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诗酒趁年华,烟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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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人张方平,醉翁欧阳修

苏轼从七岁起就开始向往着成都,当时交通不方便,直到二十岁他才走进了梦幻般的成都:武侯祠凭吊诸葛亮、浣花溪追寻杜甫的遗迹、摩诃池故址勾画蜀主风流、望江楼眺望想象中的名伎薛涛……苏轼在成都盘桓多久没记载,但想来时间不会短。脚下这块魂牵梦萦的土地,却是他即将腾飞的跳板。

父亲苏洵早年游荡,不止一次到过成都。

这一次,是大人物张方平请苏洵去的。他带着两个不同凡响的儿子:苏轼、苏辙。

得说说南京人张方平。

张方平看书,过目不忘;张方平喝酒,百杯不醉;张方平遇事,临危不乱……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西蜀盛传骚扰两广数年的壮族豪强侬智高即将率部攻入四川。益州知州慌了神,又是筑城墙,又是调兵遣将,仓促训练步骑兵、弓箭手,半夜三更杀声震天。成都如临大敌,而朝廷急抽陕西军迤逦入蜀,更是增添了战争的气氛。成都百姓乱作一团,抢购粮食,埋藏金银……城外的人蜂拥而入,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当时的成都号称十万户,二十多万人,而大量难民涌进来,米价翻了几十倍。关于侬智高的传言一波又一波,全城“谈侬色变”,小儿不敢夜啼。这时候张方平上任了,他从陕西入蜀,沿途把朝廷派往成都的军队打发回去。进成都,下令停止筑城,遣散弓箭手,取消宵禁令,城门大开。张方平这么做是经过考虑的,他料定两千里外的侬智高部寇蜀的可能性非常小,再说,宋廷名将狄青还在围剿流寇呢!

不久便是元宵节,张方平带头观灯赏月,条条街道布置花灯,城门通宵不闭。成都人惊魂方定,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承平景象。满城自乱几十天,让张方平给稳定下来。他又奏请朝廷免了成都的大宗赋税。

张方平忙完了这件稳定大事,立刻着手寻找人才。蜀地向来藏龙卧虎,但“蜀人不好出仕”,必须把人才发掘出来。张方平早听说眉山有个处士叫苏洵,苏洵还有两个天才儿子。处士就是民间有才华的读书人。朝廷希望“野无遗贤”,寻求处士是地方长官的职责之一。当然,干这种事是因人而异的,有些官员热衷于此却是另有动机,比如趁机索贿、刮地皮,弄不来金银珠宝,也要弄他几堆土特产。

可是张方平是好官,好官不刮地皮,一味发掘人才。北宋好官不少,张方平只不过是其中一个。有些官员比他还好,比如鼎鼎大名的欧阳修。

三苏父子到成都是在骚乱平息之后的至和二年(1055)。

他们在成都享受了国士般的待遇,食有鱼,出有车,住高级驿站,欣赏歌舞丝竹,畅游摩诃池、望江楼、武侯祠、大慈寺、杜甫草堂……性格沉稳的苏辙兴奋了,在官厅口占一首五言诗:“成都多游士,投谒密如栉。纷然众人中,顾我好颜色。”

成都多游士,多如过江之鲫。跳龙门的三条鲤鱼,却来自眉山的下西街。

张方平一看三苏的文章,一听三苏的谈吐,兴奋得连酒都忘了喝,拍案叫绝,手都拍痛了。尤其是苏轼,简直一代奇才!

成都当时游士多,和张方平求贤若渴的名声是有关系的。游士和处士不同,游士主动投谒,“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杜甫诗句)。处士则比较矜持,因为处士的肚子里往往有真学问。然而许多游士游了很久还是游士,三个从眉山来的乡巴佬“县老表”,倒成了万众争羡的国士……

既然是国士,搁在成都总不如到京都去发展吧?张方平为人才着想,为人才谋划未来,心很细的。而这些细节足以考量一个官员爱才究竟爱到了什么程度。把三苏推荐到汴梁,荐给谁好呢?张方平为这事颇费踌躇。最佳的人选是欧阳修。欧阳先生既是科举主试官,又是文坛领袖,可是……可是张方平与欧阳修有宿怨,不相往来十几年了。万一欧阳修不买账呢?张方平失面子事小,三苏失前程事大。犹豫再三之后,张方平还是提笔给欧阳修写了一封推荐信,正式向朝廷推荐三苏。直觉告诉他:欧阳修是一位胸怀宽广的大人物。另外,非常重要的是,他让苏轼、苏辙越过乡试,直接到汴梁参加礼部的进士考试。

这一天,苏老泉终于稳不起,他拿出一坛子从家乡带来的古村佳酿,跟张大人张伯乐同醉。苏子瞻酒量小,喝得东歪西倒。苏子由喝得脸上红霞飞。

老苏怀揣张方平的介绍信,三苏父子从成都启程了。

陆路出川,过李白的故乡绵州,逗留嘉陵江畔的阆中城,再登终南山,踏上褒斜谷曲折高悬的古栈道。古道西风瘦马,三匹眉山马登秦岭,走长安,累死于中途。老苏急性子,不大惜马匹,于是换成驴子继续前进。

旷野大雨忽倾盆,道路泥泞而漫长,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老苏将包裹紧紧地抱在怀里。介绍信和性命一样珍贵。家族的前途,系于进京的长途。

秦川八百里,司马迁誉为“天府之国”。

夜宿鸡毛小店,一灯如豆。苏轼一个人走出去,夜色稠啊,伸手不见五指。浓稠的黑夜似乎可以抓在手里。有时候月亮大如轮,“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苏轼激动得在草地上打滚,无边草地宛如铺了一层轻纱。“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人在无边野地,把野性尝个饱。苏子由伫立于小店门前,等哥哥。如此情与景,真是画图难足。

春花烂漫时,三苏父子在路上。从眉山到汴梁走了两个多月,两千余里路,平均日行三十余里。有趣的地方就待几天,访古寻幽,探风俗,拜古刹,识异人,阅山川。惊奇造化之伟力,日复一日。苏东坡一生长足于道路,何止十万里。

隔山不同俗,过河不同音。道路的有限畅通维系了生活意蕴的无限生成。

古代诗人为什么写得好?美感在差异中蓬勃生长。太阳每天都是新太阳。

书卷激活了美感。漫漫长途几卷书,乃是双重的激活。

至和三年(1056)夏,三苏父子抵达京师汴梁,碰上连月大雨,蔡河决口,水漫京城。皇皇御街哪有传说中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却见无数小船争流。

据考古,御街宽约五十丈,乃是古今全球第一街。朱雀大拱桥下,翻波涌浪。

汴梁一百五十万人口,远远超过盛唐时的长安。士、农、工、商俱兴旺,生活花样无限多。单是节庆日就有七十多个,从年头过到年尾,平均五天一个节庆日。酒楼三千家,“市食”五百多种。汴河两岸万家灯火。城,是几百年生长起来的城。著名的大相国寺可供万人交易。

乡野后生苏轼与汴梁有关系吗?有,他来了,他从西蜀小城来。关系牢靠吗?这可说不准。一人登科,十人落第。黄金榜可不是说着玩的,金榜题名远胜千两黄金。

苏轼在街上胡乱转悠。眉山后生看不够京师繁华,闻不够人间烟火。汴梁周长三百里,坊市相杂,三教九流熙熙攘攘。骑驴穿城过,要用一整天。租驴的店子随处可见,租金很便宜。那高高的状元楼、潘楼、矾楼、摘星楼,耸入云天。市声不绝于耳,轺车(轻便小马车)纷至沓来,名媛贵妇掀帘子打望。

人群中,苏子瞻一声长叹,赋诗云:“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年轻的苏轼把一身与万人放在一处打量。曹雪芹笔下的贾雨村狂吟明月:“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苏轼不会这么张狂,但他出人头地的意志显而易见。

是的,一定要出人头地,否则卷铺盖回眉山,终老于小地方,“幽谷一叟耳”。

忽然,迎面驶来两乘高轩(豪华马车),丞相富弼和枢密大臣韩琦就在车上。气派啊,庄严啊,连车夫都生得相貌堂堂,马鞭子一甩,响彻四方。

刘邦在街头看见秦始皇浩浩荡荡的车队,叹曰:“大丈夫当如此矣!”

苏东坡想到刘邦了吗?不清楚,有可能。他手抄八十万字的《汉书》,对那些风云人物了如指掌,尤其是刘邦、张良、韩信。

至和三年(1056)八月,苏轼考得举人,苏辙也过关了。不久,苏洵敲开了欧阳修的朱门。二子中了举,他才去敲门,可见其谨慎。欧阳修时任翰林侍读学士兼知贡院,科举考试的主考官。全国的考生住满了汴梁大大小小的旅舍,都巴望靠近欧阳门。皇城边的欧阳修门第,有八个卫兵持戟肃立。老苏递上名刺和介绍信,门开了。他身后的众考生和家长们羡慕得紧。

果然不出张方平所料,欧阳修对三苏的器重甚至超过了他,朝野长期传为佳话。

欧阳修是何等人物?北宋数一数二的名臣,百科全书式的大学问家,又能醉心于日常生活。欧阳修一双病眼,为国家挑选人才。唐宋八大家有五个出自欧阳门下。欧阳修是韩愈的宋代传人,论学问和生活情趣,犹在韩昌黎之上。

张方平的推荐信,欧阳修一定要看。为什么?张与欧阳由于政见不同,早已不往来。张主动写信,欧阳感动了,从此二人冰释前嫌。

欧阳修的一双耳朵白得奇怪,又“唇不包齿”,眼睛高度近视。唇不包齿,蜀人戏称地包天。但是这个人太优秀了,内在的修养散发到五官,庶几叫作丑乖。个头不高,却可称伟岸。耳朵白,辨识度高。欧阳修晚年自号六一居士:酒一壶,琴一张,棋一局,集古一千卷,藏书一万卷,复以一老翁优游于五者之间,是谓六一。他是文人书法的开创者,他的小词别有韵致,“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又有《六一诗话》传世。

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变科举。这是历史上的大事件。赵宋立国近百年,欧阳修大手一挥,扫尽浮糜文风,奠定文以载道的基础。没有欧阳修,哪有唐宋八大家之六席?哪有成千上万的新进士奔赴全国三百多个州、军?

北宋士大夫名臣如云,好官良吏星罗棋布,远远超过盛唐。

嘉祐二年(1057)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关键年。

嘉祐二年(1057)春,欧阳修率领几位副考官“锁院”五十天。这是国家机密。黑压压的考生裹饭携饼,“待晓东华门外”。全副武装的禁军,维持三年一考的科举秩序。皇帝高度关注,百姓茶余饭后只谈科举。欧阳修上达天听,他的主张就是仁宗皇帝的主张。各地考生们早有三猜:一猜主考官是谁;二猜主考官提倡的文风;三猜传说中的录取大改变。

老苏自抚雷琴,大苏小苏用功如常。他们住在城南的兴国寺,有菜园子和古槐树,苏轼赞曰:“颇便野性也。”乡野青年读书破万卷,文章风格已经形成,猜也没用。眉山苏轼自信心满满。为什么?他闻到了朝廷变科举的气息。再说,文章不合时宜,就只能等三年以后了。

考试采取糊名制,以防考官考生作弊。论文的题目叫《刑赏忠厚之至论》,苏轼谨慎,三次起草。副考官梅尧臣,把这份誊写后的卷子呈送主考官,欧阳修看了头一行就坐不住了,走来走去,读了又读。毫无疑问,这篇文章应该列于榜首。欧阳修拿起了千钧重的鼠须笔,却又犯踌躇:这文字像是出自曾巩之手。曾巩是他门下弟子,录为第一,恐怕要招来闲话。

欧阳修一声轻叹,录为第二。

再考春秋对议,苏轼得第一。

礼部放榜,苏辙也上榜了。苏老泉睡到半夜总要笑醒。

三月,仁宗皇帝亲自在崇政殿举行殿试。按以前的旧例,殿试下来,三取一或二取一。可是这一年,三百八十八名参加殿试的考生全部录取!这是天子向天下学子发出的信号。

谁向天子建议的?知贡举欧阳修,出生于绵州(今四川绵阳)的欧阳修。

苏老泉痛饮剑南烧春,念叨欧阳修,不知千百遍。岂知欧阳修正在家中疾走,鼓额头直冒汗,近视眼擦了又揩,揩了又擦。梅尧臣在书房。欧阳修的儿子欧阳奕在旁边侍候手帕。

欧阳修说了一段足以传万年的话:“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此人,放他出一头地。”

轼书,指苏轼登科后按惯例写给几位考官的谢启。

欧阳奕惴惴问:“父亲,此人当真如此厉害?”

欧阳修指了指自己额头上不断冒出的汗。乍暖还寒天气,居然汗流不止。

欧阳修对儿子说:“三十年后,无人道着我也!”

欧阳奕又一惊,扭头去望梅二丈(梅尧臣身高九尺,人称梅二丈)。

梅二丈笑道:“当初韩愈掌洛阳的国子监,冒雨走一百五十里泥巴路,专程拜访昌谷小县十七岁的李贺。今日欧阳公知贡举,看青年苏轼的文章出汗,赞不绝口。韩昌黎、欧阳永叔之佳话传百代何难?”

欧阳修掌额而叹:“苏子瞻本该是状元啊!怪我,怪我!也罢,也罢!”

宋仁宗嘉祐二年三月,苏轼高中进士榜第二名,光耀眉山苏家门庭,也让欧阳修脸上增辉。可爱的醉翁,逢人就夸苏子瞻,带他拜谒韩琦、富弼,介绍他认识曾巩、王安石、司马光……当时一流的交游圈子,苏东坡闲步而入。草根一夜间置身于顶层,面色如常,心速不加快。这底气从何而来?底气端赖书卷,“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几千年来,人类的优秀分子都是这样。读书修炼乃是强大自身的最佳途径,再过一万年也复如是。

乡野青年苏轼正在用文化基因修正他的遗传基因。

京师衮衮诸公赞赏苏轼有孟轲之风。在宋代,孟子的地位极高。

弟子连月跟随师尊叩访名流,流连于名园、古刹。暮春好时光,近视眼带着苏榜眼,一日看尽汴梁花。杜甫说:“老年花似雾中看。”诗圣、醉翁、坡仙,一生读书几万卷。

颜回感慨老师的名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望之在前,忽焉在后。”圣人的高度难以企及,因此会显得捉摸不定。

伟大的马克思曾经发问:一个哲学家和一个搬运工的距离究竟有多大?

苏东坡仰望师尊欧阳修,仰望不够。日常生活情趣,他也自叹弗如。

苏东坡尝言三不如人:弹琴不如人、酒量不如人、下围棋不如人。此三者恰好是六一居士所夸耀于人的。欧阳修的家门可称宋代第一师门。当然,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比如吕惠卿、章子厚。

年轻的苏轼在谢启《上梅直讲书》中写道:“诚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人,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焉……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

孟子是谁?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者也。

梅尧臣说:苏轼归于欧阳门下,此乃天意。

那一年,眉山苏子瞻二十一岁。

欧阳修把苏轼引荐给几位朝廷大臣,其中有个范镇,也是蜀人,人称范蜀公。范镇犯颜直谏,有宋一代称第一。“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是宋朝头号名臣范仲淹的名言,范镇视为座右铭。

苏轼早就崇拜范仲淹,当年父亲讲范仲淹,学堂先生张道士大谈特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当时苏子瞻八九岁,慕范公如慕天人。

范镇对苏轼说:“范公官至宰辅,家中找不到几件值钱的东西。范公在十几个地方做过官,包括荆楚蛮夷之地,这些地方俱称‘范公过化之州’。”

苏轼喃喃道:“哦,过化之州。”

士大夫做什么?教化一方百姓。“富之,教之”。

孩提时代的向往是决定性的。苏轼无数次想象过范公风采。长大要做什么人?做人要做范仲淹。如今在京城,苏轼拜见过了许多名臣,独不见伟岸范公。

苏轼徐徐说:“范蜀公能否引见范公?”

范镇摇头:“范公仙逝已五年矣。”

苏轼一愣。他从小仰慕的天人却在九泉下,不觉潸然泪下。

苏轼这两行清泪很值得研究。眼泪是何物?眼泪是心境的表达。此后四十余年,苏东坡在他做官的每一个地方都巴心巴肝地为百姓谋利益。

两宋三百年,有良知的士大夫无不仰慕范仲淹。

苏东坡活动在历史氛围中。在他的前面,名臣良吏数不完。

《容斋随笔》记载:“东坡《送章子平序》,以谓仁宗一朝十有三榜,数其上之三人,凡三十有九,其不至于公卿者,五人而已。盖为士者知其身必达,故自爱重而不肯为非,天下公望亦以鼎贵期之,故相与爱惜成就,以待其用。”

这段话很重要。它道出宋代优秀士大夫的普遍心声。

仁宗朝三年放一次进士榜,放榜十三次,名列前三的三十九个人,只有五个人未能跻身公卿。士农工商乃是延续千年的价值排序。一朝为士,知其身必达,故自爱自重,不肯乱来。这是理解宋代士大夫的一把钥匙,一段点睛文字。

苏轼说:“敢以微躯,自今为许国之始。”

自今日起,这一百多斤就交给国家了。如此豪言壮语,却是信手落笔。

一切心声的表达都不是故作豪壮。故作豪壮者,其言多伪。

四月八日这天,苏轼在兴国寺的菜园子散步。洛阳牡丹汴梁开,一株牡丹花开得正艳。苏轼注视牡丹,想到了母亲。程夫人原本是一朵富贵花。程家是眉山首富,“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苏轼爱竹、咏竹、画竹,亦因程夫人而起。眉山苏家五亩园有一株程夫人亲手栽的牡丹花,众人赞赏鲜艳时,程夫人独不语。而院落清静了,苏轼看见母亲一个人轻抚牡丹,良久不舍。花独开,人独立。五亩园子悄悄地。少年苏轼注意到这个场景,似懂非懂。如今在汴梁,苏轼想:母亲对花无语,自伤身世吗?

母亲的少女时代多么美丽,堪比洛阳牡丹花。邻居都这么说。自从母亲嫁到苏家,嫁到苏家……

屈指算来,离家四百多天了。苏轼梦见母亲面容憔悴,满头白发在风中飘。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菜园子起了一阵风,牡丹花失颜色,花瓣飘零。苏轼忽然一阵心痛。

牡丹花开未几日,风也不大,为何它突然凋谢?无端心痛,是何征兆?

夏末眉山传来噩耗:四月八日,程夫人已病逝于老家纱縠行。

苏轼“扑通”一声向西跪下,伏地叩头,号啕大哭。

三苏父子踉踉跄跄奔丧千里。一路上,绵绵追思不尽。苏洵是否有反思?程夫人的处境与他是有关系的。他早年的“游荡不学”,他中年的火暴脾气,他处理苏、程两家关系的粗暴行为,他骨子里的男尊女卑意识。

“归来空堂,哭不见人”,仅一年多,眉山老家已是墙倾屋坏,园子一片萧条。任采莲独自垂泪,带着哭腔说:“夫人她苦啊,她一肚子的苦水向哪个倒过?”

苏家两个儿媳妇,王弗和史氏,总是眼泪汪汪。她们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太多太多,辛酸事憋在心里。

眉州的州官、县官俱茫然:是去苏家贺喜呢,还是去哭灵?

翰林学士欧阳修撰写了《程夫人墓志铭》。

苏东坡撕心裂肺的哭声,唤不醒苦命的母亲。左邻右舍无不泣下。

程夫人葬于眉山城东十余里,今日谓之苏坟山,千亩松林,千年来松涛阵阵,向这位伟大的母亲致敬。

按古制,苏氏兄弟居丧二十七个月。

丁忧古制是孔子定下的,唐宋六百年严格遵循,皇帝也要丁忧三个月。

活着,就是怀念着,点点滴滴追忆母亲的生前。当年不懂事,不知生计之艰难,如今渐渐活明白了,亲爱的母亲却在阴间。子欲养而亲不在,子哭而母不闻。

阴阳永相隔,这是人类永恒的绝望。

嘉祐三年(1058),苏轼以在籍进士的身份,上书龙图阁学士、益州知州王素。翰林学士当中,以龙图阁学士为最。王素是一代名相王旦的儿子。苏轼上书云:“蜀人劳苦筋骨,奉事政府,但犹不免于刑罚。有田者不敢望以为饱,有财者不敢望以为富,惴惴焉恐死之无所。”

蜀中赋税重。苏轼请求王素减少赋税,上书未果,他骑马到成都拜见知州大人。一番交谈之后,王素叹曰:“子瞻不愧是欧阳公的高足,尚未踏上仕途,先已为民请命。”

王素减轻了盐、茶、酒、绢等基本生活物资的赋税。地方大员有此权限。

年轻的苏轼走马成都,数以百万计的蜀人受其惠。他拜别王素,单骑回眉山。官道两旁,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川西坝子沃野千里啊!“岷山之阳土如腴,江水清滑多鲤鱼”,这是苏老泉的诗句。从成都到眉山百余里,要过三道河。苏轼下马,小饮于乡野酒肆,三杯薄酒下肚,人已晕晕乎乎。春阳照着他的红面孔。油菜花金黄,麦苗儿青青,古村落依傍岷江。“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是田园诗祖陶渊明的句子。年轻的苏轼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

美政与诗情都在涌动。

丁忧期间,苏轼几次陪妻子王弗回她的娘家。王弗是青神县乡贡进士王方的女儿,生得高挑而端丽,人称玻璃江畔、瑞草桥边的一朵花。平时“敏而静”,丈夫读书时,她在旁边凝神听,一听三年。她是苏家很用心的一位俏媳妇,只是身子有些弱。她默默努力,不让丈夫知道她在背地里用功。下厨房,进书房,上厅堂。王弗的为人跟程夫人颇相似。书香人家,脂粉也飘香,“小轩窗,正梳妆”。冬,苏轼写五十篇策论,拿毛笔的手生了冻疮,王弗侍墨砚,一排玉齿轻咬夫君的冻疮,一双丽眼却看夫君的文章……

苏榜眼轰动了京师,自然也轰动了小小的青神县。王弗回娘家,别提多风光,县令来拜访,乡绅具酒浆。父亲杀鸡又宰羊,翁婿划拳吃米酒,看上去就像兄弟俩。青神的姑娘们相约来看苏榜眼。有个小姑娘叫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她扑闪着大眼睛,总觉得姐夫的头顶上有金光。

春光,春光!苏轼夫妻和一群青神男女,踏青瑞草桥,戏水玻璃江,远眺西岭雪山,近看二三浣女,“含羞笑相语”。艳阳下的王弗比春花还娇艳,剥着南瓜子,吃着芝麻糖,浑身喜洋洋。此间,王弗终于有了身孕。

青神县待嫁的姑娘们有个约定:年年春三月,要来瑞草桥。嫁得郎君似子瞻,不愁花好与月圆。大约九十年后,陆放翁骑驴拜谒瑞草桥,写诗云:“瑞草桥边水乱流,青衣渡口山如画。”诗、琴、剑三绝的陆游独自缓行细雨中,沿着哗哗江水,走六十里沙路抵达眉山古城,脑子里满是东坡先生当年模样。

嘉祐四年(1059)秋,三苏父子携家带口赴汴梁,走水路,一千六百八十余里。眉山东门外水码头,那五棵浓荫百丈的神仙树下,聚集着前来送行的亲友。苏家五亩园,委托杨济甫料理。三苏父子租了一艘坚固的商船,费银子数百两。

别了,美丽的家乡。苏洵怅然道:“古人居之富者众,我独厌倦思移居。”

坚船顺岷江而下,蜿蜒百余里到达嘉州(今四川乐山),在三江汇合处,仰望高高的唐朝弥勒佛。苏轼叹曰:“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

苏轼二十三岁,写五言诗有些味道了。此前,他花费的功夫主要在写策论。从眉山乘舟而南,“沿途阅县三十六”,顺流而下六十天。

途中,三苏父子得诗赋一百篇,编为《南行集》。苏轼小序云:“自少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

苏轼的文章写得那么好了,尚不敢有作文之意。“文章千古事”,下笔慎之又慎。三代圣人,述而不作。《道德经》五千字,《论语》一万多字,《庄子》六万余字。华夏族之顶级智慧,薄薄几本书而已。

苏轼南行诗云:“游人出三峡,楚地尽平川。北客随南贾,吴樯间蜀船。”

三苏父子弃船换车马,过境荆州,赴南阳,再拜诸葛丞相遗迹,著名的南阳诸葛庐在城东二十里。华夏德与智的巅峰人物,唐宋士大夫景仰焉。“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苏轼拜谒诸葛亮,从成都拜到荆州南阳,由此可见他的美政冲动。拜屈原亦如是。“美政”一词,源头在屈原。

嘉祐五年(1060)二月十五日,三苏抵京。

吏部任命,苏轼与苏辙皆为县主簿,类似办公室主任,二人均辞不受。宋代官吏拒绝任命是常事,小到县吏,大到宰辅。

次年,苏轼兄弟参加制科考试,相当于“皇帝特招”。这种考试不定期,十年或八年考一次。考生要由名臣举荐,考卷要给皇帝亲阅。欧阳修举荐进士苏轼参加制科殿试,一时士林翘首,百姓争传。苏辙由知谏院杨乐道举荐。

苏轼形容这种最高级别的考试:“特于万人之中,求其百全之美。”

来自全国各地的进士考生入住豪华馆驿,挑灯复习功课。临大考的苏轼是何状态?他在马行桥逛夜市,尝小吃,翻旧书,鉴赏古玩。后来有诗云:“马行灯火记当年。”他闲步夜市优哉游哉,苏老泉却在家里急得团团转。原来,苏子由拉肚子,发高烧,大考之前躺下了!

小苏发高烧,老苏很心焦。各地来京的进士考生们听到消息,纷纷额手称庆:小苏狂拉肚子考不了,大苏六神无主考不好!苏洵仰天长叹:这就是命!然而,考生们高兴得太早了。正午时分,传来宰相韩琦的命令:由于苏子由生病,制科考试延期!

赵宋立国百年,这种事绝无仅有。

万众瞩目的制科考试在延期十五天后举行。苏轼在皇帝的御座前写下五千字的文章,又直接面试,对答如流。老皇帝显然被这个英气逼人的年轻人给吸引住了,看文章,观书法,听他滔滔不绝,虽然他批评朝政的尖锐言辞实在不好听。比如,他指责后宫花销太大,而仁宗本人勤政不足。言下之意,此时的宋仁宗有点像晚年的唐玄宗。

苏轼初见皇帝,非但不怯场,反而壮怀激烈。这说明三点:

一是苏轼的天生气魄。二是苏轼的忠心耿耿。三是开明的政治风气。

担任主考官的司马光看苏轼的论文一看三叹:奇才,奇才,奇才!

仁宗皇帝朱笔一挥,录为三等甲。

一百多年来,制科殿试一、二等皆虚设。有一个叫吴育的人考过三等乙,而苏轼为三等甲,稳居百年第一。士林沸腾,朝廷百官索要苏轼的文章甚急。苏辙入了四等。

仁宗皇帝对曹皇后说:“朕为子孙后代,得了两个清平宰相。”又传旨嘉奖:“天下好学之士多出眉山!”

欧阳修设宴于状元楼为二苏庆贺,京师名流云集。

这两兄弟的风光可想而知了。他们的文章风格成了考生的典范。京城民谣说:“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

二十多岁的苏轼“名震京师”,却也不是人人都为他叫好。一人出头万人鼓掌,那根本不可能。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王安石不喜欢苏轼带有策士气息的文风。他公开对人讲:“如果我是考官,我就不取他。”王安石时任翰林学士知制诰,负责为皇帝起草诏令。朝廷对苏辙的任命书他不肯写,事情便耽搁下来,无限延期。北宋这个现象也是颇为奇特。

著名历史学家余英时先生有巨著《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读者若有深入了解的兴趣,不妨参考。

苏轼出任陕西凤翔府(今陕西宝鸡凤翔区)签判,宋代官制,府高于州。签判一职相当于知府的副手,拥有与知府共同签署文件的权力。而一般进士要从县尉、主簿之类的小官做起。

苏子由送哥哥到郑州,又从郑州送出城二十余里。一辆车,几匹马,车内是王弗母子与侍婢。时在嘉祐六年(1061)冬十一月,中原寒冷的早晨。苏洵和任采莲留在汴梁。凤翔远离汴梁一千多里。父子、兄弟一别,再见面遥遥无期。子由从小跟着哥哥学,跟着哥哥玩,未曾一日分离。他又不如哥哥健壮,高而瘦,平时少言寡语。兄弟二人,一豪壮,一内敛。沉默的苏辙骑一匹瘦马,衣裘单薄,在深秋的风中缓进。后来下雪了,白的雪和黄的土地,给苏轼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苏轼早期的诗作中,《和子由渑池怀旧》可能是最好的一首,漂泊在外的人读着它会生出相似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