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文本图像渊源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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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拉奥孔》时代的文学研究路径

高建平

王怀义又有一本新书即将出版了,可喜可贺。记得前几年,给他写过一本关于神话的书的评论。这本书谈《红楼梦》,与那本书不一样,但承继了那本书的做法:用细密的功夫考证虚幻的故事。神话考证是如此,《红楼梦》的考证也是如此。

记得此前曾与一位朋友讨论过关于林黛玉是从扬州的哪个码头上船北上的事。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依仗着对扬州历史地理的熟悉,我一口气说出三个可能的码头,还说出分别应经过哪些街,哪些路,这些路原来叫什么名字。我向来不研究红学,终于有了向研究红学的朋友炫耀一得之见的机会。等读了怀义的这本书,才知道一部《红楼梦》,其中要考证的太多了。《红楼梦》提到的任意一幅画,或者一句诗,都可说出来龙去脉,带出一串知识。

有一句著名的评语,说《红楼梦》是百科全书。这句话是对是错,其实也看如何去读。至少可以说,这是一本可以读成百科全书的书。鲁迅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鲁迅以后,读法更有大发展。有人将之当历史来读,要反封建专制;有人从中看世态人情,寻找其中人的行动的合理性。更多的人从中研究诗词、戏曲、建筑、造园、服装、烹调……在这林林总总的读法中,怀义选择的是图像和绘画。经过他的考证,我们惊喜地发现,一部《红楼梦》,处处与绘画有关,可由此研究中国画史,丰富我们对明清画学,甚至中西绘画交流史的了解;同时,画史的知识也有助于我们读《红楼梦》。

从图画的角度研究《红楼梦》,可分多个方面,多个角度。这本书共有十二章,再加上绪论和结语,共有十四个部分,是一部既很专门,又很厚重的书。为了读这本书,我将书稿放在书包里,在办公室和宿舍间来回背,感受着书的分量。从这种种细密的分析中,我想,可抽取三个方面来说画。

第一是书中所提到的图画。这包括唐寅、仇英等明代著名画家的作品。这些画的真迹,可能曹雪芹看过,甚至他家里就曾有过。还有米芾、李公麟等宋人的画作,在那个绘画展览还没有兴起的时代,曹雪芹能否见到真迹,我不敢肯定。小说中提到,或者是拟托,或是见过仿作。既然《红楼梦》是一部小说,可以真做假来假做真。但书中提到画作,意义在于展示当时人如何“用画”:居室中挂画有什么讲究,客厅挂什么画,卧室挂什么画;所挂之画与居室主人的关系,画如何成为主人性情、趣味、性格的表现;当时人的挂画习俗,挂画主人的选择,小说情节和人物塑造的需要。如此等等,可以做出很多的分析。如果说,文学经典需要细读的话,那么,这里的问题是:也许第一遍是读情节,第二遍是读人物,那么第三遍读什么?第五遍呢?这些都是细读的成果。

第二是大观园作为一幅画。书中写了贾母命惜春作大观园图。中国的园林,原本就受中国山水画观念的影响,是一种摆出来的山水。一幅山水画,绝不是面对真实山水的临摹,而是面对自然风景,受它的启发,构想创造出一个有山有水,摆布有序、有节奏韵律、平衡对称得当的画。山水画成为一个传统,形成一些固定的程式,有一些必不可少的要素。这种山水画传统,反过来影响了造园,使造园要求有山有水,有树有石,亭台楼阁点缀其间,成为一些要素的组合。画园当然也可以这么画,但惜春所作的画,正如这本书所点出的,不是大观园图样,而是大观园中人的行乐图。作者提到了《清明上河图》,这构成了一个范本,要在一个长卷中,画出人的群像。怀义的这本书,就是意在从长卷的角度读这一长篇。

第三是书中的情节具有“如画”性。在西方,“如画”是一种风景画的范畴。我们赞美自然景色时,可以说“风景如画”。这在暗示我们可以从作画的角度,以是否入画的眼光来看风景。同样,读《红楼梦》,我们也可以说“文字如画”,使所写之情之景如在目前。这包括对人的相貌神情、穿着打扮的描写。贾宝玉初见林黛玉,林黛玉初见王熙凤,都有一番形象描写,这些描写有“文字如画”之感。《红楼梦》中有许多著名的场景,宝钗扑蝶、黛玉葬花,等等,这些场景栩栩如生,非常入画。这本书中还多次提到《冬闺集艳图》,也是取场景如画之意。小说固然要写好故事,写好人物,但写出好画面来,也是《红楼梦》这部小说的伟大之处。怀义的这部书在这方面给予了很好的开掘。

这部书的可贵之处,还在于结合绘画史,对曹雪芹的绘画观,做出深入分析。根据一般绘画史,中国绘画在明清时期,文人画占据了上风。从明末董其昌、莫是龙倡导“南宗画”起,著名画家都是文人画家,画风以写意为主。到了曹雪芹所生活的康、雍、乾三代,北有“四王”,南有“四僧八怪”,在画坛占据统治地位。这本书指出,在当时,曹雪芹所代表的,却是另一种风格。这里的叙述融合了重视色彩,强调细密的青绿山水传统;对工匠出身的仇英的重视;对来华天主教传教士服务宫廷,所带来的西方绘画传统的重视;以及清代宫廷,特别是康熙皇帝的喜好所带来的宫廷趣味,等等。这给我们对画史的认识打开了另一扇窗户,显示出由于久远的时间筛选而逐渐丧失的画史的另一条线索。对天主教传教士的引入及其在朝廷的影响,后来的“礼仪之争”最终导致驱逐天主教传教士,他们与中国清代绘画史之间的关系,也是一个值得重视的视角,本书也有所提及。

最后,本书对图画的渊源关系做了细致的考证。读者可能会觉得考证繁琐,这种考证和对多种可能性的展示,正是以实证虚所需要采取的做法。诗有诗史,诗人都是熟读前人的诗,才能有所创新,同样,图有图史,画家作画也要通过学习、仿作,然后才能有所继承,有所创造。积累这方面的材料,展示出这方面的渊源关系,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在莱辛的《拉奥孔》出版后,对图像与文学的区分引起了美学界的高度重视。美学界的关注点大多在“诗”与“画”的区分上。后来有多种研究,承续这一思路。特别是在新媒体高度发展所引发的读图时代,这一“图”与“文”的关系变得愈加复杂交错。怎样从“文”中读出“图”来,这是一个新的追求。本书给出了一个很好的范例。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图”与“文”分开后,还要在其间搭起桥来,这是当代艺术理论的新趋势。

再次祝贺怀义完成了这部大作,也希望读者能喜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