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公鸡与牡蛎
佛朗哥将军一定是得了失眠症,或者是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不管是什么原因,这只起了个独裁者名字又飞扬跋扈的小公鸡突然决意要扯着嗓子大声啼叫,宣布黎明的到来……我确实听到了啼鸣。
就这样,这位长着羽毛的将军结束了“市长府邸”农庄冬季里我们习以为常的珍贵宝藏——漫长、宁静的夜晚。我们的小农庄被芬芳四溢的柑橘、柠檬和许多奇异树木环绕,坐落在马略卡岛西南部高耸的特拉蒙塔纳山脚下郁郁葱葱的偏僻山谷中。这只傲慢的小公鸡主宰了邻居老太太玛丽亚·包萨的农舍,很明显,它决定只要自己醒着,整个山谷里所有的生物都得保持清醒。而这时我们好不容易才开始适应这里的新生活……
其实,为了适应马略卡当地人缓慢的生活节奏,非得养成“慢慢来”的心态不可,这对于我们这家刚刚搬来、想要融入本地生活的人来说并非易事。不过,这种海岛式的生活是那么悠闲,西班牙式的风格是那么不慌不忙,我们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扎根在一个称得上是“明日山谷”的地方。我们爱这里!
不得不承认,习惯了家乡苏格兰高度机械化的耕作方式,突然来到这个地中海沿岸的小果园,要适应这里主要靠人力的劳作方式,我们还真是吃了一惊。不过,现在我们也渐渐适应了,就像本地人说的,慢慢来。天晓得,这是唯一的办法。而且,我们一度下决心要不屈不挠地用西班牙语跟当地淳朴的新邻居沟通,这也一定让他们在私下聊天提到我们这家异想天开,要在这个与世隔绝、人际关系密切的社区里生活和工作的移民家庭时大笑不已。不过,跟我们面对面谈话的时候,他们总是彬彬有礼,很有耐心。
我太太艾莉常常会忽略他们语言中非常细微却尤为重要的习惯用法,即便如此,他们多数时候还是会对她很礼貌,偶尔有什么错也会假装没有注意到。例如,艾莉有个习惯是忽略西班牙语字母n的发音通常要加上y的尾音,这个毛病有一次几乎让她惹上麻烦。
那是一月初,艾莉新年假期后第一次在附近的市镇安德拉奇逛街,她一边大量采购家里快吃完的食物,一边愉悦地用自己演练纯熟的问候语向每个店主问好。可是当她从一位鱼贩那里待了一会儿回到车上时,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你看起来有点不高兴,”我问道,“怎么了?”
“都是那个卖鱼的,”她重重地摔上车门,大声嚷道,“他态度有问题,就这么回事。”
“你怎么这么说?市集日我曾和他在隔壁酒吧聊过几次,他看起来不错啊。”
“嗯,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直到我出门时跟他说了句‘新年快乐’,就不对头了。”
“哦?”
“对啊,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很难看,而且旁边排队的女人也都开始窃笑不已。”艾莉义愤填膺地哼了一声,“没错,虽然我听不懂他在吼什么,但是显然不是什么‘祝你愉快’之类的话,这点我肯定。”
“哦,那我猜你是用西班牙语祝他新年好的,对吧?”
“当然了,Feliz Ano Nuevo,还会是什么别的?”
我揉揉鼻子,试图隐藏嘴角的窃笑。“明白了,那么你说的是ano,而不是anyo。”
“当然啦,怎么了?”
“这个可怜的家伙刚刚在医院里动了痔疮手术,难怪他听了很不高兴呢。”
艾莉皱了皱眉:“可是为什么他动过手术就那么听不得别人祝他新年快乐呢?”
“因为你说的是ano而不是anyo。”
“那又怎样呢?”
“你说的并不是祝他新年快乐,就是这样。”
“我说的不是?”
“对啊,你说的其实是,”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祝你新屁眼快乐’。”
现在轮到艾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了。
毫无疑问,这种语言上的笑话我们一定闹过很多,有些可能我们自己根本都没有意识到,这是意料之中的。不过就算有时候我们说了什么冒犯对方的话,也几乎没有一个本地村民有过任何不礼貌的反应——当然可怜的鱼贩是个例外,这也可以理解。我们至少尝试了,这点似乎得到了本地人的肯定,这样我们就很满意了。毕竟我们的首要任务还是让那个荒芜的小农场能够稍稍恢复它昔日沐浴在阳光下的体面样子。所以只要我们的学习曲线保持稳定,我们就很知足啦,甚至因为山谷里新邻居明显接纳了我们而觉得振奋不已。
然而现在佛朗哥将军却破坏了这一切。一连三个晚上,它不断打扰着我们迫切需要的甜蜜梦乡。好吧,并不是我从小到大都没听过公鸡早上报晓,但是重峦叠嶂、岩壁陡峭的马略卡山脉似乎把如此平常的乡村声音放大到了刺激神经的程度。更糟糕的是,佛朗哥将军根本不擅长打鸣。它大清早的努力听起来更像正在变声的瑞士民谣歌手发出的声乐杂技,而不像是公鸡君王豪迈的啼鸣。
小个子将军又扯着它的破锣嗓子吹了一次跑调的起床号。“老天,这只头脑不清楚的鸡崽子到底怎么了?”我嘟囔着,在一片昏暗中眯着眼看床头的钟,“该死的,还不到五点呢!它居然一天比一天起得早了!”
艾莉把身体蜷得像个胎儿似的,拉了拉被子一角盖住自己的耳朵。“闭嘴,睡觉,”她喃喃地说道,“现在还是半夜呢。”
“这还用得着你说吗!”
我太太有种气人的天赋,只要不是八级地震,就能安然酣睡,显然这种天赋也遗传给了我们的两个儿子——十八岁的森迪和十二岁的查理——我能听到他们震天响的呼噜声透过古老农庄厚实的墙壁传了过来。
小个子将军响亮的起床号再度从巷子另一端的小农庄院子传来,这次它的清晨礼赞得到了各个领地公鸡的回应,群鸡扯着嗓子,挥舞着翅膀,加入了这新一天即将开始的庆典。蹒跚的母鸡则在长满松树的斜坡上的小农庄里四处追逐,惊醒了原本沉寂的群山。
连艾莉也打起鼾来。
我躺在那儿,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上昏暗的虚空,希望自己能再度入睡。这时附近橘园中刚刚睡醒的小鸟也开始了鸣唱,婉转的啼鸣声兴奋得犹如《兔子大哥》里合唱曲《美丽的一天》的试听会。妻儿香甜的鼾声仍然此起彼伏。我仿佛是这个山谷里唯一清醒的人类灵魂,忧郁地躺在那里倾听范温克尔母子合唱团在一个漆黑如梦魇的鸟舍里酣唱得快活似神仙。
接着,邻居老佩普家那只叫佩罗的傻狗在旁边巷子杂乱不堪的小农舍里吠了一声,紧接着又吠了一声,有点像挨了打后的哀嚎,毫无疑问,一定是因为睡眠不足的主人适时在它关节上踢了一脚,于是短暂地安静了下来。但是不良后果已经造成。佩罗成功地把山谷里所有犬科居民都推到了舞台中心,它们互相传染似的一通乱吠。每一只拴着的狗都忠心耿耿,想要吓跑想象中潜伏在农庄四周黑暗丛林里的成群野狼、强盗和妖魔鬼怪。
佩罗,干得好!它瞬间就把一场小小的骚动演变成一场大混乱。大自然宁静行驶的列车忽然脱了轨。
艾莉和我们的两个儿子仍打着鼾,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
我绝望地叹了口气。“唉,如果你拿它们没办法,”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不情愿地拖着身体离开床铺,穿上衣服,“不如就去散个步。”
外面,清晨微微湿润的空气中还飘散着地中海夜晚的麝香味道。从敞开的门廊横梁下望去,农庄前方的景色美如梦境。微弱的光线下影影绰绰地显现出田野上静立着的古老杏树林,树木弯曲的黑色枝干伸入湖面晨雾的薄纱中,宛若忧伤静默的灵魂那扭曲的手臂和蜘蛛般的手指。
我哆哆嗦嗦地把外套领子拉到耳际,梦游似的向前方还在熟睡的果园慢慢走去。在眼前开阔的天地里,那些醒来的动物发出的吠叫及其他各种声音和周围环境浑然一体,渐渐不再那么令人抓狂。最后,我发现自己站在田野最远处角落的石砌水井旁边。我转过身,向我们的房子望去,越过果园梯田的斜坡,随着朦胧夜色逐渐消失,赭红色瓦片的屋顶隐约可见,百叶窗依旧紧闭,抗拒行将逝去的夜色侵袭。此时,一切悄然无声。整个山谷似乎被一种完全的静止笼罩了,灰影般的肃静将黎明前这奇妙的一刻封存。
南风轻轻吹过果树林,飘送着芬芳的气息,从长满野生桃金娘和麝香草的绿色山丘缓缓绵延到海岸线,这带有非洲气息的温暖香味让我不禁想象,躺在黑暗中神秘的非洲大陆就在越过地平线的地中海另一边。我不再羡慕艾莉和儿子们不受打扰的沉睡。佛朗哥将军其实是帮了我。
我的视线被高耸的加拉法山峰峦吸引,高高的山峰上方,一颗孤星还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烁,嶙峋的山峰剪影此时正散发着光芒。此刻的马略卡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它正从无限的宁静肃穆中渐渐苏醒。而我所见证的不仅仅是一天的诞生,也是一个新的季节的开始。
春天忽然到了,它降临的征兆随处可见。绿叶红花正在我周围热热闹闹地绽放着。不远处,在一株松树突出的树干上,一只雄雀正对着一颗默许的松果练习它年少生嫩的交配技巧;古老水井的泥砖护墙边,一头发情的公豪猪充满了近视的热情,正颤抖着狂嗅一把毫无反应的倒立着的扫把。没错,的确是春天了!
我不知道自己靠着井边的矮墙在那儿站了多久,我的感官愉快地享受着黎明时分万物生机勃勃的微妙魅力。在我动身踱步回自己的房子时,温暖的阳光已经洒满整个山谷,透过橘林茂密的绿叶洒向大地,果树的花香四溢,蜜蜂也开始嗡嗡歌唱。
“蜜蜂是果树的爱神丘比特,”老玛丽亚在我们刚刚搬进山谷后不久告诉我,“要是没有它们,果树之间爱的行动,以及随之诞生果实的结婚仪式就不会发生。”
我记得自己当时对她这种诗意的描述赞叹不已,因为多数人对大自然运作的细节,即使不全然视作理所当然,也只是被动接受而已。
“你需要个蜂窝。”我还愣在那里细品这出自我们淳朴邻居之口的浪漫话语时,老玛丽亚又加了一句。
她已经告诉过我,我需要一头猪、几只母鸡,还有一头驴子。虽然有点儿不情愿,不过猪和母鸡的确已经加进了我们的购物清单。至于驴子,要让她失望了,决不能让它取代我正规农场里拖拉机的地位。我心想,也许蜂窝这个主意也可以像驴子一样,一起锁在怪点子的百宝箱里。天晓得,要了解地中海沿岸水果的生长已经够我头大的了,没必要再用古代养蜂技术这种神秘玩意儿来加重我脑袋的负荷。决不,我家果树的爱情只好靠别人家里长翅膀的丘比特来射箭了。
不过,听着它们在果树花间嗡嗡乱飞的感觉很好,我在心里很欣慰地想,它们的忙碌可以说是在为了我们明年的收成播种。蜜蜂显然很喜欢这样的安排,而它们的主人(如果真有的话)也可以指望从别人的树上免费采集到柑橘花蜜了。这真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我一边漫步回家,一边咀嚼着这个想法。
虽然才七点,机械耕作的声音已经开始在山谷里回响——这也是春天来临、气候回暖的另一个征兆。这个时节,白天渐渐变长,很快就会进入炎热的夏天,那时,农庄的工作就必须在相对凉爽的清晨、傍晚和夜晚来进行了。
从巷子前往村庄的路上,我能听到送面包的雪铁龙2CV(我们称为“面包人胡安”的面包车)嘎嘎响了两声,开始今天的送货了。一部轻便摩托车发出刺耳的声音,便是村里某个农夫正从家里出发,踏上前往山谷上方农场的路了。毫无疑问,他已经和几个朋友在村子酒吧里喝了几杯白兰地咖啡,吃过早餐了。飞速驶过隔壁农庄门口时,他还和老佩普打招呼:“嗨,佩普!”虽然隔着与“市长府邸”相接的古老围墙,老佩普大声呵斥狗的粗话和一连串叮叮当当的铃声告诉我,他已经赶着他的小羊群,往长满杂草的一处“牧地”出发了。他享有那块地的放牧权。
远处田野上的树林中,看不见的拖拉机单调的突突声也响起来了。
黎明终于破晓了。
我走进厨房时,艾莉和两个儿子正背对着我。艾莉在炉子旁煮咖啡,男孩们坐在餐桌前狼吞虎咽地吃着培根和煎蛋,从他们的吃相看来,这些食物名不虚传,真要感谢老玛丽亚家无花果喂大的猪和果园里放养的母鸡。
“早上好,爸爸。是不是又去睡了回笼觉?”森迪从丰盛的早餐上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问道,“想不到你还需要补觉,整个晚上都能听见你房间里传来的呼噜声。”
“对呀,”查理一面狼吞虎咽,一面表示同意,“真受不了,声音大得我都没法合眼。”
我什么都没说,站在那里,微微点头,等着听艾莉绝对少不了的结论。
“孩子们说得没错,亲爱的!”她终于出声附和了,在她转身把咖啡递给我的时候,眼神里居然没有一丝自责,“你真该去看看医生了。”
今天周三,是安德拉奇镇的市集日。
森迪自愿做今天早上的“毛头司机”——这是他的用词,开十七英里左右的车,送他弟弟去上学,沿路还要接三个比他弟弟还小的毛孩。不是因为他特别喜欢伺候四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这也是十八岁“成熟”的他用来形容小乘客的词——而是他不惜做任何事来逃避每天驾着我们的小巴维里拖拉机在田野上干活。跟他开习惯的马力十足的野兽相比,他有点残酷地把我们这台不够好看的柴油机称为一头装了马达的驴子——只是没上鞍而已。说实话,这也很贴近事实:一匹很小的两轮役马,你必须跟在它后面走,就像跟着头驴子一样,只是缰绳被手把取代了。然而不管怎样,在这个遍布树木、工作空间局促的小田野上,还是这种不够帅的机器比较理想。除此之外,就像我们另一位年长睿智的邻居豪梅在最初怂恿我买这种拖拉机时说的那样:“佩德罗,这可跟骡子不一样,毕竟,它不会把屎拉在你的靴子上。”
这个理由对我来说够充分了,对森迪却完全不管用。跟在米老鼠噗噗车似的小玩意儿后面,亦步亦趋地在田野上跋涉,这种形象显然很难打动他的心。至少他表现出来是这样……
总而言之,两个儿子开走了我们比较舒服的“家庭号”福特嘉年华,艾莉和我则把“农场号”西雅特熊猫的后座放倒,用一篓篓柑橘塞满车厢,这是赫罗尼莫先生今天要的货——他并非像查理最初想的那样,是位印第安阿帕奇酋长的化身,只不过是佩格拉海岸线上一位和气的水果批发商罢了。
“有两部车真方便。”艾莉表现出苦行者的乐观,设法在调到最窄的“熊猫”前座中让自己坐得舒服些。塑料柑橘篓重重地压着她的后脑勺,而从萨科马驶向安德拉奇的弯路上,每当我刹车时,总会有几个不安分的巴伦西亚柑橘突然飞出来,掉在她腿上。
“嗯,要是上好牌照,我就更高兴了。”我一面截获了一个落在仪表盘的柑橘,一面喃喃地说。我回想起当初乔克·彭斯可是点着头指向他那位二手车掮客朋友,拍着胸脯向我们保证没问题。
“恩里克这个老滑头!”乔克向我们亲昵地眨着眼说,“你看,跟大租车公司再也做不到更好的生意了。一年车龄、出厂不久、低里程数,每周都有保养,只要新车一半的价钱。简直是奇迹,转瞬即逝的机会,老兄!”他又眨了一次眼,好像我们是死党似的,“这就叫作关系,懂我的意思吗?关系,不瞒你说,就是在这个岛上的生存之道。”
尽管如此,整整三个月过去了。我们听了乔克的劝告,变成出厂不久、低里程数的“嘉年华”和“熊猫”的车主,骄傲的同时略有不安,上牌的相关材料始终没有来。
“没问题!”恩里克口口声声向我保证,一只手在我背上猛拍了一阵让我放心,另一只手则把我给的一沓钞票迫不及待地塞进胸前口袋里,“换作是我,我就不会拿缺材料之类的小事让自己烦心,老兄,这里是西班牙,办理这种事情需要时间。”他歪着头,耸起肩膀,一边嘴角上扬,露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表情,“朋友,你也知道这种大汽车公司是怎么回事,他们会让自己惹上官司吗?”我应该放轻松,冷静一点儿。材料要不了多久就能寄到了,说不定就是明天。“哎呀,没问题的!”
乔克是苏格兰人,在岛上已经当了好几年老师(业余时他在一家知名饭店表演,扮演著名的喜剧人物“改造先生”)。接下来几周,我遇到过他几次,谈到我的担忧时,他一再重复恩里克的那套处世哲学。
“老兄,不要杞人忧天啦!”他说,“你应该换个角度想问题。只要你没有拿到材料,人家就没有办法把车登记在你名下,对不对?”
“是啊,这正是我担心的事情。我的意思是,我既不能缴税也不能……”
乔克举起一只手打断我的话,脸上露出一种问询的表情:“所以,只要车子一天没有登记在你名下……”
我茫然地望着乔克,他那老师的姿态显然是在等我回答。
“孩子,你还没听懂我的意思,是不是?”
我摇摇头。
乔克也摇摇头,不耐烦地啧啧有声:“周末早上艾莉拉你去逛街时,你有没有把车停在帕尔马市中心?”
我点点头。
乔克也点点头,这回他得意地笑了。“交通一团糟,是不是?到处都是车,警察的违章停车罚单也满天飞,对不对?”
“没错,可是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关联……”忽然间,我灵光一闪,“噢,等等……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把车停在任何地方,因为以前的车主……”
“会收到你的罚单!”乔克哈哈笑了,开心地品尝着无赖行径的甜美。
“不过……”
“没什么不过的!听着,你以为那些大租车公司在这个度假岛上是怎么处理每天收到的几十张罚单的?寄到英国、德国、斯堪的纳维亚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吗?绝对不可能!兄弟,他们的做法是丢进碎纸机里。你的情况也完全一样,所以,尽量享受免费停车吧。”乔克恩里克式地耸了耸肩,“这在这里早已司空见惯。”
我没有被完全说服。“嗯,也许是的。不过,不管怎样,还是会有交警。如果他们控告我车子的养路费已经逾期,我该怎么办?”
乔克拍拍我的脸颊,屈尊般对我微微一笑:“只要傻傻地看着警察就好了,依你的情况来看这并不算困难吧,对不对?你可以大喊:‘听不懂!我只会讲英文!车子不是我的!租车公司的!’然后叫你太太对他抛个‘带我上床’的媚眼,再风情万种地回眸一笑,西班牙警察绝对吃这套,于是,搞定!问题不就解决了!”
“这样会惹上诈骗的罪名吧!”我无力地辩驳着,“还得面对各种和车有关的指控,恐怕会几个月都纠缠不清,说不定要好几年。”
“别担心!”乔克微笑着,“圆滑!老兄,圆滑一点,你得知道,这才是在这个岛上的生存之道。”
学习“慢慢来”已经够我受的了(关于这点,凭良心说,要想赶上大部分西班牙人一半的火候,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现在乔克又要我“圆滑一点”,认为这个他极力推崇的特质应该成为我的第二天性,“做个放得开的苏格兰人,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刚有点心领神会,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指挥交通的警察,站在刚出安德拉奇镇的十字路口中间。此时,我和艾莉正坐在堆满柑橘的“熊猫”里向他缓缓驶去。他示意我停车,然后缓步向我走来,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制服人士常有的霸气。如果我的苏格兰方格子基因里有任何圆滑的痕迹的话,此刻也让位给内心的道德了。
这个深不可测的执法者慢慢绕着车子巡视,透过墨镜明察秋毫地翻遍了车子的里里外外。
“看在老天的分上,千万不要对他抛媚眼!”我抿着嘴角压低声音对艾莉说。
“你说什么?”她倒吸一口气,提高声音生气地问。
“没什么,只是要你保持镇定而已……自然一点……”
“我本来就很自然,你自己才要镇定。”
“嗯,我是说……我们还没拿到驾照……”我的声音几如蚊鸣。
“不要那么神经质,”艾莉训斥我,“就算他真的问到那些,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实话实说就好了。你又没做错什么,真有什么麻烦的话,把恩里克那帮人揪出来就是了。”
和往常一样,艾莉永远是对的,纯洁的良知和完美的逻辑。很显然,有些事情我还要好好学学。
突然前面一阵喧哗,原来是一个年轻的拖拉机司机和一位赶着驴车的老农夫在争执该谁先过路口。争吵声转移了警察的注意力。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个街头事件连接了年龄和科技的双重代沟。皱着眉头的警察挥手示意我们离开——表情有点不甘心,同时向拖拉机和驴子的方向吹着警哨,大步流星地赶去调解。当然,这段时间里连绵的车流并未中断,由于今天是市集日,运送渡轮观光客进城参观这一周盛事的大巴很快就排起了长龙。我在心底向掌管逃税的神明祈祷一声后,加足小“熊猫”的马力急速驶离现场。车辆喇叭声四起,群情激奋地抗议着十字路口的争执三人组。至于那头驴子,我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它气定神闲,已经睡着了。
出了安德拉奇镇,去往佩格拉的道路坡度缓缓上升,上达安德里克索隘口。这个平缓山脊连接着宾诺里雅山和加拉法山林木茂盛的缓坡,一眼丰沛的山泉也在此地。通常,人们必须要睁大双眼注意这狭窄小路上一辆辆从泉水源头驶出的大型运水车,但是今天早上出现的只有一辆轻便摩托车,骑车的是位消瘦的马略卡农夫,他面带微笑,嘴角叼着香烟,一个购物袋晃晃荡荡地悬挂在车把上。
这就是霍尔迪·贝尔特伦,地道的安德拉奇镇人。他人住镇上,却耕种了山腰地带平坦肥沃的果菜园,这片狭长的土地比邻隘口丰沛的水源。霍尔迪的英文虽然粗俗,他却能说善道,几个月前偶然在安德拉奇港口书店认识他之后,我们就成了称兄道弟的好友,他也成了我许多宝贵意见和本地资讯的来源。
我按了按“熊猫”的喇叭,向他挥手致意。霍尔迪瘦长的脸上露出认出我的笑容,他伸手指着安德拉奇镇的方向,然后拇指朝向嘴巴,小指向天,这是马略卡人表示饮酒的手势。我竖起拇指,表示接收到了他的讯息,于是他掉头加速,呜呜响着驶下山去了,车后随之喷出一团废气和香烟的烟圈。
“你就是这么安排市集日的。”艾莉面无表情地说。
我决定小心地保持沉默。
佩格拉镇是个度假胜地,雏形中的都市。在游客拥入之前,这里不过是个到处点缀着渔夫小屋的地方。这个城镇和慵懒的安德拉奇镇正成对比,因此和吸引我们前来、令我们倾慕的“真正”的马略卡毫无相似之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把佩格拉镇视为固定的联络地,主要是因为此地拥有附近还说得过去的超级市场,以及我们必须打交道的帕尔马银行分行;当然,赫罗尼莫先生的水果批发交易也发生在此地。
我在小镇郊外的超级市场附近,让腿脚抽筋、屡屡被柑橘痛击的艾莉下车,然后继续我的行程,顺道在钢琴酒吧外面停留了一会儿,和笑口常开的老板娘打打招呼,说两句玩笑话。此时她正在打扫庭院阳台,打算开门做今天的生意。钢琴酒吧基本上是个不招摇、不讲究排场的用餐地,主要供餐后消磨厮混。成群的建筑工人和卡车司机到了每天的午餐时间都会挤在这里享受著名的日间特餐——三道大分量的食物,包括面包和一大杯酒,而全部的花费几乎是一般英国小吃店开胃菜的价格。难怪这度假区主要的德国人——退休了的移民,很快就明白来此用餐的好处,因为不仅不需要很大花费就能美餐一顿,更省掉了自己在厨房里动手的麻烦。
因此,食客云集、无拘无束的钢琴酒吧很早就被我们列入马略卡便宜午餐地的名单中了,这名单也越来越长。这时,老板娘向我介绍起今天的菜单,让我不禁饥肠辘辘起来。但是在享受大快朵颐的乐趣前,还有太多事要处理,于是我向老板娘道别,继续向街角赫罗尼莫先生的小仓库驶去。
和往常一样,狭窄的建筑里挤满了人:农夫正在装卸货物,零售商、餐厅老板、旅店的厨师忙着挑拣商品,过磅称重;送货工人拖着一篓篓的货物搬上卡车;而置身这一切当中的赫罗尼莫先生,则不知疲倦地一边收钱,一边付账。为了维护西班牙最好的国家传统,所有这一切都是现金交易。很明显,如果有任何所谓的记账这类事情的话,一切都记在赫罗尼莫先生的脑袋里了。可怜的税务人员若妄图从这明显不准确的系统——号称西班牙优良传统的系统——中理清纷繁复杂的税务关系,只能徒唤奈何了。当然,像赫罗尼莫先生这么诚实的人,是不会卷入类似麻烦的。
“对不起,先生!”他扫了我那些柑橘一眼,耸着肩膀很抱歉地对我说,“你今天拿来的其他货我都收,除了这两篓巴伦西亚柑橘。”他指了一下仓库后面一大堆篓子,“都是巴伦西亚柑橘,彼得先生,柑橘已经快过季了,巴伦西亚柑橘成熟得比较慢,所以现在有点卖不动。”他又耸起肩膀道歉,“今天早上我已经进了太多货啦。”
“噢,没关系。”我微笑着,努力不露出失望的神色,“我以为这是你想要的水果。”我一边道谢一边接过他仔细数给我的一小沓钞票,然后转身离开,把两篓没人要的柑橘拖回车上。
“等一下!”赫罗尼莫先生在我身后叫着,从批发仓库里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比草叶厚不了多少的绿色茎状植物,“给你太太的一点小礼物。”他仔细观察了一下我困惑的表情,然后皱起眉头问道:“她不喜欢,是吗?”
“我不知道。”我茫然地盯着这些草一样的东西,“不好意思,但是,我的意思是……这是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
我腼腆地摇摇头。
赫罗尼莫先生表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老兄!”他倒吸了一口气,“这可是无价之宝,马略卡农庄特产的‘鱼子酱’!”
“哦……真的谢谢你。谢谢你的好意!”我并没有稍微开窍一点,“可是,嗯……可是,这要怎么做来吃呢?”
“你不知道怎么烹调芦笋?天哪!”
“哦,芦笋!对,就是它。”我夸张地喊着,凑近看了这些绿色茎状植物一眼。的确是芦笋,像是我熟悉的粗粗胖胖芦笋的袖珍版。“这把芦笋看起来真不错。”
“不错?仅仅是不错而已?”
毫无疑问我冒犯了赫罗尼莫先生,忙不迭地向他道歉,承认自己此前对这种无价之宝完全不知。
于是他解释给我听,马略卡芦笋无疑是大多数人眼中的珍馐美味。他带着略微同情的表情看着我,如同在和白痴说话。
“就是看着挺小的。”没动脑子,我就蹦出这么一句冒失的话。
赫罗尼莫先生充耳不闻,仿佛对这句冒犯的话不屑一顾,继续给我讲解。这种芦笋是本岛的野生特产,而鲜嫩的芦笋,正如他给我的这些,一向是每年春季老饕们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每年此时,路边的草丛都会被这些业余的美食家搜刮一空。
“法国人也许会吹嘘他们的松露是美味,”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可是,老兄,那种贵得吓人、气味冲鼻的蘑菇,怎么能和你手中的马略卡珍馐相提并论呢?只要拌一点奶油,稍微调一下味,或者轻轻蘸点大蒜……告诉你,先生,有人简直会为它拼命!”
突然间,我为自己接受了这种无价的稀世珍馐产生了罪恶感,于是我试着向赫罗尼莫先生表达此意。“听我说,”我开口道,“请别误会我的意思,可是你自己也有家人……我是说,或许你应该……”
赫罗尼莫先生举起手,用一种安慰我的姿态摇摇头。“不要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向你保证,我是带着一万分的诚意把这些芦笋送给你的,我的老友。”
“真的?”
“当然!”他朝我手中这堆绿色的东西摆摆手,转身朝仓库走去。“不过,”他转头高声对我说,“我自己是受不了这些东西的味道的。”
深信善行应继以义举的我,在途经钢琴酒吧时再度逗留,把一篓柑橘作为礼物送给老板娘,她惊喜不已,谢声连连地收下了,同时坚持非要为这么漂亮的柑橘付钱给我。她说,为什么不该付钱,种植柑橘毕竟是我的生意,所以我一定要收钱才对。我委婉地拒绝了她(我心里明白得很,在产量过剩的市场里,我在别的地方大概也找不到买主了),并且建议她也许还能带走我另外一篓柑橘。不行啦,老板娘礼貌地微笑着,她已经接受了我一份慷慨的礼物,不能再接受另一份了,她说我应该能找到更好的对象来送出这份好意。
我对这点不太确定,不过我知道老板娘不会忘记我这次小小的人情的,即使她的储藏室里已经堆满了打过折的巴伦西亚柑橘。我知道经过一段适当的礼貌期之后,她也会对我礼尚往来。虽然我们谁都没有施恩图报的心理,但是,当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们都会优雅地接受对方的投桃报李,毫无不适之感。这就是我渐渐了解的西班牙人的处世之道。
“真遗憾,你没把它们留在树上。”艾莉一边帮我把超市手推车里她买的货物卸下来搬进车里,一边看着那满满一篓的柑橘,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说,“不然,我这一路上也可以免去被撞得瘀青了。”
她两点都说对了。橘子的确是留在树上最好,即使它们已经熟透了。这点,先前邻居老豪梅已经告诉过我。那时,我们刚刚开始在马略卡种植果树的冒险之旅,山谷里几乎其他每个农夫都告诉过我很多次,然而我非得等到这次亲身经历了过度饱和的市场,才能听进这些劝告。
“现在,你打算拿它们怎么办?”艾莉问话的语调里明显含着挖苦的味道。
我什么都没说,指了指我们的小“熊猫”,强忍下那句“还能怎么办”。
安德拉奇镇的市场位于镇郊,坐落在一条宽阔的道路上,两边树木成行,旁边矗立着雄伟的索思马斯城堡。这是数世纪以来有钱地主的豪宅,现在却是安德拉奇镇堂而皇之的镇议会所在地。随着时间逝去,政权变化,财富也易主了。
我让艾莉下了车,让她在一排排林立的摊位中进行一周一次的大采购。这里应有尽有,从农产品到羊皮面拖鞋;从现场烹制的鸡鸭、现烤兔肉到锅碗瓢盆、剪刀铁锯;从鸟笼里的金丝雀到黝黑吉卜赛女郎吆喝“小姐,来看看,来看看”的假蛇皮皮带;还有塑料袋装着的冒着热气的骡粪,以及收录了西班牙假日闹市热门歌曲的录音带。海岸地带的经典歌曲,此时正在这熙熙攘攘的市场里大声播放着。
虽然刚刚进入旅游季,市集里已经让人惊讶地忙碌起来了——驱赶鸡鸭的农妇和戴着西班牙宽边遮阳帽的游客摩肩接踵;满脸皱纹的老农夫被穿着足球服、挺着啤酒肚的莽夫用胳膊肘挤到一旁;狡猾的吉卜赛年轻人偷偷扒路人的提包或游客屁兜里鼓鼓的钱包。这种喧嚣热闹的光景会持续到秋天来临,到那时,原本慵懒的安德拉奇镇周三市集日才会再度恢复到“正常”状态。我高兴地把这里的一切都留给艾莉,自己继续开车前往广场。
西班牙广场坐落在局促的城镇中心,四周的小巷围成直角网络,像迷宫一样的单行线交通系统使得陌生游客在这里时常会晕头转向。即使身为移居这里已近四个月的本地人,我还是经常会在安德拉奇镇迷路。不过今天早上还算顺利,我把车停在广场角落附近,然后往努埃沃酒吧走去。
“哎呀,他妈的!你今天好吗,老兄?”霍尔迪坐在室外阳光下的老位子上,对我喊道。
相互寒暄握手后,我坐在他桌旁。老吉列尔莫听到霍尔迪打招呼的声音,已经出现在门口。我向他要了两杯啤酒。
“不,不要,他妈的,不要帮我叫啤酒!”霍尔迪抗议道。
“好吧!”我对吉列尔莫说,“麻烦你,给我一杯啤酒,给霍尔迪一杯白兰地、金酒,或者威士忌,随便什么他要喝的。”
听到霍尔迪继续拒绝时,吉列尔莫丢给我一个“竟有这种事”的眼神。虽然霍尔迪绝对不是什么酒鬼,但是我从没见过他在闲暇时竟然会拒绝喝杯酒提神,所以他接下来说的话令我大吃一惊。
“橘汁,吉列尔莫。对,只要橘汁!”
橘汁?只要橘汁?霍尔迪是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我忍不住问。
“没错,住了几天院!”霍尔迪压低声音私下跟我说。霍尔迪说英语的时候很搞笑,口音可说是介于巴基斯坦的卡拉奇和英格兰的考文垂之间,他虽说在讲英语的城市工作了十六年,却一直住在亚裔为主的圈子里。“他妈的,在山顶疗养院住了两个星期,老兄。”
这个消息并不太令人惊讶。霍尔迪是几乎一辈子烟不离手的老烟枪,西班牙的香烟又极为浓烈,而现在,他已经年逾六十……
“住进疗养院?”我很关切地问道,“肺的问题,对不对?”
矮小的他摇摇头,从上衣口袋里又掏出一根香烟来点上,没有一丝迹象显示他那消瘦的胸腔会发出揭示谜底的咳嗽。不过,从他迟迟不回答我的问题来看,他正搜肠刮肚地寻找正确的字眼。霍尔迪非常爱说英语,虽然有时他的词汇略显不足,但他却很不情愿被别人看出来。话说回来,他可从来没卡过壳。如果不确定怎么说,他会想到什么说什么。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想到的词是“牛肚”。
“牛肚?”我听了完全不明白,继续追问道,“他们把你送进医院是因为你的……牛肚?”
“他妈的,你们苏格兰话是怎么说的?”在语言上,最好的自卫方式显然就是攻击,至少霍尔迪采取的是这种做法。他激动地指着横膈膜的位置,“长在这里的东西跟洋葱的味道很合,就像我说的牛肚。”
于是我恍然大悟。洋葱的联想是关键所在。“噢,”我拼命想忍住笑容,更不能大笑了,“你,嗯,你的意思是说‘肝’,对不对?”
“对,我早说了嘛,就是……肝!他妈的,霍尔迪的肝竟然成了废物了!”他气愤地蹙着眉头,跷着二郎腿,深深吸了口烟,然后吐出一团烟雾,嘴里还喃喃地继续说道,“真他妈的荒谬!”
我没花太大的力气打探,霍尔迪就吐露了他最近健康状况不佳的全部内情。果然不出所料,我一开始就怀疑他的肝脏问题是饮酒造成的,事实证明我的猜测完全正确。两个多礼拜前,他回忆着,他从农庄回家的路上顺便走进了努埃沃酒吧,“只是想他妈的喝上两杯”,跟平常晚上回家一样。就在这时,残酷的命运推门走了进来(这在酒吧并不是非比寻常的事)。这一回,命运打扮成韦恩·墨菲的样子,一个酒量奇大的澳大利亚汉子,刚刚在中东油田做了一阵子粗活,目前和一个见过世面的瑞典年轻女子栖居在安德拉奇镇外一间老牧羊人的小屋里。韦恩刚在波斯湾熬过三个月的禁酒期,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口袋里塞满了石油钱,喉咙里渴得能在悉尼港引发一场森林大火。问题是,人总要找个搭档才能喝得尽兴,聊得痛快。这就是韦恩面临的问题,他不会说当地话,那天晚上整个努埃沃酒吧竟没有一个人能跟他交谈……直到霍尔迪出现。
是这样的,过去也有过几次类似的情况,霍尔迪和韦恩一起在安德拉奇的酒吧喝过几次啤酒,相谈甚欢,所以对霍尔迪而言,加入这个偶尔一次的小聚会似乎也很自然。一起喝几杯生力啤酒,用英语天南海北地闲聊一番,当然,还可以趁机和韦恩这个真正的高手痛快地说说粗话。无伤大雅嘛,霍尔迪心想。
但是,随着夜色渐浓,霍尔迪本来只想喝几小杯的啤酒,逐渐变成了几升的量,直到吉列尔莫终于打烊之后,两个爱酒之徒突发奇想,买了半打每瓶一升装的芬达多白兰地。
霍尔迪三天之后才醒过来。当时他在自己家。他之所以能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他还认得出自己是躺在自家厨房地板上。但是他躺在那里究竟多久了,甚至离开努埃沃酒吧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在他脑海中都一片空白。他唯一知道的是他当时仿佛被人重重地打了脑袋似的头痛欲裂,嘴里则一股贝都因人三角裤的味道(他觉得他这句话一定是跟韦恩学来的),而他的肋骨右下方则感到可怕的灼烧般的痛楚。韦恩不见了,白兰地也不见了,只留下六个空酒瓶东倒西歪地躺在地板上,诉说着事情的始末。
“该死的医生到了我家,”霍尔迪喝了口橘汁,我想他大概又感觉到一阵反胃,他继续嘟囔着,“要送我去疗养院。没错,立刻送去——救护车——一闪一闪的红灯——一阵紧急的笛声——十万火急!”他沉默地盯着橘汁,沉思了几秒,接着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可怜的霍尔迪差点儿就去见阎王爷了!”
“所以你要远离酒精了,霍尔迪,对不对?”我同情地询问,立刻觉得自己的话足以竞争含蓄陈述的世纪大奖。
霍尔迪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你的酒伴韦恩怎么样?”我等了一会儿问道。
霍尔迪眼神向上看去,一丝光芒在他眼中闪过,嘴角浮现出一抹无比尊敬的微笑:“噢,他一点事都没有,我昨天还在广场那头的巴利阿里酒吧见过他,他妈的。没错,真是酒胆包天,一点不假。”霍尔迪咯咯笑着,现在连他的口音都带点儿墨菲的澳大利亚腔调了,“真的,真他妈的是铁汉子一条!”他笑得连肩膀都一颤一颤的。
“所以,嗯,你就……滴酒不沾了,霍尔迪?”
他的脸色又黯淡下来。“不沾了,烈酒、啤酒,不管什么,都不碰了。该死的医生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一滴酒都不能再碰了,霍尔迪,否则必死无疑,他向我保证。”霍尔迪望着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下嘴唇颤抖着。“就像我跟你提过的……霍尔迪的‘牛肚’……完蛋了!”他摇摇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哀伤,然后嘶哑而多愁善感地下了结语:“真他妈的荒谬!”
我搜肠刮肚地找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却一眼看见了艾莉。她正步履艰难地穿过广场,手里又多了不少沉甸甸的塑料袋。刚才我的确有点迷茫,像霍尔迪这种借酒享受社交生活的人,不知究竟能以果汁代替撑多久。现在看到艾莉,我觉得迷茫的是,一个女人怎么能在已经花半个早上从超级市场买下整整一手推车的东西后,接着又花一个小时在市集上重复一模一样的活动。
“啊,嗨,女士,请坐!”艾莉走近我们的座位时,霍尔迪说。他站起身,略微弯了下原本就有点僵硬的腰,朝艾莉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从容绅士地请她“把屁股落座在那里”。
艾莉依言坐下,对霍尔迪微微一笑,端庄地表达了谢意。她和霍尔迪见过几次面,所以很了解霍尔迪在女性出现时所说的那些温言软语,纯粹是为了表现尊重淑女的骑士风度。而且,可喜的是,我从来没听霍尔迪在艾莉面前说过任何比他招牌式的“他妈的”更强烈的字眼,最多不过像今天所说的“屁股”而已。霍尔迪的确是个温文尔雅的绅士。
“女士,你买了些什么?”一旦满意地看见艾莉舒服地落座,霍尔迪就开口问道。
“嗯,没什么,一些日用品罢了。不过,你看,我从鱼贩那里买了些牡蛎,自从我祝他新年快乐之后,这还是头一次——”
“牡蛎?”霍尔迪喊道,喜悦的笑容让他消瘦的脸庞皱缩成一团,“他妈的,霍尔迪也买了!”他弯下腰从购物袋里掏出一个装满了乌亮牡蛎的网兜,得意地把它放在桌上,“市长级的牡蛎,一等货色,绝对好东西!”
“它们看起来又漂亮又新鲜,真是没话说。可是,我的意思是,我从来没在这里买过。再说,牡蛎这东西……我有点担心……”
“你知道怎么做牡蛎吗,女士?”
“嗯,知道,我通常就是……”
霍尔迪伸出食指在艾莉眼前晃动:“抱歉打断你,女士,可是霍尔迪一直都知道牡蛎最好的烹饪方法。跟霍尔迪老祖母学来的,她曾经是个渔船的水手,知道吗?”
我们正听得一头雾水,霍尔迪又开始透露自己的家传牡蛎菜谱,并且坚持要艾莉写下来,“以防她忘记了”。
当艾莉在信封背面飞快地写下最后几行重要说明时,霍尔迪凑过来低声对我说:“这可是绝密配方哦,”他冲我挤挤眼睛,“绝对是最好的菜谱!”
听完这番生动的评价,我简直忍不住马上就要回家烹饪大餐了。事实上,我都能感觉到自己在颤抖了。也许是因为我注意到早晨那位把我拦下来的警察又出现在广场,还偏偏停在了我的车旁边?他再次仔细检查了我的车外观,我前后的车牌号,又朝车里瞥,一个邪恶的微笑开始在那深不可测的墨镜下弥漫。“哦,糟了!”我心想。天哪,那一刻,在那个十字路口,我彻底忘记了我还没履行完冗长的程序好拿到西班牙居留证,有了那个证件至少我就能合法卖橘子了。万一他问我之前车上拉的那些篓子都去哪儿了,我该怎么回答?送给孤儿院了?不,附近可能没有孤儿院。送给修道院了?不,我也不认识哪家修道院啊。别慌!就缩在椅子里,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就这样吧……
霍尔迪很快就注意到了我对警察到来的反应,他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哎,不用担心,”他嘲笑道,“警察算什么?你只需要担心宪兵,那群该死的家伙!”他爆发出一阵大笑,“不过现在,即使宪兵也不会随便开枪打死那么多人了。”
虽然牛皮吹得大,但当警察朝我们这里踱步走来时,霍尔迪还是飞快地辞别我们,谨慎地选择待在堪比避难圣地的酒吧里了。那警察半道停下来检查了一下霍尔迪一贯违章停在人行道上的小摩托车,然后就直直地朝我们这桌走过来,我的心跳都加速了。
“嗨,嗨,上午好啊,先生!那是你的车,对吧?”他语气诚恳地询问,反倒有些吓人,同时朝我们车的方向点头。
我直视着他,想透过墨镜镜片找到那后面隐藏的一丝丝同情心,但是我却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一张看上去就很心虚的外国人的脸。
“呃,对……是……”我结结巴巴地应着,同时脑海中浮现出帕尔马郊区臭名昭著的贝尔韦尔城堡地牢的黑暗景象。真是该死,我手里还端着杯啤酒,没有汽车证件,没交车船税,没有工作许可,现在还随时会被要求吹气做酒精测试!
艾莉清了清嗓子,向警察露出了亲切的微笑。“有什么问题吗,先生?”她用流利的西班牙英语问。
警察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像考拉眼睛一样吓人。“没问题呀,夫人。”他微笑着。“没问题,没问题。”他继续说道,边用手示意我们放心,好像在抚平桌布一样。事实上,他早些时候在我们的车上看到那些巴伦西亚柑橘,正打算问能不能买一些,结果那位牵着驴子的老农和那个拖拉机男孩儿就开始吵架了……长话短说,他刚才注意到我们车上还剩一些橘子,作为巴伦西亚人,他总想在安德拉奇找到好吃的巴伦西亚柑橘,但从来没买到过像我们的橘子那么好的,所以……
“都是你的!”我脱口而出,抓住这位吃惊的警察的胳膊就带他来到我的车后备箱。“全给你,请……别客气!”我说着抬出一篓橘子就塞给了他。
“不,谢谢,但是我不需要……”
“别拒绝,必须收下!”
“但是,但是,我必须付钱。多少钱?”
“不,不,我不卖!哦,不,我们只是……我们家有很多,我们只是把它们送给……朋友们。是的!而且,我们非常喜欢你……朋友。”
“可是篓子……”
“不用担心篓子的事。有空时拿给酒吧的吉列尔莫就行。不过不着急,一点都不着急哦。你路过时带来就行了。”
警察的脸上露出高兴的笑容。“先生,你可真大方,”他笑着朝我靠近并小声叮嘱,“这下,你要是吃了违章停车罚单,就知道该去哪儿……处理违章了,对吧?”
巴伦西亚柑橘忽然就成了我最爱的橘子品种。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乔克肯定会说,“人际关系和圆滑的处世态度,这才是在这个岛上的生存之道。”
他的这两条准则无疑帮我度过了美好的一天,尽管有一点点偶然因素。傍晚,当我们在前院安顿下来,开始享用我们今年第一次露天家庭聚餐时,甚至连佛朗哥将军真假音来回切换的打鸣声听起来也有些动听。也许是因为葡萄酒,也许是因为在温暖的微风中从果园飘出的橘树香气,或者就像老玛丽亚的小公鸡那样,只是因为春天来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尽管我们都没提起,但我知道我们都意识到,能住在这样一个迷人的地方真是非常幸运。
至于赫罗尼莫的芦笋,按照他所建议的方式烹饪后,的确比我这辈子品尝过的任何芦笋都更鲜嫩多汁,口感更细腻……可能唯一能超越它的就是那些生长在未开垦的田野边上,偶尔被我们幸运发现的神奇的马略卡嫩芽。
霍尔迪烹饪牡蛎的菜谱也得到了一致赞扬。我真诚推荐每个人都试试这马略卡简约烹饪之道的代表菜肴。我保证,霍尔迪的水手老祖母绝对会令所有人赞不绝口。
“对了,爸爸,”吃得心满意足的森迪一边拿一块面包蘸去盘子里最后一点美味酱汁一边说,“今天晚上又打算打更多呼噜来给我们解闷吗?”
我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然后舒服地靠在椅背里看着夕阳一点点坠入远山的阴影里。“是的,”我满意地坏笑着回答,“我想很有可能。”
艾莉和查理一起发出了抱怨,同时,房子侧面一棵无花果树深处,一群蟋蟀开始了它们的夜间合唱。春天的另一个信号又悄然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