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沙的人(“创新报国70年”大型报告文学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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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独行侠

一、初见

这一年,兰州沙漠所招收了3名研究生。朱震达的名下,只有王涛一人。就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朱震达对王涛寄予了厚望,希望弟子能传承他的衣钵,在沙漠与沙漠化研究领域有所作为。严师出高徒,在对王涛爱护之余,该批评时,他也绝不客气。

在中国科学院读硕士研究生,学习氛围与大学不同。学生在导师的指导下,基本上以独立自学为主,师生之间的关系更像是同事。相比大学,沙漠所的学习条件好了很多。别的不说,单是所里给王涛配备的用来学习外语的录音机,就已经是当时最好的品牌,双声道,能放进两盒磁带,使用起来效果非常好,让他很是惊喜。王涛喜欢情调和氛围,沙漠所里的学习状态是低调的、内敛的,他觉得不过瘾,于是经常去兰州大学的图书馆或者文科楼大教室蹭课,感受那里的学习氛围,以激发自己的学习热情。如此这般,他在沙漠所的日子过得既紧张又充实。

学习条件的改善,让王涛很是欣喜。

然而,进入研究生学习的第二年,面对熟悉的环境,他已经习惯了一切,惊喜感悄然离去,一些让人心烦的事儿开始影响他的心绪。

小时候在外婆家的经历,使王涛养成了喜静不喜闹的性格,且很爱干净,甚至有些小洁癖,往人群一站,不用开口说话,一股浓浓的书生气便洋溢出来。这本没什么,倘若王涛不选择沙漠学,不从事沙漠与沙漠化的研究,他的这一脾气性格,或许还是优点。

现实却不能用“或许”来解决问题。

沙漠所给研究生们安排的是两人一间宿舍。最初,因为一切还都新鲜,王涛没怎么在意这件事,认为这比读大学时的宿舍强多了。然而,毕竟年龄渐渐大了,需要个人空间的意识也强了,再加上对周围的一切早已司空见惯,他的性格开始显露出来,觉得两个大男人挤在一间屋子里,生活习惯各有不同,有些不便。

新学期开始,同宿舍的同学谈起了恋爱。最初,在王涛看来这是好事,也替同学感到高兴。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同学忙起来就会忘了钟点,夜里很晚才回来。偶尔一两次也就罢了,天天如此,这就让事情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半夜三更,忙了一天的王涛正在沉睡。同学回来了,尽管动作很轻,可屋里没开灯,同学一会儿咣当碰一下椅子,一会儿又窸窸窣窣脱衣、放鞋,还不忘咕咚、咕咚灌几口凉白开……王涛本来睡眠质量就不算好,这些声音,在王涛的耳朵里放大了好几倍,硬生生将他从睡梦中拽了出来。他能感觉到同学故意放轻了动作,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闭着眼忍耐,期望对方早点上床。谁知,好不容易盼到同学上了床,还未等王涛的困意重新降临,人家早已打起了呼噜,鼾声惊天动地且毫无章法,让王涛的心脏随之一阵阵紧缩,翻来覆去再也无法入睡。

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显得没精神。渐渐地,王涛有了想法。

一个星期天,那位同学出去了,王涛正在宿舍看书,朱震达缓步走了进来。

王涛急忙站起身。

“看什么书呢?”朱震达笑着问。接过弟子递上来的书看了几眼,他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些内容,都是前辈科学家通过实践总结出来的,一定要好好消化吸收。”

王涛称是。

彼此又聊了一些关于学业上的事,朱震达转了话题,“怎么样,来兰州一年多了,生活上还习惯吧?”

王涛心中一喜,憋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别的都还好,就是两个人住一个房间,太吵了,能不能一人一间宿舍啊?”

朱震达听罢,神情略有停顿,目光扫了扫王涛白净的面孔,语重心长地问:“王涛同志,你还没进过沙漠吧?”

王涛不解其意,点了点头。

“咱们沙漠研究所,是以沙漠和沙漠化为研究对象的。”朱震达又拿起王涛刚才读的书,翻了翻。“做沙漠研究的,不可能待在办公室里搞研究,以后要经常进沙漠,条件很艰苦,还要到野外站去观测、试验,条件也很艰苦,”说到这里,朱震达微微一笑,“你们两人一间宿舍,够好啦,要克服一下。”

王涛的脸腾地红了。好在屋里就他和导师两个人,否则他更感觉无地自容了。

“这都是小问题……”朱震达想了想,又叮嘱说,“以后呢,不希望你再提这些生活上的小问题……”

朱震达的批评直截了当,又春风化雨。出于对治沙事业的痴爱,他非常清楚年轻人的成长需要什么精神食粮,像弟子王涛这样的新一辈治沙人,要想在沙漠与沙漠化研究领域建功立业,必须秉承老一辈科学家艰苦奋斗的精神,否则不仅耽误个人的成长,更会影响整个治沙事业的未来。为此,朱震达可谓是殚精竭虑,不仅在生活、工作上对王涛严格要求,更在思想上慢慢熏陶,悄悄引领。

被导师点拨一番之后,一连几天,王涛都在反思自己。

古人尚且“一日三省吾身”,王涛你读了那么多的书,怎么还没意识到若想改变世界,首先要改变自己的道理呢?两个人一间宿舍又怎么了,无非是彼此谦让一下、忍耐一下也就过去了。再说,人家也注意到了晚归的不对,每次都小心翼翼地进屋,你还吹毛求疵,的确有点过分。尤其导师说的话,更是句句在理。将来,自己肯定要进沙漠,到那时,四野荒凉,别说安静的宿舍了,能有个睡觉的帐篷就不错了。人啊,要注重的是修炼自我、修炼内心,而不是关注外界的物质条件。沙漠所给研究生们的各项待遇很好了,王涛你要知足,把精力放到学业上才是。

思想通了,一切事情也就都通顺了。再碰到同学晚归,王涛索性跟人家聊上几句,彼此心情舒畅后,反而在不知不觉中重新入睡了。

随着学业的逐步深入,王涛对沙漠的印象也发生了转变。

并非是沙漠在他眼中变得美好、富有吸引力了,而是他意识到了肩上的责任。天长日久,这种责任渐渐超越了学科的局限,演变成一种使命感,促使他必须去重新认识沙漠与沙漠化。

中国的北方尤其是西北地区,分布着广袤的沙漠以及沙漠化土地。古尔班通古特、塔克拉玛干、腾格里、乌兰布和、库布齐、浑善达克……这些耳熟能详的沙漠,在王涛的脑海中逐渐有了轮廓、有了立体感,甚至能在脑海中感觉到沙海反射出来的冷光,“野猪出没的地方”“进去就出不来”“最高的神”“红色公牛”“弓上之弦”“孤独的小马驹”……一个个地名背后所隐藏的含义,像一把把锐利的小刀,时不时就在王涛的内心割一下,使他能够切实感受到人们的那种无奈与期盼。

这时的他,常会联想起小时候生活过的江南水乡。倘若一直待在花红柳绿的苏州,他可能一生都无法理解谋生在沙漠边缘以及沙漠化土地上的人们,会有着怎样的伤痛。

现在,他似乎理解了。

王涛在努力地实现自我转变。朱震达为了让他尽快适应一切,身临其境去考察、体验沙漠化带来的现实危害,带领年轻的弟子,千里迢迢奔赴科尔沁沙地。

这里曾经河川众多、水草丰茂,但到了19世纪中后期,草场被大量开垦,土壤结构发生改变,生态环境遭到了破坏。尤其在20世纪50年代末至70年代,在“以粮为纲”等思潮的驱动下,科尔沁牧区的人们纷纷放弃传统的牧业,生产方式改为农业或半牧半农。伴随着人口的急剧增长,对环境的索取压力迅速超过了生态系统承载力的临界阈值,科尔沁地区的生态系统日益恶化,沙漠化迅猛发展,这片本来富饶的土地,最终退化成了风沙肆虐的贫瘠沙地。

风尘仆仆的王涛站立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感觉胸口像堵了一团湿棉花,很是憋闷,却又无计可施。在这浑黄的大自然面前,王涛啊王涛,你的力量是多么渺小!

仿佛只在一瞬间,他的目光深邃了。

科考途中,王涛碰到了一位老汉,感觉对方很淳朴、很亲切,便与其攀谈起来。

“过去一直这样吗?”他指了指脚下的沙地,关切地问。

“当然不是。”老汉摇摇头,叹了口气,“哎,我小的时候,这里全是绿油油的草啊。”

“都开垦了?”

老汉点点头,神情满是无奈。

“那,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种庄稼了啊?”王涛又问。

“庄稼?”老汉竟然笑了,却是苦笑,“也就头两年还能种,后来沙子越来越大,种不了喽,现在吃饭都要靠国家的救济粮……”话音未落,老汉的脸上已经溢满悲怆,兀自点燃一支旱烟,转身走了。

望着老汉佝偻的背影,王涛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此刻,朱震达就在不远处盯着弟子,他知道王涛在想什么,但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导师,他更清楚此时无声胜有声。

接下来的考察中,王涛继而得知:如今的科尔沁,一年到头是刮不完的风沙,牛羊无草可吃,庄稼低产甚至颗粒无收,看不到生存希望的人们纷纷背井离乡……

见一叶而知深秋。

冷峻的现实,让王涛感到心头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