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哥老会
年关将至,我们接到一项艰巨任务,运送一批特殊的物资到延安,此行的路线有所改变,从马栏出发,穿过白区的宁县和庆城到达南梁。我不知组织为何突然改变路线,既然如此安排定有它不可告人的秘密。出发时,天下着毛毛小雪,道路因此而变得异常湿滑,为我们的长途运输增加艰险。运输队出了马栏,在陕甘边界就有当地的民团跳出阻挠,说什么也不让运输队通过,成心刁难我们。但出于当前国共合作抗日的大局,他们却不敢公然抢劫,更何况我们人多势众。
运输队盘桓在长武县数日无法前行,断然不能退回去,我们只好找家骡马店先住下,另寻法子。这里离我的老家近在咫尺,我突然萌生了回家走一趟的想法,或许柳暗花明又一村。报着试一试的想法,我向运输队的其他同志交待完任务领着最信任的柳四出发了。我们不敢走董志塬上的大道,只能沿着曾经熟悉的河渠沟叉走,这样会隐蔽一些。走了半晌,我隐隐约约看到马莲河畔有个羊群,顿时就有了想法。由于在我的老家附近,一口家乡话,就能和这里的牧羊人套上近乎,攀谈一番,或许能打听到我们想要的消息。
我在河边果然见到了牧羊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汉,自报家门后对方立即准确地说出了我老家的具体位置,就这样老乡见老乡分外亲热,熟络起来。我从放羊人这里获知:前不久老家这一带暴发了太白起义,国民党政府和保安团竭力镇压,起义的人马击退保安团后,为了保存实力远遁北方加入了南梁游击队。如今从董志塬到庆阳县一带,活跃在教子川、清凉山,马岭川、老爷山、大凤川的全是哥老会的势力范围,他们以天下为公、劫富济贫、从不扰民,深受当地人民群众的拥护,听说只要哥老会的龙头老大肯出面,天底下就没有摆不平的事。这些年庆阳一带的国民党正规军大多数开赴抗日前线,剩下的地方武装担心游击队偷袭只能龟缩在县城里。因此,面对势力庞大的哥老会国民党政府也要礼让三分。
受此启发,我决定冒险回趟家,找找关系看能不能搭上哥老会这条线,为我们运输队日后路过这里铺路架桥。我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包烟送给了放羊人,然后擦黑摸上塬,轻车熟路进入村子,我站在村口的大核桃树下远远地望着我家的方向。老家依然是国民党统治下的白区,我不敢贸然回家,因为身负使命,更不敢给家里带去不可预期的麻烦。我写张纸条夹在几块银元中间,让柳四悄悄地放到我家的门墩下,那是母亲经常藏钥匙的地方。天亮后,细心的母亲只要一出门准能发现,母亲虽然不识字,但凭着记忆对我的名字也能瞧出端倪。母亲一生勤劳、谨慎,定会保守秘密。
我路过家门而不能入,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看着柳四把东西放好,然后翻过一条沟去西塬找我的舅父。当我来到舅父家附近已是深更半夜,此时前去敲门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但若等到天亮后村里的人都起床了,人多眼杂势必会给舅家带来麻烦。王孝锡烈士英勇就义的惨痛教训,是我一生刻骨铭心的记忆,怎能忘记?
“咣当”一声舅家的门打开了,正当我踌躇之际从里面走出一个人进了茅房。我从身形和年龄判断可能是我的表弟,我立即从旁边小心谨慎地走过去,堵在厕所门口等那人出来。
“小表弟!是我。”听有人走出茅厕,我立即大喊了一声。那人吓得打个趔趄,差点摔倒。对方看清楚后,方才平复了警觉,说:“嗨,原来是占圈表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我们有一年时间没看到你的人影了,如今又在哪里,从事何种营生?”
“唉,别提啦!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只会吆骡子走江湖。”我说。
“这不逢年,不过节的,今儿怎么又想起上我家来呢?”
“实不相瞒,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吆骡子到了长武和宁州的地界,让人给拦下来了,万不得已特来求助。还望表弟从中帮忙。”
“哥,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进屋慢慢说。”我随即喊来柳四一块进去。
“你又不是外人,实话实说。家父花费万贯家财供我们兄弟俩上学,只为将来谋个好前程。我大哥学业未成,却身陷囹圄,听说去了南方参加了革命党,下落不明。如今我在县政府刚谋了个科员的差事,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实则驴粪蛋外面光,不知里面有多恓惶!就这还是家父费尽周折,花重金为我谋来的差事,既无实权,又捞不到钱,每天还得听命于那些官老爷的,就是个跑腿办事的。让我如何帮你呀?”表弟叹惜说。
“你也不必太自责,我也只是来摸摸门道,走走关系,只要尽力而为即可。”我说。
“噢,我突然想起来了,你们可以去找找家父,他现在是哥老会的骨干成员,或许会帮你们一把。听说董志塬上有他们的分会,你只要找到挂着哥老会招牌的酒馆、旅店,报上姓名,说明来意就会有人替你们传话、捎信,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或可一试!运气好的话还能见到他本人。”表弟情真意切地说。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就不便逗留,告辞了!”我和柳四起身离开。
“看你这猴急的样子,大老远的来了说什么也得吃过饭再走,深更半夜的上哪儿去?再着急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表弟意在留我住下,说话间便要去喊家人。
“我们来能见到你已是莫大的荣幸,啥也别说了!我们既然接了这趟活,行有行规就不能有半点懈怠,有些话恕我不能明说,我们走后千万别对旁人提及。我担心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盗匪四起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凡事小心谨慎为好!”我说完就要出门去。
表弟情急之下,从厨房里拿出几个干粮塞进我的褡裢,挥手惜别。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我们的命运似乎交织在一起。
我和柳四就像两只无头的苍蝇,漫无目标,在董志塬上到处乱撞,热切期盼着奇迹出现。听说塬上秋收后,庄稼地里经常有豺狼出没,我俩为了防身每人手握一根木棍,背着褡裢。走到人家多的地方,赶紧凑近了打听哥老会的所在地,没想到这里的人不仅不理会我们,而是拿出馒头扔给我们。原来人家把我们当成要饭的,像叫花子一样打发,让人哭笑不得,但也束手无策。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来到一个叫张官儿寨的地方,此处店铺林立,南来北往商贾云集,异常繁华。路过秦霸岭时我看到好多人聚集在一个高台下面,周围旌旗猎猎,我本以为过庙会,要唱大戏了,也想去凑个热闹,于是削尖脑袋往里钻。好不容易挤进去,那排场立刻让我瞠目结舌,高台之上墙面书写“忠义堂”三个大字,两边一字排开,插满哥老会的龙图腾旌旗。一个虎背熊腰的络腮胡子大汉坐在正中,两边依次各坐五人,分别是各个分会的堂主。凭我多年走江湖的经验,立马就明白了眼前正是传说中的哥老会,每三年举行一次的大堂会。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心中无比激动,窃喜之情油然而生。我听不清台上的讲话,使出浑身的解数再往前挤,只为能够接近正襟危坐的龙头老大,然而哥老会的弟兄个个手握明晃晃的钢刀,威风凛凛站成一排,像一堵墙挡在前面。我的这点小动作自然逃不过人家的法眼,立即有人将刀尖指向我,凶神恶煞地注视着我,顷刻间,吓得我双腿发软打颤,乖乖地待在原地,不敢动弹。
我自知不可再向前,出门在外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眼睛却不安分地扫视着台上每一个道貌岸然的人。“舅,舅舅……”突然,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让我差点惊掉下巴,我的舅父正端坐在台上,我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大喊出来。
“肃静,我们正在开堂会,处理邦会事务,你若成心捣乱,小心我们对你不客气!”一个彪形大汉猛然上前,伸手将我死死地按住,另一只手将大刀扛在肩,顿时杀气腾腾。听说哥老会的弟兄,人人都有一项独门绝技,拳脚功夫更是了得,我断然不敢造次。此举只是为了引起台上人的注意。
此刻,我进退两难,想脱身一走了之又被人按着,弄得我恼羞成怒,但不敢发作,这里是哥老会的天下,又怕给台上的舅父丢脸,只好忍气吞声暂且作罢。我不敢看那人的黑脸,通过他的胳肘窝,我看到台上有哥老会的人被押上来审问,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在惩戒违反帮规的弟兄,处理帮中事务。
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对彪形大汉附耳密语几句,那人立即放开我,说:“我们正在召开堂会,有什么事尽管写下来,我可以代为通传,稍后听候处理。”
我赶紧拿出提前写好的书信,说:“请您转交台上的赵一山堂主,他是我舅。”彪形大汉一转身便有人走过来拿走了。
“你可以走了,我们的弟兄遍布全天下,信上留有你的姓和名,日后定会传达信息。”我半信半疑,但又不好说什么。时不待我,分秒必争,我必须返回去,以免运输队遭遇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