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谈作假与掩饰

掩饰是一种柔弱的策略或智谋；因为要知道何时该讲真话，何时该办实事，强健的心智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孱弱的政治家都善于掩饰。

塔西佗说：“莉维娅[1]糅合了其夫的谋略与其子的掩饰。”这话是说奥古斯都富有谋略，提比略善于掩饰，而当穆西亚努斯[2]鼓动韦斯巴芗举兵反抗韦特利乌斯[3]时，他说：“我们要面对的不是奥古斯都的明察秋毫，也不是提比略的谨慎或诡秘。”从计谋或韬略、掩饰或诡秘的性质来看，它们确实是不同的习惯与才能，应区分开来。如果一个人真能做到洞若观火，能看出哪些事应当公开，哪些事需要保密，哪些事最好半明半暗，而且能做到因人而异、因时而化（这其实就是塔西佗推崇的安身治国的要术），那掩饰反而就成了他的一种障碍；然而如果一个人做不到洞若观火，他就只有故作姿态、讳莫如深了。因为每当一个人遇事不能守经达权、随机应变时，笼统地采取这种万无一失的举措才是上策，就好比眼神不好的人走路时要放慢步调一样。不可否认，自古以来的豪杰行事都光明磊落，都有诚实守信的名声。他们就像训练有素的骏马，知道何时该止步，何时当转弯；而且在他们认为情况确实需要掩饰且确实掩饰了，也会因为他们诚信、坦荡的美名早已远扬，反而不会引人怀疑。

自我掩饰分为3等：上等的掩饰，是守口如瓶，秘而不宣，叫人看不出他是何种人，也看不出他的破绽，抓不住他的把柄；中等的掩饰，是消极掩饰，故意放出烟雾，制造某些假象来混淆人们的判断；下等的掩饰，是积极作假，处心积虑地伪装成他不是的那种人。

说到上等的掩饰，秘而不宣确实是告解神甫应具备的德行；守口如瓶的人无疑会听到很多忏悔，因为谁愿意对一个多嘴多舌的人敞开心扉呢？如果一个人被认为能严守秘密，就会吸引人向他吐露隐私，这就像密闭的空气能吸取开放的空气一样。忏悔时的大胆袒露除了减轻心里的负担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严守秘密的人却因此知道了很多事情。而人们与其说是吐露隐私，不如说是宣泄情愫。简单点说，能严守秘密的人才能知道秘密。况且（实话实说），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的袒露，都是不雅观的，如果人们的举止不肆意张扬，就能增添不少尊严。至于那些爱碎嘴饶舌的人，他们大多愚蠢又轻信。爱谈论自己知道的事情的人，往往也爱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由此可以断定：无论是治国还是修身，保密的习惯都大有裨益。由此可见，一个人的面孔最好不要越俎代庖，去抢舌头的功用，因为一个人的面部表情会泄露他心中所想，这真是一个致命的弱点，它要比人的语言暴露出来的更引人注目、更让人信服。

说到中等的掩饰，施放烟幕，因为掩饰必然与保密形影相随，所以谁要保密，谁就需要作一些掩饰；因为人们十分精明，不可能让一个人持骑墙态度，更不可能既要保密又要不偏不倚。人们一定会向他抛出各种问题来困扰他，引诱他开口说话，刺探他心中的秘密，这样一来，除非他任性地保持沉默，否则一定会在言语中透露出自己的倾向；即使他闭口不言，人们也能从他的沉默中看出一些端倪，就像试探他的口风一样。至于含糊其词、故弄玄虚，那更是坚持不久。所以如果不稍微掩饰一下，谁也无法保守秘密，因此掩饰可以说是保密的裙裾。

说到下等的掩饰、作伪和假冒。我认为除某些重大而罕见的情况外，这种掩饰其实更像是犯罪，而不是谋略。因此，弄虚作假的习惯（这最后一等掩饰）是一种恶行，起因或是生性虚伪，或是天生胆小，要不就是有严重的心理缺陷；因为不得不掩盖这些弱点，就迫使一个人在其他事情上弄虚作假，以免其作假的技艺日益生疏。

作假与掩饰的好处有3个：第一个好处是，麻痹对手，然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因为一个人的意图一旦公开，就等于向反对者发出了警报；第二个好处是，给自己留一条安全的后路，因为如果一个人明确宣扬做某事，他就必须言而有信，一干到底，不然就要接受失败的下场；第三个好处是，更好地洞察他人的意图，因为对于一个开诚布公的人，别人很难表示反对，就索性任他继续说下去，他们就只是在心里放肆放肆。对此西班牙有句话说得精妙：“谎言带来真相。”仿佛作假是发现真相的唯一方法似的。

作假与掩饰的坏处也有3个：第一个坏处是，作假与掩饰的人总是心怀恐惧，这常常妨碍其在做事时一箭中的；第二个坏处是，假象会迷惑许多原本可以和他合作的人，往往使他只能单枪匹马去奋斗；第三个坏处是，作假与掩饰会剥夺一个人立身行事最重要的工具——信任。

因此，人品素质的最佳组合，是要兼备坦诚的美名、保密的习惯、适当的掩饰技巧，以及在无可奈何时有掩饰的能力。

（1625年作。）

注释

[1]莉维娅（前58—29），是古罗马开国皇帝奥古斯都的第三位妻子、皇帝提比略与杜路苏斯的母亲。

[2]穆西亚努斯，是古罗马将领。

[3]韦特利乌斯（15—69），是古罗马皇帝，公元69年在位，不久即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