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唐卷

《支遁集》二卷，釋支遁撰

支遁（314—366），字道林，世稱支公、林公、支硎，俗姓關。陳留（今河南開封市）人，一説河東林慮（今河南林州市）人。幼有神理，聰明秀徹，隨家流寓江南。年二十五出家，或説其學於支謙，投迹於京城白馬寺、吴地支山寺、會稽靈嘉寺、剡地沃洲小嶺、石城山棲光寺、京城東安寺、余姚隖中。談玄論理，悟道講學，太原王濛甚重之，一時名士王羲之、孫綽、王洽、謝安、郗超等皆與其著塵外之狎，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道林精通般若學，以即色義釋《莊子》“逍遥義”，著有《即色遊玄論》《聖不辨知論》《道行旨歸》《學道誡》《大小品對比要鈔》《逍遥論》等。又才藻奇拔，言有深致，所著詩文，高懷興朗，音暢自然，有《支遁集》傳世。生平未見碑傳。梁慧皎《高僧傳》卷四有其傳記。

支遁詩集，《隋書·經籍志》著録“晋沙門支遁集八卷”，並云：“梁十三卷。”《舊唐書》《新唐書》並録爲十卷。宋代公私書志則未見著録，蓋宋時已失傳。惟宋釋元照《南山律師撰集録》著録有“廬山遠大師文集十一卷”“支道林集十卷”等，或鈔掇前代書志而成，未必親見其書。現存《支遁集》乃明人掇拾他家文獻輯録而成，存本甚夥。據王京洲考察，自明以來，所傳鈔本、刊本即有十五種之多[1]。最早者乃明嘉靖乙未（1535）七檜山房鈔本，又稱五川居士本，分上、下兩卷。據是書末莫棠跋云：“此明嘉靖中吴郡楊儀鈔本，光緒辛亥得於蘇州。頃又獲嘉慶十年潘奕隽序支硎山僧寒石刻本，蓋即從此本轉寫者。阮氏進本乃據汲古舊鈔，篇目相同。近人有藏葉石君鈔本者，亦據此本校過。然則此蓋吴下最古最著之鈔本也。”筆者未見此本，具體可參看沈津《書城挹翠録》。而最早之刻本乃嘉靖十九年（1540）皇甫涍輯刻之《支道林集》，不分卷。餘者尚有馮彦淵鈔本、汲古閣鈔本、支硎山寺刊本、吴家騆刻本、葉奕鈔本、葉石君鈔本、劉喜海鈔本、潘錫恩刻本、周星詒題識本、馬鍾琇校本等，分藏於各地圖書館，多爲精鈔、精刻珍本。張富春以爲，“明人輯本以鈔本或刊本形式流布，並形成兩個系統：一爲二卷本《支遁集》，以都穆藏明鈔本爲早，稍後有楊儀七檜山房嘉靖乙未鈔本，楊鈔本爲其後明代諸鈔本和清代諸刻本的祖本；二爲一卷本《支道林集》，以嘉靖十九年皇甫涍輯刊本爲早，明末吴家騆將皇甫涍輯《支道林集》與史玄輯《支道林外集》合刻”[2]。

所見則有五種版本：一爲國家圖書館藏皇甫涍嘉靖十九年刊本，二爲國家圖書館藏明鈔本，三爲南京圖書館藏吴家騆刻本，四爲天津圖書館藏清嘉慶十年（1805）刻本，五爲《叢書集成續編》第98册影印邵武徐氏刊本。

1.《支道林集》一卷，一册，皇甫涍嘉靖十九年（1540）刊本。見存於國家圖書館。卷端題“支道林集”。内鈐“萸山珍本”“鐵琴銅劍樓”“□□□□城家”“西溪草堂藏書之印”“李流芳印”“涵仲”“西溪小隱”“席鑒之印”“席氏玉照”“樸學齋”“□□沈□之印”“素君”“臣理之印”“雨樓”等印。半頁9行，行16字，左右雙邊，白口，單魚尾，版心鎸“道林集”及頁碼。正文前有皇甫涍序，其稱：“庚子之秋，予既淹迹魏墟，旋邁江渚，徜徉西山，乃眷考卜，頗悦幽人之辭而玩焉。往歲獲覯支篇，時復興詠，自得於懷，並拾遺文，附爲一集，刊示同好，用寄遐想，尤有以窺作者之用心。”“庚子”爲嘉靖十九年（1540），則此本當刊於是年。皇甫涍，字子安，號少玄，長洲人。蘇州府諸生，嘉靖十一年（1532）進士。正文前有目録，收古詩8題18首：《四月八日贊佛詩四首》《五月長齋詩》《八關齋詩三首》《詠懷詩五首》《述懷詩二首》《詠大德詩》《詠禪思道人》《詠山居》；雜文16篇：《座右銘》《釋迦文佛像贊》《阿彌陀佛像贊》《文殊師利贊》《善思菩薩贊》《法作菩薩不二入菩薩贊》《閈首菩薩贊》《善宿菩薩贊》《善多菩薩贊》《首立菩薩贊》《月光童子贊》《還東山上書》《與桓玄論州符求沙門名籍書》等。

2.《支遁集》二卷，一册，明鈔本。見存於國家圖書館。目録頁鈐有“范承謨印”“謙牧堂藏書記”“東邵術存書室珍藏”“知十印”“徐□□印”等印，知此本曾經范承謨、納蘭揆叙、山東聊城楊氏海源閣等遞藏。卷端題“支遁集”/“東晋沃州山沙門支道林”。半頁9行，行20字，有界欄，左右雙邊，中縫題有書名、頁碼。每頁左上角有“馮氏家藏”四字。第四頁有眉批，提示鈔寫格式及工拙，如第四頁b第5行提示“‘策杖’二字不必偏寫”。此本實爲馮彦淵鈔本，原本現館藏於台灣圖書館，國家圖書館所藏實爲復印本，闕“清順治四年馮武手校並跋”一頁[3]。此本卷上收詩9題18首，爲《詠懷詩五首》《述懷詩二首》《土山會集詩三首（并序）》《詠利城山居》《詠禪思道人（并序）》《四月八日贊佛詩》《詠八日詩三首》《五月長齋詩》《詠大德詩》，卷下收文，爲《上皇帝書》《座右銘》《釋迦大佛像贊（并序）》《阿彌陀佛像贊（并序）》《諸菩薩贊十一首》。略異於皇甫涍本，少《與桓玄論州符求沙門名籍書》。張富春以爲，《與桓玄論州符求沙門名籍書》出自《弘明集》卷一二，首曰“隆安三年四月五日”即西元三九九年五月二十五日，與《高僧傳》所載支遁卒於“太和元年閏四月四日”即西元三六六年五月二十九日相抵牾，故此本及後來二卷本《支遁集》未予收録[4]。

3.《支道林集》一卷、《支道林外集》一卷，明末吴家騆刻本。見存於南京圖書館，《續修四庫全書》第1304册據此影印。卷端題“支道林集”/“長洲皇甫涍子安編”/“吴江史玄弱翁校”。每半頁9行，行20字，白口，四周單邊，單黑魚尾，版心上鎸“支道林集”，正文首頁版心下鎸“長洲周明徵書”。正文前録有皇甫涍序。吴家騆印本，實依據皇甫涍本而印行。

《支道林外集》一卷，卷端題“支道林外集”/“吴郡史玄弱翁輯”/“新安吴家騆龍媒校”。前有史玄小序。輯録《世説》（四十則）、《高逸沙門傳》（節略）、《晋書》（二則）、《世説注》（二則）、《吴地記》（一則）、《吴郡疏》（一則）等載及支遁事迹之文獻，所引事迹多加按語；又輯有支遁《逍遥論》及《謝安與支道林書》《王珣法師墓下詩序》文三篇。卷末附有吴家騆撰《讀支道林外集後》云：“《支公集》始於子安，外集則余友弱翁編輯。余請刊布，以鼓風流者也。晋世清談，宗尚簡要。弱翁至性鯁亮，於書無所不敦，而寄情幽勝，政使人人自遠。詩云：‘我思古人，實獲我心。’余於弱翁差藉此兩言寫照矣。新安吴家騆龍媒跋。”

4.《支遁集》二卷，一册，清嘉慶十年（1805）刻本。見存於天津圖書館。内鈐“漫叟”“免□”諸印。卷端題“支遁集”/“東晋沃洲山沙門支道林”。每半頁10行，行18字，左右雙邊，白口，單魚尾，版心上端鎸有“七檜山房”四字，正文末題“夏天培刊”。夏天培乃嘉慶間著名刻工，嘗手刻黄丕烈《百宋一廛賦》及古倪園沈氏刻《梅花喜神譜》，後者鎸有“僑吴七十老人魏塘夏天培鎸”。此本卷首有嘉慶十年（1805）潘奕隽序，略云：

支遁，字道林，姓關氏，東晋時陳留人，或云河東林慮人。太原王濛甚重之，曰“造微之功，不减輔嗣”。與謝安、王洽、郗超、孫綽等相友善。郗嘗謂林法師神理所通，玄拔獨悟，數百年來紹明大道，令真理不絶，一人而已。注莊子《逍遥篇》，衆咸歎伏。來吴中立支山寺。今支硎山有放鶴亭，相傳爲道林放鶴處也。後投迹剡山，以晋太和元年閏四月四日終於所住余姚隖中，春秋五十有三。梁會稽沙門慧皎輯《高僧傳》云：“遁所著文翰集有十卷，盛行於世。”今時海内藏書家，當必有全本，而吴中未見有存者。此二卷爲明嘉靖中禮部員外郎吴郡楊儀藏本，支硎山麓吾與庵僧寒石鈔付剞劂，請序於余……道林爲釋氏所宗，今讀所著，大抵脱塵滓，尚玄同，與老莊無異。其所云：“常無爲而天下歸宗，執大象而天下自往。”皆老氏之旨也。其《詠懷》云“涉《老》咍雙玄，披《莊》玩太初”“俯欣質文蔚，仰悲二匠徂”，則其所得固已自言之矣。寒石寄迹沙門，頤情風雅，所爲詩亦翛然有出塵之致，宜其於支公嚮往，不能已也。集分上、下二卷，計詩十八首，書一通，銘、贊十四首。案《高僧傳》，遁所著尚有《釋矇論》《即色遊玄論》《聖不辨智論》《道行旨歸》《道誡》等篇，俱未入録，今亦無所採輯云。嘉慶十年歲次乙丑七月，吴郡潘奕隽撰。

奕隽（1740—1830），字守愚，號榕皋，又號水雲漫士、三松居士，晚號三松老人，著名書畫家、藏書家。與黄丕烈、袁廷檮優遊林下，賞書品畫。書法楷、篆、隸俱工，善畫山水。其子潘世璜，孫潘遵祁，重孫潘介祉，後裔潘祖蔭、潘承厚、潘承弼等均爲藏書名家，室名曰“三松堂”，輯有《三松堂書目》二册。據潘氏序言，此本實支硎山僧寒石刻本，其底本乃七檜山房鈔本。王京洲以爲僧寒石刻本“在香港及民間仍有收藏”，實際上天津圖書館亦藏有此一部，只不過館藏著録爲“嘉慶十年刻本”而已。

此本後又附有嘉慶十年（1805）陳鱣所撰《吾與庵記》，内中述及僧寒石生平：“方外友寒石長老，澈優婆之密諦，現金粟之後身，眉象火珠，手印網縵。衲衣無垢，輕携鷲嶺晴雲；松麈驅塵，匀滴鷄園曉露。識禪真之初地，華頂峰寒；悟玄奥於蒼旻，赤城霞爛。由其遊心蓮畍，托足琳宫，夙緣秉彝之誠，遂得無生之旨耳。即其在吾杭也，希蹤南磵，悟道雲棲，山光繞佛髻以長青，潭影並禪心而俱浄。已而聊爲行脚，歷遍吴頭，擔簦茂苑城隅，卓錫天寧方丈。聳崔巍寶刹，布延袤雕甍。雲虬畫飛，杧栭式焕，鐵鳳高舉，金碧交輝。梵笑宣而衆庶群瞻，金鐸鳴而諸天共仰。有聲即應，隨感乃通，詎非轉普濟之祥輪，然廣照之法炬也哉……因小憩於支硎，結一庵曰吾與。”按，僧寒石名古風，字澄谷，晚號獨樹老人，有《倚杖吟初稿》《續稿》若干卷存世。嘉慶刻本所收詩文篇目與明鈔本略同。

5.《支遁集》一卷《補遺》一卷，邵武徐氏刊本。《叢書集成續編》集部第98册據之影印。書前牌記稱“光緒甲申（1884）春三月，邵武徐氏開雕”。卷端題“支遁集”/“東晋沃州山沙門支道林撰”/“邵武徐榦小勿刊”。有目録。每半頁9行，行22字，白口，左右雙邊，單魚尾，版心鎸刻書名、卷數、頁碼，及“邵武徐氏刊”五字。正文前鈔録阮元撰《四庫未收書目提要》“支遁集提要”，復移録慧皎《高僧傳》中《支遁傳》，書後有葉弈跋。葉氏稱：“崇禎己巳得是集於曹生，舅氏爲余録就。八月三日晚，李涵冲偕余對勘一過。原本乃嘉靖乙未七檜山房鈔，爲景陽主人舊籍，五川居士校，各有印記。五川居士氏楊，諱儀，字夢羽，禮部員外郎。”又有光緒十年甲申（1884）徐榦題識：“支公所著文翰十卷，久佚弗傳，乾隆時修《四庫全書》亦無支集。儀徵阮相國得毛扆汲古閣鈔本，始以進呈廣内。聞蘇州支硎山寺亦嘗刊板，顧流傳未廣，余求之數年，不可得。寺經兵燹，板亦久毁。歸安陸氏藏有崇禎間鈔本，因輾轉寫得之。余惟古書日微，况支公清標高詣，名流推挹，其文章誠可寶貴，方謀壽梨棗。適吴縣蔣君敬臣同官浙垣，見示所輯《補遺》一卷，皆集外文，遂並付諸梓。蔣君名清翊，澹於榮利，以著述自娱，所注《王勃集》二十卷，援引該博，最爲學者所重，此特其片甲耳。”此本所據底本爲明末鈔本，而所補遺之作，則全據蔣清翊輯録，計有《與高驪道人書》《與桓太尉論州符求沙門名籍書》《大小品對比要鈔序》《天台山銘序》《文殊像贊》《竺法護像贊》《于法蘭像贊》《于道邃像贊》《逍遥論》《即色論妙觀章》《失題詩》。所輯之作，皆一一標明出處。《補遺》卷末又附有蔣清翊題識，稱：“余家藏明人鈔本，尾有‘都穆藏書’朱印，僅二卷，凡詩文三十二首，似出後人鈔輯。讀揅經室《四庫未收書目提要》，又校吾郡支硎山寺刊本，其卷目皆與家藏本相符，知支公集存世者只有此本。余病其尚多遺漏，需次多暇，廣加蒐輯，得集外文十首，爲書二、序二、贊四、論二及零詩句，編爲《支遁集補遺》一卷。”

支遁理趣符《老》《莊》，風神類談客，乃外來佛教文化與本土文化相共塑之高僧。其精通般若之學，主張“色不自有，雖色而空，故曰色即爲空，色復異空”。又善援佛釋玄，引玄談佛，左右逢源，造微入幾。支遁駐錫白馬寺，嘗與劉系之等談《莊子》逍遥義。支遁曰：“不然，夫桀、蹠以殘害爲性，若適性爲得者，彼亦逍遥矣。”爲是退而注《逍遥篇》，以即色義釋《莊子》逍遥義，以爲至人者不惟適天地之性，亦無執無著，“通覽群妙，凝神玄冥，靈虚回應，感通無方”，故而至“無待”“無己”之境。此義一出，群儒舊學，莫不歎伏。支遁至剡，王羲之迎之。既至，羲之謂曰：“《逍遥篇》可聞乎？”支遁乃作數千言，標揭新理，才藻警絶，羲之遂披襟解帶，留連不能去。支遁風神俊逸，揮麈清談，捷機敏識，漁弋山水，領握一時玄標，所傳“支遁相馬”“支遁放鶴”“買山歸隱”諸逸事，爲世人所欣羡。支遁才藻警絶，清詞麗句，亦比肩當時名士，所撰詩偈，名理精微，辭藻映發，音聲朗暢，如《詠懷詩五首》其二：“端坐鄰孤影，眇罔玄思劬。偃蹇收神轡，領略綜名書。涉《老》咍雙玄，披《莊》玩太初。詠發清風集，觸思皆恬愉。俯欣質文蔚，仰悲二匠徂。蕭蕭柱下回，寂寂蒙邑虚。廓矣千載事，消液歸空無。無矣復何傷，萬殊歸一途。”其俯仰太玄，徹悟名理，真令人想其風神，思接千古。又如《八關齋詩三首》其三謂：“靖一潛蓬廬，愔愔詠初九。廣漠排林篠，流飆灑隙牖。從容遐想逸，採藥登崇阜。崎嶇升千尋，蕭條臨萬畝。望山樂榮松，瞻澤哀素柳。解帶長陵坡，婆娑清川右。泠風解煩懷，寒泉濯温手。寥寥神氣暢，欽若盤春藪。達度冥三才，恍惚喪神偶。遊觀同隱丘，愧無連化肘。”光音朗暢，情隨境遷，實開謝靈運山水詩之先聲。沈曾植稱：“支公模山範水，固已華妙絶倫；謝公卒章，多托玄思，風流祖述，正自一時。”[5]支遁與同時之慧遠，同爲中土釋子自撰别集之先者，余嘉錫嘗謂：“支遁始有贊佛、詠懷諸詩，慧遠遂撰念佛三昧之集。”[6]孫昌武則稱其爲“袈裟下的文人”[7]。然支遁與慧遠，實以佛學修爲著稱於世，援筆作文固其餘事，非後世鏤心雕肝、刻勵詩文者所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