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汉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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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王爷——童年牧歌一章

我的故乡,也可以说是我的童年世界里,把天上地下的神都叫做爷爷!老天爷,土地爷,财神爷,关老爷,灶王爷(不叫奶奶),牛王爷,马王爷,多得数不过来。祖母讲过一个骡子成不了神仙的故事,情节都忘了,只隐约记得一点,说:骡子的相貌和蹄腿都生得很威武气派,而且很能干活,但不算是正经牲口,它非驴非马,非公非母,命定是个苦命的奴才。神仙们有的骑马,有的骑驴,还有骑老虎狮子的,没见过一个骑骡子的。可是我从七岁那年起,就把骡子尊为神仙,叫它爷爷。我对祖母讲过我为什么把骡子叫做爷爷的理由,祖母高兴地说:“该叫,该叫。”我一直不敢对母亲说。母亲不信鬼神,也不信什么命运,所以她才敢怀里揣着菜刀,单身冒险去谋杀阎锡山。我四十年代写过一首诗赞美母亲的英雄行径。在家里,我只在心里叫骡子为爷爷,不敢声张,它只是我的骡王爷。

下面说说我为什么要把骡子尊为神,叫它爷爷?得仔细地讲,否则大家莫名其妙,以为我是荣格说的那种迷恋童年的精神病患者,在痴情地说着梦话或鬼话。

我的故乡地处高寒的晋东北半山区,离雁门关和五台山都不远。一到深秋,太阳在天上像一个熟透的大红柿子滚落到山那边,晚霞正如一摊烂柿子泥。冷风立刻吹得人直打哆嗦。但在野地里顽耍成性的男孩子们,不肯穿上衣裳,仍赤条条地跑去跑来,或者在五道庙门口的空场上,连喊带叫地摔跤。人一旦静止下来,便想找个避风的地方去暖暖身子。

每年的这个季节,寒节与中秋节之间,孩子们都晓得有个地方异常地暖和,那是个十分隐秘的地方,而且要冒着风险,它就是村边官道上被大车碾压成的一段深深的车道沟,就是通常人说的车辙。由于路面坑坑洼洼的,有一段夏天常聚成一汪水,有时变成烂泥坑,秋天之后,泥坑才渐渐干涸,被车轱轳碾成绵细的泥土,有一尺多深,枯夏旱天赤脚蹚过去,脚心烧得生疼。

五六十年之后的今天,仍记得清清楚楚:七岁那年,入秋之后,在滹沱河游了最后一回水,一上岸,浑身冷飕飕的,我和二蛮、元贞几个小伙伴一阵风跑向官道,钻进上面说的那个温暖的绵细的土窝窝里。让一个小孩子瞭哨,看见有大车过来,喊叫一声,我们立马钻出来让车过去。车沟里的土固然绵细如粉末,但颜色黑灰,还有一股熏人的牲口粪尿味。对我们来说,牲口粪不算臭,尿味却直熏得人憋气。然而这一点点气味,只要挨过一会就香臭不分,全闻不见了,仿佛我们也变成一摊臭泥。这时只有一窝热热的厚厚的细土,让我们裸赤的肌体里里外外地得到享受。太阳下山好久,天暗了下来,这个暖和的土窝窝,一时仍冷却不了,小身子深深地埋伏在里面,连心肝五脏都透热透热的了。这时人常常迷迷糊糊地陷入一个黑甜的真正的泥土梦的深处。

人像溶化成梦似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梦境天崩地裂!浑身火辣辣地被什么抽打得痛醒过来。一个赶大车的老汉,叭叭地挥着牛筋鞭子,朝我们几个狠狠抽下来,身子疼得钻心,我们飞跑到路边一个土坡上,这才看明白,为我们瞭哨的小孩儿不知到哪里去了。大车停在离我们只有一步远的地方。一匹高大的棕红色的骡子兀立着,吁喘着白气,两只明亮的大眼睛朝我们射来让人胆寒的严厉的光芒。赶车的老汉把我们痛骂了好一顿,他说要找我们的爹妈去告状,“不是我这匹老骡子眼明心善,你们这几个早已叫车轱轳碾成肉饼,去见阎王爷了。”赶车的一定惊吓坏了,他坐在路边抽了好几袋烟。他真是个好老汉,几次走近那匹骡子跟前,用手抚摩骡子汗湿的光亮的颈部,回头大声朝我们喊:“还不给骡子跪下来,是它救了你们的命!”我们三个一齐跪了下来,我不由地叫了一声“骡王爷”!

1938年冬,在天水国立五中初中二年级读书时的牛汉

20世纪40年代中期,牛汉的父亲史步蟾、母亲牛凤英、二弟史光汉、三弟史昭汉摄于甘肃天水

当天晚上,才晓得骡子救我们的详细经过。

村里人说,天快暗下来,那拉炭的老汉想尽快回家,叭叭叭地一路扬鞭,一路吆喝,车走得很快,当大车赶到了我们的温暖的土窝窝的一瞬间,骡子猛然收住蹄腿,一动不动,同时咴咴地仰天长啸起来,显然是想唤醒面前的几个沉睡的生命。老汉一鞭一鞭地抽打骡子,那骡子死不肯迈步,耳朵被抽出血,还是不动,赶车的老汉坐在车上,感到有些怪,朝前朝下看看,什么也没有发现。想想看,我们几个孩子只把脸露在土外面,脸上蒙了一层土,灰灰的一片,天又有些昏暗,真分不出是人还是土。但长“夜眼”有些大牲口夜里能看清路,庄稼人说它们生着“夜眼”。的骡子眼尖,看见有一个孩子在车道沟里蠕动了一下,也许闻到了人的气息,骡子仰起头朝后稳住了车。只要骡子再迈一步,我们几个必定死在车轮之下,世界上就不再有我了。

我们从地上爬起来,一起拥到骡子那里,摸摸它汗涔涔的头部,哇哇地都哭了起来,仿佛生命又一次得到诞生。

骡子既然晓得救人,它一定有一颗仁慈的心灵,当我们跪在它面前,抚摩它的颈部,它心里不知想些什么?我只听见它的鼻孔很响亮地喷着白色的热气,还看见它的蹄子不停地捣动着,它一定是在跟我们说话哩,说什么不知道,但大意我明白,它说:“我很高兴。”

那个夏天,我用胶泥塑造了许多动物,我想塑一匹骡子。我到东古城挖了一篮子胶泥,那里荒芜的树丛中有一个洞穴,里面的胶泥质地异常好,棕红透亮,正好塑那匹棕红的骡子。这里的胶泥,父亲说,城里的孔夫子、财神爷,还有许多庙里的神都是取的这里的胶泥塑的。我心里想,用塑神的胶泥塑这匹有灵性的骡子,一定能塑出一个真神。现在,我写这篇散文,词语为什么这么土,因为我总想着必须用胶泥塑骡王爷!

六十多年过去了,许多神都已死亡,骡王爷却神一样地活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