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公寓楼外面,崔斯坦抓紧迪伦轮椅的把手,琼正摸索着打开门锁,一片寂静中,钥匙的碰撞声显得格外刺耳。琼仍然很生气,崔斯坦看得出来,她的背绷得笔直。他必须很小心。
琼需要他——只是暂时的,她想让他离开。
医院候诊室不是给人留下良好第一印象的理想场合,时机也不理想。他当时没想好要怎么解释自己的突然出现,结果弄得场面十分尴尬。他知道自己搞砸了,等待他的将会是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
现在……
琼打开了门,崔斯坦推着迪伦的轮椅进入黑暗的公寓楼走廊。前方的楼梯间隐约可见——他们必须抬着迪伦往上走两段楼梯。
“你去抱她,当心点,我来拿轮椅。”
崔斯坦感觉琼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俯身帮迪伦起身,轻声说:“你搂住我的脖子。”他一只手搂住迪伦的肩膀,另一只手非常小心地伸到她双腿下面,把她抱了起来。崔斯坦挺直了身体,感觉迪伦的重量全部压在了他的双肩和背部。
“别把我摔下去!”迪伦尖声说。
“不会的。”他向迪伦保证,他绝不会的。但是,或许现实世界的重力与荒原的不同,或许是他改变了——荒原上的他非常强壮,足以击退恶鬼,拖着形状大小各异的灵魂穿过冷酷无情的荒原。而现在,他的外形和体力都像一个十六岁男孩的。他没有停下脚步,男孩的骄傲以及对于迪伦受伤的担心,让他一口气走到了二楼。
琼拿着笨重的轮椅紧跟在他们后面,在打开公寓房门前,她帮崔斯坦一起扶迪伦坐回轮椅。
崔斯坦见过迪伦的家——在她的记忆中见过,但这里仍然令他感到震惊,客厅里弥漫着淡淡的迪伦的气息和浓重的霉味。他伸出一只手,手指滑过玄关壁纸上凸起的图案,指尖传来轻微的刺痛感。那种真实的感觉和他从前触摸其他墙壁的感觉没有什么不同,可又完全不同。有人——很久以前,他心想——从那么多壁纸中选择了现在的这款,满怀深情地将壁纸贴到墙壁上,用心装点着自己的家。
他猛地抽回手,感到胸中涌动着一股情绪,忍不住咳嗽起来。
“你还好吗?”迪伦低声问。琼的身影从客厅消失了,这里暂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很好。”崔斯坦说,“不用担心我。”
他现在非常好——他还活着,血液在血管里流动,心脏在胸口跳动。他想大笑、唱歌、喊叫,他想把迪伦从轮椅中拉起来,抱着她在原地转圈。可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推着迪伦,慢慢走进主卧室,琼在等着他们。
“我要去商店买些东西,”琼说,“很快回来。”她眯起眼睛,目光从崔斯坦和迪伦身上来回扫过,“我不在家时,你不准进迪伦的房间,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以。”
崔斯坦看着琼坚定的表情和绷紧的下巴。“好的。”他说。他并不打算遵守琼定下的规矩,不过,如果能缓和琼的敌意,又能给他和迪伦一些独处的时间,他什么都会答应。
他答应得过于痛快,琼一脸怀疑地看着他。但她什么也没说,快步走出房间,只是在经过迪伦身边时,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迪伦的肩膀。迪伦并没在意,她没有察觉到琼抚摸她时流露出的欣慰和担心,但崔斯坦看在了眼里。迪伦告诉过他,她和妈妈的关系一向紧张,但她们母女之间的爱是显而易见的。
琼放开手,转身离开了,公寓里终于只剩下崔斯坦和迪伦。
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崔斯坦弯下腰,从轮椅后面将迪伦抱在怀里。他把脸埋在迪伦颈部,嗅着她身上的气息。他感觉到她的皮肤有着生命的温暖,感觉到她在他的怀里。
“崔斯坦。”迪伦低声说。她伸手拉他,让他更靠近自己。崔斯坦的姿势很别扭——轮椅抵着他的肚子,后轮硌着他的膝盖,但崔斯坦一动不动。一切都是完美的,如同天堂般美好。他不知道,如果他稍稍移动一下,哪怕只是动一小块肌肉,现在这一切会不会瞬间就消失了。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会回到荒原,变成孤零零一个人。
起初他完全沉浸在眼前这美好的氛围里,没发觉迪伦的肩膀在轻微颤动。直到听到轻微的抽泣声,他才意识到迪伦在哭泣。
“迪伦,我弄疼你了吗?”他吓了一跳,急忙松手抽身,绕到轮椅前面跪下,看着迪伦的脸,果然,泪水正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淌,“对不起,宝贝儿。我不是故意要……”
迪伦拼命摇头,崔斯坦立刻住了口。
“不是这个。”她的声音在颤抖,“我只是……我不敢相信,你在这里,你真的在这里!”她突然大笑起来,“你正站在我家破破烂烂的客厅里。”
“嗯,严格地说,我正跪着。”崔斯坦微笑着说,把一缕头发别到迪伦耳后。
“闭嘴!”迪伦开玩笑地推了他一下,然后靠过去,把头埋在他怀里。迪伦的一条腿别扭地向前伸出,他们只能用这种姿势拥紧彼此。崔斯坦轻抚着迪伦的背部,小心地避开包裹她伤口的绷带。
她身上到处是伤口和瘀青,她从隧道里被担架抬出时,崔斯坦都不忍心去看。现在他毫发未损,迪伦却遍体鳞伤,差点送了命。这么做,很可能会让她丧命。
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我爱你。”他轻声说,脸埋在她的头发里。
迪伦嘟囔了句什么,然后抬起头,凝视着他的双眼。
“我也爱你。”她微笑着说,眼睛闪闪发光,“我告诉过你的。”
“告诉我什么?”崔斯坦一脸困惑地眨着眼睛。
“我保证我只说这一次——好吧,两次。”迪伦笑着说,“但我告诉过你,我们能做到!”
“哦,是的。没错,你做到了。”崔斯坦咧嘴一笑,“这次,我很开心自己错了。”他的笑意变得更深了,“不过,你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
崔斯坦朝四周看了一眼,客厅里有张微微塌陷的沙发,幸好上面放了新靠垫,让沙发显得没那么寒酸。
“你别坐轮椅了。”
“好啊。”迪伦两手撑住轮椅扶手,准备站起身来。
崔斯坦伸手按在她的肩头,制止了她。“我可以帮你。”他对迪伦说。
“我知道。”迪伦笑着说。
崔斯坦又一次在心里抱怨他现在的人类身体。他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抱起迪伦,把她放到沙发靠垫上。他刚要站直身体,迪伦拉住了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崔斯坦没有拒绝——除了迪伦身边,他哪里都不想去,离她越近越好。
“你还好吗?”迪伦轻声问。
“我还好吗?”他转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遭遇火车事故的人可不是我啊!”
“我知道。”迪伦挥了下手,似乎一点也不把火车事故当回事,“我是说,你在这里还好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你感觉……感觉真实吗?”
她稍稍用力握紧了他的手,似乎他会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他也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让她放心。
“我感觉很真实。”他说,“而且……”他皱起眉头,认真想了想。他感觉自己两侧的太阳穴发紧,眼睛后面发沉,胃里像有东西在咬:“累吧,我觉得。不过我的胃……我猜我应该是饿了。”这时,他的胃又是一阵绞痛,“饿极了!天哪,这滋味太难受了。”
“要等我妈回来才有东西吃。”迪伦说,“不过,厨房里可能有饼干之类的东西。”
按照迪伦的指点,崔斯坦在厨房的微波炉上面找到了琼的老式黄油饼干罐。他捧了满满一手饼干,分了一半给迪伦。
“巧克力消化饼干。”迪伦皱了皱鼻子,“虽说不怎么好吃,但填饱肚子没问题。”她把一整块饼干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
崔斯坦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三块饼干。包裹饼干的巧克力糖衣开始化了,粘在他的手指上。
迪伦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问道:“你在医院没吃东西吗?”
崔斯坦缓慢地摇了摇头,目光仍然停留在手中的饼干上:“你妈妈给过我吃的东西,只不过我……我当时太担心你了,没心思吃东西。我喝了些水,但……”
“你知道怎么吃东西吗?”迪伦眼中的关切让崔斯坦放下心来,她不是在取笑他,而是真的想知道。
“我知道该怎么做。”他说,“只不过,这是……”
“这是重要的时刻。”迪伦帮他说完。
她左侧嘴角稍稍翘起,微笑着说:“遗憾的是,只有麦维他消化饼干,没有能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美食。”
“很棒啦。”他说,“再说了,我听过很多对巧克力的赞美。”
崔斯坦不想再等了,再等下去,他就要被迫承认,自己心里其实有一点害怕——他拿起一块饼干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饼干在他口中碎裂开来,他嚼了几下,舌尖尝到甜甜的味道。唾液开始分泌,与口中的食物混合,碎饼干变成了浆状物,他感觉自己需要吞咽一下。他停了下来,担心食物经过喉咙时会有怪异的不适感。但他什么也没感觉到,只有对更多食物的渴望。等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在舔手指上的巧克力。
“怎么样?”迪伦急切地问,仔细端详着他。
“我想,我喜欢巧克力。”
迪伦的头向后一仰,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我们应该让你从比较无聊的事开始。现在,其他所有事情都会让你感到扫兴了。”她的头歪向一侧,眉头轻轻皱起,边思索边说,“我觉得你也会喜欢吃比萨。还有薯片,薯片太好吃了。”
然后,迪伦沉默了一会儿,又一次握住崔斯坦的手。“你在这里开心吗?”她停顿了一下,“你觉得,我们做对了吗?”
“你真的想知道吗?”崔斯坦看着迪伦,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迪伦迟疑地点了点头,“迪伦,全世界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这里。我向你发誓。”
迪伦对崔斯坦甜甜一笑,是那种全然忘记自己心里只有他的笑容。
迪伦沉默了片刻后才又开口:“你对琼怎么说的?我是说,我们的事。我去拍X光片的时候。”
“我说我是你的男朋友。”崔斯坦回答,“她问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我,我用一句话搪塞了过去,大概意思是,你还没准备好怎么跟她说。她听了不太高兴。”
“你要知道,她没那么容易糊弄。”迪伦说,“她会不断地追问,直到从我们口中得到满意的答案。我不知道能告诉她些什么,我的意思是,我们到底能说些什么,真相吗?你能想象吗?”
“别激动。”崔斯坦安慰道。他看得出,迪伦感到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宝贝儿,不能说出真相——你明白的。我们会想到办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保证?”
“我保证。”崔斯坦把她拉近,前额抵在她的头顶,“等下我们再去想办法。现在,我只想抱着你。”
“只想这样吗?”迪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她把头转过来,仰面看着崔斯坦。崔斯坦正要俯下身去,却看见迪伦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出什么事了?”崔斯坦挺直身体,上上下下仔细查看着迪伦的身体。
“没事。”迪伦说,她的脸色却变得惨白,“我很好。”
“你没有很好。你受伤了,身体需要恢复。靠在这里。”崔斯坦把沙发上的靠垫重新摆好,让迪伦轻轻靠在上面,“好好休息。”
“我不想休息,”迪伦嘟起嘴,“我想让你吻我。”
“我会的。”崔斯坦说,“等你身体好些了。”
“那要等很久啊!”
崔斯坦大笑起来:“我什么地方都不会去,我们的时间多的是。”
迪伦不满地嘟囔着,生气时的可爱模样让崔斯坦几乎心软。就在这时,琼嘭的一声推开公寓的房门,眨眼间就出现在客厅门口。她满脸通红,像是一路跑回来的。
琼眯起眼睛,打量着坐在沙发上的崔斯坦和迪伦。“你,”她朝崔斯坦大声说,“过来帮我拎东西。”
“……我只是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对,我觉得是你只考虑自己。”
“你知不知道她之前都经历过什么?”
“你敢来!你不能就这么硬要插一杠子——不,我才不管她跟你联系过呢,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我不用跟她说。我什么都不用做!”
“她现在还太小,做不了那样的决定。她现在才十五岁!”
迪伦在琼的卧室外黑暗的大厅里徘徊,听着她在电话里咆哮怒吼,不难猜出她正在跟谁通话。
詹姆斯·米勒,迪伦的父亲。之前在去阿伯丁见他的路上,迪伦遭遇了那场事故,先是夺去了她的生命,后来又将它奉还。那一天迪伦的心情就如同坐上了过山车,一开始就不顺——那次在学校里的倒霉事她想都不愿意再想。不过她记得自己坐上列车的时候,又紧张又兴奋,就像香槟酒在血液中漫延——他长什么样子?他们在一起会做些什么?能从他的眼角眉梢找到自己相貌的痕迹吗?
那一天,所有问题的答案她都没有得到。命运送她踏上了另一段完全不同的冒险之旅,那段不可思议的旅程把她带到了崔斯坦身边,所以她不后悔,一丝一毫的后悔都没有。但是想到那天没能见到爸爸,她还是感觉有点怅然若失、心有不甘。她争取了很久才得以成行,为了打破琼设置的重重障碍,她费了多大的劲啊,她得有始有终。
她突然间下定了决心,摇着轮椅进了琼的卧室,不得不用打着石膏的脚把半掩的门撞开。
“迪伦!”正坐在床上发呆的琼回过神来。
“是谁?”
“什么是谁?”琼眨眨眼,似乎有些措手不及。
“电话里是谁?”
琼把电话捧到胸口:“一个同事而已。”
“骗人!”迪伦大喊着,用手摇着轮椅往前走,左手指节刮到了门框上。
“你说什么?”琼站在那里,摆出一副防卫的架势,“小姑娘,你觉得我在跟谁通话?”她眯起眼晴,向迪伦身后望去,“崔斯坦在哪儿?”平时琼会尽可能地不提崔斯坦的名字,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既不看他也不跟他说话,而现在,她把这个名字恶狠狠地说了出来。
“他在客厅看电视。”
“他现在应该来帮你,他住到我家里是干吗来的?”
琼从来不放过这样冷嘲热讽的机会,说些诸如“他在我家里住着,吃着我家的饭,睡觉的沙发还是我出钱买的”之类的话。最让迪伦冒火的一句话是“他的衣服都是我买的”。她那些刻薄话每次都会惹恼迪伦,不过今天迪伦不想被她带着转移话题。
“你在跟我爸说话,是不是?”
“迪伦——”
“告诉我,你到底在跟谁说话!”
琼被逼得退无可退,于是开始反击:“是又怎么样?”
“他说什么?他打电话是为了什么?”迪伦满怀希望,身子向前倾,“他还希望我去看他吗?”
“听着就好像你现在身体好好的,还能做这事似的!”琼想要从迪伦身边穿过去,但是轮椅太宽,挡了路。她双手叉腰,死死地盯着迪伦,等着迪伦挪地方。不过自打记事以来,迪伦和母亲就一直争争吵吵,她可不会被琼愤怒的表情吓到。
“要是崔斯坦陪我一起去,我就能应付过来。”
“绝对没门!”琼厉声喝道,“你,还有那个小子,哪儿也不许去!”
“那个小子”,她通常就是这样称呼崔斯坦的。不过,现在还不是抠字眼的时候。
“好吧,那我爸也可以过来。”琼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迪伦马上捕捉到了,“让我说中了,是不是?他想过来。”
“先等一下……”
但迪伦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他什么时候过来呢?”
“这事现在还没定,宝贝儿。”琼由愤怒尖叫变成了耐心地劝说,几乎带着恳求的语气,“这件事不是一夜之间就能规划好的。”
“可以的!他不过是在阿伯丁,又不是在地球的另一端。”迪伦用责难的眼神盯着琼,“可你让他不要来!”
“没错。”琼没有否认这一点,“你刚刚遭受过巨大的创伤,需要一点时间调整,而且你还在康复期。老天!你现在还坐着轮椅呢!你只是……你需要点时间,迪伦,你爸的事我们会说的。肯定会说,以后吧。”
迪伦思量着她的话,怒火中烧,心狂跳了几下:“不。”
“迪伦——”
“不,我不想再等下去了。你要是不打电话请他来,我就自己请。”
到底该怎么请,迪伦自己也不清楚。因为唯一跟他联系的电话号码存在手机上,而手机已经在事故中遗失了。她迎着琼的目光,跟琼对峙着。
时间的流逝似乎比平时慢了一半,一秒、两秒、三秒、四秒……
琼愤懑地双唇紧闭,终于恨恨地挤出一个“好”字。琼就这样放弃了抵抗,这让迪伦心花怒放。
“好,我跟他打电话。但你不能一个人见他,我要和你一起去。这个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迪伦。”
“好。”这次迪伦是发自肺腑的。她一直都在期盼和父亲见面,期盼至极。此刻除了激动欣喜,她心中并无一丝一毫的不安。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她把轮椅退后,好让琼能出来。琼尽量庄重体面地从迪伦身边走了过去。
“妈!”琼走到门边时,迪伦把她喊住。琼偏着头,但身子没有转过去。“谢谢您。”
琼叹了口气,转过脸对着迪伦,无力地笑了笑:“别客气,宝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