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犹太人的经历

曾经有人多次向戈尔德[1]问起，想要他写一写犹太人在美国的经历。严格来讲，这并非属实。只有人问过他两次，最近一次是在特拉华州的威尔明顿，是一位女士问的，当时有人出钱邀请他去那里朗读他的散文和书籍片段。如果有哪位听众要求的话，他还会读他写的诗和短篇小说。

“我就连犹太人的经历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回纽约的都市特快列车上自问道，“我又怎么能写犹太人的经历呢？我根本就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对我来讲，到底什么才是犹太人的经历呢？我觉得我从来都没遇到过一个真正管用的反犹主义者。当我在科尼艾兰[2]长大的时候，我认识的全都是犹太人。在我几乎长大成人之前，我甚至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犹太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我曾经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犹太人，这其实也就是一回事。差不多唯一的例外就是住在科尼艾兰另一头的那些意大利家庭，还有两三家住得比较近，所以他们的孩子和我们上的是同一所学校。我们街区有一家德国姓的爱尔兰人，而我们年级总是有两三个意大利人或斯堪的纳维亚人，他们在犹太人节假日的时候也得来上学，看上去就像是在受迫害一样。我曾经为他们感到难过，因为他们是少数民族。那家爱尔兰人养了一条狗——那时候犹太人没有养狗的——而且他们还在后院里养鸡。即使是在上高中的时候，和我一起厮混的男孩女孩也都是犹太人，而且几乎所有的老师也都是。大学里也同样如此。直到我到威斯康星州上暑期班的时候，我这才第一次发现自己身处在外邦人中间。可是那也只是有些不一样而已，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然后我又回来上了哥伦比亚大学，读我的学士和博士学位，就又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我最亲密的朋友也都是犹太人：利伯曼、波莫罗伊、罗森布拉特。拉尔夫·纽瑟姆是唯一的例外，但我对他的感觉和对其他人也并没有任何不同，而他在和我相处时似乎也没有任何拘束感。我真不知该先从哪儿下手。”

他先去找了利伯曼。

“谁的犹太人经历？”当戈尔德提出这个想法时，利伯曼问道，话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他身材笨重，一头红发，已经开始谢顶。

“我的。”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的呢？”利伯曼细细的眼睛里闪着怒火。他的办公桌上杂乱地放着打字手稿和校正用的黑铅笔，铅笔又粗又脏，就像他的手指头一样。在整个大学期间，利伯曼最深切的愿望就是将来能够经营一家小规模的知识性杂志。现在他有了他想要的杂志，而这还不够。忌妒、野心和沮丧仍在摧残着他可能与生俱来的几样看不见的好品质。利伯曼从来都不是一个豁达大度的人。

“你是说想要我写一篇有关你的文章，”戈尔德觉得很好笑，于是把利伯曼的话又重述了一遍，“好发表在你自己的杂志上？”

利伯曼闷闷不乐地明白了过来。“这样行不通。”

“那样的话得由你自己亲笔来写。”

“我不会写作。是你和波莫罗伊说服了我，让我相信自己不是作家的料。”

“你太依赖修辞问句了。”

“我好像就是改不了。你有什么想法？”

“我还没有完全想好，”戈尔德开口道，一边避开了利伯曼的视线，“但这将是一篇严肃认真、有责任感、有思想的文章，讲的是像你和我这样的人在这里出生成长的过程是什么样的。当然，我也会至少略微阐述一下我们出生在欧洲的父母所带来的传统与美国主流环境中传统之间的跨文化冲突。”

“我跟你讲吧，”利伯曼回答道。他用两只手把一根粗粗的铅笔一折两段，然后来回踱着步，“我们办的是一本非常严肃认真而且具有责任感的杂志，针对的都是些很有才智的读者。我想要你以这个为主题给我写一点更具挑逗性、更刺激的东西。老实说，通常我们的文章都很枯燥乏味。有时候简直太枯燥了，我觉得自己这本杂志都办不下去了。你头一回看到没受过割礼的鸡巴是什么样的感受？跟外邦姑娘性交是个什么感觉？”

“你怎么就以为我跟外邦姑娘性交过？”戈尔德问道。

“那部分如果你需要瞎编就瞎编，”利伯曼答道，“我们要的是观点，而不是事实。”

“你能接受多少字，还有，你会付我多少钱？”

利伯曼考虑了一下。“一万五千或者两万字怎么样？我也许可以围绕着这篇文章来组织整个这期杂志，好削减我的其他编辑费用。”

“这样的话我想要六千美元。”

“我给你三百。”

“少于两千五我不干。”

“我最多只能付你七百。我会在封面上对你做突出介绍。”

“咱们就定在一千五吧。”

“咱们就算一千吧。对我们来说这已经算高了。”

“我今天就要六百。而且我还想要因为那篇《不存在》还欠我的三百。”

“那篇我们还没发表呢。”

“说好了交稿付钱的。”戈尔德争辩道，显得有几分激动。几个月前，利伯曼从戈尔德手里买下了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本来是戈尔德受一家很受欢迎的色情杂志委托撰写的，但后来该杂志拒绝将其发表，认为它没有达到该杂志读者的最低智力标准——在向利伯曼交稿时，戈尔德谨慎地选择了隐瞒这点信息。该文章的完整标题是《不存在按计划成功之事》，而戈尔德还在等着欠他的稿费。“你为什么还不发表？那篇文章也许能招来一些评论。”

“我在等着有足够的钱好付给你。”利伯曼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笑声，小心地坐到了他的椅子上。每当利伯曼开玩笑的时候，他总是非常自我得意。“你给总统的书写的书评，”他开始用一种更缓慢的语调说道，带着一种不赞同的意味，“我读过了。”

戈尔德心存戒备。“我也读了你的。”

“我觉得你的文章很有趣。”

“你的则不然。”

“我觉得你过于含糊其词，而这并没有必要。”利伯曼继续说道，“在我看来，你好像没有勇气直截了当地站在本届政府的一边。”

“而你则丝毫没有犹豫。”戈尔德稍等了片刻，直到利伯曼点了点头，好像是在接受赞扬。“可是我接到了来自白宫的电话。他们好像全都很喜欢我的书评。我想这一定也包括总统本人在内。”

出于人道，戈尔德没有提到电话里还讲到了请他到政府任职的可能性。折磨利伯曼的确很有趣，但是如果把他彻底压死可能就稍微有些过分了。

利伯曼带着猪一般的恶意仔细打量着他。“这是你瞎编出来的。”他终于得出了结论。

“你还记得拉尔夫·纽瑟姆吗？”

“他在商务部任职。”

“他现在在白宫工作。是他打来的电话。”

“他们为什么没有给我打电话对我的书评表示赞赏呢？”

“也许他们没看到。”

“总统在我的免费赠阅名单上。”

“也许他们不喜欢。”

“纽瑟姆从来都不喜欢我。”利伯曼回忆道，郁闷地沉思着，“你和他一直都很亲密。你们俩还曾经一起拿到了那个基金会的奖金。”

“不是一起，是同时。你不喜欢他。”

“他是个反犹主义者。”

“我对这一点很怀疑。”

“那你去问他好了，”利伯曼挑战似的说，“他还没有聪明到会说谎。”利伯曼像甩灰尘一样把他脑中积累的那些不愉快的感情甩掉。“关于你的文章，我还有另外一个好主意，”他充满热情地提出，一副精于算计的样子，“有不少钱好赚。以同样的价钱给上我三四万字，我可以把它分两期作为特写文章发表。把它写得性感一些，并且具有娱乐性，那么你手上就有了一本流行书籍所需的大部分内容，这本书可能会成为一本很红的畅销书。然后再把黑人、毒品、堕胎，还有大量的跨种族性行为加在里面。我敢打赌，波莫罗伊会立马把这样的书买下。”

恰恰相反，波莫罗伊的表情很严肃，而波莫罗伊一脸严肃的样子就像是一具死尸，身穿皱巴巴的衬衫和绿色灯芯绒裤，戴着大眼镜，笔直地坐在那里，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令人心神不安。他是一个平静而不快乐的男人，四十八岁，和戈尔德同龄。波莫罗伊在一家生意兴旺、名声稍有些不佳的商业性图书出版社任职，一直做到了执行主编的职位。他在事业上做得越成功，他就觉得自己的前途越暗淡。波莫罗伊认为他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这并不是他所想要的东西，而他又想不出任何别的选择。

“像我们这样一开始起步太快的人，我们的问题就在于，”他曾经有一回用他最悲哀的语调这样说过，“很快我们就没有发展的余地了。”利伯曼自然对此表示不同意。

波莫罗伊很少发笑，也很少大声说话。当他真的笑出声的时候，通常是为了徒劳地打消某个作者心中的忧虑，说事情的结果并不会像看上去那么糟糕。他对欺骗行为丝毫不能容忍，他自己也从未有过进行欺骗的必要。

“你讲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当戈尔德稍作停顿的时候，他问道。

在波莫罗伊毫无表情的注视下，戈尔德有些坐立不安。“是一本书，对你正合适。有人请我写这样一篇长篇专题。”

“是什么人请你？”

“是几家杂志。如果我们找不到更好的出版渠道的话，利伯曼肯定会将它发表的。是一篇关于当代犹太人在美国经历的专题作品，”戈尔德坚持着说下去，心情越来越沉重，“讲的是像你和我、我们的父母、妻子和孩子这样的人现在在这里成长和生活是个什么样子。我认为还没有人写过这样的作品。”

“已经有人写过几百次了，”波莫罗伊纠正了他，“但我不敢肯定有没有像你这样的人曾经写过。”

“正是如此。我可以把它写得很具挑逗性和娱乐性，以便迎合大众市场的口味。它的内容将会在很大程度上偏向于对性的描写。”

“我想要的是一本合乎事实的学术著作，适合于大学和图书馆使用。它的内容应该在很大程度上偏向于心理学和社会学方面的讨论。”

戈尔德一听便泄了气。“那种书可没钱赚啊。”

“我可以保证付你两万美元。我们可以把其中的五千作为出版费用从研究经费中支出，而不是从你的版税账户中扣除，而且本周内你就可以拿到手。”

“给我六千吧。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更多？”

“五千。等你给我拿出两百页手稿的时候。”

“两百页？”戈尔德痛苦地重复道，“那可能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啊。”

“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波莫罗伊说道。

在离开波莫罗伊的办公室时，戈尔德的心中充满了喜悦。

每年初秋的时候，戈尔德都要考虑自己需要多少钱才能继续坚持到下一年的夏天，为三个孩子再交上一年的学费和其他相关费用，包括一个在耶鲁读书的儿子，一个在乔特[3]上学的儿子，两人都享有部分奖学金，还有家里那个总是和他唱反调的十二岁的女儿，她上的是私立走读学校，而且总是处在被学校开除的危险状态之中。除了他大学教授的薪水之外，戈尔德还需要两万八千美元。他可以靠版税和演讲费挣到八千，这样还差两万。他刚刚从利伯曼那里挣到了一千美元，从波莫罗伊那里挣到了两万。但他现在欠了波莫罗伊一本书。不过等他把材料收集齐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很快把这本书打发掉。犹太人这点儿事小菜一碟。这回肯定万无一失。

注释

[1]“戈尔德”（Gold）在英语里的本义为“金子、黄金”，在这里与书名相呼应，为双关语。

[2]科尼艾兰（又译科尼岛、康尼岛）是位于美国纽约市布鲁克林区的一座半岛，原本为一座海岛。

[3]乔特是美国康涅狄格州沃灵福德市的一所著名私立寄宿预科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