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自己影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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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你要有情怀

第一辑

干蒸房的木门“咔嚓”响了一下,光线亮闪,随即一个男人的裸体侧身进入。明人抹了几下脸上的汗水,眼睛也半开半闭,就听这人轻声嘀咕:“这……不是明兄吗?”明人抬头定睛,这长得不肥不瘦,肚腹都凸出,而且略显下垂的老头(活脱脱一个袋鼠的模样),竟是刘处长。他应该前几年刚退休的吧,怎么再无当年果敢自信,纵横捭阖的英武之气呢?

“明兄呀,我正要找您呢?”寒暄几句后,刘处长就带点羞赧之色开口道。“有什么事,尽管说呀!”明人和刘处长共过事,刘处长职务比他低,但年纪比他长,当年可是管着一个事业单位,三千多号人呢,挺威武的。

“就是,那个晓杜,您和他还有联系的吧?我想找他帮个小忙。”刘处长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有联系呀,什么忙?他是你老部下,你不能直接找他吗?”明人有点疑惑。晓杜曾是刘处长手下的副科长,摄影技术是没话说的,好多年前就调地区文化宫工作了。

“您知道……我和他……有点,疙瘩。当年他没能提任科长,一气之下就提出调离了,这个结,恐怕至今还没解开吧。”刘处长的额上、鼻尖上都开始冒汗了,说话的声音也有点瓮声瓮气的,仿佛嗓子也在冒汗。

刘处长和晓杜之间的矛盾,明人也是早有耳闻。都说刘大处长打压晓杜,晓杜偶尔参加市里的摄影家活动,他也不准假,还老是居高临下地教训晓杜:“你要专心致志地工作!”反复说:“你要有情怀!”这是这位老兄的口头禅,一说,就滔滔不绝,说得眉飞色舞、郑重其事,不是什么人都受得了的。

对晓杜,明人还是了解甚多的,他不是个对工作不负责任的人,只是爱摄影,且并未影响他的本职工作,反而还为单位添彩不少。他拍的有关本单位的建设掠影、人物风貌,还频频上报。可刘处长就是容忍不了他。在晓杜调离后,把另一位科员,直接提拔为科长了。那科长对他从来唯唯诺诺的,没啥能力,干活也是拨一拨、动一动的,工作毫无起色,和谁相处也都令人索然无味的。偏偏刘处长喜欢起用这样的人。听说退休后,那科长就改旗易帜,唯新任处长马首是瞻。刘处长找他办过几次小事,他也竟然都没给圆满办成。只是不知道,刘处长这会怎么想起被他排挤过的晓杜来了呢?是他良心有所发现吗?

“不瞒老兄,我退的这几年,人真瘆得慌,头一年老生病,感冒咳嗽不断,好多人劝我找点乐事做做。您知道,我这辈子都一心扑在工作上了,哪还有什么爱好的事呀!看人家画画、搞文学创作,有滋有味的,想步人后尘,可这得有点功夫,而且也累人,就作罢了。所以想练练书法,写字总会吧。可一个人在家写,也枯燥乏味,又听说这玩书法的虚头多,也没坚持下来。倒是摄影,自己年轻时也买过海鸥牌照相机,痴迷过一阵。这拿起来方便,又可以到处走走,立竿见影,就逐渐上瘾了。拍了半年,有了几位同伴,都是市摄影家协会会员,他们也一再撺掇我入会。可又说,必须先参加地区的摄影家活动。偏巧管这事的是晓杜,我想他一定还记恨着我,寻思也只有您能够说服他。我犹豫几天了。今天凑巧就撞见您了,这也算是天助我也吧。”

“是呀,这也是太巧了,我每月也就一两次,先游个泳,再干蒸一会的。”明人答应替刘处长去说说情,他相信晓杜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不久,明人就找了晓杜,说了刘处长的想法,晓杜立马就允诺了。

“你不记他的仇吧?”明人开玩笑地问道。

“记什么仇呀,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况,他歪打正着,也等于帮我下了决心专职搞摄影。”晓杜爽朗地说道。

明人立马接口道:“造就了一个摄影大师呀!”

“这个不敢,您过誉了。不过,这几年长进不小。”晓杜捋了捋也有些花白的头发,笑着说道。

“你是市里知名的摄影家,这一点不可否认呀!”明人拍了拍他的肩,比自己年轻几岁的晓杜,摄影前程确实不可限量。他前年拍摄的《南极北极》一组摄影作品,获得了国际摄影大赛优秀奖,颇受赞誉。

晓杜谦虚地笑了笑:“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还得努力再努力。”

明人把与晓杜的交谈结果,转告刘处长时,刘处长在电话那头竟“山呼海叫”起来:“太好了,太好了!这晓杜真不错呀,他其实是救了我的命呀,真的,不夸张地说,我都在家憋闷好久了,要是他断了我这个机会,我什么都干不了,就等于在家等死了!”

话说到此,可见刘处长的兴奋之至了。

事情很顺当。半年以后,刘处长的摄影作品也见报并参展了。明人仔细品评,他的水平真的是突飞猛进,而且与晓杜的摄影风格十分相近。

又过了小半年,刘处长兴冲冲地打了明人电话:“给明兄报告好消息,我加入市摄影家协会了,我要请您和晓杜吃饭。晓杜这人够仗义,不计前嫌,耐心指导我。要不然,我哪来这么快的进步呀!”

“人家不只是仗义,人家是有情怀。”明人插言道。

“是呀,晓杜真是有大情怀的人,就像您晚报上的那篇文章写的,没有大情怀的人生是局促的,晓杜是大格局的人!”刘处长说得愈发兴奋,明人可以想见他神动色飞、喜气洋洋的神情。

“您不是也老教育人家,要有点情怀吗?”明人故意激他。

他急了:“您老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我现在要学晓杜的大情怀啦!”

(原载于《北京文学》202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