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法不止,智能无疆
《人工智能:现代方法》是一本经典教材。我和作者斯图尔特·罗素教授相识,和译者团队的张志华教授相熟,特别高兴为最新中文版写几句话。
书名中的“现代方法”,罗素教授的标准解释是“选择从当下的角度讲述人工智能的故事”。从初版到现在的第4版,确实如此。比如,这一版的第五部分“机器学习”就重点介绍了过去十年的热点,特别是深度学习和强化学习,如果再加上第六部分“沟通、感知和行动”中的自然语言处理、计算机视觉和机器人学,这两部分似乎就是“现代”人工智能的全部,为什么还要前面四个部分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对“现代方法”做另一个层次的解读,这关乎人工智能这门学科的性质。
我认为,人工智能首先是一门技术,和计算机、互联网等技术类似,不同于物理学和生命科学那样的科学。科学是寻求事物和现象背后的规律,例如揭示宇宙奥秘的万有引力定律、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揭示生命奥秘的进化论和基因。技术是创造新事物和新现象,例如以指南针为代表的中国四大发明,以飞机和计算机为代表的现代技术。
技术发明和科学发现是两种独立的原始创新活动,把科学视为技术的基础,这是偏见。有些技术确实是基于既有科学原理,例如原子弹是核物理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但原理只提供了可能性,没有链式反应和内爆技术等一系列技术发明,原子弹不会成为必然。有些技术并不基于科学原理,例如计算机的基础是图灵可计算理论,这是“人工”理论。更多技术在发明时并不明白背后的原理,例如指南针发明时并无电磁学,飞机发明时并无空气动力学。人工智能也一样,深度学习成功应用后,可解释性成为热点,至今理论还在探索中。如果没有深度学习的发明和实践,可解释性理论又从何而来呢?
人工智能研究是应该寻求理论基础,还是应该探索实现更强智能的新方法?两者都该做,但后者是主旋律:先有方法和实现,后有理论解释,先有智能技术,后有智能科学,如此迭代发展。智能技术无止境,智能科学也无止境,可以有解释现有人工智能的专门理论,没有指导未来人工智能的通用理论。
经典人工智能时代,我国的最大贡献是机器定理证明的“吴方法”。吴方法提出前一年,吴文俊院士曾撰文指出:“西方数学史家往往以希腊式的严密推理相标榜,并以中国数学从来没有达到演绎科学的形式相指责。然而, 我们已经看到, 在微积分的发明上希腊形式的那种脆弱性以及与之相较中国式数学的生命力。”后来,他更明确地指出:“它(中国数学)重视计算,是计算性,构造性,也是算法性的。大部分的重要结果都以‘术’的形式表示,而‘术’通常相当于现代的算法。”算法不是数学推理,而是人构造问题解决方案,就是方法。
从探索实现智能的方法论角度看这本书,就容易看出“大而有序”:第二部分“问题求解”是人在设计搜索、博弈和约束满足问题的解决方案;第三部分“知识、推理和规划”是人定义逻辑推理、人整理知识以及人设计的“自动规划”;第四部分“不确定知识和不确定推理”引入了不确定性和概率方法,以实现更强智能,但所有智能仍然是人设计决定的;第五部分“机器学习”,人类后退一步,只设计学习方法,让机器自己“学习”,特别是强化学习,只定义基本规则,智能主要来自与环境的交互,智能实现重大跃升。然而,深度学习和强化学习虽然更强大,但学到的知识是隐式的,获得的智能不可解释,要打开机器学习的“黑盒”,还需要前四部分的传统方法,当然也可能需要探索全新方法。就此而言,没有比“现代方法”更好的词来概括这本书了。
贯穿全书的核心方法论是“智能体”。罗素教授把人工智能定义为“对从环境中接受感知并执行行动的智能体的研究”。这个概念稍加扩展,就既能概括以机器为载体的人工智能,也能概括以有机体为载体的生物智能——生物就是感知环境并适应环境的有机智能体。更一般地,我认为“智能是系统通过获取和加工信息而获得的一种能力,从而实现从简单到复杂的演化”,这当然也同时涵盖了生物智能和机器智能。
在自然界已知的事物和现象中,人和人脑是最复杂的系统,人类智能是最复杂的现象,因此,脑科学被视为“自然科学的最后疆域”。然而,没有理由相信,人类是生物进化的最后阶段,人类智能是最高水平的智能,有机体是智能的唯一载体。以计算机为载体的人工智能,揭开了机器智能大幕的一角,制造更复杂的机器,实现更强大的智能,机器智能将为科学研究创造无穷无尽的新对象。在这个意义上,智能是“科学的无尽疆域”,而人工智能这个“现代方法”,正是开疆拓土的动力之源。
方法不止,智能无疆,“人工智能:现代方法”这个书名可以永远延续下去。
黄铁军
2022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