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因为口吃,小韩非在公学里总是被同学们嘲笑。年龄稍长之后,他也明白,因为祖父的缘故,韩王刻意地疏远他的父亲,同学们的恶意并不单纯。如果只是对身体缺陷的嘲弄,那不过是孩童的幼稚,随着年纪的增长、礼教的增加,这种嘲弄行为就会慢慢消失。但小韩非却感受到同学们对他长期的恶意和老师的漠视。他明白,那些同学早已熟知利害,知道他与父亲难以得势,所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羞辱他。而公学中的老师呢,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对这些恶行也默许了。毕竟,谁会为了一个永远不会获得权势的人去得罪别的贵族呢?韩非倔强地用沉默抵抗他们的恶意。在漫长的公学求学生涯中,韩非常常会陷入怨恨当中。这种情绪,韩非并不陌生,因为他从小就在祖母那里体会到了。但是,他的父亲,总是用历史故事教导他说,宗室在先,国家在先。
“自古以来,君主的子孙可以数以百计。然而最后能做君主的人,不过一人而已。宗室的子孙,有开枝散叶、拱卫君王的责任。君王则有安邦治国、庇护宗室的责任。虽然亲缘上是父兄叔侄,然而责任上却有君臣之分。君主,是国家权力的代表。一旦选出,就应当得到尊重。如果因为自己出身宗室,便要争权夺利的话,就会生出许多弊端。公子们会分散君主的权力,彼此之间难免互相攻讦。为了争风头,出卖国家的利益与国外势力勾结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最后,只能让国家走上覆亡的道路。我们出身公族,永远不能背弃宗室与国家。否则,在天地中就会无所归依。就像你不能选择你的双亲一样,你也无法选择你出身的宗室。”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君子以直报怨。我们只做我们应当做的。”
小韩非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懂。父亲抚摸着他的头说:“勤读书,慢体会。你的内心会有收获的。”
小韩非没有什么朋友,也不爱游猎那些事情。于是他每天都沉浸在书海里。《易》的哲理让他惊叹不已。史书中记载的或悲壮或残忍的故事,让他十分兴奋。而他觉得最有意思的,莫过于那些如何使国家从弱小到强大的言论。他把《魏文侯》《商君书》《申子》这几种书翻来覆去地读。读来读去,他心中的问题却越积越多。于是,小韩非结结巴巴地向父亲请教:“父亲,大家都在说古代圣王的时候最好。那古代圣王的时候,百姓们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商君说,圣王以法制治国。申子说天子有道术,虚静无为,天下就不会有纷争。那么,圣王的法制是什么样子?可以一劳永逸的道术又是什么样子呢?”
父亲说:“非儿的问题,我已经不能回答,你要去祖母的藏书中寻找答案。”
当小韩非向祖母提出要看看祖母藏书的时候,祖母几乎是含着泪握着他的手拍了许久。祖母带着他来到后寝东厢的小室中。室内有一个小榻,小榻周围环列着半人高的书橱。书橱里满满当当都是藏书。比起父亲的书,祖母的书收纳得更精致一些。每一卷书,都用绢帛做的袋子包裹好,袋子口的束绳上挂着小骨签,签上的书名是刻上去的,刻完之后再用墨描写一遍,书名便上了色,清晰可见。
祖母摩挲着小小的骨签说:“你的祖父当年颇喜欢这些书。他走了之后,我虽然偶尔也看看,但却动得少了。这里的风沙多,月余不翻动,便会积上薄薄一层灰尘。我那时总料想你祖父会很快回来,便命人日日擦拭。后来……终是知道等不来他了。可他那么一个齐齐整整的人,他的东西也应当齐齐整整的。我便做了许多书衣,把他的书都一卷卷安置好。如今,你祖父的书便都给你吧!书要有人读,才有存在的意义。”
祖母处的藏书很多,仆从们清理了好几天,才把这些书都搬到了韩非的住处。韩非细细拆开书衣来读,发现比起父亲的书,祖母给他的书内容更为广泛。天下闻名的书,祖母有;从没听说过的奇书孤本,祖母也有。比如,祖母有很多《事语》《语丛》之类的小简册。这种小简册只有手掌那么长,随身携带很方便,里面记载的事情都非常有趣,和他曾经读过的典籍不太一样。而且这种短小简册的文章总是写得很有气势,句句押韵,一气呵成。韩非很喜欢这些书。他问祖母:“祖母,这里面说尧舜禹那时候根本没有禅让制,舜和禹都是篡权,是真的吗?”
祖母听了,笑了起来:“非儿,你手里的这些书,都是纵横家们的著作。纵横家,往来于七国之间,靠着一张嘴,博取功名利禄。他们琢磨的是如何抓住君主的心思,然后靠着讨好君主来封侯拜相,谋取富贵。他们的那些故事,有的是可靠的,有的是胡编的,非儿不用句句当真。非儿要学的,是他们善于说服别人的本事。同时,只有熟悉他们论辩的方法,才不会被他们欺骗。”
祖母听了笑了起来:“非儿,你手里的这些书,都是纵横家们的著作。”
有了祖母给的这些书,韩非更加沉迷于书斋了。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春去春又来,少年韩非变成了青年韩非,他对窗外的民歌也已经充耳不闻。每天,他都沉浸在书的世界里。开始的时候,他崇拜每一个著者。他为庄子汪洋恣肆的文采喝彩,他为列子描述的神仙世界惊讶,他为公孙龙的白马非马绞尽脑汁,他为吴孙子和齐孙子的兵法彻夜苦思。渐渐地,他发现,其实各种学说都有缺陷。比如,白马非马的诡辩术本身没有实际意义,但是它所提供的辩证方法倒是可以用于辨析其他学说的荒谬矛盾之处。虽然这些贤者们各有各的学说,各有各的风格,但是他们的目的,都是为了向君主们提出自己的治国之术。
然而,就韩非现在读到的书来看,这些书要么就是单纯讲很多大道理,没有治国的系统方案,要么就是只有非常具体的治国法令和治下之术,却没有可以普遍推广的标准化措施。没有一本书能真正地说明白,到底如何才能让一个国家由弱变强,到底如何才能实现天下的长治久安。
一天,韩非和祖母闲聊起来:“祖母,我读了您给我的书,为什么越读问题反而越多呢?”
“学而不思则罔。也许是因为你还没有遇见足够好的老师,所以找不到治学的出路。以前,天下学术尽在齐国稷下学宫。只要去了齐国临淄,就能找到最好的老师。可惜如今,稷下学宫已经荒废了。齐国稷下学宫最有名的老师,就是荀况。他是当今天下最有学识的人。据说他精通帝王之术。稷下学宫荒废后,荀先生踪迹不定。如果有机会,你应该跟随荀先生学习几年才好啊。”
韩非暗暗将祖母的话记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