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故事
这是五万年前的太阳。它高悬在这块后来被称为非洲的大陆上,显得遥远而苍白。此刻,地球正值末次冰河时期,从阿尔卑斯到喜马拉雅,都被茫茫冰雪覆盖,即便是紧靠赤道的非洲,也仅有10摄氏度左右。
在莽苍冰雪中,这一点儿微弱的热能,已足以使远古的智人们繁衍生息下去。
在东非大裂谷的千岩万壑之中,在一个普通的赭红色岩洞里,住着八岁的图伦和他的族人。
当第一缕曙光照进岩洞时,图伦猛然惊醒,忘记了昨夜梦中的星星。他睡得支离破碎,不仅因为今天是他首次出猎的日子,也因为他母亲彻夜呻吟,声音中包含着痛楚。
母亲的阵痛是从昨天下午开始的。
那时他刚刚跟随采摘组回到洞中,带回一些叶片和不知名的植物块茎。虽未成年,但图伦的方向感很好,比家族里那些年长而有经验的妇女更强,而且他年少机警,会及时发现危险,比如远处漫步的非洲狮。
由于气候寒冷干燥,在图伦出生之前,丰美的雨林就已大片消退,被草原所取代。动物们逐水草而居,而他们,一代又一代,也跟着动物不断迁徙。南纬二十四度的浩瀚星图中,七颗星组成巨手,指着他们将去的方向。
眼下是石器时代,但图伦和他的族人已有简单的语言。还未形诸文字,声调简单铿锵,日常使用已经足够。采摘时,妇女们总是说个不休,图伦从不参与。他对女人的谈话不感兴趣,只是好奇而不倦地搜索,一边想着跟随狩猎组出发的好朋友鹿卡,不知他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如果鹿卡能扛回一头小羚羊,那么图伦希望自己也能为晚餐有所贡献。
他们找到一些肥厚的叶片。这是一种芦荟科植物,肥厚而酸苦,还有许多黏滑的汁液,但烤熟后也别有清香。图伦爱吃甜食,他非常想找到一棵香蕉树或无花果树,尽管五万年前的香蕉皮厚肉空,长着许多漆黑硬籽,但毕竟有一点儿甘甜。只是随着雨林的消失,香蕉树越来越罕见了,而他们又经常落在许多更敏捷的动物后面,比如狒狒、猩猩。
他们没能找到香蕉,只好遗憾地回家。母亲倚在洞里,脸色很痛苦。图伦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但母亲吃力地指指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表示不要紧。
狩猎组的男人们也回来了,他们疲惫不堪,但一无所获。这也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毕竟许多猎物都比猎人更加敏捷。他们已学会用火,但今天没什么可烤,除了那些叶片。
带队的是个中等个头的男人,在家族中,他最严肃,图伦有点儿怕他。今天从回到洞里开始,他就一直盯着图伦,图伦很不自在,抬起眼睛,正跟他高耸眉骨下的锐利眼神碰个正着。
“明天,你跟我们一起。”男人说。
图伦立刻明白,无忧无虑采摘嬉戏的儿童期结束了,明天就是他跟随男人们出猎的日子。这一天比他想象中来得快。他不放心地望向母亲,她仍在忍受痛苦。
鹿卡走到图伦身边。这是个皮肤黝黑、身段修长的少年,温和又聪明,腰上挂着一把打磨得很好的小石斧,这是已经成年的标志。他是图伦的表哥,也是最好的朋友。鹿卡鼓励地笑了笑,指着山洞深处修理长矛的妇女们,表示没关系,有许多人会照料她呢。然后,他在图伦肩上安慰地轻轻拍打。
想到从此可以和鹿卡一道打猎,工作不期然变成了玩耍。图伦有些高兴。
晚餐时,叶片似乎比以往难吃。母亲吃不下,乏力地推开。要是有一块烤羚羊肉就好了,哪怕是乌龟肉也行,图伦生气地想,他会把自己那份也让给母亲。狩猎组的男人——除了鹿卡——全都是废物,连只蜗牛也没带回来。
他找来几块石头埋进火堆里。有人责备了他几句,因为怕他把火弄熄。但他非常小心地拨弄火,然后拿上一只旧乌龟壳,出去取水。
山洞不远处就有水源,那是一条赭色的河。它弯弯曲曲,在山前从容流过。从图伦有记忆起,他们的住处永远离河不远,始终在沿河不断地向上游迁徙。日出日落,望不见河的尽头,图伦一直想知道,这条河究竟有多长?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几只身带褐斑的瞪羚在薄暮中低头啜吻水面,贝壳一样的耳朵轻巧地一转,随即抬头看到了他,轻捷地奔走了。图伦望了它们一会儿,遗憾地俯身舀水。正值旱季,水位很低,而且浑浊。从岸边纷乱的蹄印里,他辨认出鹿、羊和一些更小的动物。他护着水,小心走回山洞。
这天晚上,图伦一直坐着照料母亲,尽管他做不了什么。有时阵痛袭来,母亲就紧紧攥住他的手,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泛白的指印。家族里有经验的妇女们并不在意,她们说明天就会好,或者后天,或者更后天。
母亲的嘴唇灰白干裂了,脸上毫无血色。只有受伤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脸色。图伦忧心忡忡。他用树枝轻轻拨,在火堆的余烬里夹出那块热石头,投进盛水的龟壳里,等着石头把水烫热。
母亲喝下珍贵的热水,额头渗出一层细汗,脸上有了些红晕。她望着儿子笑了笑。
夜已深了。图伦从洞口向外望,在夜晚清新锐利的冷空气中,满天繁星更加明净、灿烂,一起向他低垂下来,吹来的夜风仿佛也带着银色。这世界黑而纯粹,如同被装进了缝满星星的口袋。身后是一洞低低的鼾声,族人们都已睡熟了。
这些能看见却摸不到的星星,究竟是什么?图伦出神地想,它们是烫还是冷?是尖锐还是光滑?如果能把它们挂在山洞里,黑夜也就会像白昼一样光明……多少颗星星才够呢?三颗?五颗?几十颗?会不会有一天,有人能够找到一条向上的路,走到星星边上……?
一阵剧烈的阵痛使母亲呻吟起来,打断了他的浮想联翩。他看看她变形的脸,感到自己也像受了伤那么痛苦。万一母亲死了怎么办?虽然他才八岁,可他见过别的妇女因为生产而死亡。她们的肚子一天天变大,有时跟未出世的孩子一道死去,鹿卡的妈妈就是这样。他也见过族群里的男人因打猎而死,受伤流血的身体无法修补好,躺在地上,慢慢失去生命,就如那些被长矛刺穿的动物,永远不会再苏醒。
图伦记起自己生病的那次。他不知道自己那时多大,只记得腹中疼痛如绞。他彻夜发出恼人的呻吟,家族里一个疲惫不堪的男人厌烦透顶,准备把他扔到洞外,任凭秃鹫啄食。娇小的妈妈冲上前去护住图伦,向那个男人愤怒地龇出牙齿。那之后,好几个日升与月落,妈妈都守护着图伦,拍他,抚慰他,喂他干净的食物和新鲜的水,就好像他还是个很小的宝宝。他活过来了,健康地长大,活在这缀满星星的世界里。
跟大家一样,图伦相信万物皆有神灵。太阳有神,星星有神,风与火有神,大地与河流也有神。古老的树木有神,高翔的鸟与飞奔的兽有神,剥落的壁画上也有神。想到妈妈有可能会死,他仰望星空,悄悄呼唤着一切他能想到的神灵,希望他们都来帮助妈妈,让她渡过难关,不要死去。他特别恳求,他的打猎可以不受保佑,但一定要保佑他的妈妈——他困极了,头沉沉地垂了下来,又猛然一惊。然后,他准是又睡着了,因为他梦见自己像摇野苹果树一样摇动了整个黑夜,星星落满了黑暗的山谷,照得他的眼睛发花,身上发冷——
他再次惊醒,身上裹着一团拂晓的薄雾。男人们今天起身格外早,已经检查完了长矛,系好了石刀与石斧。把母亲托付给女人们照料,图伦就跟他们走了。
在路上,图伦明白了自己的任务。狩猎组在河的上游发现了一群野牛的踪迹。它们会在清晨和入夜时去河边饮水。野牛非常警觉,男人们要及时投出长矛。被刺中的野牛会因疼痛而暴怒,会狂奔落单,男人们就要在这时候追逐并袭击它,最终将它杀死。
图伦要做的只是放哨。他要爬到开阔地带那棵细弱的栎树上监视着,一旦牛群出现,就向潜伏在草丛中的男人们发出信号。这个任务重要而毫不危险,但图伦还是莫名地感到一阵阵紧张,也许是因为睡眠不足,也许是因为他惦记着母亲。
他们抵达了牛群饮水的河滩,东方刚刚发白,天边残月未消。图伦爬上树,小心翼翼地选了最结实的枝丫坐稳。这棵树实在未长成,但附近只有矮树丛,族人们从远到近隐藏在里面。鹿卡在他对面的长草里,大概只有一长矛的距离,蹲下身时,鹿卡对他神秘地眨眨眼,就像一个大哥哥要拿一件新玩具给小弟弟看一样。
他对鹿卡一笑,但嗓子干得说不出话。他知道,这再不是跟同伴们手拿玩具长矛戳土块的游戏了。这是真的狩猎,会流血、死亡的狩猎。他也知道野牛是最危险的猎物,如果不是食物短缺,他们不会冒险前来。
黑色的野牛群迟缓而雍容地出现了。
他的心剧跳起来,跳得那么响,真怕会把它们惊走。牛群大概有十几头,母牛的数量大约与公牛相等,为首的是一头雄健的公牛。此刻还没到产崽季节,他没有发现小牛。在这贫瘠的草原上,它们显得格外丰足而壮硕。
牛群即将走近族人埋伏的树丛。它们走得真慢啊,悠闲自得,浑然不知道将踏进凶险的包围圈。图伦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强令自己默数着——还有大约十长矛——如果不是受伤,野牛从不会主动攻击人类。它们本可以就这样披着朝曦,像草原的王者一般走远——还有大约五长矛——他猛一激灵,不能再等了,就是现在。他慌张地把手指塞进嘴里,全力打出一声响亮的呼哨。伴随着这呼哨声,十几根长矛暴射而出,大约只有三四根落了空,其余都钉在了野牛身上。
受惊的牛群狂嘶起来,几只身带长矛的野牛左冲右突,队形一下子溃乱了,河岸上尘埃飞扬。男人们呐喊着冲上前,开始第二轮投掷,几个臂力过人的勇士冲得极近,准备用带绳索的石球猛击野牛的脑袋。
图伦的任务已经完成,他本应坐回到那个结实的枝丫上去,静待杀戮结束。可他第一次参加混乱的围猎,实在不想错过每个瞬间。他屏住呼吸,向前探身,重量不觉移到了脆弱的枝条上。猛然间,树枝咔嚓一声断裂,图伦跌落在地,距离疯狂的野牛只有咫尺。他不顾疼痛,一骨碌爬起来,拼命奔逃,身后,一头肩部受伤的年轻公牛浑身颤抖,发足疾追。
惊呼声中,鹿卡一个箭步上前,猛然掷出长矛,深深刺入公牛的腹部。公牛浑身剧颤,血红的眼睛看见了鹿卡,带着长矛狂怒地向他奔去。鹿卡来不及闪避,巨大的弯角就挑起了他,猛地一扬。鹿卡被重重甩落在牛群身后的空地上。
图伦狂叫起来,他飞奔过去,脑子里一片空白。
鹿卡仰卧在被牛群践踏过的河滩上,从胸到腹划开了深深的创口,内脏流了出来。图伦吓呆了,他跪在鹿卡身边,徒劳地想用土堵住伤口。这么大的伤口无法修补好了,图伦狂乱地想。
鹿卡吃力地吐出一口气。清秀的黑眼睛呆滞地在图伦身上转了一转,仿佛不认识他。突然间,他从头到脚抽搐起来,嘴角流出大量血沫,然后,他停止了呼吸。
图伦惊呆了。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去拉鹿卡的手,那手仍很温热。
这一边,年轻的公牛身带两支长矛,仍然十分凶悍。它目露凶光,咻咻地吐着白沫,在狩猎组的包围中打着旋子。男人们靠近它,一次又一次向它掷出长矛,并用石球和石斧砸它坚硬的头部。不知挨了多少次重击,它才不甘心地倒下,又挣扎着站起,直到最后轰然倒地。
男人们流着汗和血,疲惫地塌下肩膀喘息着,然后,他们望向鹿卡和图伦的方向,沉重地走了过来。
在归途中,带队的男人把鹿卡的尸体扛在肩上,每个人都身背大量的牛肉,脸色非常阴沉。并没有人责备图伦,但他真恨不得他们对他拳打脚踢,打得越重越好。
回到住处时,图伦的母亲正躺在山洞深处尖声呼叫,女人们顾不上去悲悼鹿卡,她们包围着她,脸色很严峻,不让图伦过去看,似乎到了紧要关头。
图伦的承受力已到了极限。他一声不响地走到洞外坐下。是他让所有的神灵都去保佑母亲,才使鹿卡丧命了吗?如果母亲也死去,他将永远永远,再也不相信神了。他望着白昼的苍穹想。
男人们没有休息,立即回去搬运第二次牛肉。这是付出了巨大代价才换来的猎物,趁着秃鹫和鬣狗把野牛的残躯吞噬完之前,要尽可能多拿一些。
鹿卡已被小心地安放在山洞的阴影里,放在一块大石上。稍后,葬礼将在这里举行。未来,族群还会继续迁徙,但鹿卡会永远长眠在这里。他头挨着大石,挨着鹿卡没有生命的躯体,又流下了眼泪。这是他有生以来失去的最宝贵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喧哗声。狩猎组在路上遇到了邻近的一个族群,于是邀请对方前去分享猎物。因为野牛很大,无法一次吃完,而他们又没有保存牛肉的方法。群落之间短暂的和平到来了,这总好过杀戮和争夺。
图伦倚着大石,漠不关心地听着那些喧哗,他奇怪,陌生的人们为何只为一点儿食物就兴高采烈?他们不知道死亡随时会降临,把一切都碾碎吗?无论是为了什么,自己将再也不会快乐了,图伦想。
一声响亮的婴啼在山洞深处响起,召唤着图伦冲进洞中。
女人们的包围圈散开了。她们望着他,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他怔怔站着,望着人群中间的母亲。仅仅大半天时间,图伦觉得她老了许多。她躺卧的地方有血泊,就像受伤的鹿卡,她苍白的脸上有两大轮青黑的眼晕。但是,她活着,还在微笑。折磨了她一天一夜的痛苦已经离去,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
图伦小心地从母亲手里抱过婴儿。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碰触一个婴儿,这是一个崭新的生命,小腿蹬踏着,身上带着血迹,比幼鹿还要细嫩,比野兔还要柔软。是鹿卡的死,换来了这婴儿的生吗?这中间有着什么样的神秘因缘?图伦俯视着他亲爱的小弟弟,热泪盈睫。
夜色降临了。男人们收集了许多枯木,在洞外点起了篝火,女人们围绕着少年的尸体为他举哀,悲声唱起无词的歌。图伦抿紧了嘴,在心底和唱。他把鹿卡那柄打磨得很好的手斧轻轻放在墓坑中。即便在另一个世界里,鹿卡也不能没有武器。
另一个族群的人也悉数来到,他们绕行大石一周,表示对死者的尊重。安葬了鹿卡之后,两个族群共享丰盛的烤牛肉,图伦默默地抱膝坐在篝火边,火光照亮了十几张陌生的脸,视野中似乎有什么异样,使图伦像被火花烫了一下,抬眼注视着那群邻人。
火光中坐着一个黑发垂肩的女孩,脖子上戴着坚果穿成的饰物,显得与众不同。她与图伦年龄相近,表情沉静而优美,显然并没注意到他,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图伦吃惊地凝视着她。族人中也有女孩,然而她们不是太大就是太小,过去他从没注意过她们。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特别注意这个陌生少女,他只是坐在篝火对面,心里有种冲动,想认识她、了解她,和她成为好朋友,告诉她自己的秘密,关于狩猎,关于鹿卡,还有关于星星的一切……
夜深人散了。洞外的篝火渐渐熄灭,住处复归往日的宁静。图伦已经疲倦得神思恍惚,但这漫长的一天使他无法入睡。闭上眼睛,带着长矛的野牛仿佛还在尘埃中奔突,鹿卡的笑容也那么清晰,就像他臂弯里的婴儿那样真切。哀歌还在耳边盘绕,那个戴项链的陌生女孩的面影,也还像火花一样在他脑海里闪亮。他惊奇地发现,当想到她的时候,自己竟暂时遗忘了那原以为会永不消逝的巨大悲伤。
“鹿卡!”他忽然低声喊道,喊醒了自己。天亮以后,他会采来野花和香蕉放在鹿卡长眠的地方,他翻个身,蒙蒙眬眬地想道……
似梦非梦中,他觉得自己又看见了漫天繁星,看见了那亘古不变的苍穹。明天他还要跟随狩猎组去打猎,他不会再害怕,因为最可怕的事已经发生过了。在脑海里睁着眼睛,图伦惊奇地发现,在浩瀚的星图之下,他所经历的一切,居然如同尘埃一般,显得渺小、黯淡而遥远。
终有一天他会长大,会去更远的地方。七颗星的巨手遥指北方,他们沿河而上,找到水草丰美的新世界,最终抵达所有河流的源头,那里的日月星辰一定更加明亮。最重要的是,也许终有一天,他会找到一条向上的路,走到群星之中……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男孩沉沉睡去。他又梦见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