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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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抄

春琴,出生于大阪市道修町,家里经营药材生意,原名叫屋琴,于明治十九年十月十四日去世。她去世之后被葬在一个寺庙里,这个寺庙属于大阪市下寺町的净土宗净土宗是汉传佛教十宗之一。属于佛教的一派,法然为第一代掌门人。信仰阿弥陀佛的本愿,认为吟诵南无阿弥陀佛的名号可以往生净土。——译注(如无特别说明,本书中注释均为译注)。前几天,我经过那里,突然想去拜祭一下她,于是就前去问路。寺庙中有一个男子告诉我:“往这边走就可以去拜祭她的墓地。”随后,他带着我朝大殿后方走去。眼前有一片山茶树林,树下有几座墓,这里葬着屋家族的历代先人,但是我们并没有看到屋琴女士的墓。

男子纳闷了,以前听说她葬在这里呀,为什么没有看见呢?男子若有所思,然后说道:“难道在那边吗?”随后,他又带我朝东边山坡走去。这个山坡比较陡峭,我跟着他走上了台阶。大家都知道,生国魂神社的高台就在下寺町东边的后面,我们面前这个陡峭的坡道正好通往寺院里面那个高台,在大阪,像这里面这样茂密的树木难得一见。春琴的墓就在那边斜坡的半山腰上,她被埋葬在一片平整过的空地上。她的墓碑上面刻着法名“光誉春琴惠照禅定尼”,墓碑后面刻着她的俗名“屋琴,号春琴”和“明治十九年十月十四日去世,享年五十八岁”的字样。墓碑一边还刻着立碑人的名字:“弟子温井佐助建。”春琴虽然一直姓屋,但是由于她生前与“弟子”温井检校对男盲人最高的官称。在室町时代,为了保护盲人而制定的盲人职业。盲人分为几个职业阶级,级别最高的就是检校。本来是平家琵琶演奏者的官称,逐渐成为对盲人的尊称,也是对地方曲调和筝曲老师的尊称。构成事实夫妻,因此她没有与屋家族先人葬在一起,而是单独葬在了一个地方。听寺庙里的男子说,屋家族早已败落,最近几年家族里鲜有人来扫墓,更无人祭拜春琴,所以他才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她究竟葬在何处。“难道就这样成为孤魂野鬼吗?”他说:“不会的。有个住在萩之茶屋的老太太,大概七十来岁,她每年都会来祭拜一两次。她先祭拜这座墓——看,那边还有一座小墓。”他指着这座墓左边的另一座墓,告诉我那个老太太每次一定会去焚香祭拜那座墓,而且所有的诵经费都是那个老太太支付的。男子指着的是另一座小墓,墓碑尺寸大概是这座墓的一半,看起来像是鞠躬的样子。墓碑正面刻着“真誉琴台正道信士”,后面刻着“俗名温井佐助,号琴台,屋春琴的门人,于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去世,享年八十三岁”。这就是温井检校的墓。后面还会提到萩之茶屋,这里不再赘述。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红红的晚霞照在墓碑上面,我站在山顶俯瞰辽阔的大阪市。这里恰巧是难波津时期出名的丘陵,西边的高台直通天王寺。因为现如今草木受到煤烟熏烤,其茎叶已经不再那么生机盎然,上面布满灰尘。有些大树已经枯萎了,看上去很沧桑。或许刚开始建墓的时候,树木比现在更苍翠吧。但是,相对于市内的墓地来讲,这里算得上是最清静、视野最开阔的地方了。这师徒二人生前结下奇缘,去世之后双双被埋葬于此,俯瞰薄雾中依稀可见的东洋第一工业大都市中的高楼大厦。现如今,大阪已经风云变幻,其发展现状早已大不如检校在世时的情景了。这两座墓上明确记载着两人的奇缘,如正在促膝长谈一般。听说,温井检校的老家原来属于日莲宗佛教一派,日莲为第一代掌门人,奉《法华经》。,家族成员除他之外去世之后都葬于他的故乡——江州日野町的某个寺庙当中。很明显,检校没有落叶归根,他摒弃了祖祖辈辈的遗志,改奉了净土宗。就算百年之后也依然对春琴不离不弃,相伴左右,这是何等钟情呀?因为春琴在世时,他们就已确定了这两座墓的相对位置和尺寸,只不过是以师徒的名义罢了。看上去春琴的墓约六尺高,检校的墓不到四尺高。这两座墓并排位于用石头砌成的碑座上面,春琴的墓右边有一棵老松树,这棵松树枝繁叶茂,就像屋顶一样,为墓碑遮风挡雨。但是,在松树顶部无法顾及的墓左边两三尺的位置,检校的墓卑微地屹立在那里。由此看来,检校生前对春琴多么体贴入微、形影不离,感觉石头都有灵性似的,今天二人长眠于此,依然爱意浓浓。我跪下来祭拜春琴墓,之后伸出手来放到检校的墓碑上,轻轻抚着这块墓碑。我一直在附近徘徊,直到太阳落山。

最近,我得到了一本名叫《屋春琴传》的书,通过阅读这本书,我对春琴的情况有了了解。这本书是用活字印刷术四号字体印在生漉和纸是一种只以黄瑞香、小构树和剪夏罗为原材料制成的纸。上面的,全书约三十页。我猜想这本书应该是在春琴去世三周年之际,她的徒弟温井检校专门委托别人为她撰写,并赠予了相关人士。这本书的内容用散文的方式撰写,里面涉及有关检校的信息用第三人称陈述,但是根据该传记的内容可以判断该传记是由检校口头陈述的,因此我们可以认为检校就是本书的作者。根据传记的内容,“春琴家族历代都称为屋安左卫门,世代居住在大阪道修町,以药材生意为生。春琴的父亲是该家族的第七代传人。春琴的母亲茂女出生于京都麸屋町的迹部氏,后来嫁到安左卫门家,生育了两个儿子四个女儿。春琴是她的第二个女儿,于文政十二年五月二十四日出生”。上面还写着:“春琴从小聪明伶俐、悟性高,长相漂亮、举止端庄、优雅大方,无人能比。四岁左右开始学习舞蹈,举手投足间得体自然、独树一帜、舞姿优美、舞技高超、艳压群芳,甚至连其师父也赞不绝口,说这个孩子非常伶俐、可爱,这样好的资质将来一定会取得不俗的成就,但是她是女儿身,不知道这是否是一件幸事。春琴从小便开始学习读书写字,进步非常快,甚至都超过了两位哥哥。”如果关于她的记载是检校所为,不知道可信度有几分,因为检校非常崇拜她。不过她生来具有的优雅大方的气质几经证实确实如此。那个年代的妇女大都长得不高,据说她的身高不足五尺,身材偏瘦,所以她的用品也都比较小巧。根据流传至今的她在三十七岁时拍摄的照片来看,她有一张瓜子脸,小巧的眼睛和鼻子,可爱的五官像是用手指捏成的,那般柔软细致,像要转瞬即逝。因为这张照片是在明治初期或者庆应时期拍摄的,照片上有的地方已经有零星的斑点了,感觉照片中的人看起来似乎要飘然而去。模糊的照片除了展现出了大阪富商家女儿的气质,虽然看上去确实很漂亮,但是也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因此给人的印象也比较模糊。照片中的人看上去要说三十七岁也像,要说只有二十七八岁也不是不可能。那时候,春琴已经双目失明二十多年了,与其说她是个盲人,倒不如说她只是闭着眼睛而已。佐藤春夫佐藤春夫(1892—1964),诗人、小说家。生于日本和歌山县。著有诗集《殉情》、小说《田园的忧郁》等。曾经说聋子看起来有点儿愚笨,但是盲人看起来则像是智者。因为聋子想听清楚别人在说什么,就会皱着眉头、张着嘴巴、睁大眼睛、歪着脖子、抬着头,看起来有点儿痴呆的感觉;但是盲人则安静地端坐在那里,低着头,就像是在冥思苦想,所以看上去像在静心沉思的智者一般。结果是否真的如此,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佛菩萨的眼睛总是半闭着的,因为他们会以慈悲的慧眼俯视众生,所以习惯之后,我们就会认为闭着眼比睁着眼看上去更让人感到慈悲为怀,有时候甚至让人心生敬畏。所以,春琴在闭着眼睛的时候,让人感觉到分外温柔,如旧画像里面的观世音菩萨那样。听说春琴就这么一张照片。她小时候照相术还没有传入日本,拍摄这张照片的那年又遭遇了不测,所以之后再也没有拍过照。因此,我们只能根据这一张模糊的照片来猜想她的长相,没有别的办法。不知道大家看了上面的描述之后脑海里是否会浮现她的容貌,或许也只有一些使人意犹未尽的模糊印象吧。即便是亲眼看了她的照片,恐怕也无法清晰地描绘出她的容貌,或许照片比读者的想象更模糊都说不准。回想一下,她在拍摄这张照片的时候也就三十七岁吧,之后没多久,检校也失明了。因此,检校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的她的最后的容貌也就是这个样子了。或许,检校在晚年关于春琴的记忆比这张照片还要模糊,也或者通过想象对日渐模糊的记忆进行补充,塑造出一个与这张照片上的样貌截然不同的另一位高贵的女子也说不准呢。

《春琴传》中继续描述道:“春琴的父母将其视为掌上明珠,对这个孩子特别宠爱,甚至超过了其他五个兄弟姐妹。但是春琴不幸在九岁的时候感染眼疾,不久之后双目失明,其父母痛苦万分,其母亲更是因为她整日郁郁寡欢,一段时间甚至到了几乎发疯的地步。从此之后,春琴只能放弃习舞,专心致志地苦练三弦琴,一心一意地学习丝竹之道。”关于春琴的眼疾,我们不知道具体原因,传记中除了这些没有过多描述,不过后来检校曾对人提起说是因为师父出类拔萃的才艺与相貌遭人嫉妒,因此遭人暗算,一生当中遭遇了两次暗算,师父的不幸命运皆因于此,现在想来恐怕其中暗藏隐情。检校又说师父得的是风眼。师父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难免有些骄纵,但是她言谈举止优雅得体,也体恤下人;个性豪爽开朗,与人为善,与兄弟姐妹相处也很融洽,一家人都能与她和睦相处。只有她那年纪最小的妹妹的奶娘认为她的双亲对她太偏心,因此感到很气愤,耿耿于怀。据大家所知,风眼就是引起花柳病的病菌感染眼结膜而造成的眼疾,因此检校应该是在暗示可能就是该奶娘通过某些下三烂的手段让她失明的。但是事实究竟如何,只凭检校的一面之词并不能妄加定论。从她失明之后性情暴烈的程度来看,或许可以猜测到该状况对她的性情造成了严重影响。不仅如此,因为一直感叹春琴遭遇不幸,检校在不知不觉中有了伤害别人或者埋怨别人的倾向,所以关于奶娘一事不能全盘相信。总之,在这里就不再过问原因了,只需记得她在九岁的时候双目失明就行了。“从此之后,春琴只能放弃习舞,专心致志地苦练三弦琴,一心一意地学习丝竹之道。”换句话说就是,春琴从此弃舞改学音曲是因为失明,她自己也清楚自己的志向和特长都是舞蹈,听说她经常向检校吐露心声:“有人对我的琴与三味线三味线指日本的三弦琴。赞不绝口是因为不太了解我,如果眼睛没有失明,我的志向绝对不会是音曲。”言外之意就是,她本来不擅长音曲,却取得了如此成就,更何况其他呢?因此也能看出她有点儿傲慢。无论检校是否对这句话修饰过,仅看她有感而发的只言片语都能让检校记忆犹新,足以证明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前面我们提到住在萩之茶屋的那位老太太叫鹬泽照,是生田流生田流是琴(如大型古琴)的一派。由京都的生田检校(1656—1715)创于江户中期,主要流行于关西地区,与关东地区的山田流比肩。之后,琴逐渐被三味线取代。的勾当勾当主要是之前的官名,仅次于检校。由于女人不能被称为检校,所以勾当便是女性中官衔最高的人。但是该官衔于明治四年被废除,之后该官衔只在生田流内部称呼。,在春琴与温井检校晚年,她常伴二人左右。她说,虽然听说师父(春琴)擅长跳舞,但是师父从五六岁起就开始拜一名叫春松的检校为师,学习琴和三味线,一直勤学苦练,因此并不是失明之后才开始学习音曲的。按照当时的风俗,大家闺秀都是从幼年就开始学习才艺。据她所知,师父十岁左右时听到那首比较难的《残月》《残月》是地方曲名,大阪的峰崎勾当为了缅怀心爱的弟子之死,在其一周年冥诞之际为追悼祈福所作之曲,后来广为流传,过门间奏更是精彩佳作。名曲之后就能自己记下来,然后一个人用三味线尝试着弹出来。由此可见,她在音曲方面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不是一般人可企及的。只是因为她在失明之后没有了其他娱乐方式,于是对其进一步研究,全神贯注研修该技艺。这种说法或许更实际一些,因此她的真正天赋可能一开始就在音曲方面,至于其舞蹈的精湛程度到底如何,未曾可知。

虽然她可以全神贯注地投入到音曲方面,但由于她出身高贵,并不需要担心生计问题,因此一开始可能没有考虑以此谋生,后来她以琴曲师父的身份自立门户,其实是另有原因的。即使如此,她在之后也并没有以琴艺维持生计,道修町本家每个月给她送来很多钱,但是由于她挥霍无度,到后来有些捉襟见肘了。一开始,她可能并没有为自己的将来精心谋划过,只是纯粹因为爱好才开始一心一意地研究琴技。由于她异于常人的天赋加上自己后天的努力,所以才有了这样的记载:“春琴的琴技在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已经超越了同辈,同门的弟子当中没有一人能够超过春琴。”或许这是不争的事实。鹬泽勾当又说:“师父经常骄傲地说,‘春松检校虽然是个严格的师父,但是我没有受到过斥责,反而多次受到褒奖,每次去上课的时候,春松师父都会亲自指导我,非常和蔼可亲’,我真不明白那些害怕师父的人是怎么想的。”说起来,春琴之所以不谙修行之苦,而且还能够达到超越常人的境界,还是因为她特有的天赋吧。因为春琴是屋家的千金小姐,即便师父很严苛,也不至于像教育普通家庭出身的想成为艺人的孩子那般态度严厉,或许只需要稍微指点一二就行了。再者,她虽然出身高贵,但是却不幸失明,作为师父对她肯定有怜悯之情,这在所难免,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师父也爱惜她的才华,为她着迷,甚至比关心自己的亲生儿女还要关心春琴的身体状况,一旦春琴因为生病而请假,他就会立即派人去她家或者自己拄着拐杖前去探望。他经常以有春琴这样的弟子为荣,逢人便夸赞她,甚至当着很多前来拜师学艺的徒弟们公开说道:“你们要以屋可依桑在大阪,人们称呼“小姐”为“伊朵桑”或者“朵桑”,称呼姊妹中的小妹妹为“小伊朵桑”或者“可依桑”,以此与大姑娘相区别,现在还有这种称谓。曾经,春松检校也手把手指导过春琴的姐姐,和她们家交往甚密,因此他这样称呼春琴。的琴艺为学习目标。”需要靠这项技能在不久的将来养家糊口的各位学姐们竟然还不如一个初来乍到的可依桑,说起来让人感到内心有些不安。此外,还有人抱怨师父过于偏袒春琴,师父是如何说的呢?他说:“当师父的人在传道授业解惑的时候要求严格是为学生们好,我不责备她才是对她不好呢!春琴天生在琴艺方面悟性很强,因此就算对她不管不问她也能够熟练掌握。如果真正用心督促,她的本事会比现在更大,到时候其他学员可就真的望尘莫及了。这让以后将以此为本职的其他弟子情何以堪?为什么还要对一个出身高贵不需要为柴米油盐发愁的姑娘那么严苛呢?倒不如多管管那些天生资质平庸的弟子,督促其成才,将来才能够以此为生,为什么你们就不懂我的良苦用心呢?”

春松检校住在靭这个地方,这里距道修町屋的老铺大约十丁同“十町”,町为尺贯法的距离单位。十丁约为一公里多一点儿。。每天,春琴的小学徒都会牵着她的手一起走着去上课。提起这个学徒,他就是当时称作佐助的少年,也就是后来的温井检校。温井和春琴也是在这个时候结缘的。如之前所述,佐助出生在江州日野,他的老家与春琴家一样都是开药材铺的,其祖父和父亲在青春年少时也曾经来大阪的屋家当过丁稚有时候称为丁稚奉公,十来岁的小孩到商人或者手艺人家里学徒,一边打杂一边学做买卖或手艺。学徒。由此可见,对于佐助来说,屋家可谓他家历代的主人家。他比春琴年长四岁,他来当学徒的时候是十三岁,当年春琴才九岁,也就是春琴失明的那一年。遗憾的是,他来之后,春琴已经失明了,明亮的双眸已经永远闭上了。关于这件事情,佐助在此后的生命历程中从未说过对没有见过春琴明媚的双眸而感到遗憾,反而他觉得挺幸福。如果他知道她在失明之前的样貌,那么在失明之后,或许他会感觉到一些缺憾,所幸的是他并没有对她的容貌感到一丝不满,他认为一开始就如此比较圆满。如今在大阪的上流阶层,大家都纷纷将宅邸迁往郊区,阔太太们也喜欢参加各项运动,到野外呼吸新鲜的空气,沐浴温暖的阳光。因此,像之前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已经过时了。现如今,久居市区的孩子们通常身体比较瘦弱,大多数孩子脸色比较苍白,与在乡野中长大的少男少女相比肤色差别较大。委婉地说是洋气,直白一点说就是有点儿病恹恹的感觉。不止大阪有这个现象,其他城市都有这样的现象。但是在江户,也就是东京,那里的女孩子们都以拥有黝黑的肤色为荣,因此她们那里的女孩肤色不如大阪那边的白皙。出生在大阪名门世家的公子们如同戏剧里的年轻主角那样纤柔精致,个头较小。当他们三十岁左右时,脸上的皮肤才因日晒渐渐呈现赭红色,而且发福变胖,身体开始变得壮实,变得像绅士那般富态。在这之前,他们的肤色一直都和妇女们的肤色一样白皙,他们也喜欢穿一些显得柔弱的衣服。对出生在旧幕府时代的富商家庭来讲,那些小姐阔太们整日深居简出,这种生活方式不太健康,但刚从乡下来的佐助少年看了,便被那白嫩的皮肤、纤细的身材深深吸引住了。当时,春琴的姐姐十二岁,春琴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才六岁,这对于佐助来讲,她们都是他之前在乡下难得一见的少女。其中,春琴虽然已经失明,但是她独特的气质,尤其让佐助动心。他认为闭着眼睛的春琴的眼睑比姐妹们睁着的眼睛更加明亮,更加美丽。他认为这是一张非其莫属的脸,这就是与生俱来的样子。春琴在四姐妹当中是最漂亮的,也是受到褒奖最多的。一般人可能认为就算这是真的,也多数是因为怜悯和惋惜而已,但是佐助却不这样认为。后来,佐助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别人说他爱慕春琴是因为对春琴的同情或者怜悯。居然有人会这么认为,这让他感觉非常遗憾。“我在看到师父的容颜时,从未对其有过一丝的怜悯与悲伤,”他说,“与师父相比,视力正常的人反而更悲惨,师父的气质和美貌怎会需要别人垂怜呢?如果大家认为我佐助是可悲的,因此来可怜我这个俗人的话,我倒是觉得那些人虽然五官健全,但是没有一点可以与我们有残缺的师父相提并论。”不过,这是之后的事情了。想必佐助在当时虽然心中暗自燃起了崇拜的情愫,但仍然要小心翼翼周到地服侍着小姐,可能当时还没有恋爱的感觉,就算有,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因为对方不仅是天真纯洁的千金小姐,而且还是历代主人家的小姐,对佐助来说,能够有幸随身伺候小姐,能够每天都和她一起走路就算是最起码的安慰了。他初来乍到,竟然能够得到给千金小姐牵手引路的重任,好像是很奇怪。不过,最初并不是只有佐助一个人能与她牵手去上学,有时候女仆也可以陪着去上课,有时候其他学徒或者伙计也会陪同她一起去上课。但是有一天,春琴突然说她要佐助陪着她去。从此之后,佐助便独揽此大任,那时的佐助已经满十四岁了。他感到很自豪,他总是将春琴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去春松检校家上日课,路程大概十丁。等她上完课,他再带她回家。路上,春琴很少说话,只要她不说话,佐助也保持沉默。他行为谨慎,生怕犯错误。如果有人问起:“为什么小姐指定佐助呢?”春琴便说是因为佐助为人老实,从不说废话。正如前文所讲,她富有同情心而且待人热情,但是自从她失明之后,她的脾气开始变得执拗了,心情也郁郁寡欢,鲜有爽朗的笑声,并且说话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所以她或许就是因为佐助不多说话、做事认真、不会妨碍别人才器重他。(据说佐助不太喜欢看到她的笑脸,因为盲人的笑让人觉得有些可怜,也有些愚钝,佐助也许在感情上接受不了这个。)

说佐助讷口少言、老实本分这点果真是春琴的本意吗?会不会是佐助的仰慕之念她也隐约感觉到了,尽管还是孩子,但仍感到欣喜?虽然十岁的小女孩不至于有这样的心思,但是因为她比较敏感加上有点儿早熟而且还失明,或许第六感变得更强烈了,有这种想法也不算太离谱。春琴气质优雅,有点儿高傲,即便后来意识到男女之情也不会随便敞开心扉,很长时间内都没有给佐助可乘之机。如此,即便有一些疑问,但不管怎么说,一开始的时候,春琴的脑海里好像对佐助根本没有印象,至少佐助是这么认为的。牵手的时候,佐助将左手举到与春琴的肩膀齐平的高度,手心朝上,这样春琴的右手掌便可以搭在上面。也许对春琴来说,佐助这个人只不过是一只手掌罢了。偶尔需要用到的时候,或者用手势,或者皱皱眉头,或者像让人猜谜语一般自言自语一番,不管怎么样都不会直说。如果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就肯定心情不好,所以佐助紧张得无时无刻不在观察春琴脸上的表情和她做出的动作,生怕有什么差池。春琴原本就是个大小姐,被宠惯了,想干吗就干吗。再说了,作为盲人,她和其他盲人一样刁钻,不允许佐助有丝毫疏忽。有一次,在春松检校家排队等待指导的过程中,突然找不到春琴了。佐助慌忙到处寻找,后来才发现她悄悄去厕所了。春琴如果要小解的话每次都是默默地起身,佐助看到就会跟上她,然后牵着她的手领着她到门口,在那边等着,然后再给她舀水洗手。今天,佐助一时没注意,没想到她一个人摸索着去了。“实在是抱歉,小姐。”佐助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着,一边跑到春琴面前。此时的春琴已经从厕所里出来了,正要伸手去拿水勺,摇头说:“不用了。”这种情况下,即使她说不用了,也不能回“是吗”,然后离开。不然以后的情况会更糟糕,所以就算是抢也要尽快抢过水勺来为她浇水洗手。此外还有一次,是在夏天的一个午后,大家在排队等待指导时,佐助毕恭毕敬地坐在后面,听到她自言自语地说:“好热。”所以他附和着回答道:“是啊,真的很热呢。”但没有其他反应,一会儿之后,她又说了一遍“好热”,他这时才领会到,于是拿出随身携带的团扇在她背后给她打扇。她这时候才有点儿满意,如果中间稍有停顿,她就会反复说“好热”。春琴就是这样任性固执,但是也只有面对佐助的时候才特别严重,对其他任何学徒都不这样。因为她性格就这样,而且佐助又主动讨好她,所以她对他的态度才更加离谱。她认为佐助最听话,佐助也不觉得这是份苦差事,反而很开心、很乐意为她服务。也许他早已经将她的刁蛮任性当作一种撒娇,如受到恩宠一般坦然接受。

春松检校教弟子学琴艺的房间位于后楼的第二层,所以轮到春琴的时候,佐助会指引春琴走上楼梯,让春琴端端正正地坐在检校对面的座位上,然后把琴和三味线摆放在她的面前。然后佐助会去楼下的等候室等待,练完琴他再上楼去接春琴。他在等候室也不敢掉以轻心,一直都在仔细倾听是不是下课了。如果下课了,不用等着人来叫,就立即自行起身上楼去迎接。所以他因为这样,每次都仔细倾听春琴所学习的音曲,慢慢地对音乐开始感兴趣了。佐助之所以后来能够成为一流大师,虽然少不了有天分,但是如果当时没有服侍春琴的机会,若不是对她产生了感情,估计佐助也只会获得屋家的招牌使用权,然后回到老家去当一个药材商,从此过普通人的日子吧。后来,他双目失明,被尊称为检校,还经常谦虚地说自己的琴艺没法跟春琴比,他现在的成就全靠师父的启蒙。他非常崇拜春琴,自己则非常谦逊,也许正因为他的这种品行,所以不能全然信他所说的。暂且不谈琴艺高低,春琴天赋异禀,佐助则非常勤劳刻苦,这点毋庸置疑。当时,他非常渴望有一把自己的三味线,所以他就将主人家发的津贴和出差时拿到的小费都攒起来,从十四岁那年年底到次年夏季,他终于攒下了可以买到一把普通三味线的钱。但是他怕掌柜的责骂他,于是把琴杆和共鸣箱拆下来,悄悄地分别将其带进了楼顶阁楼的卧室。深夜,等伙伴们进入梦乡,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他才开始一个人练琴,夜夜如此。其实,他一开始来这里的目的是想继承祖上基业,并没有想过将来要以琴艺谋生,也没有自信,只是因为当时太忠于春琴,所以才爱屋及乌。但他从未跟春琴提起过这事,因此也可以看出,他并没有想凭借这个来博取春琴的芳心。佐助和五六个学徒睡觉的地方是一个低矮狭窄的房间,站起来都会碰头,所以在不影响他们睡觉的前提下,佐助拜托他们为自己保密。当时正值青春年少的学徒们睡眠状态正好,几乎是人一挨到床就能睡熟的状态,所以并没有人嫌他吵。佐助会等大家睡熟之后再悄悄起床,将壁橱里的被子拿出来,躲到壁橱里练琴。天棚底下已经非常热了,夏夜的壁橱想必更加闷热。但是只有这样才能够让琴声不传出去,也便于排除外界打鼾声和呓语声的干扰。当然不能用琴拨,只能在黑灯瞎火的夜里用手指轻轻弹奏。佐助并没有觉得这样的环境不方便,因为盲人一直都处在这种黑暗当中。每当想到小姐也是在这种黑暗中弹三味线时,他都将自己设身处地地置于这种黑暗当中,并以此为乐。后来,被批准可以公开练琴之后,他都认为如果不和小姐处于一样的境地会觉得对不起她,所以他在拿起乐器之后就闭着眼睛弹,这成了他的特殊癖好。也就是说,虽然他能看到东西,却想和春琴一起克服困难,所以尽可能去体验盲人因为看不到而不便的那种情景,甚至有时候像是很羡慕盲人一样。后来他真失明了,想必年少时就有这种想法吧,所以这件事想来并非偶然。

不管弹哪种乐器,想要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小提琴和三味线,没有任何关于指位的标记,且每弹奏一首曲子之前都要先调音。将一首曲子从头到尾像样地弹出来很难,是非常不适合自学的乐器。再说了,当时那个年代没有乐谱,即便是跟着师父一起学习,一般情况下,学好琴也需要三个月,学好三味线则需要三年。当然了,佐助根本没钱买琴这样的乐器。再说了,琴占用空间比较大,如果要悄悄将其搬进店里那是不可能的。因此,佐助选择了从三味线学起,一开始就学会了调音,这样至少说明他比一般人的乐感要强,也足以证明他在检校家等春琴的时候有认真倾听别人练琴。关于调子的区别,曲子、音调的高低,以及段落音节回转的抑扬顿挫等,他都是通过仔细倾听并且用心记住的,并没有依靠别的方法。他从十五岁的夏天开始练习,大约半年的时间里,除了一起住的伙计,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在偷偷练琴,他就这样安然度过了这段时光。

但是,到了那年冬天却意外发生了一件事情。有一天晚上,天快亮但还是很黑的时候,也就是凌晨四点左右,春琴的母亲——屋夫人茂夫人起床上厕所,听到远处传来《雪》地方名曲。的曲子,但是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古时候的人有“冬练三九”的习惯,就是在寒冷的冬夜,天刚要蒙蒙亮的破晓时分,在刺骨的寒风中苦练琴艺。但是道修町本是药材商聚集地,各处的店铺都是正经经商的店铺,并没有游艺师父或者艺妓居住于此,也没有色艺行业的人混居于此。一般情况下,“冬练三九”的人应该会使劲发出拨弹琴弦的高亢声音,但是她听到的只是用手轻轻抚弹的声音,而且这声音是在不断重复某个段落,直到满意为止。这种精益求精的练习态度着实让人感动。虽然屋夫人有点儿吃惊,但是当时并没有多想,然后就回去睡觉了。但是,后来还有两三次,她半夜起床的时候都能听到这种声音。有其他人也说听到过,但是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声音,还说听起来也不像是狸猫敲腹鼓民间传说狸猫会半夜挺起肚皮当鼓敲。。当时伙计们都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院里的妇人们私下早已津津乐道。如果佐助还是像夏天那样躲在壁橱里练琴还行,因为看到别人都没有发觉,所以他慢慢胆子大了起来。即使工作非常忙碌,他也会抽时间练琴,如此一来,长时间睡眠不足,在暖和的地方练琴就容易打瞌睡。所以,从秋末冬初开始他就每天悄悄去晒台上弹。他每天晚上都会和伙计们在亥时,也就是晚上十点左右一起睡觉,然后到凌晨三点左右醒来,抱着三味线到晒台上去弹。冷风直吹皮肤,他一个人在那里练琴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才回去睡个回笼觉。春琴的母亲听到的就是他练琴的声音。实际上,佐助偷偷去的晒台就位于店铺的屋顶,可能住在隔着中庭的院里的妇人打开走廊上的遮雨板时,听得比店里的伙计们更清楚。

妇人们注意到这个问题之后,便让店员们开始调查,很快查出来是佐助弹的。因此,佐助被叫到大掌柜面前挨了批评,并且被告诫以后不要再弹,不然就饶不了他,三味线也要被没收。

正在这时候,竟然有人替他求情,真是出人意料。有人从后面传话来,说想先听听佐助弹琴的水平,而且带头给他求情的人竟然是春琴。佐助本来想,如果他偷偷练琴的事情被春琴知道,她可能会不高兴。自己只不过是个领着她去学琴的人而已,如果不守规矩,以丁稚学徒的身份任性妄为的话,不知道是会被嘲笑还是被开除,反正没有好果子吃,所以他一直都小心翼翼、担惊受怕的。他听到“先听听他弹琴的水平”这句话后更加诚惶诚恐。如果自己的虔诚能够感动苍天,并且让小姐动心那再好不过了,但是他只想到或许小姐只是将他当作一场恶作剧用来解闷罢了。再说了,他没有足够的信心,不敢在众人面前展示。不过,既然春琴说要当众听他弹琴,他也不好推辞。春琴的母亲和几个姊妹都对此充满了好奇。最后他被叫到后院展示他自学的成果。这种场面对他来说太隆重了。当时,佐助经过苦练一共就能够熟练弹奏五六首曲子,既然让他把所有会弹的曲子都弹一遍,于是他鼓足勇气全神贯注地都弹了一遍。有温柔的曲子——《黑发》,还有比较难的曲子《茶音头》。他平时只能依靠旁听来记忆,并没有其他方法可循,所以有的地方记得不是很牢固。原本,屋家的人可能正如佐助想的那样只不过是当作一个笑话听听罢了,但发现佐助不但在短时间内凭借刻苦自学弹出了基本的曲调,还弹出了曲子中婉转的抑扬顿挫之声,大家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春琴传》中说:“当时春琴怜惜佐助的理想,所以说道:‘你的这种热情值得表扬,以后我来教你吧,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拜我为师,刻苦练习。’父亲安左卫门也答应了。佐助受宠若惊,除了尽心尽力恪守本分尽服侍之责外,他每天都在一定的时间内接受春琴的指导,风雨无阻。从此之后,这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和这个十五岁的男孩除了主仆之外,又增加了一层师徒关系,这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事情。”为什么脾气刁蛮的春琴会对佐助这么温柔呢?听说,这实际上并不是春琴的本意,而是身边的人刻意这么安排的。想一下,即便是出生在幸福家庭,但双目失明的女孩难免会因为孤独而随时变得郁郁寡欢。所以,不管是父母还是女仆都觉得很难应付,大家都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开心,正好这时候有了个和她志趣相投的佐助。后院的女仆们大都因为小姐脾气刁蛮而无计可施,如果让佐助来接手这个任务,正好也减轻了她们的负担。如此看来,佐助还真是不一般,不知道如果让小姐来教导他的话会如何?他应该会受宠若惊、满心欢喜吧,所以可以试着诱导一下。但是如果大家太过热情,性情刁蛮的春琴未必会言听计从,但是她此时并不讨厌佐助,也或许是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情愫吧?无论如何,她愿意收佐助为徒,这对家人和所有仆人来说都是大喜过望的事。虽然春琴天赋异禀,但是她只不过十一岁而已,究竟这个女师父能否胜任也未可知,只要能够以此打发她的无聊时间,其他人就可以帮着她玩“扮学校”这种游戏,并且让佐助给她当对手。所以,与其说是为佐助想,不如说是为春琴想,只是从结果来看,佐助受到的恩惠要更多。《春琴传》中虽然写了“除了尽心尽力恪守本分之外,他每天都要在一定的时间内接受指导”,但是迄今为止,佐助每天都要花好几个小时领着小姐去练琴,然后每天要到小姐房间去学音曲课程,想必也没多少时间在店里工作了。安左卫门原本是受佐助父母所托打算将佐助培养成商人,可是如今却要他来陪伴自己的女儿,感觉有点儿对不起他的家人。安左卫门虽然对此有所顾虑,但是与讨春琴的欢心比起来,担心一个学徒的前程就没那么重要了。再说了,佐助自己也希望如此,所以就先这样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于是就这样默认了。从这时候开始,佐助开始称呼小姐为“师父”。春琴要求佐助平日里称呼她为“小姐”,上课的时候才必须称呼她为“师父”。而且她也不再用敬称称呼他,而是直接称呼“佐助”。一切都像是在模仿春松检校收徒弟时的模样,严格遵守师徒之礼。

正如大人们所期望的,两人开始了天真的“扮学校”游戏,忙碌起来的春琴渐渐不再孤独。他们在之后的日子里更没有打算停止这种游戏,而且在两三年之后,师徒二人开始逐渐偏离游戏的本质,认真对待起来。春琴每天下午两点左右要去检校家接受三十分钟至一个小时的练琴指导,回家之后要重新温习学过的功课,直到傍晚时分。吃过晚饭之后,她有时候会心血来潮,让佐助到二楼起居室去听她讲课,后来每天都如此,有时候甚至讲到了晚上九点、十点还不肯罢休。“佐助,我这样教可以吗?”“不行,不行,一定要练会为止,不然你就别想睡觉了。”严厉的斥责声时不时会传到楼下。仆人们听了之后都很吃惊,有时候,这位年幼的师父还会骂道:“傻瓜,为什么老记不住呢?啊?”她还拿起琴拨来打徒弟的头,有时候徒弟甚至会哭出声来。

之前教授技艺,为了让徒弟成才师父体罚徒弟是在所难免的事。根据小苍井二君于昭和八年二月十二日在《大阪朝日新闻》周日版面上刊登的一篇标题为《木偶净琉璃戏血淋淋的修业》的记载所知,摄津大掾竹本摄津大掾,明治时期义太夫节的名手。去世之后的名手,第三代越路太夫三世竹本越路太夫,摄津大掾的门徒,明治三十六年继承为第三代。的眉宇间有一道大伤疤,样子像新月。听说这个疤痕是他师父丰泽团七丰泽团七(1840—1923),木偶净琉璃戏的三弦琴师。一边训斥他“究竟何时才能记住啊”,一边用琴拨将他碰倒时造成的。

又听说木偶师吉田玉次郎的后脑勺也有这样的疤痕。年轻的玉次郎在演练《阿波之鸣门》《阿波之鸣门》是木下办二等合作的净琉璃传统曲目。的时候,他的师父——大名鼎鼎的吉田玉造初代吉田玉造,本名吉仓玉造。天保十一年第一次登台献艺,明治五年以木偶操纵师的名义第一次荣登文乐座的纹下(整团的代表者)。负责抓捕十郎兵卫,而玉次郎则负责操纵十郎兵卫的脚,正在表演的关键时刻,十郎兵卫脚部的动作一直无法让师父满意。于是,师父转身怒斥他“笨蛋”,同时将手中正拿着的木偶佩刀向他后脑勺击去,那个刀痕至今还在。而且,打玉次郎的玉造本人曾经也被自己的师父金四用十郎兵卫的木偶敲破过头,当时那个木偶都被血染红了。玉造恳请师父把那个沾满鲜血的破碎木偶的脚赐给他,并且用白棉布将其包好放在白木箱里面,经常拿出来叩头膜拜,就像叩拜慈母一样。并且他经常对人哭着说:“如果当初没有经历这个木偶的责打,我可能终生都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

前代大隅太夫指三世竹本大隅太夫,义节夫节太夫。本名井上重吉。明治十七年以后在彦六座与名人团平合奏三味线,与文乐座的摄津大掾合称为明治义太夫界双璧。在学艺时,就跟牛一样愚钝,所以被称为“蠢牛”。他的师父是大名鼎鼎的丰泽团平指二世丰泽团平,弘化元年承袭二世名,精通多项技艺,被誉为罕见的艺人。,人称“大团平”,是近代三味线大师。有一次,在一个炎热的夏天,他正在师父家学习《木下荫挟合战》净琉璃古曲名剧。中的《壬生村》片段,说到“护身符可是先人遗物”这句词时遇到一些挫折,怎么也说不好。他反复练习,但是不管怎么练,师父还是不满意。后来师父钻到悬挂着的蚊帐中去倾听,让他在外面一百次、两百次、三百次地反复练习,不让休息,被蚊子叮咬也不管。夏天天亮得早,天色已经泛白,想必师父也累了,看起来似乎睡着了。师父没有说“可以了”他就一直没停。“行了。”蚊帐里突然传来师父的声音。师父看起来好像睡着了,但实际上他精神着呢,一点儿也没有犯困,一直在仔细听着。类似这种情况不胜枚举。除了净琉璃的太夫和木偶师,生田流的琴和三味线的师父也一样严苛。并且大多数这类师父都是盲人检校,其中很多都有着残疾人的偏执,更容易残酷苛责。春琴的师父春松检校也是出了名的严苛,就像前面所说的,动辄非打即骂。通常情况下,师父和徒弟都是盲人,当徒弟被师父斥责或者打骂时,一般都会有所退缩,有一次甚至有人抱着三味线从二楼的楼梯上滚下来跌倒了,引起一阵喧哗。后来,春琴开始自立门户收徒之后,也是以严苛出名,这肯定是跟她的师父学的。其实,她早在教佐助的时候就这样了。也就是说,他们之间已经开始从小孩过家家似的师徒游戏发展到了真正的师徒关系。也许,男师父打徒弟的例子不胜枚举,但是像春琴这种女师父殴打男徒弟的情景还是罕见的。或许她有点儿爱虐待人的倾向,或者是假借教授琴艺的名义而享受变态的性欲快感也说不准。难道这是真的吗?迄今为止,这事不好说,唯一确定的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一定会模仿大人,但是春琴深得检校疼爱,肯定从未受过皮肉之苦。只是看到师父平常都这样做,所以认为当师父就应该这样。她幼小的心里这么认定,所以在过家家的时候就开始模仿检校,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后来慢慢就习惯了。

佐助可能之前就爱哭鼻子,听说每次被小姐打骂时就会放声大哭,而且是那种哭天抢地的样子,周围的人都皱着眉说:“又被小姐责打了。”大人们一开始只不过是想让他陪着小姐玩玩而已,到了这个地步就左右为难了。每天晚上,大家都要听琴和三味线的声音听到半夜,这已经够让人心烦了,现在还时不时传来春琴严厉的斥责声和佐助的哭声,甚至大半夜还经常传来这种声音。在这种情况下,佐助也是令人非常同情的,而且重要的是这种情况对小姐也没什么好处。有些女仆实在是受不了了,就到练琴室去劝说:“小姐怎么了呢?别对男孩子太苛刻了,不然有失颜面。”每当她们这样劝说的时候,春琴反而正襟危坐,严肃地说:“你们懂什么?别管闲事了!”并且还会严肃拒绝道:“我可是在正经地教他,并不是开玩笑,我是为了他才这样努力的,不管我如何苛责他,练琴就要好好练,你们懂不懂?”《春琴传》中关于这点有明确的记载:“你们不要因为我年龄小就小看我,竟然敢冒犯艺道的神圣。虽然我这么小就当了别人的师父,但是既然为人师,就应该有师道,我起初传授佐助琴技就不是一时兴起。虽然佐助具有音曲方面的天分,但是以丁稚的身份很难拜大名鼎鼎的检校为师,如果让他自学的话又未免太可怜了,所以我虽然还小,但是仍然可以做他的师父,还希望能够帮助他实现愿望,如果你们不明白的话就快点走吧。”就这样,她毅然决然地放下话来,别人听了之后经常会觉得有点儿害怕,又对她的辩解感到惊讶,只好唯唯诺诺当场退下。根据这个,可以想象出春琴非常认真也非常严格。虽然佐助会哭,但是他听到师父的这番话之后仍感激不尽。他哭不只是因为要忍受皮肉之苦,还有对自己所依靠的既是师父又是主子的春琴的一番鼓励而感动落泪,所以不管要忍受多少皮肉之苦他都忍着,一边哭一边练到最后,直到春琴说“好了”为止。春琴平常心情时好时坏,如果她不停唠叨的话还行,就怕她保持沉默。如果她沉默,就只会皱眉,用力拨响第三弦三味线的第三弦最细,调子也最硬。或者让佐助一个人弹三味线,她在一边默默听着,佐助这时候只想哭。

有一天晚上,佐助正在练习《茶音头》的间奏部分,因为没领悟,老是忘,练习了好几次还出错。要是搁在平常,春琴一着急就会把自己的三味线放下,然后一边用右手使劲儿拍打膝盖,一面嘴里哼着三味线的旋律来教他。但她那天什么都没说,什么也不管了。佐助心里很不踏实,有点儿惊慌失措。尽管如此,他都不能就这样停下来,只好硬着头皮一个人想办法尽力去弹。就这么弹着,春琴一直都不说“好了”,他更着急了,更加慌张走调了,全身冒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直乱弹,但是春琴仍然不说话,嘴巴闭得紧紧的,眉头锁得深深的,比开始更甚。

这种情况大概持续了足足两个小时,母亲茂夫人穿着睡衣上来说道:“就算热心也要适可而止呀,别弄坏了身体。”然后将两个人分开了。

次日,父母把春琴叫到面前说了她一顿:“你想教好佐助,本意是好的,但只有大家认可的检校才能做对徒弟非打即骂的事,你学艺再精湛,现在也还只是个学徒,以后不能如此傲慢了,不然肯定会得不偿失。在艺术方面,一旦骄傲就再也不容易进步了。再说你还是个女孩子,如此对待男孩子,口无遮拦的多不好。你一定要注意这一点,以后教课规定好时间,别弄得太晚,夜深之后就停下,佐助整天鬼哭狼嚎的,影响大家睡觉,很烦。”父母之前从没有对她说过重话,现在也训导起她来了,但态度非常恳切。春琴找不到顶嘴的理由。虽然她不得不接受,不过也只是口服心不服,实际上父母这番说教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她反而还借此数落佐助,说:“你也真够窝囊的,一个大男人竟然为了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号啕大哭,也不嫌丢人。让别人听了还以为多委屈,害得我还挨骂。如果技艺不能精益求精,就算是痛彻心扉也要忍住,不然的话,以后我就不再教你了。”从此之后,不管多辛苦,佐助都不吭声了。

屋夫妇好像感觉到女儿春琴失明之后性情就变了,尤其是开始教琴之后,语言动作也变得粗鲁了。他们不知道女儿收佐助为徒是好是坏,值得高兴的是这能让她开心一点儿,但是如果不管事情是否合理都依着她,岂不助长她的脾气?还不知道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暴脾气女人呢。所以夫妻二人不免有些担忧。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原因,佐助十八岁的时候,主人刻意安排在那年冬天让他拜春松检校为师,不让春琴直接教他了。父母认为,让女儿继续当他的师父不合适,可能会影响她的品性。此时,佐助的命运也定格了。从此以后,佐助不再当丁稚学徒,顺理成章地成了春琴的导盲人和师弟,开始到检校家练琴。他肯定也希望这样,安左卫门也使劲劝说他老家的父母,希望得到理解。原本他想做商人,虽然让他放弃这个理想有些遗憾,但是现在既能够保证他未来的前途,屋家也不会对他不管不问,甚至从话音中可以听出来,安左卫门或许会为了春琴想让佐助当上门女婿。对残疾女儿来说,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对象肯定很难,但是如果佐助合适,那应该是再好不过的了,一定是段良缘,也不怪他们会这么想。两年之后,春琴十六岁,佐助二十岁,当父母第一次暗示招赘时,春琴二话没说就严词拒绝了。她说此生都不想结婚,更没有考虑过佐助,说着说着就伤心起来。因此,这件事就暂且告一段落了。

一年之后,母亲发现春琴的身体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难道他们生米煮成了熟饭?她私下里悄悄观察,确实感到有些奇怪。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等到事情真的败露了再去处理,倒不如现在就想办法补救。她未与丈夫商量,便悄悄问春琴是否和佐助发生了关系。春琴却说不是。既然她这么说,母亲也不好细问。母亲心里仍然不踏实,但也没办法,只好暂时不管了。

大概又过了一个月,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了,春琴无奈之下只好承认自己怀孕了,但是不管怎么问,她都不说对方是谁。问急了,她只说两个人说好了要保密。当问她是否是佐助的时候,她否认说怎么可能是一个学徒。虽然这时候大家依然怀疑是佐助,但是父母想着去年春琴说过那样的话之后应该不会是他。而且如果他俩真有事,不管他俩怎么隐瞒,也无法瞒过所有人的眼睛。涉世未深的少男少女在一起,不管怎么装,都容易被大家识破。但是,自从佐助成了她的师弟之后就没有机会跟之前一样和她对坐到半夜了,只是偶尔像师兄妹那样练练琴,在其他时间,她也是以一副优雅的大小姐身份出现。她觉得佐助只不过是一个导盲人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仆人们也没有发觉他俩之间有什么不正常的,反而觉得他们俩因为太注重主仆身份而有些无聊。但是,当问佐助春琴是否跟检校门下的哪个学生在处对象的时候,佐助也始终坚称自己毫不知情,不知道事情经过,更不知道谁是嫌疑人。佐助被叫到夫人面前时战战兢兢的,有点儿可疑。夫人不放心他,继续追问了一些问题,而他的回答前言不搭后语。他说如果说实话的话小姐会骂他,最后忍不住放声大哭。“哎呀,袒护小姐没错,但是主人的话你怎么能不听呢?继续隐瞒对小姐没好处,说吧,那个人是谁?”不管夫人怎么苦口婆心地劝他,他始终不肯说。想必那个人肯定是佐助了。听他的话音应该是他,但是他死活不肯承认,只是因为他跟小姐有言在先,不过话里有话,希望能够被体谅。既然生米已煮成熟饭,屋夫妇也没办法,如果是佐助也还行。可是既然这样,为什么去年跟春琴说起让他们俩相处试试,春琴却一口拒绝呢?如此口是心非,果然女人心是海底针啊,现在事情总算有点儿着落了。既然如此,在这事传出去之前还是撮合他们在一起比较好。但是,当再次向春琴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她又说不愿意。“去年就说佐助不行,他虽然不嫌弃我有残疾,这一点我非常感激,但就算有残疾,我也不想找个下人当丈夫,这样的话也对不起孩子的父亲。”说着说着,竟然脸色都变了。

当问她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的时候,她就不让别人多问了。她说:“反正我不打算跟那个人在一起。”这么说来,佐助的话又出现破绽了,到底是谁呢?真是越来越搞不明白,让人伤神。但是如果不是佐助的话,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是谁。情况发展到这个地步着实让人难堪,也说不定她是故意这么说的,或许以后会说出实情,都未曾可知。当下不能跟她争论了,还是先将她送到有马温泉去疗养,等孩子出生之后再说。

春琴十七岁那年的五月,当时佐助留在了大阪,春琴在有马由两个女仆陪着住到十月份,后来顺利产下一名男婴。这个婴儿长得跟佐助如出一辙,谜底终于解开了。就算是这样,春琴仍旧不愿意听别人劝她结婚的话,不承认佐助就是孩子的父亲。无奈之下,只好让这两人到跟前当面讲清楚,春琴的态度很坚决,只要佐助的话模棱两可,她就立刻说:“不对,这么说不怕让人误会吗?这样反倒是给我添麻烦,不记得的事情就该说没有。”她这样一反驳,佐助只好改口,说:“不要无凭无据怀疑我。我可不敢对大小姐有非分之想,没影的事。从小到大我受屋家这么多恩惠,怎么可能对小姐有所逾越做出如此不检点的事情。”后来,佐助根据春琴的口吻一概否认,这让事情越来越捉摸不透了。“难道你就不怜惜一下自己的孩子?如此一概否认,是要让孩子成为没有爹的野种?如果你坚持否认的话,就算孩子很可怜,也只能让别人领养了。”本来想拿孩子威胁她的,没想到她说:“随便,那就送给别人,反正我一辈子都不想结婚,留下他也只是个拖油瓶。”她竟然毫不在乎地如此说。

春琴的孩子生于弘化二年,出生之后就这样送人了,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也不知道谁领养了他,应该是春琴的父母安排的吧。就这样,春琴始终不肯说出真相,怀孕的事就这样过去了。后来,又如同往常一样让佐助牵着她的手去检校那里练琴了。当时,他们俩的关系几乎尽人皆知,但是如果说让他们结婚,他俩就一再否认。父母了解她的脾气,所以只好任由她了。就这样,他们俩的这种关系持续了两三年。其间,不管是主从关系,还是同门弟子,或是情侣关系,一直都不明朗。

后来,春琴二十岁的时候,春松检校去世了,春琴借此机会开门收徒,与父母分家,到淀屋桥附近买了一处宅院单过了。佐助也跟着一起搬过去了。原来,春松检校在世时就认可了她的能力,允许她随时可以开门收徒。春松检校从自己的名字中取了“春”字为她取名为春琴,还经常让她参与正式场合的演奏,或者让她唱高音的部分,用这样的方式来提携她。检校去世之后,她自立门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根据她的年龄和她的境遇,她是否有必要如此匆忙地独立?或许是因为她和佐助的关系已经尽人皆知了,两个人一直这样暧昧不清也不是办法,所以得让他们住在一个宅子里。春琴不反对这种安排。实际上,佐助去淀屋桥之后的待遇还和之前一样,他依然还是个导盲人。而且,春松检校去世后,佐助又拜了春琴为师,现在两个人都不用太客气了,双方可以直呼“师父”和“佐助”。春琴不喜欢别人把她和佐助当成夫妇,所以严格要求佐助一言一行都必须遵从主从礼仪和师徒身份,说话和称呼都要遵章守法,若有违背,即便是佐助跪下来磕头道歉她也不罢休,会一直责怪他没有礼貌。因此,那些不知道底细的新徒弟们确实是不知道他们二人的真实关系。屋家的仆人们私下说想偷听小姐是怎样跟佐助求爱的?春琴为什么这样对待佐助呢?直到今天,大阪这边的婚姻仍然讲究门当户对,对家世、礼仪、经济条件的要求比东京还要高。商人本来更注重当地的风俗,依然保留着封建时代的思想,所以像春琴这种富商世家的大家闺秀是无法舍弃自己身份的,她们肯定看不上世代为仆的佐助,也许这种轻视超乎我们的想象。再说了,她失明之后太固执了,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的弱点,不希望被人轻视,所以她始终以一种不服输的态度示人,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或许她认为让佐助当她的丈夫有辱自尊。仔细想想,也就是说与下人发生关系会有损颜面,所以为了掩饰这件事才会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冷漠样子。难道春琴对佐助,除了生理需求之外没有别的了?或许她就是这么想的也不一定。

根据《春琴传》记载:“春琴有洁癖,衣服脏一点也不穿,贴身的衣物更是每日要换洗。”平常,不管白天还是黑夜经常严格要求仆人将住所打扫干净,坐下之前都会用手指轻轻触摸坐垫、席子、被褥等表面,如果有灰尘就会觉得非常讨厌。曾经,有徒弟患有胃病,口臭但不自知,走到师父跟前接受教导,春琴像往常一样铿锵有力地弹响第三弦,然后把三味线放下,就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徒弟不知道怎么了,惊恐地再三求教,她说:“我虽然眼睛看不到,但是鼻子却灵敏得很,快点去漱漱口再回来。”也许,盲人才有这样的洁癖吧。也因为他们失明,照顾他们的人需要更加小心谨慎才行,细致程度让人咋舌。导盲人的职责不只是牵手领路,日常起居如吃饭、如厕等都需要照顾。此外,佐助从春琴小时候就开始对她照顾有加,所以早就对她的习性了如指掌了,其他人都很难让她满意。从这一点来看,佐助可以说是春琴不可或缺的人。之前住在道修町时,父母和兄弟姐妹们也会照顾她,现在分家之后,她的洁癖和任性更加严重,因此佐助的任务更加繁重了。这些都是听鹬泽照女士说的,《春琴传》中并没有相关记载。听她说,春琴如厕之后从不洗手,因为她从未亲手处理过,都是佐助为她做的,洗澡的时候也这样。别人可能会说贵妇人真是不害臊,竟然能够一丝不挂地让别人给自己洗澡,春琴对佐助来说确实是贵妇人,但是因为她失明了,还有就是从小习惯了这样,所以现在不会有半点儿不好意思。此外,她还非常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虽然自从失明之后就没法照镜子了,但是她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很自信的,而且在服装配饰的搭配方面所花费的精力并不比常人少。春琴记忆力很好,或许还能记得自己九岁时的模样,而且别人之前经常夸她长得好看,奉承她,所以她十分清楚自己相貌出众,因此在化妆方面会花很多心思。她养了一只黄莺,平常总拿黄莺的粪便混上米糠用来护肤,还喜欢用丝瓜的汁液敷脸和手脚,一定要让肌肤光滑细嫩之后她才会感到舒服,她最害怕皮肤粗糙不平。所有弹奏乐器的人因为弹弦所需,最在意左手的指甲长度,每隔三天,她就会让佐助给她修剪指甲,然后用锉刀打磨光滑。不止左手,她会让佐助将她的双手双脚都修剪了。其实只不过长出来一点儿,非常不明显,但是每次她都要求好好修剪,而且会用手一一触摸修剪之后的痕迹,不许出任何差错。这些活儿都由佐助一人承担了,有空他还会帮助其他徒弟练琴,还会替春琴指导后来入门的徒弟。

本来,肉体关系有多种。像佐助这样对春琴的肉体了如指掌,是一般的夫妻关系和恋爱关系做梦都没法实现的。佐助后来眼睛也失明了,却依然能够服侍春琴而不至于犯大错误,这绝非偶然。佐助一辈子都没有娶妻纳妾,从他开始当丁稚学徒到八十三岁去世这期间,除了春琴,他没有接触过别的女人,因此也无法拿别的女人来比较。他晚年一个人生活之后,经常跟周围的人夸赞说春琴皮肤光滑,四肢柔软,为一般人所不能及,他的老年生活中唯一喜欢反复说的就是这样的话。他经常伸出手掌,说师父的脚刚好可以放进这只手掌,他还一边抚摸自己的脸颊一边说师父脚后跟上的肉都比他的脸要光滑、细嫩。前面提到过春琴个子比较矮小,虽然穿上衣服感觉很瘦,但是不穿衣服的时候却很丰满,而且肌肤白皙。即便上了年纪,皮肤也很有光泽。她平时喜欢吃鱼肉和鸡肉,尤其喜欢吃鲷鱼。据说,她是当时妇人中难得的美食家,还喜欢饮酒,每天晚上都会小酌一杯。或许是这些习惯让她保持了美貌。(盲人吃东西的时候会让人感到有些自卑,有些可怜,更何况春琴在这如花似玉的年龄双目失明。不知道春琴是不是因为知道这点,所以吃饭的时候只允许佐助在旁边,不让其他任何人看到她吃饭的样子。如果有客人在,她也只是做做样子夹一点点菜,让人感觉很优雅。但是实际上在家吃饭的时候却十分奢侈。她吃得不多,一般也就两小碗米饭,会一一尝试每道小菜,因为菜品比较多,所以伺候起来很麻烦,有点儿像故意刁难佐助似的。慢慢地,佐助不仅能熟练地从砂锅鲷鱼的骨头上剔下鱼肉,轻松地剥虾剥蟹,还能从香鱼身上抽出一根完整的鱼刺而不破坏鱼形。)

她有一头浓密的秀发,像棉花一样柔软。她的手指纤细,也许是因为经常拨弄琴弦,指尖劲较大,打人是非常疼的。她是寒性体质,比较容易上火,但同时即便是在酷暑难耐的时候也不容易流汗,脚冷得跟冰块似的,一年四季都用中间带棉絮的夹袄或者绉绸棉袄当睡衣。睡觉时用下摆裹住双脚入睡,并且睡姿整夜不变。她睡觉不用被炉和热水袋,因为嫌燥热,如果冷得受不了,她就会把脚放到佐助怀里取暖,可即便这样要想暖起来也很难,反而让佐助的胸部也感到很冷。洗澡的时候,为了不让整个澡堂充满蒸汽,她甚至连冬天都将窗户开一点儿缝,而且在微热的水里泡一两分钟就要赶紧起来,反复好几次,因为泡久了就会觉得心悸,所以必须在短时间内暖和身子,然后赶紧洗干净。了解得越多就越能体会佐助的辛苦。但是做这么多烦琐的事情,报酬却不多,也就偶尔给点儿补贴,甚至都买不起一包香烟。而且只有在年末和年中才能领到工作服。虽然佐助也帮着师父教授其他徒弟,但是并没有特殊的头衔,同门弟子和女仆都称他为“阿助”,如果春琴出门授课,他就被要求在玄关等待。

有一次,因为龋齿疼痛,佐助的右脸肿得厉害,晚上更难受,但还是一味忍着不动声色。他好几次悄悄出去漱口,一边还要小心谨慎以免因为自己的口气而影响到她。终于等到春琴准备睡觉了,让他给她按摩腰背,他按照要求按摩了一会儿,春琴又说:“好了,帮我暖脚吧。”于是,他就老实地躺在她脚边,然后将胸脯露出来将她的脚放到自己的胸脯上,但是他的胸脯也冷得跟冰似的,但脸却因为在被子里憋着气而有点儿发烫,牙更疼了。于是,他将她的双脚放到脸上,用肿胀的脸颊代替胸脯来给她暖脚,也顺便给牙止痛。谁承想,春琴突然生气了,她一脚将他的脸踢开,佐助没有防备,哎哟一声跳了起来。春琴说:“不用暖了,我让你用胸口给我暖脚,没让你用脸,平常人和盲人一样脚上都没长眼睛。不要再骗我了,你一定是牙疼吧,白天我就知道了,而且你右边脸颊和左边脸颊温度不一样,肿胀程度也不一样,我的脚感觉得非常清楚。想必非常疼吧,你直接跟我说就行了啊,我也不是不明白怎么待人,但是你却在那里装忠心,还拿主人的脚来帮你的牙齿止疼,简直太狂妄、太坏了,真是可恨。”春琴一直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佐助,尤其是当佐助跟别的年轻女弟子走得比较近,或者为她们指导琴艺时,春琴就会无法忍受。虽然不露声色,但是对他的态度会更加恶劣,佐助为此也是有苦难言。

如果一个女人失明且孑然一身,即便再奢侈也不过如此,再锦衣玉食又能有多奢侈呢?但是春琴还有五六个仆人,加起来每个月的生活费也是一大笔开支。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花费,需要这么多的人手呢?首先,因为她喜欢养鸟,而且她最喜欢养黄莺。今天,这种喜欢唱歌的黄莺一只价值上万日元,之前也差不多值这个价格。虽然这样,今天和之前听辨黄莺的歌声和赏玩的方式还是有一些不同的。先拿今天来说吧:黄莺有“叽啾叽啾……”的叫声,这是黄莺飞出山谷、穿越溪谷时的叫声;也有“呵——叽——被卡康”似的叫声,也就是所谓的高音。如果一只黄莺会这两种叫声,那是很值钱的。一般野生的黄莺不会这么叫,就算偶尔会叫也是“呵——叽被恰”,听起来并不那么清楚。但是可以通过专门的训练让黄莺发出“被卡康”这种清脆好听的声音。比如将尾羽还没有长出来的野生小黄莺抓来,让它跟其他师父黄莺学习。如果等黄莺的尾羽长出来再教,它就已经学会了母黄莺那种粗笨的叫法而不好改正了。之前也是用这种方法将师父黄莺教出来的。著名的黄莺各自都有自己的代号,比如“凤凰”“千代之友”等。如果哪家府上养有这种名莺,其他养黄莺的人就会去养名鸟的人家里拜访,去请求对方让名鸟教授他们的黄莺,这种做法称为“附声”。他们一般早上就出发,连续去好几天。有时候,师父黄莺也会外出到某个固定场所授课,周围聚集了很多来拜师学艺的黄莺,那种场面就像歌唱教室一样。实际上,每只黄莺天赋各异,有的声音好听有的不好听,同一种黄莺也有擅长高音和擅长低音的,虽然声音都宛转悠扬,但音调高低和余韵长短却不相同,所以找到一只非常优秀的黄莺很难。如果有幸能够得到这样一只黄莺,可以凭借它来获得不菲的授课费,价格高也是情理之中。

春琴家里最优秀的黄莺名叫“天鼓”,她每天早晚都以听这只黄莺鸣叫为乐。天鼓的叫声非常特别,高音“康——”非常清晰,余韵悠长,能够达到人工乐器的至高境界,声音悠长,有张有弛,人们听了不会以为是鸟在叫。所以,照顾天鼓的时候就要特别用心。比如要特别小心谨慎地制作它的食物:先将大豆、粗米炒熟然后磨成粉,再加上米糠混合成白色粉末待用,另外再将鲫鱼和桃花鱼的鱼干磨成粉,将这两种粉末混合,然后加上萝卜叶的汁液拌匀,调制起来非常烦琐。

另外,为了使黄莺的叫声听起来更加美妙,还需要捕捉一种生长在野葡萄茎叶中的昆虫,每天给它喂一两只。为了养这五六只费心的鸟,需要一两个仆人专门做这些杂事。另外,有人在的时候,黄莺是不会叫的,需要将鸟笼放在一种由桐木制成的箱子里,这种箱子称为饲桶,外面用纸拉窗密封,里面只有一丝光线透过。这种饲桶的纸拉窗窗框用紫檀或者黑檀木等高级木料制成,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或者镶着蝶贝图案,有四季的花鸟,非常讲究,别有风味,其中还有古董名品。今天市面上有的值上百元,甚至是五百元,都不足为奇。听说天鼓的饲桶上镶着的笼骨是用从中国进口而来的紫檀制成的,中间嵌有琅玕和翡翠的面板,用很细的纹路雕刻着山水楼阁,非常高雅。春琴平常将这个箱子放在自己起居室靠窗的地方全神贯注地听着黄莺的鸣叫。

天鼓的声音婉转优美,它叫的时候,她就心情大好,所以仆人们都尽心尽力地伺候着这只小鸟让它啼叫。通常情况下,黄莺喜欢在晴天啼叫,如果天气不好,春琴的脾气也会很差。天鼓在冬末春初的时候叫得最频繁,夏天逐渐减少,所以春琴伤心的日子也就慢慢多了起来。如果精心饲养黄莺会活很久,但如果让毫无经验的人来饲养它,它可能很快就会死掉。死了还得买另一只来替代。春琴家里第一只天鼓活到八岁时死了,后来很久都找不到可以替代的第二只名鸟,过了好几年才终于又培养出与前一只差不多的黄莺,所以又给它取名“天鼓”以示珍惜。第二只天鼓的叫声更加灵巧美妙,甚至可以和迦陵频伽佛教中的“妙音鸟”,鸣声美妙,人首鸟身。相媲美。春琴从早到晚都将它放在座位的右边,对其宠爱有加,并且经常让徒弟们倾听它的叫声,然后说:“你们听天鼓的歌声,可知道它之前并不出名,但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刻苦努力,才学有所成,它的叫声与野生的黄莺不同,有人说这样的声音是人工训练的,并不是天然的,不如在深山幽谷中漫步的时候,从流霞远处传来的野生黄莺的啼声,特别优雅动听。然而我却不这样认为,我觉得野生的黄莺是因为天时地利的原因才听起来很动听,如果单独就其声音来说未必好听,如果能够听到像天鼓这样的叫声,即便是在房间里也能想象出在幽深寂静的山谷中那种风趣,潺潺的溪水声,山顶绚烂多姿的樱花,这些都涌上心头。这种声音中充满了花与霞的美,让人完全忘了自己还处在滚滚红尘的都市之中。这是人工养育和天然生成的美之间的区别,音曲的秘诀也全在里面了。”她还经常借此来取笑弟子的愚笨,说:“连这种小鸟也懂得解密艺道的事,你竟然连个鸟都不如。”虽然这话不无道理,但是经常拿黄莺来比,佐助和徒弟们听了想来心里也不是滋味。

除了黄莺,春琴还喜欢云雀。云雀喜欢向天上飞,即便是被关在笼子里也喜欢往高处飞,所以它的笼子往往是细长形的,三至五尺高不等。然而如果真要欣赏云雀的声音,还需要将其放出鸟笼,让它飞上高空,它会一边飞往云霄一边啼叫,它的叫声从云端传回地面,这样听起来最好听。也就是欣赏它直冲云霄时发出的鸣叫,称为赏“切云”之技。云雀在空中停留一段时间之后就会飞回鸟笼,在空中停留十几、二三十分钟,停留的时间越长,说明这只云雀越出众。所以,在云雀竞赛的时候,是将鸟笼并排放着,大家同时打开鸟笼,把它们放飞,最后回来的一只云雀获得冠军。有时候技能差点的云雀在飞回鸟笼的时候会认错地方飞到别的鸟笼里,更有甚者会飞到一二里之外的地方,但是一般还是能够认清回来的路飞回自己的笼子。因为云雀一般都是往上飞的,在空中某个地方停留一会儿之后再垂直下降,所以自然能够飞回自己的笼子。关于“切云”,并非指的将云切开朝旁边飞去,虽然看起来好像是切云,但实际上只是云雀飞的时候掠过云朵而已。

在风和日丽的春天,淀屋桥附近春琴家的邻居们经常看见失明的女师父走到晒台上放飞云雀。佐助时刻伴在她的身旁,还有一名女仆跟着照看鸟笼,女师父一声令下,这位女仆便将鸟笼打开。云雀开心地发出吱吱的叫声直冲云霄。女师父抬头望去,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她仍探寻着云雀的踪影,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不断从云端传来的鸟叫声。有时候也有志趣相投的人带着他们自己养的引以为豪的云雀来这里进行角逐。此时此刻,周围的邻居也会走上自己家的晒台一起倾听云雀的叫声。有些人则是打着看云雀的幌子想一睹这位女师父的芳容,说来道修町的青年们应该早就看惯了,但是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乏一些喜欢凑热闹的好色之徒,每当听到云雀的叫声,他们就会急匆匆跑到晒台上去一睹这位女师父的芳容。他们之所以如此有激情,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失明的美人比常人更有魅力和趣味吧。也可能因为佐助平日里牵着她的手外出授课时,她总是很严肃,不说话,但是在放飞云雀时却笑逐颜开,有时候还会侃侃而谈,让她看上去更加活泼迷人吧。她还养过知更鸟、鹦鹉、秀眼、白颊等,多的时候每种鸟有五六只,养这些鸟都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她在家比较凶,但是在外面却非常和蔼可亲,到别人家做客的时候言谈举止优雅得体,仪态端庄,娇媚迷人。很难想象她在家的时候对佐助非常苛刻,甚至还会打骂徒弟。她还好面子,每逢婚丧嫁娶或者逢年过节,她都会以屋家小姐的身份送礼,出手非常阔绰,而且还经常给女仆、轿夫、人力车夫等打赏,非常慷慨。可要说她是个奢侈无度的人吧,也不是那样。笔者之前在《我见过的大阪及大阪人》这篇文章中描述过大阪人节俭的生活作风,东京人不管在哪里都比较奢侈,但是大阪人即便看起来非常喜欢奢华,也会在私下里尽可能节省没必要的开支。出生于道修町的商贾人家,春琴自然也不会例外。她虽然很喜欢奢华,但有时候也非常吝啬。她爱慕虚荣,看到别人奢华的时候会有攀比心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她也不会铺张浪费,也就是说不会乱花钱,而是考虑实用价值,相对来说还是比较理性和精打细算的。因为有了攀比心理,有时候会比较贪婪,比如:弟子们交的入门礼和月谢,作为女师父再怎样也应该和其他师父收取的差不多,但是她却自视过高,要按照一流检校的价格收取,没有半点可商量的余地。这样也就罢了,她甚至还要过问弟子们送来的中元、岁暮礼品,暗示希望能够多收一些。有一次,一位盲人弟子因家境困难每月不能按时交月谢,中元节的时候也没有送礼,只送了一盒白仙糕。他向佐助求情,并且请佐助转告师父,恳请师父体谅他家的困境。佐助也很同情他,战战兢兢地代为转达,正在求情的时候,春琴突然变脸,说道:“不是我太看重月谢和贺礼,也许你们觉得我太贪心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并不在乎金额多少,但是如果没有特定标准的话,就没法形成师徒之礼,他每个月迟迟不交月谢,竟然拿一盒白仙糕做中元礼物,这样太没有礼貌了。说不定会被人家耻笑,说这是侮辱师父呢,我也没办法。既然家里这么穷,那么实在是抱歉,恐怕以后没法继续学习技艺了。当然,如果确实很有天赋另当别论,免费授课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也仅限于那种天资过人将来大有前途的弟子才可以。如果能够经得住贫穷的历练将来成为有志之士,那他应该有过人的天赋,仅凭毅力和热情肯定是不行的。我看他倒是脸皮很厚,技能却一般,如果让人同情他的贫穷,让人为难,还不如趁早放弃,省得如此冒失地给别人惹麻烦。实在不行,还是另寻他处吧,反正大阪有的是好师父。你去转告他以后别来我这里了。”此言既出,不管怎么赔不是她都听不进去了,最后把那个弟子开除了。还有,别看她平常授课非常严厉,如果谁带的礼物多,她收到礼物的那天肯定对那个弟子眉开眼笑,还会不经意间多夸奖他一番,让旁人听了觉得很不自在,觉得师父的夸奖太势利了。她会一一查看送来的贺礼,甚至连点心礼盒也要一一打开查看,每个月让佐助用算盘仔细核算收入支出等明细。她对数字非常敏感,很会心算,对听过的数字过耳不忘。给米店付了多少钱,给酒馆付了多少钱,甚至还记得两三个月之前的事,毕竟她的奢华都是针对她自己的,她得从别的地方克扣出来,所以就将账转到下人身上。她一个人过着贵族的生活,但是却要求佐助及其他仆人过着极清苦的生活。所以他们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她甚至还要过问每日的餐饮,精打细算,甚至都不让吃饱饭。下面的仆人暗中抱怨:“师父还说黄莺和云雀比我们忠诚呢,这有什么奇怪的?因为师父对鸟比对我们好。”

春琴的父亲安左卫门还在的时候,每月都按春琴的要求给她送生活费,但是自从父亲去世她的兄长继承了家业,她就没法再随心所欲地索求无度了。虽然现在生活奢侈的女人比比皆是,但是当年恐怕连男子也不会这样。生活富足的家庭、坚守礼仪的世家在衣食住行方面都会精打细算,不会太奢侈,以免过度奢侈遭人非议,更不愿与暴发户为伍。父母允许春琴过奢侈的生活也是考虑到她身体有残疾,没有别的乐趣。但是兄长持家就不同了,每个月对各项开支规定了最高金额,如果超出这个金额就只能自己想办法。或许她的吝啬与此有关。即便如此,给她的钱应付日常开支应是略有结余的,所以她教授琴曲的收入可有可无,才会对弟子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其实,真正来拜师学艺的人并不多,所以她才有空闲沉湎于喂鸟寻找乐子。但是,春琴的三味线琴艺在生田流,乃至当时的大阪也是数一数二的。这并不是因为她自负,她的琴技好是公认的,就算有些人不喜欢她的傲慢,私下也会嫉妒甚至害怕她的琴艺。听笔者认识的一位年长的艺人说,他年轻的时候经常听春琴弹三味线,他本人曾经是净琉璃的三味线师父,虽然各有特长,但是听说最近几年地歌三弦江户时代初期,以京都一带为中心的三弦琴音乐。没有人能弹得如她那般美妙。此外,听说团平年轻的时候听春琴弹奏,遗憾地说:“可惜她是个女人,不能弹粗杆三弦,空有一身本事也不能出名。”团平的意思是,粗杆三弦是三味线艺术的至高境界,一般情况只有男子能研究其中的奥妙。春琴虽然很有天分,但是身为女子实在是太遗憾了,又或者他觉得她弹三味线的时候具有一种男子汉气概。听这位老艺人说,闭着眼睛听的话,感觉春琴弹三味线的声音非常有力、老练,就像男子所弹,不仅音色美妙、变化多端,有时候她还能弹奏那种比较醇厚的音色,这在女子当中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如果春琴为人处世的方式能够圆滑一点、谦虚一点,她应该会更加出名。但是她因为出身豪门,不懂生活的艰辛,所以为人处世都是任性妄为,以至于别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她恃才傲物,处处树敌,可惜了她满腹才华。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导致的,也是她的不幸。春琴的徒弟一直都佩服她的实力,大家都认为她是最好的师父,所以为了能够学有所成也会心甘情愿地忍受她的严苛甚至是鞭笞,虽然大家来之前都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即便是做好了思想准备,也还是有一些徒弟忍受不了而中途放弃,有的业余爱好者甚至熬不到一个月就走了。春琴授课的时候可能不只是鞭笞,有时候更是故意毒打徒弟,好像她特别喜欢虐待人。也许因为她觉得自己是名家,所以她才更加嚣张。大众对这种教育方式比较宽容,而且弟子们也有思想准备,越是这样春琴越觉得自己是名家了,开始更加跋扈,后来甚至都无法控制自己了。

鹬泽照说春琴的弟子寥寥无几,有的徒弟来学艺无非是贪图师父美色,那些业余爱好者基本都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春琴天生秀丽,加上又是豪门世家的千金大小姐,所以别人这么想也是可以理解的。听说她如此严厉也是为了给那些带着嘲讽的眼神看她的好色之徒一点儿颜色瞧瞧。讽刺的是,这样反而更能吸引人。试想一下,或许那些认真学艺的徒弟当中确实有一些人从这位失明的美女师父的鞭笞中享受到了那种不可思议的快感,这种感觉比起研修琴艺对他们来讲更有魔性。肯定会有几个,就如卢梭法国十八世纪的启蒙思想家。那样。

现在讲一下春琴的第二次不幸。《春琴传》中没有具体说明这次不幸发生的原因及谁是肇事者,所以有点儿遗憾。但是根据前文猜测,可能是某位弟子因为恨她所以伺机报复,这样推测是最合理的。极有可能就是土佐堀的杂粮商“美浓屋”的主人九兵卫之子利太郎。这位少爷生性桀骜不驯,曾经以游艺精湛为豪,不知何时起拜入春琴门下学习琴和三味线。因为父母出身高贵,他总是自命不凡,成了一名纨绔子弟,到处恃强凌弱、横行霸道,还看不起同门弟子,将他们当成自己店铺的下人那样对待。春琴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可他每次送礼都出手大方,春琴没有拒绝,所以也不好得罪他。于是,他到处跟别人吹嘘师父对他另眼相看。他特别看不起佐助,嫌弃佐助代课,他说自己除了师父亲自讲课之外不想听其他人讲,慢慢地变得更加嚣张,春琴也拿他没有办法。他的父亲九兵卫在天下茶屋大阪市地名。幽静的地方建了一座雅致的房子,葛草为顶,用来养老,院子里有十多棵老梅树。

有一年,春琴曾经受邀参加过在这里举行的赏梅宴。当时,这位利太郎少爷担任总管,另外还请了一群帮闲和艺妓前来助兴,春琴是由佐助陪着来赴约的。当天,利太郎和手下多次劝佐助喝酒,佐助有点儿左右为难。他最近晚上虽然会陪着师父小酌几杯,但他的酒量并不好,而且外出时如果师父不允许,他是滴酒不沾的,就怕万一喝醉酒会误事,耽误了给春琴引路这种重要任务。所以他在喝酒的时候假装喝了,想蒙混过关,但是当天利太郎一下就看出来了,佐助没法蒙混过关。利太郎扯着嗓子喊道:“师父,您不答应的话,佐助不敢喝,这样太扫兴了。”春琴无奈,只好勉强说道:“那就少喝一点儿,千万别让他喝醉了。”获准之后,一会儿这个来敬酒,一会儿那个也来敬酒,佐助在这种架势下,仍然不敢放松,他酒杯里七成左右的酒都倒进了洗杯器。当时那些帮闲和艺妓之前都听说过女师父的大名,现在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的芳容和气质就好像盛开的樱花一样,在场的人无不为之赞叹,大家都赞不绝口。虽然可能是手下明白利太郎的意思,为了奉承他才夸赞春琴的。但当时已经三十七岁的春琴,看上去要年轻十岁,肌肤依然那么白皙,别人看到她领口的皮肤都会心跳加速。她纤细的双手端庄地放在膝上,指甲光亮润泽,双目低垂的面容十分娇美,在座的各位看着她都有些着迷了。大家都到院子里散步的时候,佐助牵着春琴的手也带着她在花丛中慢走,边走边说:“您看,这是梅花。”边看边在梅树下驻足,让她用手抚摸树干。因为盲人一般都用触摸的方式来感觉事物,所以赏花也习惯用这种方式。但是,看到春琴用自己纤细的手不断抚摸老梅树粗糙的树干时,竟然有人突然喊道:“啊,真羡慕这棵梅树。”还有人突然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到春琴的面前,用幽默的口吻说:“我也是梅树!”边说边做出疏影横斜的样子,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其实这只是哗众取宠称赞春琴罢了,并没有侮辱她的意思。但是,春琴却很生气,她不习惯这种轻浮的态度,她希望别人能够将她当成正常人,不喜欢被人另眼相看,所以这种玩笑让她非常恼火。

重新回到席间开始晚宴的时候,利太郎说:“佐助你也累了吧,让我来服侍师父吧,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先去吃点儿东西吧。”佐助按照他的吩咐走了,他怕别人又灌他喝酒,想先吃点儿东西垫补垫补,所以就到另一个屋里去想先吃点儿饭菜,但是没想到正要端起饭来吃的时候,一个老艺妓拿着酒瓶来劝酒,不停地说来喝一杯吧来喝一杯吧,就这样耽误了点儿时间。吃过饭之后过了一会儿还没有人来喊他,所以他就在那边等着。突然听到有响动,佐助连忙跑了过去。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请把佐助喊来。”春琴要求把佐助喊来,但是有人拦着。利太郎说:“如果您要去洗手间的话,我可以陪您去。”所以就将她带到走廊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握了她的手,春琴连忙说:“不用,不用,还是快去喊佐助来吧。”春琴用力甩开利太郎的手,然后站着不走了。佐助过来看她脸色很难看。本来春琴心里想着如果利太郎因此不来上课就好了,但是谁承想那色狼第二天还是厚颜无耻地来上课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春琴心想既然如此,那就好好教教你,能受得了这个苦头就试试。她不再像平日里那样放纵大家,开始严格要求起来。如此一来,利太郎不知所措了,每天都要淌三斗汗,累得叫苦不迭。原本,靠着自己的一点儿小聪明受人吹捧时琴技还尚可,但是这时老师要挑刺的话他的臭毛病要多少有多少。本来就打着歪主意来的利太郎怎么受得了这种恶意的刁难呢?于是,他便经常在练琴的时候偷懒,而且态度也日渐蛮横,不管怎么教他,他都弹得有气没力的。春琴忍不住骂道:“笨蛋!”拿起琴拨挥,谁承想打到他眉间出了血,利太郎尖叫一声:“哎呀,好痛!”他按着出血的地方扔下一句话:“走着瞧——哼!”然后气急败坏地走了,再也没露过面。

也有人说行凶的人是居住在北新地一带的一位女孩的父亲。这个女孩原本想当艺妓,所以拜春琴为师接受严苛的琴艺训练。有一天,春琴用琴拨打了她的头,她哭着跑回了家,因为发际处留了疤,所以她的父亲比她本人还生气,对此怀恨在心。看来她的父亲应该是亲生父亲没错了。他想,虽然是学艺,但是如此虐待一个小女孩也未免太离谱了,本来以后要靠脸吃饭的,现在竟然破了相,这事儿怎么可能善罢甘休?所以,他言辞激烈地质问师父怎么办!春琴天生倔强,她以强硬的态度反问道:“我这里本来就是严格教课,每个来学习的人都知道,如果受不了为什么要来?”女孩的父亲争辩道,打骂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盲人下手这太危险了,不知道会伤到哪里,盲人就更应该注意分寸!他气势汹汹,就快要动手了。佐助赶紧来解围,总算稳定了局面,将对方劝走了。春琴铁青着脸,浑身颤抖,一句话也不说,始终都没有道歉。这个女孩的父亲也许就是因为女孩被毁容了耿耿于怀,所以才伤害春琴的脸作为报复的吧。但是,既然说伤在发际处,不外乎额头上或者耳朵后面或其他地方受伤留疤,就算心里有气,让别人完全毁容,再心疼孩子也不至于这样报仇,太丧尽天良了。再说了对方是个盲人,就算好看的样貌受到创伤对她本人来说也没什么,如果只是报复春琴,肯定还有更痛快的方法。仔细想一下,这位行凶的人不仅是要让春琴受苦,可能更是要让佐助难过,所以这种结果反而最让春琴受不了。如此说来,上面说的那位女孩的父亲还不如利太郎的嫌疑大。

虽然不知道利太郎暗恋春琴到了什么程度,但是比起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孩来,很多年轻人更倾向于暗恋比自己大的女孩。也许这位浪荡公子只是因为一时冲动太迷恋这失明的美女了,没承想伸出手之后被人家一把甩开,其眉间还被打破,所以才会用这种卑劣的手段伺机报复,这是极有可能的。当然了,春琴树敌不少,可能有其他人因为某个原因对她耿耿于怀也未曾可知,所以也无法断定就是利太郎。而且也不一定是因情所致,也可能是因为钱财。之前说过曾经有家境贫寒的盲人学生受到她的残酷对待,这样的例子不止一二。此外,还有几个嫉妒佐助的人,只是他们不如利太郎那么厚颜无耻。佐助这一特殊职责,担任“导盲人”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言而喻,同门弟子几乎尽人皆知,暗恋春琴的人都非常羡慕佐助的艳福,有时候看到他服侍春琴时那种体贴入微的样子觉得很反感。如果佐助是名正言顺的丈夫或者情夫也就罢了,但是他表面上只不过是一个导盲人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已,从搓背的杂役到春琴身边的大小事务一一包揽,还表现得忠心耿耿的,这难免不引起那些知根知底的人嫉妒他。不少人暗地里嘲笑他会说那种导盲人的活儿自己也能做,辛苦点儿又如何,大家都愿意干!所以,那些对佐助怀恨在心的人会想如果春琴一夜之间被毁容,不知道佐助会怎么想?难道还会像之前一样对她体贴入微吗?肯定不会,好戏还在后头呢。嫉妒佐助的人完全有可能因为这种心理制造事端。总之,众说纷纭,难以定论。此时,还有一种比较可靠的说法,他们否定了之前的怀疑方向,那就是可能不是门下徒弟,而是竞争对手,也就是某个检校或者女师父。虽然无凭无据,但这可能是最具洞察力的结论了。春琴为人孤傲,认为自己的琴艺天下无敌,其他人好像也认可她的琴艺,这让同行的师父们很伤自尊,感觉对他们造成了威胁。检校之前是对男盲人的最高官称,他们拥有特定的衣服,乘坐车轿,享受令一般艺人羡慕的至高无上的待遇,但是这些人琴技都不如春琴,这种传闻更让盲人们耿耿于怀。或许他们一直在想办法毁了她的琴技和声誉,所以想出一些下三烂的手段。之前就听说有人因嫉妒别人的技艺而让人喝下水银的情况。春琴在声乐和器乐方面都技高一筹,所以听说别人是看透了她爱慕虚荣和对自己容貌的自豪,才想办法毁她容貌,让她无法再抛头露面。如果行凶的人不是某个检校而是某个女师父,既然春琴自豪的美貌都能招来妒忌,想必毁掉她的容貌肯定能更加畅快淋漓。在分析了各种潜在原因之后,感觉春琴早晚都可能因各种是非遭人暗算,她无意间已在各处埋下了祸根。

《春琴传》中这样记载:前面提到的天下茶屋赏梅宴之后约一个半月,三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凌晨三点左右,佐助从睡梦中醒来,听到春琴在痛苦地呻吟,他立刻冲到隔壁的卧室里,点灯查看,似有歹人撬开了春琴卧室的窗户,知道佐助起来之后,仓皇而逃,歹人没有偷到东西,逃离之际随手拿起铁壶朝春琴头上砸了过去。春琴那雪白滑嫩的面颊顿时感到有热乎乎的汤泼了上去,脸上留下了些许伤疤。本来只是一点儿小疤也不碍事,但是向来爱惜容颜的春琴无法忍受自己脸上的伤疤,经常用绉绸头巾包着脸,整天待在房间内不肯出门,就算是与她比较近的徒弟也很难见到她的面容。所以从此众说纷纭。

《春琴传》中还记载道:“一点儿小伤根本无伤大雅,春琴不愿意出去见人是因为她有洁癖,她觉得脸上有伤实在是太丢人了,但是这或是盲人过虑了。”还记载:“但是不知道为何,发生这事儿几十天之后,佐助因白内障失明。当佐助发现自己视力模糊无法看清楚物体的形状时,突然摸索着走到春琴面前惊喜地叫道:‘师父啊,我失明了,以后再也看不到师父脸上的疤痕了,这真是天意啊。’春琴听罢叹息了很久。”笔者考虑到佐助的钟情,不忍揭穿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让人感动,但是根据《春琴传》的描述应该能明白是故意这样歪曲事实的。他的白内障太突然,这让人有点儿匪夷所思。不管春琴的洁癖有多严重,也不管盲人多么敏感,如果她受伤的程度不严重,何必天天拿头巾包着不愿意见人呢?实际上很可能她已经彻底毁容,成了丑八怪。根据鹬泽照及另外两三个知情人的说法,那个歹人是先潜入厨房生火烧水,等水烧开之后再拿起那铁壶闯到卧室中,将开水朝春琴迎面浇去。他是蓄谋已久的,所以此人肯定不是普通的盗贼,也不是仓皇之际为之。春琴当天晚上昏了过去,第二天才恢复意识,伤口溃烂化脓两个多月才干透,可见伤势十分严重。关于她毁容的样子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她头发脱落,半个头都秃了,这样的推测也并非空穴来风。佐助也失明了,他再也看不到了,但是,“就算是与她比较近的徒弟也很难见到她的面容”又怎么解释呢?不可能谁都没见过,鹬泽照等人就应该见过。只是她和佐助一样都是重情之人,不想向外人透露实情罢了。虽然我曾经试探过她,但是她却说佐助先生坚信师父是美丽的女士,所以她也这么认为,并没有告诉我具体的情况。

春琴去世十多年之后,佐助曾经跟周围的人说过关于他失明的情况,才渐渐还原当时发生的事。也就是说,春琴被歹人袭击的那天晚上,佐助像往常一样在旁边的一个房间睡觉。那个房间直通春琴的房间,他听到春琴的惨叫之后从梦中惊醒,当时灯也灭了,周围漆黑一片,只能听到春琴的呻吟声。佐助立刻跳了起来,点亮灯,然后提着灯去到春琴的床前,春琴的床在屏风的另一边。模糊的灯光经过屏风的金泥纸币反射过来,佐助借机查看了一下周围,并没有发现被翻动的迹象,只有春琴旁边有一个被人扔下的铁壶,春琴仰面躺在被子里,不知为何一直在呻吟。佐助本来以为春琴在做噩梦,便问师父怎么了。他走到床前想叫醒师父,但是师父突然大声叫着捂住了双眼。“佐助,佐助,别看我!我毁容了,别看我的脸。”春琴痛苦地说。她的身体继续挣扎,她的双手拼命捂住脸。“请放心,我不看,我闭上眼。”说着佐助拿开了灯。她听佐助这么一说才放心下来,然后就这样昏迷了。她后来一直迷迷糊糊地喊着:“别看我的脸,一定要保密。”“别担心,等这烫伤的泡消了,就和以前一样了。”但她听不进丝毫的安慰,只是一味地不让人看她的脸,苏醒之后也是反复嘱咐。她也只给医生看过,就连佐助也没法看到她的伤情。每当换药和绷带的时候,她就将所有人都赶出去。佐助那天晚上只在过去的一瞬间瞥了她的脸一眼,不忍心继续看,别过脸去了。所幸,当时灯光比较昏暗,他只是看了个大概,就像某种远离人间的奇怪幻影那样。后来他就只看到了她满脸绷带只露出鼻孔和嘴唇的样子。春琴害怕被别人看到,佐助也害怕看到那样的春琴。每当他走近病床,都会尽量闭着眼睛或者将视线转移,所以他实际上也不知道春琴的毁容程度,而且他也不想知道。

由于精心呵护,春琴的伤好得很快。有一天,佐助一个人坐在病房中伺候时,春琴突然忐忑地问:“佐助,你看到我的脸了吗?”佐助连忙回答:“没有,没有,您不让我看,我就不看。”春琴又说:“伤口很快就好了,必须要拆掉绷带了,医生也不会来了,先不说别人,你肯定会看到我这张脸了。”向来争强好胜的春琴因为这次的灾难竟然情不自禁地哭了,她用手隔着绷带不停地擦着双眼。这时候佐助也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好陪她一起哭。“请放心,我一定不会看到你的脸。”佐助的话好像是在保证什么。

过了几天,春琴可以起床了,随时都可以拆绷带了。

那天一大早,佐助从女仆的房间里偷了她们用的梳妆台和缝衣针,端坐在寝室里,照着镜子用针刺向了自己的眼睛。用针刺眼睛会不会失明,他也不是特别了解,他只是想变成瞎子,但是尽量别太痛,所以他拿着针试探性地刺向自己左眼的黑眼珠。刺黑眼珠并不容易,可白眼珠也太硬了,黑眼珠相对柔软一些。经过两三次的尝试之后,扑哧一下就刺进去了缝衣针的一半左右,眼球瞬间出现一片浑浊,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就快成为瞎子了。没有见血,也没有发烧,好像也不怎么疼。他得了外伤性白内障,这是因为那一针使晶状体的组织遭到了破坏。他又按同样的方法刺向右眼,两只眼睛瞬间就这样毁了。听说,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能隐约地看见物体的形状,大概十天之后,他的双眼就彻底看不见了。春琴的伤完全好了之后,他摸索着去后面的房间对春琴磕头道:“师父,我的眼睛已经瞎了,以后再也看不到您的脸了。”“佐助,这是真的吗?”春琴只问了这一句之后就沉默了。佐助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比这沉默的几分钟更快乐的时候。据说当年恶七兵卫景清因为朝廷的宽容放弃了自己的复仇之念,发誓此生此世再也不想看到这个人,就将自己的两眼挖瞎了。虽然两者的目的不同,但是这种心志却一样悲壮。即便这样,难道春琴也是希望如此?春琴后来哭着问:“是不是因为我遭遇了不测,所以你认为我希望你变成盲人?”虽然不清楚她的真实想法,但是佐助从“佐助,这是真的吗?”这样简短的一句话中听出她话语中好像有一丝喜悦。然后,在他们沉默不语的时间里,佐助也开始有了一种只有盲人才有的第六感。这时候,感谢这个念头别无他想,他终于能理解春琴了。他们二人之前虽然有过肌肤之亲,但是却碍于师徒关系,两人的心始终隔着一层,这个时候才感觉到两个人心连在一起了。佐助回忆起年少时躲在壁橱中练习三味线的黑暗生活,但是此时的心境和之前大不相同。佐助到了现在才知道盲人对光仍有感觉,所以他们的世界是灰暗但有光亮的,并非全黑的。他失去了看外界的视力,但是他拥有了打开内心世界的双眼。这才是师父的世界,他觉得终于和师父在同一个世界了。他的视力已经衰退到无法分辨房间的样子和春琴的身影了,昏白的视网膜上只能隐约看到绷带包裹着的脸。但他认为那不是绷带,而是师父两个月之前丰满圆润的白皙面颊,就像菩萨那样浮现在明亮的光圈中。

春琴问:“佐助,疼不疼?”“不疼,不疼。跟师父遭受的大难相比,不算什么。那天晚上我睡着了,竟然不知道有歹人偷偷进来,都怪我太大意才让您遭此劫难。您让我每天晚上睡在隔壁,就是为了避免意外,但防不胜防,让师父受苦了,如果我安然无事,我怎么能安心?我希望神赐给我灾难,但是却没能实现,只好求助祖先,朝夕膜拜。想必是灵验了,今天早上我的眼睛就瞎了,谢谢祖先让我如愿以偿。应该是神明被我感动了。师父,师父,我虽然看不清师父的模样了,但是师父三十年来的容颜早已经定格在我的眼底了,我仍然看得到。请像以前那样,放心让我在身边听候您的吩咐。眼睛突然失明之后,比较麻烦的是动作不够灵活自如了,以后要做好您吩咐的事情恐怕没那么快了,但是至少照顾饮食起居的事别交给别人。”佐助感觉到春琴脸部的位置有一丝昏白圆光照过来,他把自己失明的双眼转向这个方向。春琴说:“我很高兴你为我付出的一切,我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竟然遭此不测,但是说实话,我倒是不怕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我就是不想让你看到,好在你体谅我。”

佐助听到这句话非常高兴,说:“在失明的时候没想过,换来师父这番话也实在是难得。歹人希望我和师父伤心,不管是谁,想让师父毁容从而让我难过,我就不看,我只要成了瞎子,师父的灾难就当没发生过,这样歹人就前功尽弃了,肯定会让那个歹人大失所望。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不幸,我倒是感到很幸福,让卑鄙无耻的歹人阴谋失策,打击一下他,每当想到这里我就非常开心。”春琴说:“佐助,你别再说了。”这两位盲人师徒抱着哭作一团。

这两个人因祸得福,后来怎么样了呢?想必目前在世的最了解情况的应该只有鹬泽照了。她今年七十一岁,从明治七年开始住到春琴家当入门弟子,当时年仅十二岁。她一边跟着佐助学习丝竹之道,一边照顾两个盲人,不算导盲人,只负责一些联络事务。春琴虽说是从小失明,但是她连吃饭都从不自己动筷子,一直都依赖佐助。佐助突然失明,所以这两人必须再找一个人帮忙。本来打算找个伶俐的小女孩,但是用了鹬泽照之后,发现她为人老实本分,两人都很信任她,所以就让她长期服侍了。春琴去世之后,听说她还继续服侍佐助,直到明治二十三年,佐助得到检校称号。

鹬泽照明治七年到春琴家时,春琴已经四十六岁了,已经毁容九年,也算是老妇女了。春琴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也跟阿照说了不要去看。她经常穿着双层文羽的披风,在厚厚的垫子上坐着。她的脸用浅黄色绉绸巾包着,只露出一部分鼻子,头巾的边缘下垂到眼睑的上边,脸颊和嘴唇都被遮起来了。佐助失明时已经四十一岁了,年纪不小了,想来这个年纪失明会有诸多不便。虽然如此,但是如果春琴哪里不舒服的话,佐助仍会在她身边用心伺候,尽量让她舒服一点儿。就连旁人看了都为之感动。春琴一直都对别人的照顾不满意,她的饮食起居是明眼人都无法做好的,多年来只有佐助最了解她的习性。所以春琴不管是穿衣打扮、洗澡、按摩,还是上厕所,都需要佐助帮忙。与其说鹬泽照是照顾春琴,倒不如说她是来帮助佐助处理杂事的,很少直接接触春琴的身体。只有做饭这事儿才需要鹬泽照,其他时间鹬泽照只需要间接伺候春琴,拿些东西之类。例如:洗澡的时候,她会陪着这两人到浴室门口,然后退下,直到响起拍手声再去迎接。此时,春琴已经从浴室走出来了,浴衣穿好了、头巾戴好了,佐助一个人就做完了这些事情。盲人帮盲人洗澡会怎么样?也许就像春琴曾经用手抚摸老梅树树干时那样,肯定是非常费劲的,所有事情都是这样做的,那种麻烦别人都不忍直视。佐助竟然能忍受,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但是他俩却不嫌烦,反而觉得这是一种享受,无须言语,心有灵犀。可能失明的恋人所享受的触觉快乐是我们常人体会不到的。佐助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春琴,春琴也欣然享受着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两人都乐此不疲,这并不奇怪。

除了陪伴春琴,佐助只要有空就会多教几个徒弟。当时,春琴已不再出面,她给了佐助一个“琴台”的称号,由佐助接下教授门下弟子的任务,“音曲指南”的招牌上面“屋春琴”的名字旁边也加上了“温井琴台”的名字。因为佐助对春琴的一番痴情和忠诚早打动了众人,所以他的弟子竟然比春琴的多。

有趣的是,佐助在教弟子的时候,春琴独自在后面的房间里全神贯注地听黄莺鸣叫,但仍时不时需要佐助帮忙。就算佐助正在教课,她也会喊:“佐助,佐助!”于是,不管佐助当时有多忙,也会丢下工作去后面的房间。他考虑到要照顾春琴,就不出去教课了,只在家里收徒弟。那时道修町春琴家族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甚至没钱发每个月的生活补助了。若非如此,佐助何须这么辛苦教授音曲呢?他自己失明,还要时不时陪伴春琴左右,还要去上课,还要担着心。也许,春琴也有这个烦恼。

接手了师父的工作之后,虽然佐助力量微薄,但是也算家里的顶梁柱了,为什么没有正式和春琴结婚呢?难道时至今日春琴还是因为自尊心拒绝他吗?鹬泽照听佐助说,春琴大势已去,他看到这样的春琴心里不好受,无法将其视为悲哀的、可怜的女人。毕竟,佐助已经彻底逃离了现实世界,进入了一个永恒的世界。他眼里只有过去的春琴,如果春琴因为遭遇不测性格发生变化,她也就不是那个春琴了,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将春琴想成之前那个骄傲的春琴,否则他记忆里春琴的美貌就被破坏了。他们之所以没有结婚,不是春琴的原因,应该是佐助的原因。佐助认为,现实里的春琴能唤起他记忆里的春琴,所以为了不出现对等的关系,还是继续保持主仆关系最好,他现在对待春琴甚至比之前更加忠诚,希望能让春琴尽快忘掉不幸,重新找回自信。他和往日一样领着微薄的薪水,和男仆一样粗茶淡饭,并且他会将自己的所有薪水都拿给春琴花,还因为经济困难减少了一些仆人,尽可能节省各方面的开支,为的是对春琴的安慰一点儿不少。他失明之后比之前更辛苦了。听鹬泽照说,当时弟子们看佐助穿得实在是太寒酸了,都很同情他,别人暗示他穿得太寒酸,应该好好拾掇一下,他也听不进去。而且直到现在还不让弟子们喊他“师父”,而让他们称他“佐助”,让大家有点儿为难。于是大家尽量不称呼他。因为工作关系,鹬泽照没法逃避,所以她只好称春琴“师父”,称佐助“佐助”。

春琴去世之后,佐助将鹬泽照当成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不时沉湎于对已故师父的回忆当中。几年之后,佐助当了检校,其实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不用忌惮任何人了,可以名正言顺地被称为“师父”或者“琴台先生”了,但是他还是喜欢鹬泽照称呼他为“佐助”,不让她用尊称。他之前曾对鹬泽照说:“或许大家觉得失明是大不幸,但是自从失明之后,我不但没有感到不幸,反而觉得眼前的世界仿佛是一方净土,我和师父俩好像活在莲台上。如此一说,倒是感觉失明之后看见了之前看不到的很多东西,失明之后更能感受到师父的美貌了。此外,也真正体会到师父的手脚有多柔软,肌肤有多光滑,声音有多动听。为什么看得见的时候反而没有这么细致入微的感觉呢?这很不可思议。特别是师父弹的三味线的美妙琴声,也是失明之后体味到的。我虽然经常说师父是琴艺天才,但是我这时才明白她的真正价值,意识到自己有很多不足。我们两人相比,我感到很惭愧。之前没有这样的体会太遗憾了,我开始反省自己的不足。倒好像是神明为我打开了心眼,师父也曾说过自己失明之后才体会到明眼人体会不到的幸福。”

虽然不知道佐助所说的是否发自内心,不过多少也跟事实相符。先不说别的,就说春琴的琴艺吧,她遭遇不测成了一个转折点,她的技艺因此更加精进了。不管春琴有多少音曲方面的天赋,若非经过人世间各种滋味,想必也不容易领悟到艺道的真谛。她被宠惯了,对人十分苛刻,她自己不知道生活的辛苦和屈辱,没有人能够撼动她高高在上的姿态。但是苍天却让她体会了炼狱般的滋味,让她在死亡边缘挣扎,将她的傲慢彻底摧毁。

如此一想,不管是感情还是琴艺,她被毁容反而在某种意义上帮助了她,或许让她达到了之前未承想过的三味线的忘我境界。鹬泽照经常看到春琴为了排遣寂寞而独自弹琴,也经常看到佐助在春琴旁边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听她弹琴。其他弟子听到后面居室传来的美妙琴声,非常震惊。听说他们还私下讨论三味线上是不是装了某些特殊装置。此时的春琴不但在弹奏方面有所长进,在作曲方面她也下了很大功夫,经常深夜一个人轻弹弦串缀琴音。鹬泽照还记得《春莺啭》和《六枝花》这两首曲子。前几天,鹬泽照弹给我听,可以见得春琴很有创造性,具备作曲家的天赋。

明治十九年六月,春琴开始患病,生病的前几天她还和佐助一起走到中庭,打开云雀笼将云雀放飞。鹬泽照看到失明的师徒二人手牵着手,抬头望向天空,倾听着远方传来的云雀的叫声。云雀不断叫着直冲云霄,但迟迟没有回来,两个人非常担心。等了一个多小时,云雀还没有飞回笼中。那时候春琴就有点儿不高兴,之后又患了脚气,入秋之后越发严重,十月十四日因心肌梗死去世了。

春琴去世之后,除了云雀,春琴饲养的第三代天鼓还活了一段时间,佐助因为春琴的去世久久不能释怀,每次听到天鼓的叫声就会暗自垂泪。他一有空就去佛前焚香祭拜,弹奏《春莺啭》,有时候用琴,有时候用三味线。这首曲子的歌词以“绵蛮黄鸟,止于丘隅”出自《诗经》。绵蛮指鸟鸣声。开始,是春琴的代表作。是春琴倾注了一生心血的作品,歌词虽然短,却加入了非常复杂的间奏。春琴是在听天鼓的鸣叫声时产生的灵感,所以间奏的旋律就如黄莺鸣叫一般,把我们带入了迷人的风景中:在乍暖还寒的初春,深山幽谷的积雪开始融化,溪涧的水势增长,风吹着松树,原野山林刮着东风,盛开的梅花如云霞似的,芬芳扑鼻。到处都开满了花儿,景色宜人,黄莺从山谷飞到山谷,从枝头跳到枝头,诉说鸟儿的心事。春琴在的时候,每当弹奏此曲,天鼓都会开心地啼唱着,伴着弦乐。听到这首曲子,天鼓或许会想起它出生的溪谷,怀念那广阔的土地,憧憬那温暖的阳光吧。佐助弹《春莺啭》时,思绪又飞到哪里了呢?他早习惯了用触摸的方式去感受春琴,现在他是否会凭借听觉来弥补这个缺陷呢?人只要还有记忆,就会在梦中见到故去的人,但是佐助这种人在对方生前也只能在梦中才能看到,对佐助来说,什么是生离死别也不是很清楚吧。

除了前面提到的,春琴和佐助还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出生后不久就夭折了,两个儿子在襁褓中时送给了河内的农户。春琴去世之后,佐助好像没有梦到过自己的孩子,也不打算将孩子领回来。孩子们也不想回到失明的亲生父亲身边。所以,佐助晚年没有子嗣也没有妻妾,身边只有弟子们,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去世,享年八十三岁。佐助在这二十一年孤独地活在世间时,想必他心里的春琴已经与春琴在世时完全不同了,也许他看到的春琴容貌仪态等都越来越鲜活了。佐助刺瞎自己双眼的事情被天龙寺的峨山和尚知道后,说他瞬间能够断绝内外,将丑化为美,其禅机没几个人能悟到。不知道众读者是否同意呢?

(昭和八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