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士人师承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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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宋前士人的师法观念

史称孔子门徒三千,贤者七十二。前四史以降,诸正史列传,有不称传主家世而备述其师承者。如《晋书·许孜传》载:“许孜,字季义,东阳吴宁人也。孝友恭让,敏而好学。年二十,师事豫章太守会稽孔冲,受《诗》、《书》、《礼》、《易》及《孝经》、《论语》。”[1]《梁书·孔佥传》载:“孔佥,会稽山阴人。少师事何胤,通《五经》,尤明《三礼》、《孝经》、《论语》,讲说并数十遍,生徒亦数百人。”[2]《魏书·范绍传》载:“范绍,字始孙,敦煌龙勒人。少而聪敏。年十二,父命就学,师事崔光。”[3]类似例子不胜枚举,此尤见其时对师承之重视。宋前士人从恪守师道尊严到认为闻道有先后,其师法观念在不断变化,但尊师重教是主流。我们试从其“礼闻来学,不闻往教”的师授尊严、“专相传祖,莫或讹杂”的师法与家法等问题略述宋前士人的师法观念。

一 “礼闻来学,不闻往教”的师授尊严

《礼记·曲礼》曾谈及先秦时代“礼闻来学,不闻往教”的师授原则[4],规定学者登门拜师求教,要求老师不得屈尊受求学者之召上门传道。在时人看来,师、道是合一的。韩愈《师说》所谓“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其秉持的也是此观念[5]。《吕氏春秋·劝学》对此专门分析道:

故师之教也,不争轻重尊卑贫富,而争于道。其人苟可,其事无不可,所求尽得,所欲尽成,此生于得圣人。圣人生于疾学。不疾学而能为魁士名人者,未之尝有也。疾学在于尊师,师尊则言信矣,道论矣。故往教者不化,召师者不化,自卑者不听,卑师者不听。师操不化不听之术而以强教之,欲道之行、身之尊也,不亦远乎?[6]

这里强调了尊师与重道的统一,强调求学者本身对“道”的向往与追求。客观上,确立了师道尊严,另一方面也让更多的求学者能接受名师的教导。宋前士人更多地偏向于前者,这一观点被他们反复强调并实践。而自《礼记》以至韩愈,皆对师道尊严有所阐述,亦可知该观念流传不绝。

《韩诗外传》记载孟尝君曾请学于闵子,使车往迎闵子。闵子不应,对道:“礼有来学无往教。致师而学不能学,往教则不能化君也。君所谓不能学者也,臣所谓不能化者也。”[7]他所演绎的正是前引《吕氏春秋·劝学》的内容。东汉时,会稽人包咸习《鲁诗》《论语》,“因住东海,立精舍讲授。光武即位,乃归乡里。太守黄谠署户曹史,欲召咸入授其子。咸曰:‘礼有来学,而无往教。’谠遂遣子师之”[8]。包咸传授学问,也是专立精舍,以候来学者,而太守征其为属官,召其授子,包氏就以师道尊严之礼坚拒。

若有师长不守此原则,门下弟子亦尽力规劝。王莽为大司马,召王仲子,仲子欲往。他的学生郭宪谏阻曰:“礼有来学,无有往教之义。今君贱道畏贵,窃所不取。”仲子曰:“王公至重,不敢违之。”[9]郭宪谏阻其师的理由也是强调“道”之不可轻贱,亦即认为“师道同一”,王仲子若应召前往授道,就自行降低了“道”的地位。这种观念甚至影响到了看空一切的佛门。刘宋时,彭城王义康请释慧睿法师“入第受戒。睿曰:‘礼闻来学。’义康大惭。乃入寺虔礼以奉戒法”[10]

正因为“有来学,无往教”的师授观念,当时马融、郑玄、陈寔、包咸、李充等一大批儒者经师居家或立精舍传道。至于宋代,该观念仍然受到人们的认可,“庆历中,石介在太学,四方诸生来学者数千人,群亦自蜀至。方讲官会诸生讲,介曰:‘生等知何群乎?群日思为仁义而已,不知饥寒之切己也。’众皆注仰之。介因馆群于其家,使弟子推以为学长”[11]。石介在京师,何群与诸生不远千里而来求学。石介虽馆何群于其家,仍使诸弟子推群为学长,何群作为弟子依然是到老师所在处求教,此即“来学”。宋初著名的胡氏华林书院,四方之士来此游学者常数百人,一时吟颂其学堂之朝臣三十有几,“纷纷游客豫章回,俱道华林就学来”即当时景象[12]。“就学来”,亦即“来学”的直接陈述。

只是除去“来学”,“往教”亦屡见不鲜。如王向,曾在滁州管理某镇事务。有书生教学生,未能收到薪酬,便“自往诣之,学子闭门不接,书生讼于向,向判其牒曰:‘礼闻来学,不闻往教。先生既已自屈,弟子宁不少高?盍二物以收威,岂两辞而造狱。’书生不直向判,径持牒以见欧公,公一阅,大称其才,遂为之延誉奖进,成就美名,卒为闻人”[13]。该例说明,宋人依旧推崇尊重师道,主张先生不屈就,但先生往教已非新鲜事,王向、欧阳修则站在师道尊严的角度,皆认可“有来学,无往教”观念。

“礼闻来学,不闻往教”的原则,确立了师授的基本模式,进而影响士人求学、师说传授等诸多问题。到宋代,士人们依然执文就谒,向执牛耳的名师巨匠请益问学,不能不说是这一传统的延续。

二 “专相传祖,莫或讹杂”的师法与家法

两汉经学,恪守“师法”“家法”。“师法”这一概念首见于《荀子》,荀子对师法之要求可谓严苛,他说:“言而不称师谓之畔,教而不称师谓之倍。倍畔之人,明君不内,朝士大夫遇诸途不与言。”[14]在荀子看来,对师法不称不传,即为背叛,而背叛之人将遭受世人唾弃。荀子的观点在《吕氏春秋》中得到延续,其文云:“听从不尽力,命之曰背;说义不称师,命之曰叛;背叛之人,贤主弗内之于朝,君子不与交友。”[15]

至于两汉经学,“师法”与“家法”便是一对极为重要的概念,受到学者们的重视。丁进先生、蒋国保教授均对这两个概念作出细致的分析[16],笔者自认在该问题上不能有更多发明,故撮其文之要,兼以拙见,略述如下:

汉儒所谓“家法”之“家”非有血缘关系才称之,而是“诸子百家”之“家”。故而李零先生说:“一师数传,可以有很多家。本来,诸子分宗立派,不止儒家,墨家也有很多派,但汉代,唯独经学讲家法,迥然不同于诸子和其他书。”[17]清人王鸣盛提出“盖前汉多言师法,而后汉多言家法”“守其一家之法,即师法也”“不改师法则能修家法矣”等说[18]

丁进先生通过对《后汉书》关于“师法”“家法”的运用实例分析认为:师法主要流行于西汉中后期,侧重指五经博士的学说,也可指与五经博士有直接关系的博士先师之说;后人在原有师法基础上可以扩充,但不可改;在一定时期、特定条件下,学者可以自创师法,另立门户。“家法”称呼起于东汉中后期,而大盛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大多数情况下指五经博士的学说,具体指称五经博士章句、经和其他解说文字;家法指某经有某氏之学,不指某氏之下复有某氏之学。后汉学术语境中,师法、家法两词可以混用[19]

师法、家法多指五经博士的学说,但也可用于天文、历算等专门之学的师承。如:“前郎中冯光、司徒掾陈晃各讼历,故议郎蔡邕共补续其志。今洪其诣修,与汉相参,推元课分,考校月食。审己巳元密近,有师法”[20],“河平疏阔,史官已废之,而汉以去事分争,殆非其意。虽有师法,与无同。课又不近密。其说蔀数,术家所共知,无所采取”[21]。但不论所习是何种学问,汉人都强调对师说的追随、恪守。孟喜改易师法,“博士缺,众人荐喜。上闻喜改师法,遂不用喜”[22]。有人“颠倒《五经》,毁师法,令学士疑惑”,甚至被认为“宜诛此数子以慰天下!”[23]可见,在当时的语境下,师法、家法承传之严。

汉武帝立五经博士,本来就是选取师承有序、学术影响较大的派别。五经博士中又以《易》的师承渊源最为久远。《汉书》记载商瞿子木受《易》于孔子,以授桥庇子庸,至于汉初田何授王同、周王孙、丁宽、服生,而丁宽又授田王孙[24]。此种见诸载籍的师承谱系,说明汉人对师承有着与家谱类似的执着,而后汉尤甚。自光武中年以后,“专事经学,自是其风世笃焉。其服儒衣,称先王,游庠序,聚横塾者,盖布之于邦域矣。若乃经生所处,不远万里之路,精庐暂建,赢粮动有千百,其耆名高义开门受徒者,编牒不下万人,皆专相传祖,莫或讹杂”[25]。此段文字中,“编牒不下万人,皆专相传祖,莫或讹杂”一句特别值得注意。编牒的出现,说明当时对师承已经有相对严格的管理,人或从学,必入师承之谱牒。师生传承,不会出现冒名之事。这种万人系牒的师承盛况,在北宋极为罕见。胡瑗号称弟子数千,能追索名姓者不过寥寥。

那么,汉人何以如此坚持师法、家法呢?蒋国保先生认为:

从“师法”之不排斥兼(本门)诸师说到“家法”之排斥兼(本门)诸师说,说穿了就是“家法”较之“师法”是更为严格的身份认同。其目的就是杜绝不具备这一身份的人担任某名分下的博士官,而将担任某名分下博士官的权利只给予某博士亲授的弟子。[26]

说到底,汉人师承谱系的严格、恪守师说之执着背后,藏着一个大大的“利”字。至魏晋玄学兴起,五经博士官不再如此重要,人们对师说也就不再苛求。郑玄之所以能成为经学大宗师,实际上是兼收别家、融合众长所致。故而隋唐时,师法观念又有新的变化。

三 “学不常师,志在遐远”的师道新说

韩愈说出了唐人的师道新主张。他在《师说》中认为:“圣人无常师……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27]道与师是合一的,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所以他主张:“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28]言辞之中标举着不专师一人的旗帜。老师有传道的天职,而弟子学问精进后不必不如师。继续推论,则学问精进后的弟子,若要更上一层楼,显然就要再拜新的老师,因此转益多师才能有所成就。

老杜“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的句子,道出了唐人的师法观念。转益多师,亦即学不专主一家,兼采众家之长。该观点在唐初即得到人们称许,陈子昂《昭夷子赵氏碑》就赞赵元亮“元精冲懿,有英雄之姿。学不常师。志在遐远”[29]。学不常师,在陈子昂笔下是值得与英雄气质、远大抱负一样赞颂的精神。不专奉一师,也就有更多的学习机会,在此过程中,师承更不如血缘家谱一般能逐一按索。师授关系也出现了新气象。

至中唐,白居易、韩愈诸人更是倡言转益多师,不主一家之说。韩愈认为“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30]。他从先圣处寻找立论依据,指出无常师才是确切的求学态度。而柳宗元则主张,以五经为取道之原,但“参之穀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31]。这里更是以前贤遗编为师,学其长处,采其精华。不但学术、文学要学不常师,一些在当时看来是技艺的行当,也需不主常师。白居易《记画》说:

张氏子得天之和,心之术,积为行,发为艺。艺尤者其画欤?画无常工,以似为工。学无常师,以真为师。故其措一意,状一物,往往运思,中与神会,仿佛焉若驱和役灵于其间者。[32]

绘画不从常师学工,而是师其心、师万物。这里虽然离开了师承的话题,但其不主常师的精神依旧是相通的。

不主常师的主张,在现实世界的实践即体现在学者不远万里追寻明师,以求学问。卢照邻叙述自己求学历程说:“遂阅礼而闻诗。于是裹粮寻师,褰裳访古,探旧篆于南越,得遗书于东鲁,意有缺而必刊,简无文而咸补。入陈适卫,百舍不厌其栖遑;累蠒重胝,千里不辞于劳苦。”[33]南至越,北之鲁,寻师探古,可见诗人求师之艰辛。而其所到处之广,亦足证其无常师。

“学不常师,志在遐远”的观点在宋代也得到认可,晁补之有“窃以治非一道,三代之所同功;学非一师,百圣之所并宇”的说法[34]。至于其实践,我们翻阅《宋元学案》时遇到的那众多分立于不同学案的士人,便是转益多师的典范,文士兼师数人者亦属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