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必须阻止阿道夫。”一名饲养员坚持说。(29)雅安知道他说的不是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而是“绑架犯阿道夫”——猕猴群的首领,它与群内最年长的雌性猕猴玛尔塔爆发了冲突,掳走了玛尔塔的儿子,将它赠送给自己的宠妃内莉,而内莉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小宝贝。“这不公平。每个母亲都有权抚养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要剥夺玛尔塔的抚养权,而让内莉有两个孩子?”
其他饲养员报告了园中许多明星动物的健康情况,比如长颈鹿罗丝,非洲野犬玛丽,儿童亲密接触区的小雄马阿拉伯王子——它经常溜进普氏野马群,同轻佻的母马在草地上厮混。大象的长鼻上有时会生疱疹;圈养环境下,禽类逆转录病毒和肺结核之类的病症很容易经由人类传染给鹦鹉、大象、猎豹等动物,再传回给人类,特别是在雅安他们的前抗生素时代,这类病毒杀伤力很大,一次比较严重的感染,就可能灭绝一方,人兽均难幸免。因此,一旦发现某种感染性疾病,就要请动物园的专职兽医罗帕廷斯基(Lopatynski)大夫来。他总是身着皮衣,戴一副夹鼻眼镜,头上扣一顶大帽子,上面的长耳罩一飘一飘的,骑着一辆突突喷烟的摩托车赶过来,脸颊被风吹得通红。
除了这些,动物园的每日例会上还会讨论什么呢?(30)动物园的一张老照片中,雅安站在一个很大的尚未挖掘完成的河马圩塘边,塘堤内嵌一根根粗木棍,作为支撑,与轮船龙骨上的支撑肋木属于一个性质。照片背景中有绿地,说明那是夏天,他们必须赶在大地封冻变硬前完成所有的挖掘工作,而波兰的冬天有时从十月就开始了,想必在那段时间的例会上,雅安经常要求工头报告工程进展,紧盯着他不放。例会上肯定还要讨论防盗问题[1],因为珍稀动物的黑市交易很猖獗,动物园日夜都有武装警卫巡逻。
从雅安的很多著作和广播讲话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动物园发展的宏伟愿景。他希望把自己的动物园打造成一个近似于原生栖息地的幻境,在这里天敌们能和睦共处。为了再造这种远古的“止战”幻境,就必须征用大片土地,挖掘、构造纵横交错的壕沟网络,设计精妙的供水排水系统。华沙动物园是华沙社会与文化生活的心脏,雅安有心要在这里建立一座具有世界意义的创新型动物园,他甚至设想过在动物园边上加建一座游乐园。
无论古今,设计动物园都要考虑一些基本因素,比如如何确保动物们的健康和安全,但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把动物们留在园中,因为任何动物园都少不了心灵腿巧的“逃脱大师”。例如,长腿的山羚快如闪电,能一步越过人的头顶,在硬币大小的岩顶上稳稳立足。这种弓背的小型羚羊,虽然体重只有18公斤,却很结实,爆发力强,身子敏捷无比,跳跃时踮着垂向扁平的蹄尖,就像踮着脚尖跳舞的芭蕾舞者。一旦受惊,它们会在围场内狂奔,有时就会越过围栏。与所有的羚羊一样,它们也会垂直起跳。有传言说,1919年,一个缅甸人发明了一种类似的跳跃装置[2] ——弹跳杆,因为他的女儿上学途中会遇到很多水洼。
在一头美洲豹差点越过壕沟从如今的华沙动物园脱逃之后,园长伦比谢夫斯基博士安装了通电围栏,这种电网与波兰农场常用的阻止鹿群偷食庄稼的装置差不多,只不过他的电网是专门定制的,而且要高出很多。(31)雅安那时也可以架设这种电网,想必他也曾结合狮虎区的格局问过价,讨论过可行性。
每日早餐之后,安托尼娜会步行去动物园的办公楼,等待到访的名流贵客,除了负责家务和照顾患病的动物外,她的职责还包括接待国内外的贵宾、政府官员和各路媒体。她是一个出色的导游,会给这些大牌游客讲述动物界的轶事奇闻,有些是她从书上读来的,有些是与雅安聊天时听来的,有些则是她亲身经历的,这些故事总能逗得客人们乐不可支。漫步公园各处,他们可以看到湿地、沙漠、林地、草甸、草原等不同地貌,有些地方浓荫遮蔽,有的地方烈日暴晒。乔木、灌木、小山的位置都经过精心布局,有利于减少寒风对动物们的侵扰。波兰的冬天常常暴风肆虐,能把畜栏顶棚撕成碎片。
她设计的游程始于拉图绍瓦街上的正门,进门就是一条笔直的林荫大道,两侧有不同的动物围场,首先吸引游客的是一个波光粼粼的粉红色池塘——一群火烈鸟在这里昂首阔步,红色的膝盖向后弯曲[3],嘴巴似一个个黑色钱囊。这里的火烈鸟,色彩不像它的野生同类那样“火烈”,因为长期食用甲壳类水生动物,羽毛变成了珊瑚样的粉红色。因为色彩醒目,它们很适合在门口担任迎宾工作,而且叫声粗犷,时而怒吼,时而低哼,时而发出单调的联奏。过了火烈鸟水塘,是一笼一笼来自世界各地的珍禽:有喋喋不休、羽毛艳丽的舶来品,如鹩哥、金刚鹦鹉、秃鹳、丹顶鹤等;也有不少本地“原住民”,如娇小玲珑的花头鸺鹠,体型庞大的雕鸮——它的爪力惊人,能突然俯冲而下,一把抓起一只兔子。
孔雀和小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在园内到处游荡,一旦有人靠近,就会奔跑远遁,仿佛是被身后一波无形的海浪推走的。(32)青草覆盖的一个小山包上,一头雌性猎豹在晒太阳,身边长着斑纹的幼崽在不停地跳跃、摔跤,偶尔会因一旁经过的孔雀或小鹿而分神。周围满是自由活动的猎物,这对于被圈禁在笼中的狼、狮、鬣狗等优秀猎手而言,一定是一种折磨,但这也能保持它们感官的敏锐,激起它们对肉欲的渴望。黑天鹅、鹈鹕等水禽在一个狭长的龙形水塘上空飞翔。林荫道左边有多个开阔的围场,欧洲野牛、羚羊、斑马、鸵鸟、骆驼、犀牛在这里出没。向右看,则可以观赏老虎、狮子和河马。林荫道尽头是一条蜿蜒的石子路,沿着它前行,可以观赏到长颈鹿、爬行动物、大象、猴子、海豹和熊。密林中,小洋楼隐约可见,它位于黑猩猩山的前方,企鹅馆的东边,与禽类馆只有几步之遥,叫声相闻。
动物园的草原动物中包括非洲野犬,一种性情浮躁的长腿犬科动物,它们几乎总在奔跑,没有消停的时候,总爱晃着宽宽的大脑袋,转动着直挺挺的大耳朵,疑惑地嗅来嗅去。它们的拉丁语学名是Canispictus,意为“如画的狗”,能使人想起它们美丽的皮毛,上面散落着黄色、黑色和红色的斑点;然而这个名字没有提示它们凶残的本性和超群的耐力:它们可以一口咬住狂奔的斑马,将之拽翻在地;可以锲而不舍地追逐羚羊,连追几公里不停脚步。全欧洲境内,华沙动物园是最早拥有非洲野犬的动物园,视其为本园的骄傲。尽管在非洲农夫的眼中,它们只是邪恶有害的动物,但在华沙人心目中,它们却是美丽的明星,每一只身上都有独一无二的花纹,总会引得一大群游客驻足观赏。华沙动物园也是最早饲养细纹斑马的欧洲动物园,它原产于非洲东部的阿比西尼亚[4],初看起来与普通斑马无异,细看就会发现,它们个子较高,条纹更密,身上狭长的条纹是垂直的,腿部的条纹却为横向分布,一条一条,直到蹄部。
当然还有图钦卡(Tuzinka),一头胎毛还未褪尽的小象,是全世界在圈养环境下出生的第十二头象,因此被取了这个名字——在波兰语中,tuzin是“一打”之意。(33)它的母亲卡西娅生产时,是安托尼娜为它接生的,那是四月的一个凉夜,凌晨三点半。在日记中,她把图钦卡描述成一个巨大的包裹,是她见过的体型最庞大的宝宝,重达110公斤。它身高足有90多厘米,满身黑色的茸毛,长着一对蓝眼睛,两只大耳朵呈三色堇花瓣状,尾巴相对身体而言显得过长——一个摇摇晃晃、一脸困惑的新生儿就这样坠入了闹哄哄、乱糟糟的生命感官集市。它的蓝眼睛中闪过的惊讶,与安托尼娜在其他新生动物眼中见到的一模一样,愣愣的,很着迷又很困惑于周遭的光亮和嘈杂。
吃奶时,图钦卡站在母亲的身下,曲着后膝,柔软的嘴部努力往前伸着、往上拱着。它的眼神显示出:此时此刻,除了温暖的乳汁和母亲令人心安的心跳,一切都不存在了。摄于1937年的一张照片抓拍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用这张照片制成的黑白明信片成了抢手的纪念品,同样抢手的还有一个小象布偶。在一些老照片中可以看到,兴奋的游客伸手招呼图钦卡和它的母亲,这位母亲也向游客伸鼻回应,鼻子越过竖着铁桩的狭窄的围场壕沟。对于不善跳跃的大象来说,深度和宽度均为1.8米(底部更窄)的壕沟就足以阻止它们脱逃,只要它们想不到用泥土填平壕沟,然后涉水而过——有记载说确实有一些大象曾这样做过。
动物们的味道构成了动物园的“嗅觉景观”,有些动物的味道比较“委婉”,有些则一闻就令人作呕。特别是鬣狗,每到一处都要留下气味标记,它们会把肛窝的底囊翻出体外,排出一摊臭气熏天的糊状物,业内戏称其为“鬣狗黄油”。这气味历时一个月左右才会消散,能起到“广而告之”、宣示主权的作用。(34)一头成熟的雄性鬣狗,每年大约要“创作”150个此类作品。河马宣示主权的方式是一边排泄,一边用尾巴把自己的粪便甩得到处都是。雄性麝牛习惯把尿液往自己身上淋。海狮的齿缝间卡着大量的腐烂食品,臭气可以传至约一米开外。长着黑色羽毛却不会飞的鸮鹦鹉,有着惊人的白色眼睛和橙红色的喙[5],闻起来就像一只陈年的竖笛匣。公象双眼附近各有一个小小的腺体,一到交配季节,就会滴滴答答地分泌出带有浓烈甜香的体液。长着羽冠的小海雀,羽毛有橘子味,特别是在繁殖季节,求爱的小海雀会把长喙戳进对方气味刺鼻的颈羽中。与它们的鸣叫一样,所有动物发送的气味密电码都有各自的显著特征,不久之后,安托尼娜就学会了破译其中的信息——有的是威胁,有的是邀请,有的是在发布新闻。
安托尼娜深信,人类需要与自身的动物天性产生更深层的共鸣,但与此同时,动物也“渴望人类的陪伴,享受人类的关爱”,这种向往是双向的、相互激发的。每当她“灵魂出窍”,想象着自己进入无我的“动物境界”时,人类的世界——那个喜好炫耀武力、冲突不断,仿佛突然间失去了父母管束的世界——就被她挡在了外面。她常与猞猁宝宝追逐嬉戏,与它们一起在地上翻滚,用手直接给它们喂食,享受它们刺拉拉、热乎乎的舌头舔舐她手指的感觉,任由它们的小爪子反复揉捏自己的皮肤;此时此刻,文明与野蛮之间的界限进一步模糊,帮助她在自己与动物园之间建立起一条纽带,在她笔下,这是一条“永恒的”纽带。
动物园也为安托尼娜提供了一座生态保护的布道坛,她像个四处奔走的牧师,在维斯瓦河畔谒见众神,传布福音,给游客们搭建通向自然的心桥。但要迈上这座无形桥,他们先得穿越河上那座形如兽笼的有形桥,进入到华沙城比较“蒙昧野蛮”的一侧。(35)她给人们讲述妙趣横生的动物故事,关于她的猞猁,关于其他动物。听着听着,地球上那个广袤的绿色朦胧世界在人们心中逐渐具象化,化为一张脸、一个动机,或是一个有名有姓的存在。她和雅安还经常邀请导演们以动物园为舞台,举办电影、音乐、戏剧活动;他们慷慨地出借动物,让它们在各类演出中扮演角色,其中,幼狮是人气最旺的明星。“我们的动物园生机勃勃,”她这样写道,“我们有很多游客:青少年、动物爱好者,也有普通的游客。我们有很多合作伙伴:国内外的大学、波兰政府的卫生部,甚至还有波兰美术学院。”动物园独特的“装饰艺术”派风格的海报就出自当地画家之手。雅宾斯基夫妇邀请各流派的艺术家进入动物园,让他们尽情展开想象。
[1] 例会上肯定还要讨论防盗问题:几年前,窃贼闯入华沙动物园的禽类馆,偷走了多种猫头鹰、一只渡鸦和一只美洲秃鹫,园方认为他们抓猫头鹰和渡鸦是为了混淆视听,真正的目标只是秃鹫,因为此前秃鹫的黑市价格飙升。还有一次,一只小企鹅也被人偷走。动物园内也常发生诱拐动物的事件,主谋者多为动物饲养者或实验室,有时也有个人收藏家。其中比较轰动的一次,杜伊斯堡动物园失窃的一只美丽的凤头鹦鹉,后来在一对夫妇的公寓里被发现,但已经成了标本,这对夫妇称,这是某人赠送的结婚周年礼物。
[2] 一个缅甸人发明了一种类似的跳跃装置:上世纪20年代风靡一时的弹跳杆,实际上是美国人乔治·汉斯伯格(George Hansburg)申请的专利。
[3] 红色的膝盖向后弯曲:火烈鸟的膝盖看起来是向后突出的,但那其实是它们的脚踝。它们真正的膝盖在上面,隐藏在羽毛里。
[4] 阿比西尼亚(Abyssina),埃塞俄比亚的旧称。——编注
[5] 鸮鹦鹉是唯一不会飞的鹦鹉,但体貌特征为绿色、黑眼、浅蓝绿嘴,和作者描述不符。原文“kākāpō”为毛利语中鸮鹦鹉的名字,此处作者或指另一种鸟。——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