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翠翠姨出嫁了
豌豆豆熟透炸开了皮,
妹妹把哥哥闪在半路上伤透了心;
高高的天上没有一丝丝云,
黄土岭岭上没有哥哥的心上人;
心里头想口里头念还是嫌咱屋里穷,
等我二十年后让它变了模样……
1.天冷难起床
准确地说,晋娃是被窗前的那棵椿树上喜鹊的“喳喳”声聒噪醒的。在似醒非醒的蒙眬中,晋娃脑子里想的是那两只站在鸟窝旁聒噪着的喜鹊的神态,心里怨恨到了极点:“叫什么叫,烦死了,睡个懒觉都不能!哼,哪天我非要把椿树砍了,看你这喜鹊还在哪里垒窝,还怎么聒噪!”
这时候天刚亮,深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显得洁净而又高远空旷。躺在被窝里,晋娃耳朵里是西北风吹过窗前那株椿树上干枯的椿菇菇时,产生的“唰啦啦”的声音。
听这声音,外面的风还不小哩,想着这天气就冷!晋娃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环顾窑里,父母的被褥已经在炕的另一头叠放整齐。
屋里静得出奇,晋娃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可以听到闹钟“嘀嗒嘀嗒”的声音。
窑里已经没有了父母的身影。
——今天翠翠姨出嫁,父母肯定是去她家帮忙了。
窑里冷得瘆人,窗玻璃上结满了霜花。晋娃看着窗玻璃上那些霜花的轮廓,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刚在自然课上学过的树叶化石;是过年的时候在集上买下的用于烧“牛犊火”的柏树枝叶的模样;是院子里那只每天打鸣的大红公鸡身上五颜六色的羽毛的模样;是夏日里沟沿上、埝畔上盛开的山丹丹花的模样。
一块块玻璃上的霜花,就像是一幅幅美丽的艺术品。
晋娃很喜欢这样的艺术品,它能给晋娃无尽的想象。可是太阳一升起,窗玻璃上的霜花就会融化,什么也留不下,这让晋娃感到非常遗憾。
可这有什么办法呢?
晋娃缓缓地试探着,将胳膊伸出被窝,“嘶——”地倒吸一口凉气,他刚伸出去的胳膊又缩进了被窝。——外面太冷,还是被窝里暖和。
“还是被窝里好呀!”晋娃想着,脑子又开始迷糊了起来。
“哐当!”窑门被推开了,母亲裹着一阵寒气进来,一下子就把刚刚迷糊过去的晋娃搅醒了。
“快起,阳婆都晒屁股啦!”母亲说着,就要爬上炕来揭开晋娃身上的被子。
晋娃赶紧在被窝里滚动了两下,压紧了被子,嘴里哼哼唧唧口齿不清地嘟囔:“冷,外面可冷!”
“冷就不起来啦?一天都冷,你就在被窝里钻一天?看人家笑话!”母亲一边数说着晋娃,一边快手快脚地往炉子里加煤饼,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这煤饼是入冬前父亲从北山上煤矿里拉回家的煤末子,加了黄土和水,在地上拍成的。
晋娃最喜欢干的就是和父亲拍煤饼了。
选一个好天气,父亲从碾子沟拉回黄土,和堆在窗前的煤末子按照土一煤三的比例搅拌均匀,然后在煤堆中间挖个窝窝,浇上水洇着。接着父亲会拎着一个荆条提篮,提篮里装的是母亲从炕洞里掏出的草木灰。
只见父亲快速将草木灰在北墙根向阳的地面上薄薄地撒上一层,然后把洇好的煤泥一锹一锹地铲到撒有草木灰的地上,仔仔细细地抹平拍实。最后用铁锹将一大块煤饼划成四四方方的小块。
煤泥拍完,就让它接受太阳的洗礼。
到了下午,看看煤饼干得差不多了,父亲就用铁锹小心翼翼地把煤饼一块块铲起,按照丁字格相互支撑着侧立起来,便于吃风,这样干得更快些。
院里这些立起来的煤饼,在晋娃眼里,俨然就是一座带有丁字格的迷宫。他将自己想象成小人人,在迷宫里穿梭,寻找着出口;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去“迷宫”里转悠,谁知一只脚刚踏进去,就冷不丁地被父亲一巴掌“扇”了出来。父亲怕他将刚拍好的煤饼碰倒撞碎。
——那可就前功尽弃啦!
到了晚上,父亲用塑料布把煤饼盖起来,避免受冻。冻过的煤饼会发酥,不仅不经烧,还经常把炉火压灭!
晒上一两天,待煤饼全部干透之后,父亲和晋娃将晒干的煤饼整齐地垛在窗台底下。——现在窗台底下就有好大的一摞呢!
母亲加完煤饼,将炉子盖严,又将茶壶蹾在炉子上。不一会儿,茶壶就“嘶——嘶——”地哼唱起来。
“快起!”母亲拿着捅炉子的铁火柱在炕沿上使劲敲了一下,说。
晋娃无动于衷。
“喔,喔,喔——”院子里的鸡窝上,那只大红公鸡正仰着脖子声嘶力竭地叫着。
“糟糕!”晋娃一看窗外,太阳光已经落到了西墙根上。
他一骨碌爬起来,顾不上窑里冷,嘴里“咝溜”着,手忙脚乱地套上了裤袄,“哧溜”一声下了炕,脸也顾不上洗,在母亲“去哪儿”的问候声里,出了窑门,打开梢门跑了出去。
跟在晋娃后面的是家里的那条土狗虎子。
2.放眼一场空
爬上窑顶,太阳刚坐在了稷王山的山尖尖上。晋娃嘴里呼出一团团的白气,隆冬的空气清冽而又纯净。
虎子已经超过晋娃,在前面颠着小步。
站在窑顶上,可以看到翠翠姨院子里搭的红帐子,可以听到杂乱的人声。高音喇叭里,正播放着蒲剧名家景雪变的《柜中缘》:
许翠莲今日里好羞惭,
悔不该在门外做针线,
相公进门人若见,
难免过后说闲言,
要说长来要道短,
谁能与我辩屈冤……
在景雪变欢喜俊俏的唱腔中,晋娃撒开脚丫子,朝蝎子岭跑去。虎子嘴里咕噜着,时而跑在晋娃的前面,时而跟在晋娃的后面,时而又在晋娃脚底下绊跶着,急得晋娃恨不得踢虎子几脚。
忽然,景雪变清脆的声音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沙哑苍老的嗓音:“各位事上帮忙的请注意,各位事上帮忙的请注意,马上开早饭啦,马上开早饭啦!请各位在事上帮忙的赶紧回来,马上开早饭啦!”
紧接着,晋娃的耳朵里传来母亲的喊叫声:“晋娃——,晋娃——,回来吃饭啦——!”
晋娃没有理会,还在向蝎子岭飞奔。
到了岭下,晋娃看见巷里的三片在放羊。听奶奶说,三片小时候得了四六风,喝多了牛黄,被药成了憨憨。三片爹一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这个憨憨娃,临死前,拼尽家底,为三片买了几只羊让他放着,也算是给他的傻儿子留下了安身立命之本。三片爹去世后,三片就和他娘苦度日月。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也没个婆娘。
晋娃跑进三片的羊群里横冲直撞,惊得羊儿上蹿下跳。有一只山羊作势要顶晋娃,晋娃冲过去一把攒住羊角,双手一用劲,“嗨”的一声,山羊就躺在地上了,在晋娃的膝盖下“咩咩”地叫着。三片“哟,哟”地喊着,挥舞着放羊鞭子跑过来。晋娃一看不对劲,忙放开羊角。山羊起身跑了,晋娃一边站起来,一边冲三片大声喊叫着:“憨三片,憨三片,老了死了没人管!”一边冲出羊群。虎子龇牙咧嘴朝三片低声嘶吼着,晋娃喊了一声:“虎子,走!”虎子忙跟上了晋娃的步伐。
三片一对八字眉下,是一双空洞呆滞的眼睛,头发像刺猬一样乱糟糟地奓着,一脸苦相里永远都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消瘦的脸上胡子拉碴,嘴唇上永远都吊着两条清鼻涕;身上衣裳单薄,在寒冷的天气里弓着腰,耸着肩,捯换着双脚,把手里的鞭子甩得啪啪响,含混不清地说:“你看,你妈来了,你妈要打你呢!”
晋娃回头向三片做了个鬼脸,带着虎子向岭上跑去。
他边跑边在嘴里嘟囔着:“什么天造地设,什么佳偶天成,屁!一帮子见钱眼开的东西,一帮子言而无信的家伙!”
上到半坡,晋娃就可以看到岭上小小的人影,那是翠翠姨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也是晋娃的“忘年交”俊来叔。
“虎子!”岭上那个人影喊了一声。虎子“汪汪”地叫着,耸着身子几下就蹿上了蝎子岭。
俊来叔当过兵,见过世面,长得也排场:一米八的个头,挺直的腰板,浓密的板寸,严肃的表情,总显得他精神抖擞,勇武有力,英俊异常。一对浓黑的剑眉下是一双双眼皮大眼睛,国字形的脸上永远都是不苟言笑的表情,不熟悉的人看到的是他的冷峻,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他随和的性格和心里的火热……
当兵前,俊来叔和翠翠姨的关系最好,巷里人都说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二人眼看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俊来叔却当了兵。
在青海当兵三年后,他复员回到了村里,翠翠姨的父亲王兴龙嫌俊来叔一没有学到技术,二家里没有盖起新房,三在外面“逛”了几年啥也没落下,于是就改弦更张,把翠翠姨许给了镇上“向阳”商店许老板的儿子。
听说镇上那位向阳商店许老板的儿子是司机,整天开着一辆红色的大汽车走南闯北。那辆大汽车,晋娃也见过。那是翠翠姨定亲的时候,那位许老板的儿子开着大汽车来过一趟。进村的时候,满村的人都出来看稀罕,不宽的巷里满是人,急得那位许老板的儿子直摁喇叭,聒噪得巷里人直捂耳朵。“什么人嘛!就显得你有汽车?”巷里人嘟囔着,渐渐散去。
当然,晋娃也看了。汽车虽好,但那位许老板儿子长得并不好,小鼻子小眼小耳朵,圆圆脑袋上头发少;粗短的胳膊粗短的腿,圆滚滚的肚子矮墩墩。走起路来喜欢背着手,攒着小碎步,远远瞧去,就像是个滚动着的山药蛋。与高大英俊的俊来叔相比,差远了!可是,英俊不能当饭吃,英俊不能当钱花,纵有千般不情愿,翠翠姨还是要嫁给许老板的儿子了。
听说翠翠姨哭过,也闹过。晋娃记得,有好几次翠翠姨出门,脸上都围着红纱巾,隐约可以看到肿得高高的脸;走路看得出她的腿微微瘸着,听母亲说是翠翠姨偷偷出去与俊来叔看电影、逛县城,被她父亲打的。翠翠姨挨打的事俊来叔也知道,每一次他都抚摸着翠翠姨受伤的脸,难过得直掉眼泪。有几回翠翠姨甚至被打得起不了炕,俊来叔急得找晋娃父亲帮忙。从他们的对话中,晋娃听说翠翠姨曾经商量着和俊来叔私奔,晋娃父母也支持他俩私奔,晋娃也想着让俊来叔和翠翠姨出走,可俊来叔终究丢不下他娘福婶,三合计两犹豫,结婚的日子也就到了。
翠翠姨终究拗不过她的父亲,她认命了,可俊来叔还不死心。
晋娃喘着粗气跑上了蝎子岭。这蝎子岭是晋娃所在村庄凤翔村的至高点,呈东北—西南走向,横亘在村庄的东南。站在这蝎子岭上,往东看,是稷王山,远远地可以看到山顶上那座棒槌塔;向南望,东南是一条由南向北流动的小河——饮马河,到了蝎子岭前一拐,依岭由东向西,哗啦啦地流向西边的大河里。正南不远处就是南祥村,以河为界,河东是一层层的梯田,河西是一望无垠的平川。西南方向是孤山,古称绵坪,又称介山,相传当年介子推就被烧死在这座山上,至今山上还遗存有介子推烧死时扶过的老柳树;有后世民众为纪念介子推而修建的介子推祠,因祠堂广植柏树,又叫柏林庙。每年清明前夕附近村民都前来迎神赛社,折柳还家;每年六月六,山脚人家都会结朋引伴,阖家出动,上庙朝山。这山四面为川,孤独地矗立着。山脚下不远处就是县城,远远地可以听到县城里嘈杂的音乐声。东北方向,是一条依岭而修的公路,是村里去往镇上唯一的路径。公路以北是一条深沟,顺公路而蜿蜒,沟壁土崖直立,沟沿长满了杜梨、酸枣等杂树;沟底黄土柱林立,坑洼不平,枯黄的蒿草薄薄地附着在地上。这条沟到晋娃家窑后,转而向北,与另一条叫作碾子沟的深沟相通。碾子沟头,一条东西走向的深沟,从村北穿过,一直向西,直到溪滩地,因与龙行村毗邻,因此叫作龙行沟。沟南就是晋娃所生活的凤翔村。如果站在溪滩地向东望去,村庄的情形就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窑洞、小院依地势而建,层层叠叠,到沟边戛然而止。此刻站在岭上,村里的情形一目了然。村子西边是一马平川的溪滩地,再往西就又是村庄座座,直到土崖边,崖下就是日夜奔涌的大河。
“哎哟,俊来叔……”晋娃累得龇牙咧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句话没有说完,俊来叔就用手朝蝎子岭东北方向一指,用绝望的语气说道:“你看,来了!”晋娃忙又站起,顺着俊来叔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但见蝎子岭下的那条黄土道上,一队由大汽车、小汽车、拖拉机组成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乐队师傅们坐在拖拉机上,数杆彩旗也插在拖拉机上。在拖拉机行进的过程中,彩旗猎猎,更增添了喜庆的气氛。
渐渐地,车辆前方贴的大红“囍”字也看见了。车队所过之处,扬起滚滚黄尘,久久不散。
晋娃和俊来叔站在蝎子岭上,眼睁睁地看着迎亲车队从岭下驶过,驶向了翠翠姨的家里。
临进村的时候,迎亲鞭炮炸响了;热闹的鼓乐奏响了。晋娃吃惊地听到,许家迎接翠翠姨所使用的乐队不是唢呐,而是洋鼓洋号,这可是村里结婚人家的头一遭!远远望去,似乎都可以看到洋号的黄铜在明亮的阳光下闪着金光。
远远地,能看到翠翠姨家里人们在进进出出,还可以看到门上贴的鲜红的对联,只是看不清对联上的字。但晋娃闭上眼睛都记得那副对联的内容:
龙腾蓬门金萧鼓瑟迎佳婿
凤翔梧桐彩旗招展送姝媛
这是晋娃语文老师撰写的。
“还有洋鼓洋号……”话还没有说完,晋娃的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俊来叔说:“咋,眼馋啦?”晋娃立即明白了自己的立场,说:“我才不眼馋呢!你的家伙呢?也拿出来亮一亮!”俊来叔从怀里掏出了一柄小巧的唢呐说:“带着了,这还能忘得了?”
临近中午,晋娃看到翠翠姨家的大门里出来了一串串的人,那里面应该就有一身新娘装扮的翠翠姨,晋娃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翠翠姨的美丽来。可不是嘛,不光晋娃看着翠翠姨美丽,就是村里人都说翠翠姨是个人样子!她鹅蛋形的脸上五官精巧而秀气,一头秀发如黑色瀑布披在肩上,一柄粉色的塑料发卡让她有了几分小女生的可爱。一双凤眼弯弯,总喜欢微眯着眼看人;两片红唇如丹,包含如贝皓齿;一米七左右的身高让她看上去亭亭玉立,不胖不瘦的身材更让她看上去玲珑有致。听俊来叔说,翠翠姨读过好多书,丰富的阅读量让她的身上有了农村姑娘身上少有的书卷之气。
晋娃和俊来叔看着,虽然阳光很好,但是天气依然很冷。刚跑上来的一身汗,经过这清冷的西北风一吹,晋娃如在寒窖,禁不住浑身瑟瑟发抖。再看俊来叔,鼻尖上也吊着清鼻涕。
新娘上车了……
迎亲车队开动了……
渐渐地,迎亲车队来到了蝎子岭下,俊来叔不失时机地将唢呐噙在了嘴里,腮帮子一鼓,一声犀利的乐声冲天而出,是《送情郎》的曲调。就在迎亲车队经过蝎子岭下的时候,晋娃看到了汽车窗玻璃上压扁了的一张脸,那是翠翠姨的脸。
唉——
我送我的亲妹子出了门,
不知道你心里想的谁。
我看见妹子你的人影影,
你这就成了别家的人!
俊来叔撕心裂肺地吼着,脑门上青筋暴出,满脸清泪。最后一句歌词唱完,“嗷嚎嚎……”俊来叔终于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晋娃不知该怎样安慰。
3.肺腑之言解心结
在俊来叔坐在地上号哭的时候,在晋娃感觉到手足无措的时候,忽然,晋娃看到了土岭南面飘过来一片白色的云。
放羊的六爷爷过来了!虎子一见六爷爷,离老远就迎了上去。
在晋娃的心里,除了父母、奶奶之外,整个村子里就要数俊来叔、翠翠姨和六爷爷跟他最亲。
六爷爷现在打着一群羊,每天早出晚归。年轻时候,六爷爷在祁县太谷的商号里做过伙计。他走州过县赶过马帮,吆过骆驼,驮过丝绸,贩过茶叶;经过事情,见过世面,听说还和深眼窝蓝眼珠高鼻梁的外国人打过交道哩!他喝过酒,吃过肉,会唱曲,尤其是那一口好听的祁太民歌撩拨得人心极为舒坦。听村里人说,六爷爷在商号做伙计期间,曾经和祁县一个商铺掌柜的女子成了亲。日本人到祁县后,抓走了一批年轻人,这里面就有六爷爷,据说要往大同的煤矿上送哩!下煤窑,那可是没死就先埋哩!六爷爷他们心里怕得很。为了防止他们逃跑,日本人将这些年轻人的双手用绳子一捆,十个人连成一串,用刺刀顶着押上了火车。在火车上,六爷爷说通了其他九个人,相互悄悄解开了绳子,下车解手的时候,他们跑了出来。不敢再回祁县,六爷爷就往晋南老家跑,刚过临汾,就听说日本人已经到了黄河边。正愁没有去处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做生意的,和他搁伙去了晋东南。
到了晋东南,六爷爷参加了八路军。一次战斗中,六爷爷为救一位老乡,腰里挨了一枪,小腿肚子上被炮弹皮削去一块肉。还好,腰里的一枪正好打在裤兜里的一块银圆上,仅仅受了皮肉伤;小腿肚子上就没有那么幸运,子弹穿过,小腿肚子上的肉都快炸没了。后来经过医治,总算保住了腿,可是小腿肚子上没有了肉,走路也就一瘸一瘸的了。日本人投降后,六爷爷脱离了部队,先到祁县找他媳妇。到祁县一看,媳妇和岳母被日本人杀了,只留下他六岁的儿子由岳父养着。生意已经败落,祁县活不下去,六爷爷领着儿子,带着他岳父回到了晋南。回到村里,翁婿俩放了一群羊。好多人都劝六爷爷续弦,可六爷爷心里丢不下死去的媳妇,就一直耽搁了下来。到了1958年,六爷爷儿子参军,四年后战死在中印边境,六爷爷的岳父悲伤过度,撒手人寰,从此就只有六爷爷一人孤独度日。农业社的时候,六爷爷为社里放羊,从几只羊放到了一群羊,羊们个个膘肥体壮;包产到户后,他为自己放,每天哼唱着祁太民歌,打着羊奔走在沟沟岭岭之间。
多年来,六爷爷一直没有成家。自他从祁县回来,村里就有人为六爷爷说过媒,六爷爷没有应允;现在还有人为六爷爷牵线,六爷爷一直不提。据俊来叔说,六爷爷的心里还一直装着那个祁县女子哩!也是,在蝎子岭东面的一道堰根下,有三个小小的坟堆,六爷爷最喜欢在此放羊。
由于六爷爷经过商,见过世面,当过兵,经历过生死,既是抗战老兵,又是烈属,处理起事情来不偏不向,刚毅正直,连村支书都让他几分,因此在村里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说一不二,自有一份威严。
近了……更近了!虎子在六爷爷面前绕了一个弯,又领着六爷爷向晋娃他们走来。六爷爷的脖子上别着旱烟杆,搭着旱烟袋,手里把着一柄羊鞭,急吼吼地走了过来,那牧羊鞭上鲜红的穗子,在明亮的阳光下是那样的鲜亮。
俊来叔依旧号哭着。六爷爷走到俊来叔的面前站下,看了看哭号着的俊来叔,踢了他一脚说:“号啥哩!没出息的货!”
“你不懂!你不懂……”俊来叔一边双手捶打着地,一边哭号着说。
虎子看见六爷爷说俊来叔,也跟着“汪汪”地叫了起来,晋娃忙一把搂住了虎子。俊来叔一见虎子冲他叫,爬起来就奔向虎子,边哭边说:“叫啥?!别人欺负我,你也来欺负我!”晋娃一见,忙顺势推了虎子一把。虎子边叫边往远处跑去,边跑边回头看着俊来叔,仿佛一脸轻蔑的神色。
俊来叔挣扎着,但到不了虎子跟前,原来他被六爷爷拦腰抱住啦。六爷爷一用力,俊来叔就被撂倒在了地上。六爷爷指着他,喘着气说:“冲哑巴牲口发什么火,有本事找个比她还好的!”
“不要,谁也不要!就翠翠最好!”俊来叔趴在地上哭道。
六爷爷一把拉起俊来叔,拍打着他身上的土,说:“娃呀,心里头要经得起事!我要是你这样,早死得骨头都找不见了!”
说完,他眼望着岭下的沟沟壑壑,叹了口气说:“也是,咱这地方太穷咧!”
晋娃看着眼前的沟沟壑壑,岭下三片的几只山羊零零散散,与六爷爷放的一百多只绵羊比起来,简直就是白芝麻撒进了黑豆里。当初三片他爹之所以买山羊而不买绵羊,就是因为山羊一来可以挤奶卖钱,二来不需要剪毛,好管理。但现在看来,山羊顽劣,绵羊听话,六爷爷唱着信天游放一百多只羊,三片跑前跑后累得够呛才放十几只羊,差距一目了然。
晋娃想起奶奶的话,他们这个地方就是七沟八壑九坡坡,没有一块平整的地方。也就是溪滩地平整吧,但不能保证每季都有收成,种下的庄稼随时都有可能被饮马河上涨的河水淹没。在蝎子岭和栖凤台,由于饮马河地势太低,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河水白白流走,该干的地方还是干,该旱的地方还是旱。虽然家家吃喝不愁,但在经济上依然没有翻身。手里一年四季没有闲钱,日子过得紧巴巴。
俊来叔终于不哭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残泪,咬牙切齿地说:“不干出个样子,我誓不为人!”俊来叔说这话的时候,晋娃清楚地看到他后槽牙部位的条条肌肉。
“这就对啦!作为男儿身,就要有男子汉的样子!”六爷爷点上一锅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道,“晋娃,爷看你也是个伶俐娃,一定要有志气,好好上学,将来干一番大事业!别看现今咱这里穷,早先可也是个出念书人的地方!”
得,陪俊来叔出来,反而又让六爷爷给自个儿上了一课,晋娃立即嘴噘脸吊不高兴。在家里,晋娃最烦的就是奶奶一整天“好好念书,好好念书”的唠叨,感觉她就像《西游记》里的唐僧,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晋娃不满地看了俊来叔一眼,左脚一下一下踢在脚底下的土地上,一会儿就踢出来一个土窝窝。
但晋娃也想起了小时候躺在奶奶怀里,奶奶讲述的村里谁家儿子在哪个城市工作,谁家女子嫁到了哪座城市里;晋娃也曾记得他们在学校,同学们之间比谁家在外工作的亲戚多,多的就扬眉吐气,少的则低眉顺眼。一到过年或者清明,在外工作的人们都会拖儿带女回来,那个时候,村里人一下子就多了好多,也热闹了好多。也许是村里太穷吧,才促成村里的儿女们一代代、一茬茬地往外走,往外奔。
直到现在,在这片台地上,还有一支用青砖砌筑的四米多高的大毛笔矗立着。站在这支毛笔下面,往东可以看到稷王山横亘,往南可以看到孤山耸立;往西往北视野极为开阔,饮马河水静静西流,无声入大河;北面越过村落,可以隐隐看到远处的吕梁山。据说这是村里文脉最为旺盛的地方。在前清时候,村里曾经出过一位皇帝钦点的翰林,官至当朝二品;辛亥革命后,当过山西大学堂的校长。这支大毛笔就是那个翰林主修的。他希望村里能够辈辈出读书人,希望村里人依靠读书改变命运。因此,六爷爷说,他们这个地方,文脉亨通;在晋娃看来,村里人崇尚读书的风气是自古传下来的。
4.有了致富想法
从蝎子岭下来,晋娃和俊来叔又陪着六爷爷放了一下午的羊。在放羊的时候,晋娃看着坡地沟边上散散漫漫地啃食着枯草根的羊群,看着虎子在羊群中不断穿梭,看着日头一点一点地、软软地趴在了村里的厦脊上。晋娃在俊来叔和六爷爷旁边,听他俩说了许多。俊来叔多是说自己今后的打算,六爷爷则是神情严肃地倾听,偶尔劝说一两句。
在六爷爷的劝说下,俊来叔神情平静了许多。
眼看着太阳压山了,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半边天。淡蓝色的暮霭又笼罩在了这冬日的山野之间,背阴处没有融化的积雪显出斑斑驳驳的白,静卧的村庄里传来母亲唤儿回家吃饭的悠长的喊声。羊群恋家,没有等六爷爷吆唤,头羊就领着羊群往回走了。俊来叔、晋娃他们才跟着羊群往回走。六爷爷打着羊走在前面,俊来叔和晋娃走在后面,虎子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在他们的脚底下绊。
豌豆豆熟透炸开了皮,
妹妹把哥哥闪在半路上伤透了心;
高高的天上没有一丝丝云,
黄土岭岭上没有哥哥的心上人;
心里头想口里头念还是嫌咱屋里穷,
二十年后让它变个样……
走在路上,六爷爷看着荒凉、广袤的黄土地,忍不住又扯着嗓子吼了起来。
路过村头合作社门口的时候,俊来叔对晋娃和六爷爷说了声“等一下”,就进了合作社。
六爷爷没有回头,依旧吆着羊踢踢踏踏地往回走。晋娃撵着虎子也停不下来。俊来叔很快从合作社出来,一手拿着一盒闻喜煮饼,一手拿着一盒公主牌过滤嘴香烟。俊来叔飞快地将闻喜煮饼塞到晋娃手里,歉疚地说:“弄得你今天都没有吃成摊子……”说着又去追赶六爷爷了。
晋娃接过俊来叔递过来的煮饼,刚拆开包装还没吃,就见三片也吆着羊过来,他直勾勾地盯着晋娃手里的煮饼,晋娃大方地抓了两块,递到三片眼前说:“给,你吃。”三片没有接,瓮声瓮气地说:“嘿嘿,你……你先吃。”晋娃嘴里叼着一块,咕噜着说:“一起吃,一起吃!”三片这才接过去,香香地嚼着,鼻子眼窝里都是笑。他一边嚼着,嘴里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嘿嘿,你看,你妈来啦,你妈打你呀……”
当晋娃推开梢门的时候,父母已经从镇上送女回来了。
母亲一见晋娃,就数说道:“你个挨刀子的货,跑哪儿疯去了?今儿你翠翠姨出嫁,本来想着让你押马,寻不见你个人影影,耽搁了人家的正事;想带你去吃个摊子,你还是没影影。你说,你是不是皮紧啦?!”
“要是翠翠姨嫁给俊来叔,你看我愿不愿意?”晋娃心里头这么想着,但没说出来,只是一声不吭。他没有告诉父母自己今天的去向。
父亲一直黑着脸不说话。
晋娃向来就怕父亲,一直不敢和父亲搭话。对于晋娃来说,今天的事父亲没有抽他两鞋底已经是好的了。
母亲数说完晋娃,扭过头去看着父亲,说:“今儿早上翠翠出门点干草的时候,鑫隆叔那曲子可没唱好。在别人家他都是张口就来,唱得主家喜欢、巷里人高兴,可今儿早上在翠翠家咋哩,唱得有一句没一句的,老走神;点干草的时候还差点把翠翠的新裤袄烧着了。”
父亲停了好大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接着母亲的话说:“还不是因为俊来?他俩的事巷里人谁不知道?如今事情弄成了这,谁还有心思?今儿个在翠翠婆家,你也看到了,翠翠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人家就没有把咱搁到眼窝里嘛!可惜了俊来,可怜了翠翠,兴龙叔把这事情做得太绝啦!”
“唉,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晋娃奶奶慢悠悠地说,“几十年了,你兴龙叔做事就从来没给自己留过后路,看着吧,以后有他难受的。”
母亲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咦,今天怎没见福婶?”
“你这脑子,两家都弄得这么不美气了,你想福婶能去吗?”父亲说母亲。
晋娃听着父母的对话,他没敢言传,悄悄地洗脸洗脚,悄悄地上炕脱衣睡觉。父亲一直在抽烟,似乎在想着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就在晋娃蒙蒙眬眬快要睡着的时候,只听得窑门一声响,紧接着就是父亲特有的急促、有力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这黑天半夜的,父亲去哪儿了呢?
奶奶上了炕,把晋娃搂在怀里,嘴里念叨着:
天上的星宿听说着,
闪闪亮亮照路着;
地上的猫娃宁宁着,
不要搅了我娃睡觉着;
寥天地的风儿别吹了,
可不敢叫娃娃着凉了;
夜里头的嘛呜你听着,
不敢把我娃惊了着……
在奶奶轻声轻调的哼唱中,晋娃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晋娃才从母亲与奶奶的对话中得知:原来在送女过程中,因为村里穷,父亲他们不仅受到了翠翠姨婆家的怠慢,甚至还遭到了言语上的侮辱。父亲他们一来为翠翠姨着想,二来也不善言辞,再加上在人家地盘上,受了委屈也只能在心里憋着。
昨儿个晚上估计是实在憋不住了,父亲才去了俊来叔家里倾诉了一番。就在父亲找到俊来叔后,他们又一起到六爷爷的窑里聊天,主要是想着怎样才能利用现有的条件发家致富。
晋娃在母亲的抱怨声里才知道,昨儿个黑夜父亲一夜都没回,直到天都亮了,他才匆匆忙忙进的家门。
在村里,晋娃父亲福泉和俊来叔岁数一般大,关系也最好。晋娃听母亲说过,他小时候,就一直被俊来叔、翠翠姨抱在怀里,扛在肩上,到镇上、县里玩。俊来叔当兵后,父母忙了,又把他托付给六爷爷,六爷爷就放着羊,引着晋娃。有时候六爷爷放羊忙不过来了,也会叫父母和翠翠姨帮忙,因此他们就像是一大家子人一样,互帮互助,亲密异常。
大家都希望俊来叔能和翠翠姨成亲。但大形势是,村里太穷,翠翠姨的父亲兴龙太势利,用晋娃奶奶的话说,就是“抬腿羊肠道,出门就是坡;十年九不收,光棍苦处多”!不仅村里青年男儿娶不到媳妇,而且村里有女子的人家也不与本村人结亲,把女子往外村嫁哩。按说父亲与俊来叔年龄差不多,晋娃都快十岁了,俊来叔的媳妇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当然,俊来叔在部队上耽搁了七年,复员回家后又耽搁了三年,但家里穷还是主要原因,否则对俊来叔来说,翠翠姨这只拢到怀里的凤凰也不会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