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同时又是一个外来民族统治的帝国,清代在政治制度、经济形态、社会结构和文化生活方面相比前代都格外复杂。士人置身于华夏与夷狄、新朝与故国、朝廷与盗寇、台阁与山林、清流与浊流等多重势力的冲突中,其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之复杂,充满矛盾,是前所未有的。从鼎革之初的亡国之音、反清复明的悲壮情怀,到康熙中叶逐渐认同新朝、接受改朝换代的事实;从康熙后期朝廷将实学风气重新引向艺文,到乾隆朝汉学的兴起、士人日渐沉溺于考证之学,使单纯从事文学创作的文人难以立身,备感生存的压力;从道光中列强入侵,经世之学藉由今文经学的复兴蔚然成风;从咸、同之际朝野竞讲新学,到近代思想变革、社会文化转型,清代士人经历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政治动荡、思想裂变、传统解体和社会转型,观念和情感经受前所未有的激荡,在他们的生活和创作中留下深刻的历史印迹。清代文学由此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思想内容最复杂、情感体验最深刻、文化记忆最深厚的一个时期,它留下的数量无比繁富的作品,至今尚未得到认真的清理,清诗的经典化也是一个很难在短时期内实现的目标。
尽管如此,凭借学界初步的研究和清代诗歌批评留下的丰富资料,我们还是可以对清代诗歌的成就略作概括,指出一些超越前代作品的特色。
第一是清代诗歌的作者遍及社会各个阶层,像袁枚《随园诗话》里提到的医士、薙工,都留下了很出色的作品。同时,与前代相比,清代涌现出大量可考的女性作者。因此从整体上看,清诗涉及的题材异常广泛、异常丰富,大到国仇家恨、社会动乱、天灾人祸,小到日常行处、人情往来、柴米油盐,深入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构成清诗内容空前丰富、包罗万象、巨细靡遗的特点。
第二是清代诗歌清楚地显示出规模化的倾向,许多别集中都有数十首乃至上百首的连章组诗,尤以七绝为甚。将原本短小的体裁联结为足以容纳丰富内容的强大阵容,不仅大力拓展了游览、悼亡、游仙、咏史、咏物、题画等传统诗歌类型的容量,更发展到在一题一组之内较为集中系统地论政治、论诗文、论学问、论艺术,以组诗伸缩自如的体量尽情发挥作者对历史、社会的反思,对人情物理的体会与领悟,对学问、艺术的理解和探讨。其识见之卓荦、议论之犀利、气势之连贯,充分显示出清代高度发达的学术、艺术文化所催生的理性和感性的飞跃。
第三是清代诗歌有力地拓展了人性和情感表现的深度和广度。清诗从多方面表现出历史认知上空前的深度、社会批判上空前的力度、生命体验上鲜明的个人化和近代化色彩,显示出较前代作品更为显著的理性高度和情感深度,同时在艺术技巧方面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精致程度和多方面的开拓性。
第四是有意识地提升写作难度,以避免日常化的写作状态所带来的经验陈熟化、平庸化的趋势。清诗各体作品的数量和作者之众,超过前代的总和,如何避免过量写作带来的“通货膨胀”是作者们首先要思考的问题。他们经常采用的策略之一就是赋予题咏、咏物的对象以情境化的预设,使题咏对象不再是一般的事物、场所,而成为与某种特殊的时空、事件或人生情境相关联的事物和场所,甚至是虚拟的情境与经验,这就为题意的开掘提供了远为广阔的可能性。
第五是从清初开始,诗坛就陆续在“诗史”“神韵”“格调”“性灵”“肌理”“质实”“诗界革命”等一系列的诗歌观念的主导下,形成多样的传统和风格范型,在审美多样化的诗学语境中营造出清诗特有的丰富而多元的诗坛格局和脉络清楚的历史演进过程。其中贯穿着的一条主线,就是历经钱谦益、王士禛、叶燮、查慎行、厉鹗、姚鼐、翁方纲、程恩泽、曾国藩、陈衍等人的倡导,逐步确立起以杜甫、韩愈、黄庭坚为宗的师法策略,形成以宋诗风为底色的学人诗风,到清末的“同光体”而至其极。随着韩愈和黄庭坚的评价由毁誉参半而定于一尊,宋诗也同时完成了它的经典化过程,其背后诗学语境的变化正是审美文化的现代性转变的历史投影。古典诗歌美学在经历“神韵”论的总结之后,从此走上现代性之路。
清代因为距今天最近,留下了巨量的未经淘汰的诗歌作品。根据李灵年等《清人别集总目》和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两书著录,清诗别集留存约四万种,作者一万多人,这个数量相信已超过了前代诗歌作品数量的总和。因为尚未经过大规模的清理和淘汰,尽管以邓汉仪《诗观》(康熙)、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乾隆)、符葆森《国朝诗正雅集》(咸丰)、徐世昌《晚晴簃诗汇》(民国)为代表,一直都有篇幅不等的选本遴选本朝名诗,但清诗的经典化无疑还处于起步阶段。哪些人是清代最杰出的诗人,哪些作品是清代最经典的名篇,恐怕仍会有很多不同的看法。
我个人的浅见,如果从清代选出二三十位诗人,那么像钱谦益、吴伟业、宋琬、徐灿、吴嘉纪、施闰章、陈维崧、朱彝尊、屈大均、王士禛、纳兰性德、王慧、查慎行、袁枚、蒋士铨、赵翼、黎简、黄景仁、归懋仪、张问陶、龚自珍、何绍基、汪端、郑珍、江湜、金和、王闿运、黄遵宪、陈三立、陈衍、秋瑾、王国维等人诗词的总体成就是不亚于唐宋诗词一流作家的。其中像钱谦益气韵沉雄的七言律诗,吴伟业蕴藉流丽的七言歌行,王士禛清雅隽永的七言绝句,纳兰性德真挚动人的小词,固有突过前人的独辟之境;袁枚、赵翼议论犀利的咏史之作,黄景仁缠绵悱恻的深情吟咏,黎简、张问陶洗练名隽的诗歌语言,何绍基、金和、王闿运酣畅淋漓的长篇巨制,也有前人未到之境;龚自珍、黄遵宪的新意境、新名词,郑珍、江湜、陈三立的宋骨宋调,王国维融西学哲思入诗词,更是晚近诗歌中空前的新创、前古无俦的独特风貌。而徐灿、王慧、归懋仪、汪端、秋瑾的诗歌成就,从哪方面说都是前代女诗人所难以企及的,最大限度地妆点了古典诗歌最后的辉煌。
如果按体裁来铨衡,我认为清代七言诗的成就要高于五言,也就是说七古、七律、七绝的总体水平高于五古、五律、五绝。中国古典诗歌在漫长的历史中逐渐形成体裁和内容相对应的一种匹配关系,如长篇五言古、律诗适于总结、回顾生平经历,记述重大历史事件,寄予深沉的理性思索;七言歌行适于叙述故事性强的题材,描写奇异的自然山水和都市景观;五言八句适合写感怀、即事一类的抒情题材,七言八句适于题咏和交际应酬;五绝以片刻情景的速写或乐府风味的情景对话见长,七绝则最适于记录瞬间触动的哲理情思,往往寄托了人们内心最隐秘、最深刻的理性反思和生命体验。就其上乘水准而言,清代的七言古诗以才运学,情兴沛然,题咏山水之作发想奇瑰,辞采富赡;咏史怀古之作,以吴伟业“梅村体”为代表,或紧扣个人身世展现王朝兴废的宏大主题,或借宫苑胜迹的盛衰寓托历史兴亡的无常之感,声情慷慨,长歌当哭,以淋漓尽致的叙事抒情铸一代伟辞,为后人追摹效法,影响深远。七律则博参前贤,敛才就法,用意深切,属对工稳。咏史咏物,力求议论警拔,措辞妥切,尤以连章之作,竞难争奇,具见才力。七绝也以组诗见长,论艺论诗,盱衡今古;怀旧悼亡,缠绵悱恻。题材空前丰富,风格空前多样,尤以神韵悠然的风景诗、见识卓荦的咏史诗和专写土风民俗的《竹枝词》为一代特色所在。
明清易代之际,王朝更替所造成的政治、文化巨变,给士人心灵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也在诗歌中留下浓重的阴影。对故国的哀悼,对昔日繁华的眷怀,成为清初诗歌最动人的主题。一时盛传的都是寄黍离麦秀之思的作品,而且多聚焦于晚明富奢繁华的象征——金陵。短篇如钱谦益《后观棋绝句六首》、龚鼎孳《上巳将过金陵三首》、蒋超《金陵旧院》,长篇如杜濬《秦淮灯船歌》,无不是脍炙人口的名作。吴梅村的《圆圆曲》,更是一代兴亡的绝唱。康熙中叶以后,社会日趋安定,休养生息,民生日蕃。士人对王朝的认同逐渐完成,清初悲歌慷慨的亡国之音被咏歌雍熙、流连光景之词所取代。而以悠游含蓄、清空淡远为旨趣的神韵诗风,也适时地占据诗坛的中心,在怀古、游览、即事、风景等传统类型中显示出一致的风格倾向,并与七绝这种短小诗体轻灵流利的文体特征联系起来,给人以特定的风格联想。不过,这种情形并没有持续很久,随着宋诗经典化过程的展开,以杜甫、韩愈和黄庭坚为宗法对象的宋诗风日益强劲起来,以题跋、考证入诗的学人诗风也在浓厚的学术风气下漫起,而一种强调自我表现、力主创新的诗歌观念更在江南一带勃然兴起,并由标榜“性灵”、以生命体验的深刻表现为宗旨的袁枚大力倡导,终于形成一股席卷诗坛的流行思潮。但性灵派代表作家的成就并不限于抒写性灵,依托于过人的才华和学养,他们在咏史和描写山水景物方面也有许多出色的篇章,犀利的议论和舒卷自如的铺叙也是他们所长。
嘉、道之际,随着有影响力的各派宗师的逝去,诗坛陷入一个群龙无首的局面。与学术的汉宋合流、文章的骈散交融相应,诗学观念也由对立走向融合,而宋诗风在京城学人诗风和桐城派诗学的主导下日益成为诗坛的主流。正像整个国运开始走衰一样,诗坛也进入一个整体上显得平庸的时期。少数先知先觉者,感觉到江河日下的危机,渴求变革以挽救世道人心,但更多的士人仍浑浑噩噩地享受着流连光景的闲暇。直到船坚炮利的列强入侵,割地开埠,人们才从天朝的梦幻中惊醒,急于寻求变法图强的道路。学术上出现了有经世倾向的今文经学,诗歌中出现了以龚自珍为代表的呼唤新时代的呐喊,内容上渗入了近代色彩。当“同光体”逐渐占据诗坛的主流位置时,古典诗歌也走到了封建末世的尽头,丧失了适应新时代的生命活力。道、咸以后的诗歌历经外敌入侵和太平天国内乱的时势动荡和士大夫竞讲新学的风气变化,虽然除了王国维等少数作者外,“诗界革命”仍停留在将西学新名词纳入旧形式,并未带来观念的全面变革及相应的文学创新,但诗歌仍以传统形式记录了新旧时代的交替过程,众多的长篇叙事之作和纪事性组诗,为封建王朝的覆灭奏出一曲曲凄凉的挽歌。以至于今天浏览清代遗留的诗歌遗产,仍不能不感到,清初和清末一首一尾的诗歌更多地代表了清诗的成就,优秀诗人和诗作也更多。
二十世纪以来,从王文濡《清诗评注读本》、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到陈友琴《千首清人绝句》、钱仲联《清诗三百首》、王英志《清人绝句五十家掇英》,尽管不断有学者对数量庞大的清诗加以遴选,但比起唐诗、宋词的选本来,数量还是有限的,而且各种选本的选目差别很大,这正是清诗还未走上经典化之路的表征。本编计划的数量是一百篇,这个有限的篇幅绝对无法展现清诗的丰富内容和艺术成就,有限的遴选时间更难保证选目差强人意,只能说是为今天的读者阅读清诗提供一个入门的引导。这一百篇诗未必都是清代最著名、最出色的作品,但相信它们多少呈现了清诗在情感内容方面的深刻性和艺术技巧的丰富性,通过阅读这些作品,足以体会和认识清代诗歌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