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罡篇

水泊掌门人——及时雨宋江

梁山头号人物宋江在后世的评论中颇多訾议。有斥其奸诈的，有鄙其好色的，也有诮其愚陋的。金圣叹更是把他贬为下下人物。

笔者幼时也不甚喜欢宋江，觉其武功低下，谋略也全倚仗着智多星。小说中其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逢人便拜，毫不理会“男儿膝下有黄金”的说法，也忒窝囊了。那梁山一把手的位子简直有点像是拜乞来的。

其后，阅历有长，重读《水浒》，则深感宋江不愧是一个能够统驭群伦的兼备各种领袖素质的英才。

是的，考评宋江必须从领袖素质这个层面来进行。

领袖素质之首项为：其人未必武艺高强，但绝对不可不通武艺。齐白石谓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欲为领袖人物，于武艺须在“通与不通之际”。武艺太精湛，棍棒使得溜转，打遍天下无敌手，一不小心便成为八十万禁军教头。实际上至多也只能攀到那个头衔，上面有高太尉那样的人压着呢，不给你小鞋穿已是你的造化了；不通武艺，手无缚鸡之力，如白衣秀士王伦那般则弄不好就有脑袋搬家之虞。通与不通之际最佳。文人见了：“嗯！提得笔，扛得枪，了不起！”武人见了也不会小觑，甚至更多地会佩服你其他长处。宋江之武艺约略在此境界。在祝家庄，宋江曾被一丈青扈三娘追得狼狈逃窜，可见其武艺之不怎么样。但小说中又说他曾打熬气力，练习棍棒，并且还曾经一度担任过白虎山孔太公两个儿子独火星孔亮和毛头星孔明的武术教师，拿宋江自己的话说：“因他两个好习枪棒，却是我点拨他些个，以此叫我做师父。”这就是宋江的武艺水平：在通与不通之间。

被扈三娘追逐算不得什么。刘玄德、曹孟德辈也皆被人追逐而仓皇逃窜过。但刘玄德有三英战吕布之绩，阿瞒则在围猎时取过献帝的弓箭，挽弓搭箭，很显示了一番射艺。可见曹、刘两位于武艺也恰在通与不通之间，而青梅煮酒论英雄时，孟德所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已被历史证明并非妄言。

足证，“领袖人物的武艺水平须在通与不通之间”亦非妄语。宋江于此，正好相符。

领袖素质之二为：其人不必具文豪之才，但绝对不可不通文墨，偶尔兴至，则须赋得诗词。汉高祖刘邦粗通文墨，楚霸王项羽“学书不成，去，学剑”，唐人章碣称两人为“刘项原来不读书”。但两人开口所唱“大风起兮云飞扬”与“力拔山兮气盖世”却堪称不朽佳作。

宋江在浔阳楼上竟也“挥斥方遒”：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这是一首调寄“西江月”的长短句，宋江题壁后意犹未尽，复题七绝一首：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一诗一词虽未必堪与苏、辛比肩，但两作卒章显其志，平心而论，还很有些慷慨之气。

能写出如此诗词者，梁山上也只宋江一人而已，林冲、吴用亦能诗，但气概毕竟不逮宋江远矣！

领袖素质之三为：其人不可是风流的情圣，但也不能不解风情，“爱江山也爱美人”最为相宜，也方能显英雄本色。于美色无动于衷则易被人视为“公公”类人物，瞧去阳刚之气或缺；但若成为矮脚虎般的急色鬼则也不免猥琐。若宋江，既批评矮脚虎“原来王英兄弟要贪女色，不是好汉的勾当”，但当初阎婆惜颇有几分姿色，在其母撺掇下，竟也坦然将阎婆惜包养起来了。人言其对于一丈青及李师师亦皆有私意，虽无实证，却也并非空穴来风。要之，公明兄亦一具文采解风情人物也。

领袖素质之四为：其人不必是演员，但绝对须有演讲作秀之才能。刘备于长坂坡赵云救出其子后，竟掷阿斗于地，嗔曰：“孽种，险些伤了我一员大将。”颇有作秀意味，曹操也时有作秀之态。宋公明也擅此道。张顺亡后宋江叹曰：“我丧了父母，也不如此伤悼，不由我连心透骨苦痛。”在必要的时间，必要的地点，挥洒一掬清泪，迸发数句深情喟叹，为领袖者，岂可不谙此道！

领袖素质之五为：其人不必魁伟高大，但必须有心雄万夫的慑人气质。此种气质有时赖传奇性故事形成；有时形貌中就显露无遗。宋江则两者兼备。梁山人物皆有绰号，而宋江则一人具二绰号：“及时雨”，“呼保义”。笔者颇疑皆为宋自制而传于江湖者。人皆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然在封建社会中最广的信息传播渠道仍属“耳闻”。见面之时“久仰，久仰”，“久闻大名”之语即是证明。宋江之名播江湖应是多年经营之果。

另外，宋江虽在推让卢俊义为山寨之主时谦称“宋江身材黑矮，貌拙才疏；员外堂堂一表，凛凛一躯，有贵人相……”，但小说十八回“宋公明私放晁天王”中对其所作形象描写已让人感觉他也不乏贵相：“眼如丹凤，眉似卧蚕，滴溜溜两耳悬珠，明皎皎双睛点漆。唇方口正，髭须地阁轻盈；额阔顶平，皮肉天仓饱满。坐定时浑如虎相；走动时有若狼形。年及三旬，有养济万人之度量；身躯六尺，怀扫除四海之心机。志气轩昂，胸襟秀丽……”可见其虽身材不高，却绝对有轩昂之气足以震人。加之传播四海之名，相见之时，必令见者刮目相看，起敬慕之情。

领袖素质之六为：其人必具精明之识人目力及宽容待人、能控驭人心之精湛技巧。识人之目力，吴用不下于宋江；宽容待人，柴进、晁盖与宋江差堪比匹，但不如宋精到。而能将“识人”与“用人”结合得如此圆熟，唯宋而已。

柴进为柴世宗之后，资财雄厚，富可敌国。江湖上好汉受其资助者不在少数，甚至有称其为“现世孟尝君”者。但武松在他庄上住了一年，因庄客搬口，柴进便渐渐疏慢了他，以至让武松有“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之叹。而宋江一到柴进庄上，武与宋交谈之际，十分投契，后分投前程，宋江携弟宋清为武松送了一程又一程，致使武松感泣而拜为义兄。在控驭人心这点上，柴进与宋江相比，不及远矣。

黑旋风之被宋控驭也是一例。初识之下，宋江便借钱予李逵，任其去赌场挥霍。与戴宗、李逵同在琵琶亭饮酒，宋江吩咐酒保道：“我两个面前放两只盏子，这位大哥面前放个大碗。”使李逵大乐：“真个好个宋哥哥，人说不差了。便知做兄弟的性格。结拜得这位哥哥，也不枉了。”

当石秀、杨雄来梁山时，叙及时迁偷鸡之事，晁盖曾怒而欲将石、杨斩首。宋江慌忙劝阻：“哥哥息怒，两个壮士，不远千里而来，同心协力，如何却要斩他？”吴用、戴宗及众头领皆相劝，晁盖方才恕了二人。这一事件也显出晁、宋之间处事的鲁莽与精细之别。因此，柴进虽是实力颇强的山寨首领的候选人，实际上却不能与宋争锋。晁盖名义上为众头领尊为山寨之主，而重大事件的决断往往宋显得更有话语权。“识人”与“用人”本质上即是权谋意识，在这上面，宋江具有超强的实力。

故宋江充分具备政治领袖必具的全面素质，他之成为梁山聚义厅中的一号人物是必然的。

当晁盖撒手人寰之际，留下“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的遗言。后卢俊义竟成了活捉史文恭的寨主人选，且宋江也决意立卢为主。而吴用与黑旋风、武松、刘唐、鲁智深等人皆出而阻止，最终仍推宋为寨主，足证宋江控驭山寨力度之深。

梁山之首，非宋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