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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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谈嫉妒

我们都看到,能让人着迷入魔的感情,只有爱和妒。爱和妒都会激起强烈的欲望;都容易唤起种种想像和联想;都容易钻入世人的眼睛,尤其在面对那些本身就容易被爱被妒的对象时,假如真有入魔那种东西的话。《圣经》中称嫉妒为“毒眼”,占星家用“凶象”来称呼不祥的星力,因此人们都承认:嫉妒行为产生时,眼中会闪射一种强烈的光芒。更有甚者,有些人注意得特别仔细,竟然注意到嫉妒的眼睛最能伤害人的时候,恰恰是被嫉妒的人荣耀风光的时候,因为这种荣耀会使嫉妒之火烧得更旺。况且在那种时候,遭嫉妒的人的情绪最溢于言表,因此最容易遭受打击。

不过我们先暂且不谈这些隐微之处(尽管在适当的场合并非不值得探讨),只说说哪些人容易嫉妒人,哪些人容易被人嫉妒,公众的嫉妒与私人的嫉妒又有什么不同。

自身没有德行的人总要嫉妒有德行的人,因为人心的滋养不是靠自身的善,就是靠别人的恶。一个人缺乏善,必然要吞食恶;于是无法达到他人德行境界的人必然要贬低别人以获取自己心灵的平衡。

爱管闲事和包打听的人往往有很强的嫉妒心,因为了解别人的事情绝不是因为这些麻烦关系到自己的利益,而是在窥探别人的祸福中获得了一种看戏般的乐趣。一个只关注自身事务的人是没有理由去嫉妒的,因为嫉妒这种情绪生性爱游荡,喜欢在街头闲逛,不愿待坐家中:“好事之徒必定不怀好意。”

出身高贵的人总是会嫉妒崛起的新人,因为双方的距离在缩短。这就像视觉上的错觉一样,看到别人在前进时,他们总感觉自己在后退。

残疾人、宦官、老人和私生子都很爱嫉妒,因为他们自身存在无法弥补的缺陷,只会千方百计地给他人制造缺陷,除非拥有这些缺陷的人具有无与伦比的英雄气概,因为这种人能把自己的先天缺陷转化为荣耀,人们就会说,“那个宦官,那个瘸子,居然有这样大的丰功伟业”,正如宦官纳尔塞斯和瘸子阿格西劳斯、帖木儿[1]那样成为一种奇迹般的荣耀。

大灾大难后东山再起的人也很爱嫉妒,因为他们跟愤世嫉俗的人一样,认为伤害别人才能抵偿自己所受的苦难。

由于爱慕虚荣、事事都想夺得头筹的人总是爱嫉妒,因为他们绝不会缺少嫉妒的对象,在某些事情上,总有很多人可能胜过他们。罗马皇帝哈德良就是这种人,因为他本人擅长诗画和工艺,因此对其他的诗人、画家和能工巧匠都嫉妒得要命。

最后再说说近亲、同事和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们在看到与自己情况差不多的人高升时也容易嫉妒。因为同辈的高升就等于是在指着他们的鼻子责备他们不够努力,而且这种情况他们难免要屡屡想起,同样也更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而旁人对这种高升的扬传总是进一步刺激嫉妒。该隐对弟弟亚伯的嫉妒更为卑鄙和恶毒,因为亚伯的贡物被悦纳时没有他人看见。关于容易嫉妒的人就暂且说这么多。

下面来谈谈或多或少被嫉妒的人。首先是优点突出的人,他们地位越高,被嫉妒的可能就越小,因为他们的好运似乎是他们应得的报偿。没有人嫉妒应得的报偿,人们只嫉妒过于丰富的奖赏和过于慷慨的馈赠。何况,嫉妒往往在人们相互攀比时产生,没有攀比就没有嫉妒;因此国王总是被国王嫉妒。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卑微的小人物初次露脸的时候最招人嫉妒,尔后遭受的嫉妒就会逐渐减少。相反,功名显赫的人好运不断,最受嫉妒,因为时间久了,虽然他们的德行不减,但光彩已不复当初耀眼,因为后起之秀已使它黯然失色。

很少有人会嫉妒王公贵族的高升,因为按照他们的出身,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况且他们的幸运似乎已经达到了极致。嫉妒就好像阳光,照射在堤岸或拔地而起的陡壁上,似乎要比照射在平地上热,与此同理,循序渐进升迁的人比平步青云的人遭受的嫉妒要少。

人们不会嫉妒那些经历过大苦大难、千忧万险才获得荣耀的人,因为人们觉得他们的荣耀来之不易,有时候还会怜悯他们,而怜悯可谓治愈妒病的良药。因此你会发现,那些老谋深算的政治家,总是在功成名就时嗟叹他们的生活多么艰苦,一个劲地倾诉他们的内心有多么苦楚,这并不是他们的真实感受,仅仅是为了减少别人的嫉妒罢了。不过,人们可以理解那种听命行事的辛劳,而不能理解好大喜功、无事找事的苦楚,因为对事务毫无必要、野心勃勃地大包大揽的行为最能助长妒火。对大人物来说,消除嫉妒的最佳方法,就是给予下属充分的权利和应有的地位,这样才能在他和嫉妒之间树起层层屏障。

人们最喜欢嫉妒那些大红大紫而又盛气凌人的人,因为他们不大肆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就觉得难受,他们要么言语放肆张扬,要么做事争强好胜。而聪明人却宁肯自己吃点亏,让给嫉妒者一点好处,有时候故意在关系不大的事情上让对手占上风。然而,如果一个人身居高位但为人平易近人、行事坦荡(绝对不能傲慢虚荣),就要比行事狡诈者遭受的嫉妒少。因为行事狡诈意味着他在极力否认自己的幸运,他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有资格领受这样的幸运,这当然会招来别人的嫉妒。

本文一开始就说,嫉妒多少有些像巫术,所以根治嫉妒也要使用根治巫术的手段,也就是人们所谓的“驱除邪气”,使之转嫁到别人身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一些明智的大人物总是找别人替他出台露面,就把本来该自己承受的嫉妒转嫁到他人身上;转嫁的对象可以是侍从、仆人,也可以是同事、同僚,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而总有一些莽撞好事之徒代人受过,这些人为了获得权势,甘愿付出任何代价。

现在说说公众的嫉妒。公众的嫉妒还有一点好处,而私人的嫉妒却一无可取。因为公妒就像是一种陶片放逐法[2],可避免一些位高者专权;因此公众的嫉妒也是对大人物的一种约束,使他们不敢任性妄为。

拉丁文叫作“invidia”的嫉妒,现在被称作“不满情绪”,这点我们将在谈及“叛乱”时再说。对国家来说,公众的嫉妒是一种疾病,就像传染病一样,传染病侵犯健全的身体并使之败坏,嫉妒一旦侵入一个国家,就算是最合理的国家行为也要遭到诋毁,把它们搞得臭气熏天,就算为此兼施一些笼络民心的措施也无济于事,因为这正好说明当局的软弱无能、害怕嫉妒,而使得结果更坏,就像传染病那样,你越是害怕它们,就越是赶不走它们。

这种公众的嫉妒似乎专攻大官重臣,而不针对君王和国家。然而这是一条铁定的规律:如果某位重臣因为很小的过失而招致严重的嫉妒,或是一国的全体重臣都遭受了公众的嫉妒,那么这种嫉妒(虽然隐而不露)实际上针对的是国家本身。对于公众的嫉妒或公众的愤怒以及它和私人嫉妒的区别,我们就暂且说这么多,而私人的嫉妒在前文已有谈及。

最后,我再就嫉妒的感情说几句:在人类所有的感情中,嫉妒是最缠磨不休的感情,因为别的感情是视场合偶尔出现的;因此古语说得好:“嫉妒从不休假。”因为它总是不停地在某些人的心上兴风作浪。人们还注意到爱情和嫉妒都能让人憔悴,而其它感情则没有这种影响,因为它们做不到缠绵不绝。嫉妒也是最恶劣、最堕落的一种感情,因此它是魔鬼的固有特征。魔鬼就是那个“趁黑夜在麦田里撒播稗子的嫉妒者”,因为嫉妒总是暗施诡计,偷偷损害麦子这类的好东西。

(1625年作。)

注释

[1]纳尔塞斯(480—574)本是拜占庭国的一个宦官,后成为战功卓著的将军。阿格西劳斯(前444—前360)是斯巴达的国王,有“瘸腿国王”之称。帖木儿(1336—1405)骁勇善战,建立了帖木儿帝国。

[2]陶片放逐法是古希腊雅典政治家克里斯提尼于公元前510年左右创立的一项政治制度,让雅典公民在陶片上写上那些不受欢迎以及极具社会威望、广受欢迎、最可能成为僭主的人的名字,并通过投票表决,将企图威胁雅典民主制度的政治人物予以政治放逐,约公元前487年首次付诸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