪的巴黎由三个城区组成,内城为今日塞纳河中的小岛,巴黎圣母院即在其中,大学城位于塞纳河左岸,外城在右岸,见本书第三卷第二章的详尽描写。
[2]皮卡迪在法国北部,1482年才通过《阿拉斯条约》归属法国;布戈涅在法国东部,14世纪才归属法国。这两个地方的人都曾和国王长期纷争。
[3]拉阿斯葡萄园是巴黎大学早先的名字。
[4]司法宫广场在中世纪是巴黎的刑场之一。偷窃要处以绞刑,可见刑法严苛。
[5]佛兰德现今大部分属比利时,小部分属法国。在中世纪结成自由城联合体,商业繁荣。佛兰德尊崇奥地利大公,他们经过巴黎是为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公主联姻。
[6]三王来朝节:又称主显节,在1月6日。据《圣经》,耶稣曾三次显灵,见《马太福音》。
[7]小丑节:中世纪的民间娱乐节日,不是愚人节(4月1日)。
[8]河滩广场:1806年被称为市政厅广场,向塞纳河倾斜,此处举行民间节日,也执行死刑。
[9]用纸扎成树,表示喜庆,在5月或其他日子种植。
[10]圣迹剧:15世纪盛行的宗教剧,在司法宫被焚毁后消亡。
[11]蒙塔吉古堡:建于12世纪,现为博物馆;蒙塔吉著有《巴黎城文物史和探索》(1724)。
[12]“哥特式”这个词在一般使用的含义中,是完全不恰当的,但已约定俗成。因此,我们也姑妄用之,像大家一样,为了表现中世纪下半期建筑的特点,尖形拱肋是它的原则,替代了上半期的建筑,其半圆拱腹是基本结构。——原注。
[13]法拉蒙:传说中的法兰克首领,从8世纪开始提及,一直未得到证实。
[14]杜布勒尔(约1561—1602),似应为杜布勒依,法国画家、装饰家,亨利四世的首席画师,为枫丹白露和卢浮宫作装饰,风格艳丽、精巧。
[15]拉瓦雅克(1578—1610),当过侍从,1610年5月14日暗杀国王亨利四世(1553—1610),在受刑后被判车裂。
[16]泰奥菲尔·德·维奥(1590—1626),法国诗人,受到新教教育,善写讽刺诗和风俗诗。
[17]辣椒是双关语,意为贪污受贿。
[18]司法宫原为王宫,卢浮宫落成后,成为最高司法所在地。
[19]美男子菲利浦(1268—1314),法国国王,1285年登基,依靠法律顾问治理国家,实施中央集权。
[20]罗贝尔王:10世纪至11世纪有两位罗贝尔国王。
[21]埃加杜斯(卒于1045),教士,著有拉丁文的《国王罗贝尔纪事》。
[22]圣路易(1214—1270),即路易九世,被儒安维尔写成一个平民国王,衣着朴素,甚至亲自背走士兵尸体。
[23]儒安维尔(约1224—1317),香槟贵族,参加过第7次十字军东征,和路易九世结下友谊,著有《圣路易生平》(1309)。
[24]西吉斯蒙·德·卢森堡(1368—1437),日耳曼皇帝,通过联姻又成为匈牙利王。
[25]查理四世(1316—1378),日耳曼皇帝。
[26]无地约翰(1167—1216),英国国王,在法国国王菲利普·奥古斯特帮助下登上王位,因劫掠伊莎贝尔·德·安古莱姆而失去法国的采邑,因而得名“无地”(1203)。
[27]查理六世(1368—1422),法国国王。
[28]所罗门(前972—前932),以色列王,《圣经》颂扬他有智慧,判决公正,有洞察力。
[29]奥利维埃·帕特律(1604—1681),法国律师,革新了雄辩术,和布瓦洛是好友。
[30]这个名字听起来有长角的意思,影射“戴绿帽子”。
[31]拉丁文:长角的和毛发倒竖的。
[32]巴黎大学按学生籍贯分为四个学区:法兰西学区、皮卡迪学区、诺曼底学区、日耳曼学区。
[33]由他们选出一个董事长,为全校之长。
[34]拉丁文:赌棍蒂博。
[35]拉丁文:掷骰子蒂博。
[36]这个名字与“掷骰子蒂博”谐音,下文的“俏皮话”由此而来。
[37]吉尔贝·德·许伊的拉丁文拼法。中世纪文人爱把名字变为拉丁文。
[38]拉丁文:引自马蒂阿尔《讽刺诗》第7首:“今晚把农神节的核桃扔到你身上。”
[39]圣热纳维埃芙(约422—502),巴黎的保护女神,她的遗骸埋在圣热纳维埃芙山,被看作能消弭灾难。
[40]神学论文的两种,前者论述基督教的7德,后者论述经文中的疑难。
[41]拉丁文:和他们的灰色祭服,或者灰色毛皮服装。
[42]德尼埃:旧时法国辅币,等于十二分之一苏。
[43]拉丁文:或者连个屁也不值。
[44]拉丁文:引自贺拉斯《颂歌集》第3卷第1首:“骑士后面坐着黑色的忧虑。”
[45]拉丁文:引自贺拉斯《诗艺》:“但愿天神不来干预。”
[46]拉丁文:“赞美您,朱庇特!鼓掌吧,公民们!”在罗马,所有的演出结束时,观众都这样呼喊后一句。
[47]沙特莱分大小两个堡垒,建于9至12世纪,分别位于塞纳河的左右岸,保护城市入口,毁于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小沙特莱曾用作监狱。现今的沙特莱广场设于大沙特莱的原址。可参阅本书第三卷第二章。
[48]《熙德》:17世纪古典主义戏剧的奠基人高乃依的代表作(1636)。
[49]贵族和商品在法语中是阴性,而教士和耕作是阳性。
[50]法语中太子一词也有海豚的意思,美妙的鱼指太子。
[51]昂布瓦兹是个村子,预计要娶玛格丽特公主的沙尔·瓦洛亚自幼受父亲严厉管教,在喜庆之日仍在修道院修身养性。
[52]品达(前518—前438),古希腊抒情诗人,著有多卷赞叹胜利的颂歌和多种诗歌。
[53]基督教的七德为:正义、谨慎、节制、坚忍、信仰、希望、仁爱。
[54]阿里阿德涅:据希腊神话,忒休斯到了克里特岛,要进入迷宫同牛首人身的怪物弥诺陶罗斯决斗。爱上他的阿里阿德涅公主给了他一只线团,他把线头拴在门口,杀死怪物后,顺着线走出迷宫,带着阿里阿德涅一起逃走。
[55]这里用谐音表达双关语:巴黎人(Parisien)和自由派(parrhisia),后者是用拉丁字母拼写的希腊文。
[56]见杜布勒伊《巴黎古代戏剧·致读者》。
[57]宗主教的地位在大主教之上,仅次于教皇。
[58]大胆查理(1433—1477),布戈涅公爵,是战死的。
[59]卡律布狄斯和斯库拉位于意大利和西西里之间,每天吞吐三次海水。在希腊神话中,这两处礁石被说成怪物。
[60]纳穆尔公爵(1433—1477),巴黎总督,因反对路易十一而被囚;圣波尔(1418—1475),路易十一的陆军统帅,因与大胆查理勾结,被路易十一斩首。
[61]拉丁文:像教皇一样饮酒吧。
[62]指的是丑人王。
[63]拉丁文:浸透了葡萄酒的主教无袖外套!
[64]爱德华四世(1442—1483),英国国王,帮助大胆查理反对路易十一,在加来登陆。
[65]马克西米利安·德·奥地利(1458—1519),奥地利大公,日耳曼皇帝(1493),娶了玛丽·德·布戈涅,曾与路易十一对抗,是个复杂的人物。
[66]根特:比利时港口城市,位于佛兰德区域。
[67]安特卫普:比利时城市,靠近荷兰。
[68]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擅长明暗对比,《夜巡》(1642)是他的一幅名画。
[69]圣西蒙公爵(1675—1755),法国散文家,著有《回忆录》,记录了路易十四后期和摄政时期的衰败景象,提供了许多准确的材料,对人物的观察细致,大场面的描绘生动。
[70]法语的手套(gant)和根特(gand)近似。
[71]菲利普·德·科米纳(1447—1511),中世纪法国散文家,著有《回忆录》(1489—1498),对路易十一的刻画尤其精细。
[72]玛格丽特的两个面首。
[73]拉丁文:从珍珠到猪。见《马太福音》第七章。文字游戏:Margaritas,有珍珠或者玛格丽特双重之意,即“在玛格丽特之前是猪”。
[74]拉丁文:猪先于玛格丽特。
[75]俗语:魔鬼关在圣水缸里瞎折腾。形容坐立不安。
[76]拉丁文:引自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第一歌:“女神以轻盈的步伐出现。”
[77]玛格丽特也有雏菊之意。
[78]摩里斯科人:西班牙被迫改信天主教的摩尔人。
[79]狄芒特(公元前5世纪末),古希腊画家,爱奥尼亚流派的代表之一,他的一幅代表作《依菲革尼亚的献身》在庞贝的壁画中被发现。
[80]法语里把不可遏制的笑称作“荷马式的笑”,据说荷马这样描写奥林匹斯山众神的笑。
[81]别西卜:犹太人传说中的鬼王。《马太福音》第10章:“人既骂家主是别西卜,何况他的家人呢?”
[82]热尔曼·皮龙(1537—1590),法国雕塑家,文艺复兴时期的主要雕塑家之一。
[83]特尼埃(1610—1690),佛兰德的画家、雕刻家,擅长表现民众场面、乡村节日、风景和农民。
[84]萨尔瓦托·罗扎(1615—1673),意大利画家。
[85]索伏尔(1653—1716),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音乐声学的创造者。
[86]比奥(1774—1862),法国物理学家,有多项成就。
[87]库克洛佩斯:希腊神话中的独目巨人族,据荷马在《奥德赛》中的描写,库克洛佩斯住在极西方的山洞里,不受管辖,不顾法规。
[88]民间传说,或者邪恶的眼睛看见了,能加害于孕妇,民众认为加西莫多对女人不怀好意。
[89]巫魔夜会:民间传说,妖魔每年一次在夜里聚会,骑在扫帚上飞行。
[90]都尔银币:在都尔铸造的银币,15、16世纪在法国流通。
[91]纳宗:即罗马诗人奥维德,著有《变形记》,他因《爱经》而被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