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童年比一生更长
就像山岩间一股涓涓细流,最终汇聚成汪洋大海;又如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孕育了宇宙星云深处的巨能雷暴,我不知道一个人的童年是如何在我们降世之初短短几年时光里,赋予我们奇特的灵魂,但我知道,一个人的童年比一生更长。正如诗人保罗·策兰“我带着世界进入世界”所说,当我们带着童年进入人生的道路,却发现我们努力朝前奔走终生的方向,无非是回到童年与故乡。
《我和毛毛》这一组童诗,缘起于对时间流逝的悲伤和对诗歌的信赖。想象力不仅仅指向未来的时间,更应该指向过去——当我们身处其中之时我们根本不懂的“此刻”,借由时间在我们身心内部漫长的工作,我们才得以明白:逝去的童年不但一直和我们同龄,也比我们更年长,年长到足以安静地坐在人生的尽头,等待拥抱我们的苍苍白发和步履蹒跚。
多么感谢我在山东烟台海滨农村度过的童年时代,多么感谢我在河南豫西山区度过的少年时代。我相信除了我的姥姥姥爷、爸爸妈妈,我还有大山姥姥、大海姥爷,还有河流爸爸与苹果树妈妈。当我在俄罗斯作家鲍·谢尔古年科夫《秋与春》中看到,有个小伙子对着一棵树倾诉爱情,我知道那便是人作为自然之子找到了最古老的家庭和亲缘的时候。
那么,我的小伙伴呢?换乳牙时捂着嘴大笑的小朋友,坐在门槛上啃着棉籽的穷孩子,走在烈日下去给妈妈买药的小少年,长大后在我爱的人脸上看到的童稚神色,玉米和麦田的气息,黎明和黄昏时澄明神秘的天空和云朵,虫鸣和雨滴的声音……如果你们不是同一种生命,我该如何找到一条完整的道路走向你——走向你们,那养育了我的全部的生活和世界,那人与人之间最初的友爱、最初的温暖,第一次伤心的哭泣、别离的悲哀和恐惧,耐心的期待、发现的快乐……善良令我们感到一己的幸福竟然隐隐有罪,这来自童年的教育,如同老年人的智慧,只是更纯洁、更纤细,也更坚韧。
的确,现代化和城镇化或许让我们成了少数一些还保有农耕记忆的一代人。钢筋水泥高楼大厦固然给予了人类生活更多便捷,但就生命本身来说,难道不是和大自然接触愈广泛生命就愈富足吗?诗人说,一棵树有着比一幢大厦更多动人的细节。树叶的脉络,露珠,阳光和月光的照耀,鸟儿和鸟巢,蝴蝶围绕的飞舞,时光四季的转换更替……这一切,难道不正是给予人安慰、启示和神秘呵护的事物吗?还有在乡野村庄中那些质朴深情的生活,金子和水晶般的心灵,人的关系深处最动人的那一部分——从《我和毛毛》第一首《礼物》开始,走上了一条迎着童年前往的道路,它变成一组诗,更大的一组诗和一本书,它在接生一个更强壮的新生命。是的,文学的责任最终是要去创造一种时间和回忆,而不仅仅是记忆。在我看来,创造时间和回忆就是爱——当我们记住从小伙伴手里接过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的时候,童年就教会了我们。而当我们耄耋之年在病榻上透过窗户眺望远处时,我们看到的正是那个我们曾是的小孩子,像一棵会跑的树,从山坡上朝着我们奔来——
一棵树的梦/不是花和果实/而是满树的鸟窝。
——您能理解吗?
这,就是《我和毛毛》系列组诗要告诉大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