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无城府似孩童

戴宗教他：如果你说“请问这位官人是谁”，这样便不粗鲁；可是你说“这黑汉子是谁”，这便是粗鲁。

按照社会世俗观念，称呼对方时，能联属、体现对方社会性的体面身份或头衔，就叫说话文明；相反，按照对方的生理特征，直接说出他个体性的自然特点，就叫粗鲁。

比如，称呼一位女性，直接说某某“女人”，她一定不高兴。但要是称她某某“女士”，她就高兴了。因为，“人”是生理性界定，“士”则代表着社会性身份。

在语言上尊重他人，既是一个人良好修养的体现，也体现一个人的世界观。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看，这种“文明”的说话方式，有时候也包含着客观上的虚假和主观上的虚伪。而所谓粗鲁的说话方式，往往不过是直指真相而已。

所以，李逵在表现出粗鲁和缺乏教养的同时，也显示出质朴和真实的一面。而这一点，恰恰是人非常可贵的品格。

我相信，不管戴宗怎么教，李逵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要那样假惺惺地说话。

李逵是教不好的。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也是教不坏的。

戴宗道：“……这位仁兄，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

又是“仁兄”，又是“义士”，其实，戴宗平时也不这样斯文，今天说话却刻意文绉绉的，一来显示自己和李逵的区别，二来显示自己和宋江的亲近。

李逵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

一句话，就写出了平日里李逵对宋江的仰慕之情。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直呼宋江姓名，而且还不忘加上一个“黑”字。

我们知道，古代人相称，平辈之间一般都称字不称名，这是礼貌。直呼对方姓名，就有故意冒犯的意味。

戴宗喝道：“咄！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几时？”李逵道：“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

李逵改称宋江的字“公明”，看起来很文明了。可是，这段话中却赫然出来一个“鸟”字。这个人，若是宋江，便是哥哥；若不是宋江，便是鸟。是哥哥，当然拜；是鸟，又拜什么！

至此，宋江不得不自己站出来，说明自己是宋江。

宋江便道：“我正是山东黑宋江。”

也顺便在自己的姓名前加一“黑”字。这可能是《水浒传》中宋江唯一的一次幽默。是李逵天性中的自然和天真，激发出了宋江的幽默。

我认为，幽默需要三个条件：智慧、自信和自由放松的心态。宋江当然不缺乏智慧，也有足够的自信，但他一直缺乏放松的心态，而此时宋江受李逵的感染，心志放松了下来。

李逵为什么能让人放松？因为他完全敞开自己，毫无城府，令人有安全感。

演对手戏，只要有李逵在，他必独占风光，其他人则黯然失色，连宋江、燕青这样的人物也不例外。因为李逵是纯本色的，毫无心机的，偶有一点儿小算盘，也愚拙得可笑，旁人一眼便能看穿。

当得知眼前的这个黑汉子就是宋江时——

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爷！你何不早说些个，也教铁牛欢喜！”扑翻身躯便拜。

你看这动作、语言、心态，像不像一个孩子？

李逵毫无艺术细胞，毫无艺术欣赏的意识和能力，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他的一举一动，却是极好的艺术。他纯粹自然，美丑妍媸，全在天性，全无意识主导，全凭那最初一念之本心，完全符合李贽[7]对艺术的最高定义：童心。

所以，李贽特别喜欢他。很多读者也特别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