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海拾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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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蛐蛐

每年等到八月中旬,我就会翻找出那两只闲了大半年的土陶柴烧蛐蛐罐,浸泡清洗消毒干净。罐里搁上小小的蓝边瓷水槽和食盆,然后放到书柜底下静静等待它们的新主人到来。

离家不远有一处花鸟市场,去那里挑两只蛐蛐。并不选价格高的,一只大概二、三十元。身形不求雄壮伟岸,只要不缺胳膊短腿、少了零件的就成。要是能捡漏觅得双枪双须、颜色黑亮,叫声清脆嘹亮者,自然毫不犹豫,立马将其收入囊中。

欢喜回到家中,小心翼翼把蛐蛐过入罐中。每天换水换食,小心伺候。养来不为拿它们争斗取乐,只喜听其鸣叫之音,每晚伴着虫鸣入眠,在喧闹的都市中享那一曲田园夜歌,倒也聊胜于无,自得其乐哉。

蛐蛐学名中华斗蟋,古亦称促织。本地人习惯叫他“财吉”,发“sze jie”音。都说斗“财吉”、白相“财吉”,不说养蛐蛐、斗蛐蛐。斗养的蛐蛐大多用的是雄性,称“两枚(尾)子”,雌的叫“三枚(尾)子”,一般不会去养“三枚子”,除非为了繁殖它们,这个交配的过程也有一个名称叫“接灵子”。

年少时每逢暑假,我和大哥都会去位于PT区朱家湾前浜棚户区老弄堂的外婆家住上一段时间,那片老棚户南邻中山北路主干道,北靠沪宁铁路苏州河,里面大弄堂小弄堂横七竖八,犬牙交错且又四通八达。虽然表面看去有些杂乱破旧,可里面却着实有着各种各样有趣的人和好玩的事,算得上是那些岁月里最吸引我去的地方了。

弄堂里的男人从事着各种各样的职业,鱼龙混杂,可他们大多有一种爱好和消遣,那就是斗蟋蟀。小舅当年也就二十三四的样子,我觉得他算得上是此中高手。插队落户回城顶替外公在菜场的工作后,空闲的时间比较多。一有闲暇就摆弄他的宝贝蛐蛐,每天给它们喂食洗澡,一忙一晚上,乐此不彼。喂蛐蛐得是精心调制的营养餐,那时没有现成的蛋白粉,就自己磨黄豆,要是弄到点奶粉,那更是自己都不舍得吃,也一起拌入饲料中,还时不时地加点黄瓜胡萝卜泥变换口味均衡营养。绝不能用自来水喂蛐蛐,因为自来水里有漂白粉余氯,也不能用井水,井水太寒凉。没有矿泉水,就得等下雨时接雨水,静置后用几层纱布过滤了才能喂给蛐蛐们。每天吃着这样的食物,蛐蛐们自然个个变得油光锃亮,精神抖擞,鸣叫起来气势如虹且斗得时候耐力持久。蛐蛐们不但吃的好,还需定时加强锻炼,洗澡时游游泳必不可少,因为蛐蛐游泳时只用两条后腿发力蹬水前进,所以说这样能锻炼它们后腿的爆发力,争斗的时候可以顶翻对手,增加取胜的几率。因为蛐蛐养的数量多,大大小小的蛐蛐罐更是叠满床底,晚上吵得外公外婆都没法睡觉,最后只能把它们安置到后屋的外墙根下。这下没了外婆的唠叨,小舅玩蛐蛐也就更加一发不可收了。

八月里要是看见小舅他吃了午饭就去睡觉了就知道晚上要去抓蛐蛐。匆匆吃了晚饭后小舅会拎出一只又大又长的帆布旅行袋,里面装着满满一袋竹管筒,就是一段直径两公分左右、十几二十公分长短不一、一端或两端开口的细竹管子。抓到的蛐蛐就装在里面,用布条或维丝塞住开口。有些当中有节隔断的竹管筒可以装两只,又轻巧又牢固,还能反复用。蛐蛐装进去了就逃不了,也不怕抓多了放在袋子里被压扁压破。除了竹管筒还带了抓蛐蛐的专用家什,一只可以装五节一号电池的聚光手电筒,续航时间长,据说用它照在蛐蛐上会起到定身效果,可能这也是抓蛐蛐一般都是在晚上的原因之一吧。一只长三四十公分的一字起子,捅蛐蛐洞用的,顺带当铲子使,有些蛐蛐藏得深,所以起子要长一点的。专用尼龙网罩、备用电池啥的也必不可少,当然还得准备一大瓶自来水,懂得都懂得啦。当年的装备比较简陋,不如现在有带摄像机的头灯,不但可以解放双手提高抓捕效率,还可以直播拍视频刷刷流量。

和弄堂里同道的好哥们汇合后,小舅就骑上外公的廿八寸(永久或凤凰牌载重自行车)老坦克沿着铁路线到郊区七宝“干活”了。那时七宝大多是农田和荒地,蟋蟀多且个大名气响,容易逮到“常胜将军”。本地抓蛐蛐一般都去那里,不像现在七宝开发后蟋蟀基因衰退,好蛐蛐几乎绝迹,大家都转移战场去了山东。

蛐蛐一抓一通宵,我们那时还小,所以不能跟着去,只能等他们第二天回来才能看到战果如何。本来夏天热就起得早,那天早上更是天蒙蒙亮就起来喽,看到小舅他们拎着鼓鼓囊囊的旅行袋进弄堂,真别提多兴奋了。等他们简单的吃过早点后,就开始挑蛐蛐,这也就到了我和小伙伴们收获的时候。

挑蛐蛐讲究个优胜劣汰,还有专门的蛐蛐谱,名虫有各自的照片可以参照比较。民间甚至有“五不选”只说:战须短而细不选;翅色油滑不选;背空、肋细、腰硬不选;扁薄窜溜不选;色不纯正不选。小舅他们挑蛐蛐也基本按照这个原则,但也并非一概而论。蛐蛐入盆,一般先看个头大小,头大体宽自然相对强健,正所谓身大力不亏;接着看是否脸长牙亮,须枪全,无伤无残种种。有挑选标准固然很好,但经验有时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通过蛐蛐草轻抚蛐蛐的牙关和腿梢,可以看出蛐蛐是否开牙好斗,感官是否灵敏,反应是否迅速,鸣叫是否有力持久。

小舅他们挑的都很专注,我和小伙伴们围在他们周围,从缝隙中朝里瞧,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弄出响动惊跑了蛐蛐。等他们挑出个小的,伤残的就可以纳入“集中营”,成为我们的玩具了。“集中营”是伙伴们对我们装蛐蛐的瓶瓶罐罐的美称,我的是一个带洋铁皮盖的玻璃广口水果罐头瓶,这种瓶子就像现在宜家里卖的玻璃密封罐,矮矮胖胖的。先在里面铺上一层湿泥巴,压紧压实。等泥巴干了再在上面放几块碎石头、狗尾巴草啥的,模仿蛐蛐野外的生存环境。得到的蛐蛐一股脑都养在里面,集中管理。因为小舅他们抓的数量多,淘汰的也多,所以等他们挑完了,我们也个个装的瓶满罐满,心满意足。

得了这许多“玩具”自然要好好享用,看那两颗大牙占身体的比例就知道好斗是蛐蛐的天性和本能,虽然是被筛选淘汰下来的劣虫,但一旦“两雄”对上了眼,也照样会斗得有模有样。有时两只缺胳膊独腿的家伙居然也能斗得难解难分,不咬个你死我活,誓不罢休,不过只是有些虫儿个头小,爆发力和耐力尚有欠缺,双方撕咬的回合和时间少而短一些罢了。

小舅他们斗蛐蛐,场面更是精彩激烈。双方四牙交错,后腿角力,一下被顶着半立像极了相扑的姿势、一下又接连翻滚着肚皮搅在一起,稍有不慎甚至会被对手发力甩出斗盆。一旦分出胜败会立即用有机玻璃小隔板将两将隔开,再小心翼翼的将战败的爱将过入自家盆中,回去细心调养些许日子,静待其东山再起、重整雄风。我们群小斗蛐蛐可管不了那么多,好不容易有只开牙能斗的还不得物尽其用吗。败了没关系,有一种专门对付战败者的方式,可以让它们快速再次投入战斗,称做“掼三掼”,就是将刚战败的蛐蛐抓于手心中迅速手掌朝上五指并拢摊开,这时只见蛐蛐卧于掌心,在它尚在懵懂之时,另一只手快速拍击卧有蛐蛐的那只手的手腕脉搏处,蛐蛐立时被震得腾空而起,等它重新落入掌心时立即再次拍击,一连重复三次。掼的过程要求弹得高,接的稳,三掼一气呵成,绝不能拖泥带水,要是一个没接住蛐蛐摔倒地上,那多半会摔得非死即晕,再无回天之力了。三掼过后蛐蛐一般会被震得七荤八素,往往陷入失忆状态,暂时忘却了刚才的对手和惨败,戆头戆脑地重新投入战斗。就这样反复斗,反复掼,直到筋疲力尽再也无心恋战才作罢。因为体力严重透支,再加上先天不足,后天又缺乏调养,别看“集中营”里开始还是虫满为患,可架不住战损高、消耗大,撑到开学前也就基本没剩下几只了。

在不去外婆家过暑假的日子里,我和大哥会到楼下后院里抓蛐蛐过瘾。去后院抓蛐蛐就比较简单轻松了,只需带把螺丝刀、网兜和几个纸管筒就成。纸管筒一般是用练习本纸做的,把纸头卷成两公分直径、十公分左右长短的圆通,一端折叠捏紧,抓到的蛐蛐放进去,再把开口的另一端折叠捏紧。纸管筒实际上就是竹管桶的简易版,临时救急用的,好在就地取材,随做随用,用过即弃,也不可惜。

后院因为一直疏于打理,所以显得大而杂乱。既有长得和五楼齐平的梧桐树,又有房改时遗落的砖块石子和满地的杂草。想来这种环境应该还是挺适合蛐蛐生活的吧,只是不知为何那些年在后院抓到的蛐蛐总体品质都不甚杰出,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大院有围墙阻碍,种群基因无法顺利的和墙外交流提升,一方水土产一方虫吧。不过好在后院里蛐蛐的品种倒还比较丰富,飞机蟋、桂花蟋,棺材头应有尽有。特别喜欢的是桂花蟋,背上生有两三粒微微凸起的小痣,颜色有黄似橘。鸣叫时随着半透明的翅膀一开一合,像一朵鲜艳的小桂花若隐若现煞是好看,故而得名。每次偶得都会觉得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只有一年,大哥在后院抓到过两只好虫。一只乌黑铮亮,一只褐里透黄,皆身材雄健、无伤无残。想着和大院里众伙伴们的虫儿试试牛刀一决高下,哪知这黑黄二虫初上战场毫无怯色,轮番上阵,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威风八面,所向披靡。真可谓战无不胜,打遍大院无敌手,可让大伙眼馋心羡了好一阵子。看着两将如此威猛,就决定把它们送到小舅那里,让它们能够冲出大院,走向大院外,在更大的战场上一显身手。可万万没想到待小舅仔细端详撩拨盆中两虫良久后却摇头叹气、连说可惜。原来明明是两只好苗子,却因为连日征战而我们又不懂蛐蛐每场战斗后也要像运动员一样,比赛后补充能量、放松恢复。没有了劳逸结合,两虫透支了体力,伤了元气,再也难堪大任了。惋惜之余深感这区区玩物游戏里却也有这么多的门道学问,要想蛐蛐能征善斗、常胜不败关键还是平时科学调养。场上一分钟,场下十年功,想做好做精一件事,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呢。

哥俩喜欢蛐蛐在大院里是出了名的,对面五楼从不玩蛐蛐的木头哥知道我俩喜欢斗蛐蛐,一天在阳台上隔着院子朝我们喊话,说先前听他老家亲戚说那地方地里有好多这玩意,就让他们下回来的时候抓些带来,这次还真就带来了,而且一带就是整整一麻袋的蛐蛐,让我们过去拿。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我俩简直不跟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麻袋,什么概念?那得是多少只啊!

进了他家门一瞧,好家伙厨房门边还真有一只尼龙布编织大麻袋,赶紧上去稍稍解开一点袋口的尼龙绳,小心地顺着袋口往里瞧。这一看不得了,一下就觉得头皮发麻,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真太刺激了!麻袋的内壁上密密麻麻趴着虫儿。咦!不对头,仔细再端详端详,个头比蛐蛐要大一圈,只只油光锃亮,就象刚从油瓶中捞出似的,叫的声音“咕噜咕噜”的,看着极像蛐蛐可却又不是蛐蛐。天哪是“油葫芦”!一麻袋的“油葫芦”!好一会儿我哥俩才从刚才那兴奋和震惊中缓醒过来,听到消息时的激动心情已变得荡然无存,只剩下木头哥在那里疑惑又尴尬的反复地问着:这不是“财吉”吗?过了很久我们才又面面相觑,然后笑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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