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纯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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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的归乡,只能如此表达。

因为一年前,我和来自世界各地的韩裔被领养人一起在韩国逗留了十天,在返回法国时,我就决定再也不来韩国了。这不仅是因为当其他被领养人通过照片、文件或信件等线索与亲生父母和兄弟姐妹见面时,只有我独自留在住处看着电视或喝着啤酒打发时间,还因为那时的我,陷入比在法国时纯度更高的孤独中——是一种已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如同心圆般无限扩大的孤独。

在法国时,我以为只要去了韩国,我的一部分就可以得到补偿。

我承认亨利和丽莎是很棒的父母。我运气很好,被领养到最合适的家庭,然而我的身份认同感问题,就如同一棵被移植的树木,总会以某种方式呈现出来。比如,我从未像个孩子似的缠着亨利和丽莎索要过什么东西,诸如昂贵的学习用品、汽车旅行、热闹的生日聚会;即便是身体有积食或感冒的症状,我也会乖乖躺在床上,假装睡着;即使受到同班男同学带有种族歧视的性骚扰,我也不会去找人倾诉;外出就餐时,为了挑选比亨利和丽莎的更便宜的食物,我总是仔细查看菜单;为了不让他们被老师叫到学校,给他们添麻烦,我遵守学校所有纪律。我想要的补偿,其实并不是什么奢侈的东西:可以真实流露出那一瞬间的情感;可以直接表达出不喜欢或不满的情绪而无须看别人脸色;可以不用掩饰伤心去询问为什么抛弃我,又为什么没有寻找我……假如能见到亲生母亲或司机师傅,我想做的就是这些。这就是全部。

都是妄想。

这就是明知关于亲生母亲和司机师傅的信息全无或不够,却依然满怀期待所付出的代价。在承认与他们的相遇变得遥不可及之后,我陷入更深的孤独中,孤独的尽头是无助。我既没有去观光或购物,也没有参加主办方举办的制作、分享韩国美食的活动。民间团体工作人员开始对我特别照顾,在我看来,他们的这种担心和关怀,更像是韩国人对海外被领养人特有的一种令人不适的怜悯,于是我更加畏缩起来。如果是这种怜悯的话,感觉仅是做解释就会消耗掉整个人生。在活动快结束时,我几乎一整天都待在住处。午夜时分,走出住处,走在大街上,看着城市的灯光一个个熄灭,这是我当时唯一的乐趣。我喜欢首尔这个"光之城"像打烊一样逐渐黑暗的瞬间。不,我那时屏息守望的可能不是完全的黑暗,而是从便利店、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和闪烁的红绿灯那里发出来的不灭的光芒。夜再深,也总会有那么几栋大厦亮着几盏灯,一眼望去,就像个被套上了满是窟窿的黑色帐篷的发光生物体一样。楼顶的广告屏幕中,播放着美女的特写镜头,她们在无声中绽放如花的笑靥。静谧的灯光在窃窃私语,仿佛在跟我搭话,为了倾听它们的低语,每到午夜时分,我总会偷偷走出住处,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街头。

虽然我没有通过那次活动找到亲人,不过一直记着那时认识的两个被领养人。

一个是和我同住一个房间的丹麦籍女孩秀智。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晚上散完步于凌晨时分回到住处,却发现秀智的床是空的。浴室里传来水流声,我以为她临时出门忘了关水龙头,下意识地打开浴室门,然后惊讶地发现,秀智正穿戴整齐地坐在已有半缸水的浴缸里。她刚满二十岁,是十五名被收养者中年龄最小的,性格十分活泼。来韩国后,她很快就找到了家人,认亲后她几乎每天都跟妈妈和姐姐们见面。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这才抬起头来。可能是水太凉了,她嘴唇发青。我关掉水龙头,给她拿来毛巾和浴袍。过了一会儿,她披着浴袍从浴室里走出来,我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躺到床上,她一躺下就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娓娓道来。她说自己见到了家人,但其实并不开心,只是假装开心而已,感觉一切都是假的……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逛街,我的灵魂却在不知不觉间跟她们分离,冷眼观看在这部以'亲人团聚'为主题的戏剧中进行表演的她们,以及夹在其中的我。总是这样。这并非我所思念的家人。实际上,我以为她们很穷,穷到悲惨的地步。然而见面后发现,她们有房有车,两个姐姐都上过大学,妈妈甚至还养着一条上了年纪的狗。真是无耻!我又没求她把我生下来,生下来后又未经我同意就把我送到遥远的外国,竟还若无其事地养了条狗……她们肯定不知道,我每天都想着用刀子捅她们几十次,践踏她们的尸体,然后抛尸荒野!"

那天,秀智一直抽泣,直到入睡。我在一旁守着,不时抚摸一下她抽动的背。直到天亮她才睡着,像个孩子似的缩成一团,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噩梦,睡觉时紧皱着眉头,轻轻喘着气。我低头注视她良久。

另一个被领养人是美国籍的史蒂夫。他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被领养到美国,比我大十岁左右,韩语只会说几句简单的问候语。个子虽然不高,但肩膀壮实,眼睛炯炯有神,会让人联想到退役的拳击手,不过他其实是个厨师。离开韩国的前一天,我们在住处附近的酒吧里举办了派对,我和史蒂夫并排坐在桌子的最边上。当时在座的被领养人中,没和家人团聚的只有我和史蒂夫。我是因为没找到家人,而史蒂夫是拒绝了与家人团聚。我和他默默地喝着酒,心不在焉地听着其他被领养人喋喋不休地聊着团聚的家人和来韩观光的体会。在聚会快要结束时,史蒂夫用英语问我父母是否在国外。这时就听到坐在桌子中间、同样被领养到美国、和我年龄相仿的埃兹涅大声嚷嚷着被领养是上帝给予自己的最好机会。"不是。"我笑着淡然地回答。"那么,他们在监狱里?""也不是。""难道他们已经死了?""我没确认过,其实我对他们一无所知。"就在我们沉默的间隙,又传来埃兹涅的声音,她高喊着如果亲生父母没把自己送走,现在的她也不会成为一名律师。接着就听到有人表示同意,也有人提出异议。一阵小骚动过后,史蒂夫才开口道:

"我七岁时,被领养到美国明尼苏达州的一个乡村。经过二十多小时的漫长旅程抵达那个家时,发现那里已经有三个继兄弟了。他们也都是被领养来的男孩子,故乡和人种都不尽相同。后来才知道,养父母是为了有种植玉米的劳动力、获得税金减免,才盲目领养孩子的。真是太混账了!一满十八岁我就逃到了城里,为了生活,从打扫建筑到去码头装卸货物,我什么活儿都干过。妈妈——他说了韩语'엄마(umma)'——我虽然很想她,但不知道她的身份证号和地址,也就无从找起,那时也没有经济能力,就这样过了很多年。如今到了这个年纪,几乎都要放弃寻亲了,直到去年我有了孩子。看着孩子,我又有了寻找妈妈的想法,所以参加了这次活动。这次来韩国好不容易找到了妈妈的下落,可是,我的天!竟听说她住在南部城市的一个流浪者收容所里。更糟糕的是,因为她患有精神疾病,根本不记得自己还生了个儿子。四十年后终于找到了妈妈,却没有去看她。我要寻找的妈妈,可能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而是可以跟我道歉说对不起的、情感意义上的妈妈。不,也许我想见的是更深层意义上的妈妈。也就是说,是对抛弃孩子这件事感到羞耻,流着眼泪向我请求原谅的妈妈。我妈妈快要死了,除了我她没有其他孩子,也没有父母和丈夫,可能会孤零零地死去。现在我谁都无法原谅,永远。"

说完这长长的故事,史蒂夫将杯中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望着空杯,他低声补充道:

"You're lucky.(你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