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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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很高兴认识你

花伶说完,继续清洗衣服。他的手指细而修长,白皙干净,但干起活儿来又像模像样,毫无生疏之感,可见平时便经常这样做。

他的身边全是孩子们破烂脏污的衣裳,堆了小山那么高,但他半点不耐烦都没有。陶月儿明白,花伶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这一点从他悉心给孩子们做饭、喂饭就看得出来了。

陶月儿坐在一旁,闲来无事,只能盯着他看。

她发现他的侧颜越看越好看。一般惊艳的皮相看久了反而觉得扎眼,渐渐生起烦闷之感,但花伶不会。他属于乍见之欢,久看亦怦然的类型。

皮肤白皙得过了分,与这满院得了疫症的孩子全然不同。他并不似得了传染病的人,那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陶月儿刚想开口问他,却被花伶抢了先,反问道:“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花伶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望着她。

“……嗯?”陶月儿愣住。

花伶冲着大门方向扬了扬下巴,说:“不想死就离开这里,想死就回黑屋等死去。不要杵在这里,耽误我干活。”

陶月儿被他眼眸中的凛冽所惊,生怕他真的让自己再回到那个屋子里,于是胡乱又快速的擦了一把脸,往前院跑去。可她走到一半,突然又停下脚步折了回来。

花伶抬头,疑惑又带着不耐地目光看着她:“怎么又回来了?”

陶月儿支支吾吾,犹豫了一会才道:“那个……虽然我没死成,也快死了,但是死前能认识你,我还是很高兴的!”

“……”花伶一脸木然,没有回答她。但看眼神,似乎也是不怎么高兴的。

他好像一点也不高兴遇见她。

陶月儿顶着巨大的压力,又道:“我这人嘴笨,不大会说话,你不要生气啊……虽然我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了,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姓花,名灵,是哪个灵?是灵气的灵,还是旁的?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给你立个牌位,这一生,除了阿公阿婆,算是你对我最好了……”

“……”

花伶更无语了。

他何曾对她好过了?莫非阻止她死一次,给她搭了把手,把她从泥地里拉起来,就是对她好了?

那她也太好打发了吧!

陶月儿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从小到大,旁人可是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的,他们都嫌我晦气,说我会损了他们的运势。你肯把我带回来,让我有片瓦安身,已是大恩大德了。”

“……”

这个女人,看着年纪不小了,但她还真是……一丁点爱都没有得到过。

“伶人的伶。”破天荒的,从不愿与人多说话的花伶,倒是回答了她这个问题。

他连活人都不愿意与之多说话,何况她还是个将死之人。

花伶露出些许的善意,陶月儿就像打开了话匣子,接连问:“这里是哪里?为什么这些孩子会……生病?”

花伶沉默了片刻,本不想跟她说话,但见她满眼的期冀和好奇,又有些不忍,便缓缓道:“这里是慈幼局下设的疫所。慈幼局中得了疫症的孩子会被关在这里,而后,等死。”

“这样啊……那你呢?你干净、脱俗,看上去不染凡尘,不像个孤儿,倒像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贵公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帮孤儿洗衣做饭呢?”

陶月儿没完没了,花伶彻底没了好脸色。

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我没有义务告诉你这些。”说完,旋即移开了目光,专心手里的活。那全然的厌恶和轻蔑让陶月儿清楚的感知到,自己要是再待下去,可能又会被他关进小黑屋,于是只能赶紧溜走。

陶月儿回到院中,大门距离自己不过几丈距离,眼看越来越近,她却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孩子们在树下追逐打闹,除了他们身上有烂疮,其他的与外界的孩子也没什么不同。他们脸上的笑意,甚至比外间许多大人都来得纯净,不掺杂一丝世俗烦恼。

他们甚至比她儿时过得还要开心。

她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呢?

虽然她生活在贫民窟,但只要深处人群,就会有比较,就会有失落,贫民窟里也分三六九等。而她们家是最下的那一等。

她总是被人看不起的。

而在这里,他们都一样。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都得了疫症,都将不久于人世。他们啊……是绝不会被欺凌的那一群。因为,生活已经不能更惨了。

但他们也意识不到自己悲惨。他们只知道有饭吃、有衣服穿,还能看到阳光,闻到花香,能活一日是一日。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执拗,这眼下的一日日就变得鲜活和开心起来。

陶月儿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丝笑意。

她其实并不想离开这里,只不过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哎……”

又是一声叹息在身后响起,陶月儿撞了鬼似的转身,才发现这声叹息是从身后的小女孩身上发出来的。

树下的长桌旁,一个小女孩正在擦拭着碗筷,陶月儿认出她就是最后一个从房里出来的叫‘阿音’的那个孩子。

“你在做什么?”陶月儿走过去,问她。

小女孩抬起头,看了陶月儿一眼,眼睛里迸发出异样的光彩,道:“我在给小伙伴擦碗,他们的碗好久没洗过了。”

陶月儿看着她手中的碗,那是一只铁做的饭碗,其上凹凸不平,破旧不堪。显然用了许久了。

陶玉儿再看看树洞里,树洞天然被凿成了一个碗柜,里面杂乱无章的堆放着大家的碗筷。碗筷上湿淋淋的,似是刚才那些孩子们自己洗完后又七手八脚放进去的。虽然乱,却也是人间烟火气。

而阿音身边的碗,则是给那些空置座位的用的。

“这些碗无人使用,为什么还要摆出来?”陶月儿不解。

“这样的话,他们就好似从未离开呀。”阿音擦了擦,举起手中的碗,说:“你看,这是阿笙吃饭用的,她牙疼的时候最喜欢咬饭碗的边缘了。”

陶月儿一听‘阿笙’这个名字,没来由的背脊发凉。再看那碗,在边缘确实有一圈牙印。

她突然想起黑屋里,阿笙张牙舞抓的模样,如果是咬在自己身上……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你说的阿笙……可是黑屋中的孩子?”陶月儿不确定地问。

阿音大力地点头:“阿笙确实住在黑屋里面。”

“她已经死了!”陶月儿惊讶道:“这些空置的座位和碗筷不会都是……”给鬼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