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萧祠

三十八年前，予十三岁，出外就傅，习读五经，试作策论，所谓经馆也。馆去新干县三湖镇可五华里，为萧氏宗祠。祠外围以橘林，数里不断。巨樟两树，可十余丈，枝叶簇拥祠后进，终年阴暗。院中苔积半寸厚，树上巢白鹭，百十成群，呱呱杂书声乱啼。鸟粪雨下屋瓦上。间或又残鱼半条，随鸟粪落阶前，则啄余之物，其境幽渺可想。予自幼好问，携吾仲弟啸空，与二砚友，择此院一屋共住。啸空方十岁，不能读经，则与年较幼所谓蒙生者六七人，另成一组，读《论》《孟》，作日记，在前进大厅师座前列案习课。予为经生，较自由，可独在室中读书。书案临窗，外面浓荫。 日午人静，全馆作文习字， 予辄焚檀条数枝，把苦茗一壶，微吟唐宋人诗。师固风雅士，颇重予，不之禁也。窗前有廊，独设一案，为师妹梅乡读《诗经》处，梅乡与吾同岁， 面如满月，腮作微红。时以能解《聊斋》，尝暗以书中语“荷粉露垂，杏花烟润”拟之。彼好穿蓝底印白竹叶罩衫，垂红根长辫，予每目逆之而辍读。彼穆然，不以为忤，亦不笑，从容步来，隔窗捧书问字，其实彼并无不解，特借问字以通语耳。吾告之字作何义时，彼微垂目光， 以上齿略咬其唇，童心真不无所动。师尝语先父：“惜吾只一女，且已字人，否则当联秦晋好。”予闻而深憾之。梅乡午后即归，不夜读。予与同砚，晚餐后，得于橘林中小步，旋即点锡壶菜油灯，读古文或史论。师有芙蓉癖，须夜深讲书，同砚在灯下久读，眼朦胧，吟哦含糊不成句。前后两进，但闻隔室书声断续如秋蝉，其道甚苦。予则于床上取小说来，挑灯细读，不知夜之三更，视吾弟和衣伏枕呼呼酣睡矣。俄师呼讲书，各携灯把卷，跌撞而来，围前厅大圆桌听讲，并需背古文。睡魔袭人，眼昏昏不能睁视，此真有颓处耳。师固视我如阿难、如颜回，问答居首，苦尤不堪。但有时梅乡亦杂座听史，予则精神焕发，议论压倒全席，师每为之首肯者再。予大乐，讲毕回室，犹私喜不寐也。

夜窗燃陶器菜油灯为文，光浑然如读古人时，则巨樟、苔院、啸空、梅乡，一一若在眼前。“青灯有味忆儿时”，真非过来人不能道。啸空墓木已拱，赣境烽烟遍地，梅乡不知在人间否？在亦或作祖母矣。回忆及此，顾影惘然。敬以此文，纪念吾弟。并祝梅乡健康！

（原载1945年5月12日重庆《万象周刊》第9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