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行·春山夜行
“四万三千瓶”,“八万六百五十七瓶”。有人问起酒的销量,周德光便以这两个数字应对,前一个数字给普通人,后一个数字给同行。说起来,两个数字都所言不虚,前一数字是他开店第一年的销量,后一数字是第五年的销量,这一年的销量为开店八年来最高。事实上,他所代理的那种白酒,销量常年在五万瓶到六万瓶之间,尤以八十九块一瓶的最低端入门级为多,单是这一种,就要占去五分之三的销量。但周德光认为,自己恪守了商人的职责,在不同场合给出了不同的应答。
二十三岁之前,周德光已有六年商人生涯。他家世代种植苹果树,到他父亲这一代,果园已有二十三亩。周德光习惯跟随果树生长周期干活,春季拉枝、刻芽、环剥、复剪,这些均在四月前完成,夏季打药、施肥、浇水,秋季采摘、运送、种植新苗,冬季清理土壤。每亩收益,相当于在县城打工两月所得。
周德光的父亲,曾经尝试做果商,他怕触怒本地大果商,只敢以“远方亲戚家做果脯厂”为名,联络较为熟络的几户果农,收购他们的苹果。收购、包装、寻觅储存地点、运送,都由他完成,他甚至考虑置办卡车,让三个儿子学大车,以省下付给长途司机的费用。第一年勉强盈利,第二年就遇到果价下跌,果商的卡车甚至不肯开进他们村子。第三年在苹果成熟期遇到冰雹,该地区苹果产量缩减,苹果品相欠佳,连县城水果店都开始销售河南苹果。周德光父亲稍事休整,于两年后再度启动苹果生意。不料,那年非典暴发。
苹果花照旧依时开放,花瓣白中透粉,方圆几公里都是清甜味道。周德光父亲选择绕路,穿过果园回家。修剪果枝的工具在工具箱中静止不动,分量和一块生铁无异,他却觉得那和提着生铁是两种感觉,遇到沟壑时,他跨步越过,工具箱里的刀剪哗哗作响,卷尺滑动,发出轻轻的撞击声。瞬间激活的工具,似在响应他的感触。
周德光警觉地观察着父亲的生意,待父亲偃旗息鼓之后,也不再提起做果商的事,本村果商投资两亿五千万在附近建起果品冷库的事,他也没有第一时间转告父亲。他的野心启动,全因为一件小事。父亲因为非典遭遇重挫那年,他十七岁,乘班车去省城看亲戚,在途中小县城停靠时,几个神色焦虑的中年人上车来,跟司机交代几句,满车搜寻,随后要捉一个孩子下车。那孩子手抓椅背,放声大哭:“我十五岁了还要吃家里的,我要做生意,我不念书,你们不让我做生意,我跟姑父做去。”
周德光深受震动,到省城就开始寻觅机会。此后六年,他做过各种生意,起初都与节气有关,春节贩卖鞭炮焰火,开春倒腾化肥,清明前后贩卖纸货,中秋摆摊卖月饼,乃至操办红白喜事,以及用卡车拉运杂货下乡。小生意不外如此,如同打猎,听到风吹草动就赶去放枪。
渐渐地,他敢于操持长线生意,租赁摊位或者小店面,卖酒,卖化妆品,直至获得执照,开起一家彩票经营点。店面十平方米,员工两名。彩票店开张三个月后,他又有新发现,到店里买彩票的人并不急于离去,而是买好彩票后拈在手里,或坐或站,和周围的人聊天,彩票似是聊天的门票。他由此发现新商机:人希望和人在一起。他又在居民区租下一套一楼住房,开设麻将馆。麻将馆顾客,多数由他从彩票店引流而去。
三年时间中,由他售出的彩票,中奖的最大数额为五十一万元,中奖者是附近旅馆的老板。周德光将这张彩票用手机拍照,打印成图,过塑镶边后,悬挂在店里最醒目处。照片半年后就褪色了,新的大奖并没产生。但他很快找到新的生意。
麻将馆顾客中,有人无意间透露信息,某种白酒的销售连年增长,意欲增设县级代理点,本县已经有人获得加盟资格,准备装修店面,店铺就在两条街外。这位顾客极为厌恶白酒,这在小地方也算罕有,他以这样的句子作为结语:“把这些狗日的喝死去。”
周德光转身招呼一声,就去那条街上搜寻,找到那家正在准备装修的店面,向装修工讨到店主电话,询问加盟事宜。两天后,他乘火车前往酒厂实地考察,随后在酒厂接受培训,参观酒窖,与加盟店店主恳谈,与其他考察者交换名片。十天后,他打电话给家人,希望家人帮助凑出二十万块。
他已通过从鞭炮到彩票的各种生意攒下了三十万,而加盟该白酒品牌,需要五十万。到这一步,前来考察者已经离去大半,多数人是因为拿不出这笔资金,少数人是因为疑虑。他想起报纸上看到的数字,月收入五千块,就已超过95%的人。果然如此。
家人以为他遭遇传销,便在家乡报警。等到他回家,才解除警报。但如此一来,他的积蓄尽数曝光。此前六年,家人并不知道他的生意是赚是赔,他也时常含糊作答,多数时候回答“还过得去”,偶尔对赔钱的生意大肆声张,存款也分别存入五家银行。
学会这些并不困难,如果你有一个战战兢兢做着生意的父亲,如果消息从村头传到村尾只需一个上午,而且银行职员也时常在酒桌上抖搂别人的存款数额,或者漫不经心地询问朋友的妻子,她的丈夫一周前在金店刷卡买下一件金饰,怎不见她戴出。
父亲对他的生意,一向持纵容态度,所以假装不知道他时常逃课,也假装不知道他在高二辍学,只是对他要去四千里外的另一个省开店,表现出某种不舍。父亲也并无挽留,只竭力打听那边有没有人可以照应,很快得知,有位亲戚在那个县城工作,这位亲戚算是他的堂妹,周德光可以叫她姑姑。
周德光依旧记得初见那座小城时的感触。在省城火车站下车,在附近客运站乘坐大巴,一个半小时,到达县城。进城之前,大巴在加油站加油,加油站在城外小山的山坡上,县城位于山下一片冲积扇地带,乘客刚好可以俯瞰县城。
长空碧蓝,似是一挥而就,小城就是天空下灰色和赭红色相间的一片。小城往左,是一片荒野,黄褐色的土地上,有墨绿色的树带;再远一点,是无尽的荒山,似黄色的海浪,一直推远,直到和天空相接,相接之处的天空,泛着淡淡的蛋白色。小城往右,地势渐高,绿色渐浓,随后就是一带高峻的绿色山脉,山间有雾气和白云缭绕。他已查过,知道那是祁连山的一支,海拔将近四千米,从山下到山顶,是垂直景观。
进城的时候已是黄昏。小城被落日的金光笼罩,虽然那金光来自落日,却仍旧给人来历不明之感,金光悍然、广大,人们走在街上,像是失了魂一般,向着金光而去。八点之后,金光减弱,八点半之后,余光彻底卷入山后,替换而来的蓝色天光,依旧广大、悍然,四周的语声,在这广大的天光下,有种寂寥之意。
这是他第一次离家如此遥远,一切都给他新的刺激。那时一个叫脉脉的应用软件刚刚上市,他也下了脉脉,上传了自己的真实照片在头像资料里,其中一张是特写,照片上的他面带笑容,穿着浅灰色卫衣,戴着耳机,抱着滑板,照片一角,可以看见他的麻将馆。照片均用油画效果加以修饰,资料里写着他的真实电话和QQ号码。不论在何时何地刷新,他的头像在该屏头像里都是最醒目的。
随即他发现,自己的头像、卫衣、耳机、滑板,都和这座小城格格不入,尤其和自己的白酒生意风格迥异。店铺装修了一半的时候,他用身着衬衣的照片,替换了原有头像,但他也有所保留,穿着浅蓝色衬衣拍照。但半年后,他只穿深色衬衣,深蓝或者深灰。
店铺位置稍偏,但临街,一百二十平方米,另有八十平方米地下室,租金六千,装修耗时两月,耗资二十万,没有超出预算。店招和店内装修,均按酒厂要求定制。红色牌匾,饰以金色大字,店内另有一块LOGO,同样红底金字,旁边摆设绿萝和发财树。他并不喜欢这种宝光璀璨的风格,但他一直记得,刚刚开始做鞭炮焰火生意,他的伙伴就印了名片给他,名片上,他们的公司叫作“金鑫”,虽然这个公司并未注册。他的伙伴告诫他,做生意,就要起这样的名字,“这样才像个做生意的”。
生意是一瓶一瓶喝回来的。所有人都认定,卖酒的人,必然是喝酒的人,也必定用喝酒来拓展生意。尤其是他这样的外乡人,要在这里站稳脚跟,更要以酒开路。开店第一个月,喝一瓶酒,才能卖出五瓶酒,第二个月,这个数字略有变化,喝一瓶,能够卖出去二十瓶。他忽然觉得,自己对这门生意的代价估计不足。直到喝一瓶酒,能卖出去一百瓶酒。
喝酒亦会产生破窗效应。人们觉得,他既然已经以酒为生,就不妨再多喝一点。从聚会到婚宴,都喊他作陪,这种作陪者在此地被称为“支客”。用他的酒喊他去,不用他的酒也喊他去,理由无非“你酒量好”。他虽然唯唯诺诺,但听到“你酒量好”时,还是觉得头脑轰然一炸,像是脑子里有个气球猛然胀大,把大脑都挤扁了,要一两分钟后才能回弹。他逐渐学会在大脑尚未回弹的时间里,只点头,不说话。
生意也是一瓶一瓶亲手送出来的。起初,一瓶也要送,两瓶也要送,白天晚上都要送。即便凌晨一点两点,酒桌上酒不够了,大家也打电话喊他送。起初他亲自上门送酒,把关系理出轻重缓急后,就笼络了几名三轮车车主,多数时候让他们代送。半年后,他置办一辆二手五菱面包,用以拉货送货。
开车也给了他理由,让他躲过一些酒场,但多数时候仍无法幸免。交警运管都是本地人,即便有人因酒驾被拦截,去警队的一段路上走走停停的,也足够他打电话找人救驾。所以,“兄弟,你要是给抓下,我负责捞你”也是劝酒金句。
两年后,酒驾入刑,小城盛传,若酒驾被判,就要在看守所里摘辣椒剥蒜,一天两麻袋。五菱面包车,配合两麻袋辣椒大蒜,终于发挥效力。他发现自己渐渐不必每天喝酒,于是在朋友圈写下:“有的时候,路虽然难走,但熬一熬也就过去了,有一天回头看,你会感谢当初坚持的自己。”
但他遇到自己的妻子,恰恰是因为一场烂醉。姑姑的儿子,他的表弟,在附近大学看中一间空铺,想开水果店,铺面是校产,由后勤部门负责,宁可空置,不肯轻易出租。表弟辗转托人,终于约到后勤管事人,在县城请了一桌海鲜。表弟把他认作场面中人,要他作陪,他带着自家最贵的一款酒前去,到场却发现表弟已经带了茅台。那天他殷殷劝酒,强撑到酒局散场,与所有人告别,并把自己带去的酒,放进对方的后备箱中,转身就在路边睡倒。
她那晚正好从那里经过,看到路边横卧醉汉,绕道远走,边走边回头,却看到他有一张憨厚英俊的脸,睡姿尤为特别:眉心舒展,面带笑容,双手合十,枕在头边,双腿并拢,伸得笔直,“像一个卧佛”。后来她屡屡提起这第一印象,不忘补上一句:“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他则打趣:“还不是看我长得帅起了歹心。”
即便同为醉汉,较为英俊的那个也能获得更好待遇。她过去拍拍他的脸,把他唤醒,伴以恫吓:“你睡在这里会睡死。”看他坐起后又软软倒下再睡,她的口气变得像斥责孩子:“你就等着睡死吧!”她去附近小卖部买了矿泉水,喂给他喝,他嚅动嘴唇含着瓶嘴,宛如婴孩,她再度扶他起来,又拦下一辆三轮车,把他送回店里,还不忘拉下卷闸门才离去。
第二天她来看他,他已清醒,穿着衬衣西裤招呼顾客。认出她来,转身向顾客介绍“我的救命恩人来了”,以缓解尴尬。又向顾客解释:“要不是她把我叫醒,我就睡死在万里香门口了。”她起初不明白,他为何只提到“叫醒”却不提“送回家”,转瞬就懂了:他是顾及她,所以只说“叫醒”,以免那顾客联想。随后两人相对,他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思谋许久,以一句问话开场:“你还会拉卷闸门?一般女的都不会呢。”她微笑回答:“我家就在民心市场卖鱼,我们店里也有卷闸门。”
所以,婚礼上,鸡鸭鱼用她家的,酒用他的。总算有一次婚礼,他不用当支客。
需要交代的在婚礼前都已交代清楚,包括他家的果园,他父亲失败的果商生意,他的鞭炮摊、月饼摊、彩票店和麻将馆,大巴上那个十五岁男孩的哭叫。还有一件事,他本已遗忘,凭借给她讲述才再度想起。他曾打算在麻将馆里向来赌钱的人放贷,借一千,还一千两百,贷款期限为一周,一周后利息叠加。这个想法被他父亲严厉呵止。来这里做白酒生意后,他听到一个放贷者被人杀死的消息,庆幸自己听了父亲的话。
她也问过他这家店的投资规模。在此之前,他一向恪守自己在豕突狼奔的生意之路上悟出的一点点为商之道:做商人的,一定不要句句是实,务必让人看不清自己,面对同行时尤其如此。遇到这位民心市场水产女郎的提问时,他却据实回答,一共投资五十二万,其中有他的三十万积蓄,家里给的二十万,还有两万,是在装修最后关头,从朋友那里借来周转的,但对外一律声称投资百万。
但他又觉得,这样彻底坦白有点不妥,所以又以玩笑为自己找补:“五十万四舍五入就是一百万了,再说,我也是这个店的资产啊,我难道不值五十万吗?喝了多少酒才喝出来的生意。”
第二年,他在朋友圈晒出婴儿照片,同时不忘趁势来波营销:“为庆祝我儿满月,店内所有商品一律九折,新上市的500ml高原蓝宝石低至八折,为期三天。”
白酒生意渐渐遇到瓶颈,在2014年销出八万六百五十七瓶之后,再也没能重回巅峰。他曾考虑再投其他生意,比如火锅店或者奶茶店,但始终没遇到可以下手的项目,也曾打算接手一间砂厂,随即打听到本地砂厂生意均由强人把控,于是望而却步。而白酒销量还算平稳,他便暂时放弃扩张的想法,偶尔到附近彩票店购买彩票,算作投资,同时在朋友圈转发题为“走不出舒适区的你,无法实现阶层跃升”的文章,算作自我激励。
他也发展出一点不太奢侈的爱好,钓鱼和爬山。渔具是他花费八百块购置的,山也很近,距离县城五公里,就是他当初在进城前看到的那座祁连山支脉。山上的景观,每几百米一变,山下有松树,往上是桦树与杨树,再往上就只剩灌木,有大片杜鹃在六月开花,到了山顶,却又变作高山草地,望向四周,山顶连成片,一派草原景象,完全看不出是在山上。
厂家每年增添新品,淘汰旧品,他做到第八个年头时,所有产品均已更新换代,产品的名称和包装,与他刚入行时已经全然不同,入门级的那款产品,由八十九块升至九十九块,且取消赠品。春节后开区域经销商会议时,经销商们大倒苦水,挨个上台讲述利润下降的困境。并非只有自己遇到了麻烦,这使他稍感安慰。
也有有用的消息。就是在经销商会议上,他听说旁边县城即将划进市区,县城内的零售点要重新确定归属,其中有一家零售商,是万瓶级别零售商,位于三县交界,目前正在摇摆不定,不知自己该归入哪个片区。他身在会议现场,却已委托朋友要到该零售商的资料与电话,看完资料,小心措辞,并在会场门外,把自己要说的话练习一番,随后打电话给这位零售商,希望自己能为他们供货。
朋友用微信发来的资料显示,零售商叫金耀明,五十二岁,当过兵,在乡里开设五家门店,两家大商店(所谓大商店,是乡镇上经营日用百货、生鲜食品、大小电器以至化肥薄膜、电机配件的综合性商店),两处烟酒门市部,一家小超市。朋友还特意注明:脾气不好。
五十二岁,比他父亲小两岁。对这个年龄段的男人,周德光并无把握,甚至有轻微惧怕,尽管如此,他也还是顺利地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了。那边稍顿一下,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哦,你在外地啊,等你来了再说。”
他第二天就踏上归程,一路上反复琢磨“等你来了再说”的含义。自鞭炮生意至今,十四个年头过去,他逐渐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若想有进展,犹如在虚空中抓住飞絮,一星半点的话语,捉摸不定的眼光,就是抓住飞絮的依据。他学会反复琢磨那些语句,觉得它们大有深意,隐藏了一些路径、一些线索,但有时候并不能把它们当真,因为话语犹如天气,乌云转眼翻作晚霞,晚霞转眼成灰。尤其对卑微的人来说,他们从不被看重,也从不被期待,所以随口抛出话语,随时任它消散,他们学不会在语句里蕴藏他意,即便有也不必当真。但更多时候,他还是深信它们必有深意,不信这些就再无可信,再无依据,也再无线索。
“等你来了再说”,似乎就是留有气口的,金老板还没有决定归属哪个片区,还没有确定供货商。以他的年纪、他的五家门店,他必然不是随口一说,肯定留有商榷的余地。
回到店里,周德光再度电话联络,得到的答复是“那你方便了来一下”,却并没有约定时间地点。周德光两次去他的店里等候,顺带观察他的经营状况,并请他的店员转告自己来过,依然没得到确认。妻子在亲戚里放出消息,随后得知有个亲戚是金老板的战友,与他相熟,于是托亲戚侧面打听,最后收到亲戚转告的一句话:“我问了,耀明子说,你们心不诚嘛!”
周德光又反复琢磨“心不诚嘛”的含义,并且据此复盘自己从第一个电话后的所有措辞。事实上,他对“心不诚”这种表达极为反感,每次听到这几个字,他都会产生大脑被挤压的奇异感觉。这种感受源自装修店铺的经历。他托姑姑找了装修队,装修队负责人来店里看了一圈之后就转身离去,随后在门外告诉他,他们装修队活多得很,做不过来,没时间接他的活。他不免愕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姑姑转头打听,随后告诉他,负责人进店时他连烟都没有让一根,“心不诚”。
有了这次经验,第二支装修队上门时,他备下两条烟,此后一切顺利,他买材料时,瓦工木工还替他砍价。经此一役,他意识到,四千里距离,人情风俗都有差异,身为异乡人,自己周围会有许多隐形红线,需要小心避让。他在心理上有了退让,但每次听到“心不诚”,依然会恼怒异常,那分明提示着他的无知,他和世界的隔膜,他和周遭的一切之间有一层朦胧不明的薄纸,而他无力穿越。尽管他知道,绝大多数人都和世界有这一纸之隔。
他决定依据自己的直觉行事,再次打电话给金耀明,并直接表示:“到你们家来转转。”“转转”是他到本地以后学会的表达方式,到亲戚家、朋友家拜访,都叫“转转”,既亲昵又随意。这一次,那边出奇地爽快:“后天我给孙子做满月,你过来吧。”
他一大早便出发,带着一件自家的酒,算作贺礼,妻子比他起得还早,收拾好头天买的准备送给满月婴儿的衣服鞋子。他开着五菱面包,出城,进山,向着祁连山的深处而去。
五十公里山路,历时一个多小时,他到达金耀明家所在的村子,略加打听,就找到他家的院落。院子在半山坡,周围被枣树环绕,有一半院墙是用石头堆砌的,院子异常宽敞,却只种植了两棵梨树,堂屋门前,一左一右,种着两株牡丹,每株直径总有两米。山里的春天,比山下晚一个月,不论枣树梨树还是牡丹,都还在萌芽状态,一眼望去,周围都是金绿的芽点,金绿的点子散在四面八方,像是散播下一片雾。
院子里摆下五桌酒席,一个精悍的汉子正在张罗,周德光估计那就是金耀明,上前叫了一声“叔”,而之前在电话里,他都管他叫“金总”。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意向中的生意伙伴,金耀明个子不高,头发很短,皮肤是一种上釉的陶器才有的深棕色,眼睛不大,却精光四射,说起话来,声音虽然低沉,却像是变声后期的少年声音,有一种高颗粒度的沙哑。
“你就是小周啊?一表人才。”这样开场后,金耀明又用一种狡黠的语气说:“这样就对了嘛,有啥事情见面了说。不过确实不好意思哈,第一次见面就让你们搭礼,反正你们小嘛。”然后把他们安顿坐下,交代旁边的人:“这是我的生意尕伙伴,你们给照顾着,让吃好喝好,不要让他们两口子脸吊下。”一阵爆发式的沙哑的笑之后,他指指厨房:“你们先坐下,我忙去了啊?”走开两步,又回头看看他们:“你们先坐下啊。”
和周围的人寒暄过,妻子也到厨房里去问“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到里屋看孩子,在孩子襁褓里塞上五百块礼钱,然后入席吃饭喝酒,周德光以开车为理由,一直用沙棘汁挡酒。就这样喝了一阵,突然里屋一阵骚动,金耀明带着儿子儿媳,抱着满月的孩子出来。一轮亮相后,各自归位继续喝酒。金耀明穿梭在桌子中间,不时可以听到他那沙哑的笑声。
到底是春天,虽然顶着大太阳,坐久了还是有点凉意,周德光有点坐不住了,看这情形,也绝无可能谈生意,就和妻子低声商量着,准备回家。就在这时,金耀明一手酒壶一手酒杯,笑着过来了:“把你们给怠慢了,不过,你们小嘛,稍微坐一会也没啥。这些老帮菜,我也好长时间没见了,多喝了几杯,多说了一会,说不定下次就见不到了,你不知道,才到我这个年龄,战友里已经走了好几个了。”
周德光喏喏地回答:“你身体这么好。”
金耀明:“也不好了,不过是一口气撑着。”然后摸摸脑袋:“脑子已经有问题了。”然后指指眼睛:“眼睛也不好,眼压高。”又咧开嘴:“牙齿换了好几个。”这样一路指下去,到脚后跟:“痛风,恨不得砍掉。”
周德光:“那要少喝些酒了。”
金耀明:“就好这么一口,山里人嘛,没啥㞗事,不喝酒干啥。你的酒还不是山里的几个乡卖得最好。”
周德光:“平西乡不在山里,也卖得好。”
金耀明:“平西乡喝的酒有我们喝的度数高吗?”
周德光:“那倒没有。”
金耀明:“我掌握着数据呢,我啥都掌握着呢。”然后,他拉拉周德光的帽衫,似在指出他的穿着与本地人有异:“你在这边恐怕是没啥朋友吧。我刚刚当兵回来时,也没啥朋友。没朋友,就啥事难办,没朋友,就没人说话,也没人管你想的啥。要多交朋友呢。”
他开始滔滔不绝讲述自己的一生,在他参军之前,他家祖祖辈辈都在山里,从没踏出一步,靠种植卷心菜和菜花为生,直到他在乡政府的墙壁上,看到红色的征兵告示。他离家参军,在边境参加过自卫反击战,收到过女孩们寄给军人的情书,1987年他退伍,电视上正在播《凯旋在子夜》,虽然他对其中的细节不以为然,觉得电视剧没有拍出战争的残酷,但还是逐集看完,重播时又看一遍。
回家之后,他被安置到县汽车公司,开两年客车后,决定自己做买卖,从春节摆摊卖对联(对联均由父亲撰写)和鞭炮,到在人口较为密集的镇上开起第一家小店。几笔成功的投资之后,他决定涉足餐饮,开设一家驴肉馆,半年后惨淡歇业。他从此牢牢守住商店零售生意,不做他想,慢慢在两个镇子上,做起五家门店。
他最后悔的是,因为信心不足,没有及时在县城开超市。县城开起第一家超市时,他前去参观,超市规模之大,超乎他想象。他粗略估算,开起这样一家店,至少需要一千万。一年后他才知道,超市店主开店之前,手里的资金不过百万,但店主在银行有熟人,听说银行在投放一种惠农贷款,数额甚为巨大,于是动员亲戚,虚构项目书前去贷款,由此获得开超市的资本。
但他甚为骄傲的是“有朋友”。他反复提及,他开第一家门店时缺少资金,战友把买房子的钱借给他两万:“当时的两万啊,那时候县上一套房子才三万多一点。”后来他把生意拓展到电器领域,也是战友出资。他知恩图报,战友用钱,他出钱,招呼客户需要撑门面,他开着车去接送,说自己是司机。战友中有人生怪病住院,需要输血,他们排队去医院献血。“十二个人,五个不合格。哈怂们,一天天喝酒吃肉的,把血吃坏了。”但他显然对能够吃坏身体甚为得意,“以前穷的时候,还想三高?都是贫血!”
听到金耀明讲卖对联卖鞭炮,周德光找到了对话的契机,在他的讲述告一段落之后,开始用自己的故事作为回报。周德光先从卖鞭炮讲起,然后倒叙,提到自家的二十三亩苹果园,十七岁时的际遇,一直讲到自己遇到妻子的那个晚上。金耀明时常临时发挥打断周德光的讲述,他插入的话题往往还离题万里,但他的话题告一段落的时候,他还是会对周德光说:“继续讲你的。”
周德光渐渐有了在他面前讲述自己的自信,不那么磕磕巴巴了,也不那么生涩了,讲得异常流利,偶尔伴以自黑:“我当时就想,放高利贷又怎么了,这些人,你不赚他的钱,还有别人赚,都是当韭菜的命。”他以为金耀明会反驳,但抬头看看金耀明的眼神,似乎很有赞许之意。这都有悖于金耀明此前表露的为人为商之道,但他频频点头赞许,不是因为其中的意图,而是因为表露这种意图的这个人。
周德光突然明白了他们所说的“心不诚”的真实意思。所谓心诚,就是要有仪式,要给对方小小抬举,也接受对方的小小倨傲,要亮出自己的一生,泥沙俱下,无论善恶,来换取对方的一生。双方都不求甚解,也不当这是告解,要有过耳就忘的准备,就像在沙地上浇水,不期望能够有多少渗留。这其间也有分寸,有权力高低的试探,较为卑微的那个,要亮出更多不堪,说出更多秘密,地位略高的那个,则可以适度保留,但谁也不能当真,话语过后,酒醒之后,这就是沙地上的水痕。而盟约已经悄然缔结。
他也明白了,在此时此地生活,是多么孤寂的一件事。尤其对那些出走后再度归来的人,孤寂更深一层。对金耀明是这样,对他也是这样。所以,金耀明会频频提及自己的战友,那是他血火人生的证人,他频频询问周德光有没有朋友,也是问周德光有没有证人。甚至,这里面还有一种对友情的渴求,对另一个从家乡出走的人的友情征询。
周德光把话题扯回自己在这座小城的生活。他钓到过八斤重的大鱼,那鱼池子是岳父的供货商开的;爬山的时候,遇到过一只动物,疑似金钱豹,可惜没有拍下照片。周德光看到金耀明突然抬头,有悠然神往之意,然后听到他说:“还说啥呢,你明天把合同拿来,我们签上。”
周德光突然心血来潮,拿起酒杯和金耀明碰杯。今晚能否开车回家,住在哪里,都不在考虑之中。终于喝到恍惚,周围金绿的色点变成一片金色,像他初到这座小城那天,悍然、广大,有君临之意。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妻子睡在身边,房间和床铺都非常陌生。他翻开手机看时间,是凌晨四点,距离他倒头睡去,应该已经过去了十二个小时,酒该消了,大概率不会被抓去摘辣椒和剥蒜了。他叫醒妻子:“咱们走吧,去取合同,到车上再睡。”
无星无月的夜晚,有一种凝滞,似乎夜不是一口空气,而是一层沙子,堆积在他周围。他在门口站了一会,适应了这种凝滞,走进夜色里去,夜就突然流动了起来,夜变浅了,夜光调亮了一点,脚下有浓雾缠绕。他和妻子走出院子,关上门,旷野一片凄清,树影层层叠叠,偶然透出的一两点灯火,也有凄清之意。
他找到自己的车,让妻子坐在副驾驶座上,拿出毯子给妻子盖上,启动车子,看看仪表,慢慢驶出村子。
起初有一两声狗叫,然后唤起更多狗叫,他有点担心狗叫会惊扰到别人,似乎自己不是回家,而是在做一件不怀好意的事。渐渐狗叫淡了,渐渐没了狗叫。绕个弯子,村子已经在身后,远远看去,是黑黑一丛,那一两点灯火忽明忽暗,像是随着村子的呼吸在波动。
车灯在为他开路,似乎在黑夜里开出一条隧道,让他走远一点再走远一点。路两边是春天的树和灌木,急速地向车子扑来,春天的树,在灯光里照旧是惨白的,却已经和冬树的惨白有所区别,冬树的惨白,是骨架的惨白、鬼怪的惨白,向着车灯扑过来,又在黑暗中退去,像骨架被照了X光,又在光消失的时候灰飞烟灭;春树的白,却是玻璃的白、瓷器的白,有了生气,也有一点捉摸不定的青意,来来去去,像是穿着白色紧身衣的演员,掩口窃笑着在侧幕退场。
然后看到301省道,道路像是一卷布,被他的车卷进车底,路上的黄线白线,也被他的车吞掉了,却怎么吞也吞不完。路两边的树,变成高大的白杨树,树身刷着白石灰,白杨树刚刚出叶时的苦香扑鼻而来。他想起夏天经过这里时这条林荫道给他的感触,白杨树一片青碧,叶片在风中摇动,风过时,叶子一律背过身去,露出叶背的银白色。
他停下车,在白杨树下撒尿。没有听到白杨树叶子在风里的那种声音,多少有点遗憾。还要等。再回到车上,妻子还在昏睡,只是身子换了个方向。他又启动车,走得尽量慢,似乎这样能把他对夏天白杨树林荫道的想象拖久一点。
进了山谷,白杨树变得稀疏,两面的山坡倒越来越近,近到像是活的,怀着凶念逼近。然后他看到山坡上的青稞地,还有青稞地里去年插下去的草人,甚至草人两只手上的塑料袋也在,在风里一会扬起来,一会垂下去。再看山坡,似乎就静下去了,山脊上的松树,被夜光衬得黑黝黝的,如同一列鱼鳍。
转个弯,前面又是一个急弯,一列峭壁竖在眼前。夜光照着石壁,石壁上或黑或灰,似乎是泼墨而成,连石壁上的褶皱,都像是用一支大笔刷下来的。被他的车灯照着,整个石壁都恍惚起来,耸动着,浅一点的暗影下面叠着一层深一点的暗影。直到他的车走到石壁下,又把石壁丢在身后。
一条较为平坦的山间公路之后,是一道石桥,桥下有黑色的树丛,河水在夜色里泛着银亮的光,隐隐听得见水声。他想起夏天的时候和妻子来到河边,脱掉鞋,踏着鹅卵石过河,然而还是踩进水里,河水有钻心的凉意。一瞬间的慌乱里,他看见河对岸有人正把一整只西瓜浸进水里,以及他们搭在河边草地上的彩色帐篷和烧烤炉子。
山口景区里的亭子和长廊接连出现,他一直觉得这亭子和长廊设计修建得极为拙劣,实在大煞风景,但有一年秋天,朋友带他去长廊里喝酒,透过窗子,他看见一棵大树,叶子已经全部变红,枝叶在空气中簸动,像是要把什么簸出来。他顿时原谅了那座亭子和长廊的设计者。
出了景区,就可以看见县城了。那些房屋,那些灯火,隔着一大片田野,他也能辨认得出属于哪座楼宇,哪条街道,自己家的房屋在哪里。经常是看一会又觉得不确定了,似乎每座楼都在变,每条街也都串上了别的街道,只能找到一个较为确定的标志作为中心,开始新一轮的确认。
他看看身边沉睡的妻子,停下车来,打开车门走出去。山已经在身后了,面前是一大片平原,如果在高一点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出这片平原的冲积扇特质。这片平原上,有无数的田地,种着小麦、油菜、荞麦、胡麻、大豆,也有小片的果园,种着杏树、梨树、苹果树、樱桃树。人们用各种形式来分割田地,有时候是田埂,有时候是一道玫瑰花墙,或者一架金银花。所以,四野里尽是甜香。
他站在那里,闻到空气中的各种香味,他辨认得出它们来自哪里,由什么植物散发出来。现在的味道都是春天独有的味道,夏天之后,空气里就会有野蒿草的味道,那种味道是如此强烈,如此强横,四处飘散,足以覆盖其他草木的味道,甚至在没有蒿草的地方,也会掺一点进来。
现在还不是蒿草的季节,他闻到杏花的味道,味道很纯,他甚至闻得出那是新开的杏花的味道,没有经雨后的土腥,也没有衰败残落的气息。他要赶在蒿草的味道来临之前,吸几口杏花的味道。他知道妻子尽管在沉睡,也是睡在杏花的香气里。
他远远看见自己家的灯光,他从没像此刻这样对家充满渴慕,他感觉自己恍若身在深海,像一条鱼一样向着灯光游过去。要经过礁石、暗流,每一寸皮肤都要承压,每一寸皮肤上,都有几万吨海水的分量。还要这样走很多次,走几万里路,喝几万瓶酒,向成千上万个人展露真心或者假意,才能回家。
2019年5月18日—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