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文学十讲(孙昌武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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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讲 “道教文学”的源头

从神仙幻想到神仙信仰

中国教团道教形成于东汉末期。它的构成情形十分复杂:教理多借重先秦老庄思想和后来的道家、黄老之学,还汲取阴阳五行学说的某些内容;信仰主要取自上古流传下来的先民宗教信仰、民间的巫鬼信仰和秦汉之际大兴的方仙道;“方法”则多取春秋战国以来兴盛的方术、方技和原始医学、养生学等;发展中对当时正在传播起来的佛教也多有借鉴,等等。综合这庞杂的成分,逐渐形成以神仙信仰、神仙思想为核心的教理体系。道教可说是教人成仙的宗教。而就神仙观念的发展说,由朦胧的神仙幻想发展为明确的神仙信仰,经过了战国后期到秦汉数百年时间。这一过程在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里有相当充分的体现。而文学作品中的表现又有力地推进了神仙信仰的发展,进而对于道教的形成与发展也起了重要作用。

一般所谓“神仙”,指“仙”、“仙人”。仙人形迹神秘,具有神通变化能力,带有某种“神性”,因此在“仙”的前面加个“神”字。从人类蒙昧时期的原始思维到如今兴盛的各种宗教,创造出无数的神,如上帝、佛陀、真主等,还有土地爷、灶王、妈祖、无生老母等等,但“仙”不是一般意义的“神”,乃是中国古人创造的、出自想象的特殊一类“人”——“仙人”。

“仙”字原作“僊”。汉代《说文解字》上说:“僊,长生僊去,从人从亦声。”后来写作如今通用的“仙”。同是汉代的刘熙《释名》说:“老而不死曰仙。仙,迁也,迁入山也。故其制字,人旁作山也。”这样,“仙”的基本义是长生不死。长生不死的仙人又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老子所说的“长生久视”,即长生不死,“视”是“活”的意思;另一类是飞升成仙,则进入了另一个超然永恒的神仙世界。

“仙”这个观念是中国特有的。人类关于“它界”的想象,在人世之外,一般设想作为人世延伸的有天堂和地狱(不同语言里名称当然不同),构成“三界”。而在中国,还有外来佛教的“净土”,又创造了不死的“仙界”。中国古人的“它界”观念特别丰富。

强烈的生命意识是中国传统思维的重要特征。自古以来长生不老就是人的理想。东周初年铜器铭文里多有“用旂眉寿,灵命难老”之类的话。《老子》书上宣扬贵生重己、全生葆真,主张“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注重养生保命、追求生命延续是后来道家的传统。长生不死对于向往延续现世享乐的历代统治阶层显然更有吸引力。《左传》上记载鲁昭公说:“古而无死,其乐若何?”晏子对答说:“古而无死,则古之乐也,君何得焉?”晏婴所表达的是有生必有死的理性看法,而鲁昭公则道出了人的一种幻想。

基于神仙幻想,形成神仙信仰。在这个过程中统治阶层的精神需求起了重要作用。《山海经》是上古地理书,也是辑录神话传说、反映宗教观念的书。其中的《山经》和《海经》在内容和写法上各成体系。一般认为《山经》形成于战国初期到中期,《海经》则在其后,是迟至秦到西汉初年的作品。《海外西经》的记载里有“轩辕之国……八百岁”、“白民之国……寿二千岁”等说法,是出自幻想的长生观念,《海外南经》更说到“不死民”,《大荒南经》记载有“不死”之人,《海内西经》里还有“不死之药”的设想。这就把“不死”的幻想落实了,并进而设想让人不死的办法。这样,不死的幻想就有信仰意味了。

把神仙幻想发展为神仙信仰,方士起了重要作用。方士阶层形成于战国末期,活跃于秦、汉,早期主要在燕、齐(大体相当于今河北、山东一带)地区。他们可看作是后来道士的先驱。方士眩惑帝王,主要靠“方术”。“方”,指方法,方技,法术;掌握“方术”,所以称为“方士”。古代方术内涵极其丰富。广义的方术包括方技类,即属于原始科学的技艺,如呼吸、吐纳、导引、辟谷、食饵、胎息、丹药、房中、堪舆、风角等等,这些是属于原始科学的医学、药物、养生、天算等领域的内容;另有降神、招魂、驱鬼、镇邪、符箓、禁咒、占卜、乘蹻、变化、隐形、易貌、尸解等巫术,存神、养心、守一、内观等养炼技术,后两类属于宗教性的法术。方士们把这些统统当做实现不老不死的手段。这些对于追求延续世间享乐的统治者必然具有诱惑力,掌握方术的方士们也必然被他们信重,从而得以大肆活跃。

战国末期,在方士们的推动下,神仙信仰逐渐兴盛起来。《史记·封禅书》记载:

自(齐)威、(齐)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则方士言之不可胜数。始皇自以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

这一段文字简括地记述了战国末期到秦王朝君主们的求仙活动,表明他们已相信神仙和仙界实有,即已经确立神仙信仰。这是中国神仙思想的一大进展。具体分析这段话,有以下三方面内容值得重视。第一,最初形成对于仙人和仙界的信仰在滨海地区。在古代,广阔渺茫的大海本是令人畏惧的神秘世界,虚幻奇丽的海市蜃楼更激发起人们的想象。正因此,《山海经》里描述的“不死”的人、“不死之药”都在辽远、渺茫的海外。第二,当时主持求仙活动的主要是统治阶层的代表人物君主。他们享尽人世荣华富贵,幻想把生命延续到永久,因此企图到汪洋大海里去寻求另外的仙界。当时也只有这些人才有这样的能力。这就决定了早期神仙术的御用性质。第三,具体操作求仙活动的是宫廷里的方士。他们由上古的巫演化而来。巫是通神的,方士是通仙的。和巫相比较,方士有了新的能力和技术。他们的能力和技术包括知道神仙在哪里,并有识别仙人和交通仙界的能力,又有成仙的具体办法,等等,他们的法术概称“方仙道”。活跃在当时的著名方士多被后人列入仙传,被当做仙人崇拜。

秦始皇的求仙活动留下了较详细的记载。当时的方士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子高等,都是燕人。秦始皇二十二年(前225)东登琅邪(在今山东诸城市东南海滨),“既已,齐人徐巿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这应当是秦始皇初次得到三仙山的信息。随着他年龄老迈,求仙更加迫切。“三十二年(前215),始皇之碣石(碣石山,在今河北昌黎县北),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因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当时大批方士在他周围从事求仙活动,最后当然都无功而终。

另一位热衷求仙的帝王是汉武帝(前140—前87在位)。他即位之初,“尤敬鬼神之祀”。他相信各种“鬼神方”,敬养、崇信方士,经营祀祷无虚日。具体情形下面还将说到。在积极求仙方面他重蹈秦始皇的覆辙。当时炼丹术已经流行,淮南王刘安(前179—前122)蓄养方士著《淮南子》,讲到化丹砂为黄金的金丹术。这也显示神仙信仰发生又一重大转变——更加注重人为的技术即神仙术,从而开辟了注重养炼技术的新方向与新潮流。

“方仙道”基本是为帝王服务的,所求仙境在虚无飘渺、远隔人世的东海,所求神仙、仙岛是神秘、超然的存在。汉代还有另外一处幻想的仙境——昆仑山,传说那里由西王母所主宰。从今存画像石(古代墓室、祠堂等装饰石刻图画,集中分布在今山东、河南、陕西、山西、湖北、内蒙古、四川等地区,其中以山东嘉祥县武梁祠和沂南、南阳的最有名)可以知道,在西汉,与东海三仙山的信仰相比较,昆仑山和西王母信仰在广大民众间更为流行。即是说,当时神仙信仰在民众间形成另外的潮流。这是不同于帝王神仙术的信仰活动,具有更广泛的群众基础,也有更强大的生命力。

神仙幻想、神仙信仰、神仙术当然都是幻想的产物,但是它们在思想史发展中的意义与价值是不可否定的。马克斯·韦伯(Max Weber)论及道教的长生术说:

中国人对一切事物的“评价”(Wertung)都具有一种普遍的倾向,即重视自然生命本身,故而重视长寿,以及相信死是一种绝对的罪恶。因为对一个真正完美的人来说,死亡应该是可以避免的。(《儒教与道教》)

中华民族传统上重视现世、重视生命、重视人生的积极精神,在神仙信仰里得到曲折而又相当充分的体现。战国、秦、汉时期的神仙幻想、神仙信仰、神仙术是前道教的,它们为后来道教的形成和发展提供了内容,打下了基础。在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里也出现许多表现神仙观念的作品,它们形象地反映了神仙幻想逐渐发展为神仙信仰的实态,又成为道教文学的源头。后来的道教以神仙信仰为核心,形成系统的教理体系,发展出庞大的神仙谱系,创造出繁富纷杂的符箓、金丹等法术和华丽奇异的斋醮科仪等等,为文学艺术提供了十分广阔的表现领域;而历代以道教为题材创作出大量文学艺术作品,则成为古代文化遗产中富有特色、卓有成就的部分,又推动了道教的普及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