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金陵城中的薛家姨妈是王夫人的亲妹妹，本来是已定好日子带儿子和女儿进京探亲，动身前，儿子薛蟠花钱买了一个小丫头，却没想到这小丫头是拐子[1]拐来的，而且之前已经卖给了当地的一个小乡绅之子冯渊。冯渊来和薛蟠要人，薛蟠不但不给，还纵容家仆把冯渊打死了。冯家人到应天府告状，而审理这个案子的，正是贾雨村。

贾雨村听了冯家陈述后怒不可遏[2]，拍案断喝：“天下竟有这样无理的事！打死人还能白白走了，速去捉拿凶犯归案！”说着就要发签下令，正在这时，旁边站着的一个门子向贾雨村使了个眼色，似乎是不让他发签。贾雨村心里不免疑惑，只得停了手，先叫退堂。接着来到内室，让侍从退去，只留下门子一人。

门子上前作揖请安：“老爷一向加官晋爵，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贾雨村道：“看着面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了？”贾雨村闻言，心中一惊，仔细看时，才发现这门子正是当年葫芦庙的小沙弥。

原来葫芦庙失火后，小沙弥无处安身，这才蓄了发，到这里当了一个门子。贾雨村忙让他坐下，笑道：“原来是故人！”接着又问：“刚才你不让我发签，是什么意思？”

门子俯身上前，轻声说：“老爷来这里做官，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要是没有这个，官可做不长远。如今凡是在地方做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的大乡绅姓名，倘若不知道，惹怒了他们，别说是官爵，就连性命都难保。”说着就从口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贾雨村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雨村边看，门子边说：“这四家联络有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方才被告打死人的薛公子，就是这‘丰年好大雪’的薛家人。”雨村点了点头，又问他：“如此说来，你也知道凶犯躲藏的方向了？”门子应了声是，答道：“我不但知道他，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冯渊我也了解。这先不说，老爷知道那被拐卖的丫头是谁吗？”贾雨村摇头：“这我怎么知道！”门子冷笑一声：“这人说起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甄老爷的小姐英莲啊！”贾雨村大吃一惊，正色道：“竟然是她！”思量半晌，又叹口气，问门子：“如今且不要说她，只是这官司，怎样剖断才好？”

门子微微一笑：“老爷当年何其明决，怎么如今倒成了没主意的人了？我听说老爷到此做官，多亏了贾府之力。薛家正与贾府有亲，老爷何不做个顺水人情？那冯家没有什么厉害人物，不过想借此多要些赔偿，薛家又有的是钱，老爷判五百也可、一千也可，就此保全薛蟠，了结此案，以后也好去见贾府中人啊！”贾雨村觉得此事还需斟酌，免得众人议论，又与门子计议许久，至晚方散。

次日升堂，贾雨村又详加审问，发现冯渊家果然和门子说的一样，不过想借这案子多得些赔偿，却不想薛家倚仗势力，偏不让步，所以才闹到现在。于是贾雨村便徇私枉法，掩护薛家说薛蟠已死，又让薛家赔偿冯家不少银两，就这样胡乱结了案。随后又写两封书信，分别寄给贾政和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告诉他们事情已经了结，无须多虑。至于那个出谋划策的门子，贾雨村总是担心他日后说出自己曾经贫贱的事情来，后来到底找了个罪名，将他充了军。

再说那薛公子，也是金陵人士，学名薛蟠，表字文起。因为幼年丧父，母亲就他这一个儿子，所以未免溺（nì）爱纵容，以至于薛蟠现在老大不小却一事无成，整日只知道斗鸡走马、游山玩水。今年十五岁，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承赖祖上情分做了皇商，经纪世事却一概不知，全仗家里的几个老伙计帮衬扶持。寡母王氏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妹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今年四十上下。她还有一个比薛蟠小两岁的女儿，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薛宝钗也曾读书识字，比哥哥薛蟠强上十倍，如今正备选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才人、赞善之职。因此，薛蟠此次带家人进京，一是为了妹妹待选，二是探亲，三是亲自入都销算旧账、再计新支。更要紧的，是想游览神京风光。

正巧王子腾升任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薛蟠本来就怕舅舅管着自己吃喝玩乐，听到这个消息大喜过望，因此和母亲商议到都中的自家老宅居住。他母亲自然知道他的心思，为了管教儿子，便说：“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你舅舅虽然不在京，你姨娘还在。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在一起住着，未免妨碍你任意妄为。既然如此，你自己去老宅住，我和你妹妹去你姨娘家住，你说好不好？”薛蟠见母亲这么说，也知道拗不过，只好随着母亲到荣国府去了。

王夫人正因哥哥升了边缺，少了娘家亲戚来往而稍感寂寞。听家人说姨太太带了儿子女儿前来探亲，忙带丫头媳妇去迎接薛姨妈。两姐妹暮年相会，难免悲喜交集，王夫人带薛姨妈见过贾母等人，又亲为她摆宴接风。贾母和贾政都差人传话，将府中东北角的梨香院打扫干净，请薛姨妈住下。于是，薛家母子就在这里住下了。薛姨妈每天饭后或晚间便过来与贾母、王夫人等闲谈，宝钗则每天与黛玉、迎春等姐妹们一处，或看书下棋，或做针黹，十分融洽。

薛蟠起初不愿在贾府居住，但没住上一个月，与贾府中那些纨绔子弟就都认识了，从此每天观花会酒，肆意妄为，无所不至，引得薛蟠倒比以前坏了十倍，渐渐地也就不再想搬走的事了。

原著名场面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不保，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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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拐子：拐骗人口、财物的人。

[2]怒不可遏：愤怒得不能抑制，形容愤怒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