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居护城河
十一月中旬,东京的日落时刻是四点半前后。
出租车发出难听的声响停下,车尾喷出了青烟。
车尾部绑着装木炭的草袋和装木柴的口袋,还挂着一个变形的旧铁皮桶。
后边的汽车猛按喇叭,波子回头张望。
“好可怕。真吓人啊!”
波子耸肩缩脖,靠近竹原。她把手抬到胸前,像要遮掩自己的脸。
竹原惊讶地看到,波子的指尖在颤抖。
“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
“被发现呀!我会被发现的呀。”
“哦……”
原来如此。竹原望着波子心想。
这里是从日比谷公园后街进入皇居前广场的交叉路口中央,来往车辆较多。适逢下班时间,在他们后边还停着两三辆车。左右两侧,车流不断。
后边被堵的车开始倒退,车灯照进他们车内。波子胸前的宝石闪闪发光。
波子身着黑色套装,左胸前戴着胸针,胸针形如细长的葡萄串。葡萄的藤蔓是白金的,叶片是绿色哑光宝石,缀有几颗钻石制成的果实。
为与项链搭配,波子还戴着珍珠耳饰。
耳饰上的珍珠只是在鬓发下若隐若现,项链上的珍珠亦被白色罩衫的蕾丝领边抢了风头。那蕾丝看上去是白色的,还有点浅珍珠色。
那条蕾丝领边延伸到胸口下方,柔软精美,倒颇衬其适龄的气质。
同样是蕾丝领子,却没有立很高,从耳朵下方开始的圆形褶皱向前逐渐变深,宛如在纤细的颈项周围荡起舒缓的波浪。
微光之中,波子胸前宝石的清辉似乎也在向竹原诉说。
“被发现……在这种地方,会被谁发现?”
“矢木……还有高男……高男特别亲近父亲,所以他在监视我呢。”
“你先生不是在京都吗?”
“那可不一定呀。而且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呢。”波子摇了摇头,“都是因为你叫我坐上这种车。你从前就爱做这种事嘛……”
汽车拖着难听的声音开动了。
“啊,车动了。”波子嘟囔道。
交警也看到车停在交叉路口中央喷着烟,但并没有过来盘问,可能是因为停车时间很短吧。
波子把左手贴在脸颊上,好像那里还残留着恐惧感。
“你怪我叫你坐这种车……”竹原说道,“还不是因为你拨开人群逃跑似的冲出公会堂,慌里慌张的样子。”
“是吗?我自己倒没发现……也许是吧。”波子低下头说道,“今天也是,我从家里出来时,忽然就想起要戴两个戒指了。”
“戒指?”
“是的。我丈夫的财产呀……如果碰到丈夫,他就会想到宝石还在——虽然自己外出但没弄丢,他会高兴的……”
波子话没说完,汽车又发出难听的声音停下。
这回司机下了车。
竹原望着波子的戒指说:
“你是防备矢木先生发现你,才特意戴上宝石的吧?”
“是的。倒也没那么明确,只是忽然就……”
“真令人惊讶。”
波子就像没听到竹原的声音,说道:
“感觉不对呀,这车……情况不好!太可怕了!”
“冒那么大的烟。”竹原也望着后窗,“好像打开炉盖生火呢!”
“这车坐得太遭罪了。咱们下车走不行吗?”
“总之先出去吧。”
竹原打开了很难打开的车门。
这里位于通往皇居前广场的护城河之上。
竹原走到司机身边,回头望着波子。
“你着急回家吗?”
“不,没事儿。”
司机把长长的废铁棒插进炉膛咔嚓咔嚓地搅动,可能是要旺一下炉火吧。
波子像要避人眼目似的,俯望着护城河水,等竹原走近就说:“我估计今晚家里只有品子一个人。如果我回家晚了,那孩子就会问我干什么了、去哪里了,甚至会眼泪汪汪。不过她也只是担心我,不像高男,他在监视我。”
“是吗?不过,刚才你说的宝石的事儿惊到我了。宝石原本就是你的东西,而且你家过日子也一直都靠你的操劳吧?”
“是啊!虽然我能力有限……”
“这太令人惊讶了。”竹原望着波子无精打采的样子说道,“我实在无法理解你丈夫的心态。”
“这是矢木家的家风嘛!从结婚时起就没有一天改变过。这是老规矩啦!你不是也早就知道了吗?”波子继续讲道,“也许从结婚之前就是那样,从我丈夫的母亲那一代……因为矢木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他母亲一个女人家供他上学。”
“这和那是两码事儿。而且,如今和你用陪嫁钱过轻松日子的战前也不同吧?这一点矢木先生应该也是再清楚不过了。”
“他很清楚呀!不过,矢木说,每个人都背负着各自的哀愁嘛!当哀愁过于沉重时,在其他方面就会出现明明知道却难以理解和无能为力的情况啊!这一点上我也觉得彼此之间都是这样。”
“尽说傻话。也不知道矢木先生在哀愁什么……”
“矢木说,日本战败,他心里的美好破灭了。他自己是旧日本的亡灵。”
“哦?他想用亡灵这种胡话当借口,对波子操持家务的辛劳视而不见?”
“那哪是视而不见嘛!家里东西越来越少,矢木担心得不得了。所以他才会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啊!他对零碎小钱都要斤斤计较呢!总觉得到了一无所有时他会自杀,我很害怕。”
竹原也感到有点不寒而栗。
“你就是因为这个,戴了两个戒指出来吗?矢木先生算不上什么亡灵,可你说不定是被亡灵附体了呢!不过,更亲近父亲的高男会对父亲无耻的态度怎么看呢?他已经不是小孩了吧。”
“是啊。他好像也很苦恼呢!在这一点上他同情我,看到我在工作,就说要休学打工。不过,那孩子一直把父亲当学者去绝对尊敬,如果他开始怀疑父亲的话会怎样?真是可怕呀!不过,在这种地方说这种事儿,还是……”
“是吗?那就以后找时间静下来听你说吧!不过,我实在不忍心看你现在那么害怕矢木先生的样子啊!”
“抱歉。已经没事儿了。恐惧感会时不时地发作,就像抽风或歇斯底里似的……”
“是吗?”竹原疑惑地问道。
“真的。都怪汽车忽然停下嘛!现在我已经没事儿了。”波子抬起脸来,“好漂亮的晚霞呀!”
天空的色彩仿佛也映在她的珍珠项链上。
上午碧空晴朗,下午轻云飘纱,这样的天气持续了两三天。
那轻云薄得出奇,在落日西天边,薄云融入了暮霭。不过,暮霭中透出的些许微妙色调,似乎正源自那轻纱般的薄云。
西天晚霞仿佛烟幕般垂挂,朦胧甜蜜地笼罩着白天的温暖。但是,秋夜的凉意已开始在其中潜行,晚霞的殷红色同样给人以这种感觉。
殷红的天空,有的部分透出浓重的朱红色,有的部分泛着胭脂红,还有少量淡紫色和浅蓝色的部分。此外另有其他颜色融入暮霭之中,看似静止垂挂在西天,却又迅速流变,似乎行将消失。
这时,皇居森林的树梢头之上,只能看见一抹缎带般纤细的青天。
那一抹青天毫无霞光映染,在黑沉沉的树林和凝滞的红霞间勾勒出鲜明的界线,使那抹青天看似分外遥远,宁静清澈而又透着哀愁。
“好漂亮的晚霞呀!”
竹原也说道,然而不过是重复波子的话。
他此时心思都在波子身上,所以并未觉得晚霞有何特别之处。
波子却一直望着天空。
“从现在一直到入冬,晚霞都会经常出现呢!这晚霞会让人想起儿时的情景,不是吗?”
“是啊……”
“冬天那么寒冷却跑到街上看晚霞,我还常被大人责备要冻感冒呢!啊……我呢,曾经想过,自己这样目不转睛地望着晚霞,也是受到矢木的影响吗?可其实是从小时候就这样嘛!”波子回头看着竹原,“不过,还是有些奇怪呀!刚才在进日比谷公会堂之前那里有四五棵银杏树,在公园出口也有四五棵银杏树,对吧?同样的树并排长着,可每棵树变黄的程度却不同。而且有的落叶多,有的落叶少,是吧?这样看来,树木会不会也是各有各的命运?”
竹原默不作声。
“刚才迷迷糊糊地想着银杏树命运的时候,车就嘎达嘎达地停下了。我吓了一跳,就开始害怕了。”波子望着汽车,“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修不好,要是继续等下去,站在这里会被人看到,咱们去对面吧!”
竹原向司机打了招呼,一边付车费一边回头看,只见波子已横穿马路,身姿亮丽,富于青春活力。
对面护城河尽头正前方是麦克阿瑟司令部,屋顶刚才还挂着美国国旗和联合国旗帜,现在都没了。可能方才恰逢降旗时刻吧。
而且,司令部上方的东边天空看不到一丝晚霞,薄云已高高散去。
波子的情绪容易波动,竹原了解这一点。他看到波子利落的身姿,觉得大概正像波子自己所说,“恐惧感的发作”或许已经消失。
竹原也来到车道这边并轻松地说道:“你横穿车流动作特别潇洒熟练!果然是舞蹈的节奏感啊!”
“是吗?你在嘲笑我吗?”
接着,波子稍显犹豫地说道:“我也嘲笑你一下怎么样?”
“嘲笑我?”
波子点点头,随即低下了头。
护城河中倒映出司令部正面的白墙,还有窗内的灯光。
但是,建筑物的白影浅淡模糊,片刻之后就似乎只有灯影留在水面了。
“竹原,你幸福吗?”波子喃喃低语道。
竹原转过头来,不言不语,波子红了脸。
“你现在不对我这样问了吧?以前你问过我好几次呢!”
“对,在二十年前吧。”
“你都二十年不问我了,所以这回我来问你嘛!”
“你就用这个嘲笑我?”竹原笑着说道,“现在即使不问也明白。”
“那你以前不明白吗?”
“那也是因为我明白才问的呀!对幸福的人就没必要问幸福不幸福了吧?”
竹原说着朝皇居方向迈开脚步。
“因为我觉得你结婚是个错误,所以在你结婚前和结婚后都这样问啊!”
波子点了点头。
“不过,那是在什么时候?西班牙的女舞蹈家来的那次,是你结婚后的第五年吧?我们在日比谷公会堂偶然相遇那一次。你的座位是在二楼前排的招待席,还有你的芭蕾舞伴,你先生也在一起。我在后边的座位,躲在远处。可是,你发现我之后,就大摇大摆地上来坐在我身旁,而且不再离开。我觉得这对你的先生和朋友不好,就劝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可你却说一定要坐在我身旁,这样你就会安静下来不说话,然后你坐在我身旁两个小时一动没动,对吧?”
“对呀!”
“真把我吓了一跳啊!矢木先生很介意,不时地抬头朝这边看,可你却不下去。当时我很困惑呀!”
波子忽然停下来,和竹原拉开一步距离站住了。
皇居前广场入口处立着的提示牌映入竹原眼中:
“这里是大家的公园。请保持清洁。”
“这里也是公园?已经变成公园了吗?”
竹原读过厚生省国立公园部的提示牌后说道。
波子望着广场的远处。
“我家高男和品子在战争时期还是年少的初中女学生,常从学校来这里运土和除草。孩子们说要去皇城前,矢木就叫孩子们用凉水净身呢!”
“当时的矢木先生就是那样吧。皇城现在也不叫皇城,改称为‘皇居’啦!”
皇居上空的晚霞大部分已消退,灰色扩散开来,反倒是东边天空还残留着白昼的光亮。
但是,给皇居林梢勾勒轮廓的那抹青天尚未消失,现在泛出了铅灰色,显得更加深邃高远。
树林中有三四棵稍高的松树突显于那抹青天之上,在残霞中松树的姿影被描画成了黑色。
波子边走边说道:“天黑得更早啦!刚才从日比谷公园出来时候,议事堂的塔楼还是桃红色呢!”
那座国会议事堂此时已被暮色笼罩,顶部的红灯一闪一闪。在其右侧的空军司令部和总司令部的楼顶,也同样闪烁着红灯。
透过护城河堤的松树梢头,能看见总司令部窗内的灯光在闪耀,松树下依稀可见一对对幽会男女的昏暗身影。
波子似乎有些迟疑地停下脚步,那些煞风景的幽会者的剪影也进入了竹原的视野。
“这里太冷清了,咱们绕去对面路上吧!”
波子说完,他们又折返回来。
看见幽会的人影后,两人都觉得自己散步也像在幽会一般。
尽管说是竹原刚才送波子去东京车站,由于途中出租车发生故障而步行至此,但其实是波子打电话约他去日比谷公会堂听音乐会,所以从一开始两人就是在幽会。
不过,两人都已年过四十岁了。
讲述往昔也是讲述爱情,波子讲述生活中的烦恼也像是在倾诉爱情。如此长久的岁月曾在两人之间流逝,这段岁月既是两人感情的纽带,也是阻隔。
“你说你很困惑?为什么困惑?”波子回到刚才的话题问道。
“是的,当时……因为我当时年轻,对判断你的心思感到很困惑嘛!因为你把矢木先生晾在那里一直坐在我身旁,这可是相当大胆的行动呀!波子怎么会做出如此决然的事情呢?仔细想想,以前你就曾情绪激动,叫人害怕。我觉得可能就是那种情况,应该是吧。”
“刚才你自己说是‘发作’,但如果那时和刚才都是情感的发作,那也相差太大了吧?因为那时完全无视丈夫的人今天却对本来远在京都的丈夫如此恐惧……”竹原说道,“如果那时我偷偷把你带出公会堂一起逃走就好了吧?我当时还没结婚。”
“可我已经有孩子了呀!”
“不过,相比之下,我也许更是被你的所谓幸福这件事局限住了。那个时代我们年轻人都相信女性一旦结婚,就只能在婚姻中寻求幸福。”
“现在也是这样嘛!”
“也是,也不是。”竹原轻声而有力地说道,“但是,你当时可以离开矢木先生来到我身旁,也是因为你们夫妻幸福而和睦才能做到吧?因为你信赖矢木先生,对他完全放心,所以才任凭自己的感情这样放纵,不是吗?我也是这么想的呀!你只不过是看到我之后忽然感到亲切罢了。你来到我身旁,并没因此对矢木先生怀有愧疚感。尽管如此,你一直坐在我身旁不离开也很奇怪。你一句话都不说,我感觉我不能看你的脸,连头都没扭一下。当时我迷茫了。”
波子默默无语。
“矢木先生的相貌也让我感到困惑呢!因为他是那么温厚的美男子,看到他的人都很难想象他的夫人会不幸福。就算真的不幸福,也一定是夫人不好。现在也是这样吧?那是前年还是大前年,我租住你家独屋那阵。有一次你说没钱交电费,我把我的工资袋递给你,你立刻吧嗒吧嗒地掉眼泪,说工资袋还没打开,还说结婚后从没见过丈夫的工资……我非常惊讶。不过,当时我首先想到的也是怪你以前的做法不好。矢木先生看起来就是如此完美无缺。更何况以前你俩走在路上时,人们都会回头看呢。我虽然觉得你结婚从起初就错了,但依然问你是否幸福,就是因为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嘛!你当时没回答,我觉得也是理所当然。”
“你不是也没回答吗?”
“我?”
“是啊!刚才我问过你的呀!”
“我们都很平凡。”
“有平凡的婚姻吗?骗人呢!每段婚姻都是不平凡的!”
“可是,我不像矢木先生那样不凡。”竹原岔开话题说道。
“那可不对!我的校友也大都是这样。并不是因为某个人不平凡,他的婚姻也就不平凡。即使是两个平凡的人走到一起,婚姻也会变得不平凡哦!”
“好厉害啊!”
“你又说‘好厉害啊’。你什么时候开始老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就像上年纪的人在故意打岔似的,不觉得烦人吗?”
波子轻柔地挑起眉头瞅了竹原一眼。
“每次聊起自家的事情,总是我在讲呢!”
波子默认竹原打岔成功了。
虽然她急于探询竹原的家庭情况,却始终没能踏进一步。
“那车没动,还在喷烟呢!”波子笑着说道。
月亮在日比谷公园上空升起,像是初三或初四的月牙。那道弯弓既不左倾也不右倾,端端地立在云间。
两人已来到护城河上。
他们望着水面的灯影停下脚步。
司令部正面窗内灯光映出的长长灯影在水面随波漂摇,右岸的排柳、左侧稍高的石壁和上面的松树也在那灯影旁投下昏暗的淡影。
“今年的中秋月是在九月的二十五号或二十六号吧?”波子说道,“这里的照片还曾上过报纸呢!就是司令部上空的满月,上面也有这样的灯影。照得那一排窗在水面也映出一条光带,上面还出现了一道光影,据说那就是中秋月的倒影。”
“你报纸照片看得那么仔细吗?”
“是的。虽然照片看起来像美术明信片,但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还拍到了城堡一样的石壁和松树。相机可能就在那排柳树中间吧。”
竹原感觉到了秋夜的凉气,像催促波子似的抬脚前行并嘟囔道:“你对孩子也说这些吗?那样会使孩子变得懦弱啊!”
“变得懦弱?难道我就总是那么懦弱吗?”
“品子小姐也是一登上舞台就很要强,但如果今后像了母亲可就麻烦啦!”
两人过了护城河向左转。从日比谷方向走来一队巡警,身上只有皮带扣在反光。
波子让开路靠近竹原,几乎抓住他的胳膊。
“所以我希望你帮助品子,好好保护她呀!”
“先不说品子小姐,你呢?”
“我不是已经得到你很多帮助了吗?在日本桥有了排练室,也是托你的福。而且,现在你保护品子就等于是保护我啦!”
波子给巡警队列让开路后,继续挨着岸边排柳前行。
那些垂柳的窄叶几乎都还没落。
但电车轨道旁有两排法国梧桐树,这边还有刚刚发黄的叶子,而那边同样的树却已变得光秃秃了。这是因为在公园的树荫下吗?仔细观察,这边也是有的树叶子都快落光了,而有的树叶子还是绿色的。
竹原想起波子说过一句话:树也有各自的命运。
“如果没有发生战争的话,品子这会儿应该能在英国或法国的芭蕾学校跳舞吧?说不定我也能跟着去呢!”波子说道,“那孩子最重要的学习时期白白浪费了,已经无法挽回。”
“品子小姐还年轻,才刚刚开始。不过,你也考虑过那种逃脱的方式吧?”
“逃脱?”
“从婚姻中逃脱,离开矢木先生逃到国外。”
“啊,这……我只考虑品子的事情,打算要为了女儿而生存,现在也是这样。”
“那就是母亲逃进孩子之中的逃脱方法啊!”
“是吗?可是,我觉得我的方法更加激烈,好像有点儿疯狂呢!因为品子当芭蕾舞演员也是我自己未能实现的梦想。品子就是我呀!我们常常搞不清楚,到底是我成了女儿的牺牲品,还是我把女儿变成了牺牲品?不管是哪种都无所谓啦!我一旦开始考虑这种事情,就觉得看到了自己能力的极限,根本无能为力啊!”波子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哎呀!有鲤鱼呢!有白色的鲤鱼呢!”
她大声喊着朝河里望去,并抬手拨开垂在面前和肩头的柳条。
两人来到日比谷的交叉路口,这里也是护城河的拐角。
在拐角的河水中,有一条白色鲤鱼纹丝不动。它既不上浮也不下沉,就悬在河水的中层。拐角处沉积了垃圾,只有这里能看到浅浅的河底,沉着许多落叶。但是,有一些法国梧桐的落叶,像那条鲤鱼一样悬在河水的中层纹丝不动。波子拂掉的柳叶散落在河面,淤滞的河水呈浅黄色。
竹原也借着司令部的灯光瞅了瞅鲤鱼,又立即后退一步,注视着波子的背影。
波子的黑裙从下摆开始收紧,勾勒出腰腿的曲线。
竹原从青春时代就看波子跳舞,也曾为这曲线心情激荡过。那种女性特有的曲线如今仍未改变。
可是,拥有这种曲线的波子却在观望夜晚护城河中的鲤鱼,竹原感到难以忍受,这算怎么回事儿?!
“波子,那东西你要看多久?”竹原严厉地喊道,“快别看了。你不能看那东西。”
“为什么呀?”
波子回头从柳树下返回步行道。
“就那么一条小鲤鱼也没人看嘛!可你却一直在看。”
“可是,就算没人看见、没人知道,这条鲤鱼就在这里嘛!”
“你就是这样的人,总能看到水中孤零零的鱼。”
“也许是吧。不过,在宽宽的护城河里,偏偏在行人多的拐角处,有一条鱼那样纹丝不动,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经过这里的人都不会注意到它,我过后向别人讲这条鲤鱼,也会被当成胡编乱造吧?”
“那是因为看到的人自己就不太对劲儿。也许那条鲤鱼是为了让你看到而来,因为孤独而同病相怜吧。”
“是的。我看到,在鲤鱼对面的河中央立着木牌,上面写着‘请爱护鱼’。”
“哦?那挺好。有没有写‘请爱护波子’?”
竹原笑着观望水面,像是在寻找木牌。
波子也笑着说:“在那里哦!你连牌子也看不见吗?”
两人的旁边停下一辆美国的军用巴士,一对美国男女上了车。
刚才在人行道旁也停着一排美国的新型汽车,现在陆续开动起来。
“在这种地方看可怜的鱼,你这样可不行啊!”竹原又说道,“你该舍弃那种性格了。”
“是啊。就算为了品子呢。”
“也为了你自己……”
波子沉默了片刻,十分镇定地说道:“我们决定卖掉我家的独屋,不过不光是为了品子。因为以前曾租给你住过,所以在出售前向你打个招呼。”
“是吗?那让我来买吧。这样的话,如果将来你们还想卖主屋的话,也许更方便呢!”
“哎哟!你这是突然灵光一闪吗?”
“多有失礼。”竹原表示了歉意,“一时没忍住就抢先说出来了。”
“不。确实像你说的,早晚连主屋也会卖掉的啦!”
“到那时,主屋的买主肯定会介意独屋里住的是什么样的人嘛!虽说是独屋,可也是在宅院里面,说话声互相都能听到,那样主屋也许不太容易卖出去。如果我买下独屋的话,在你出售主屋时还可以一起卖掉。”
“这……”
“不过,既然只出售独屋,不如把四谷见附那座烧毁的宅院卖掉呢。那里只剩院墙,已经长满野草了吧?”
“是啊。不过,我想在那里为品子建一座舞蹈研究所呢!将来……”
竹原本想说估计不可能建成,却又转念道:
“倒也未必非在那里建不可吧?到了有条件的时候,还能找到更好的地方嘛!”
“那倒也是。不过,那块土地寄托着我和品子的舞蹈之梦呀!从我年轻、品子年幼时候,那里就住进了舞蹈的精灵。我总能看到那里有各种舞蹈的幻影。不能把那块土地交到别人手里。”
“是吗?那样的话,就不要单售独屋,干脆现在把北镰仓的别墅一起出售,然后在四谷见附建一座带研究所的宅院,怎么样?我估计这样能行。如果我的工作一直维持现在的状态,也多少能帮上忙呢!”
“我丈夫无论如何不会同意啊!”
“不过,那要看波子的决心啊。如果你的决心不够坚定的话,研究所就没那么容易建成。我觉得现在就是个机会呀!靠变卖东西过日子,最后什么都留不下。如果趁现在建一座有相当规模的研究所,听说很多人因为没有理想的排练室而困扰,因此还能让别的舞蹈家使用。这不是对品子小姐也有帮助吗?”
“这是不会得到同意的。”波子无力地说道,“就算我对矢木说了,他也会像往常那样只是貌似深思熟虑地‘嗯’一声。我过去以为他真是个深思熟虑的人,谁知他只是说声‘嗯,是啊’,装出煞有介事的样子,其实是趁机有所盘算呢!”
“不会吧……”
“我觉得就是这样!”
竹原回头望着波子。
波子与他对视着说道:“不过,我觉得你也很奇怪哦!因为不管我提出什么问题,你都能当机立断,从来没迟疑过呢!”
“真是这样吗?大概是因为我对你没什么算计,或者因为我是个凡夫俗子吧。”
波子的视线没有离开竹原的脸。
“但是,你买了我家的独屋之后,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呢?这我还没考虑过。”然后,竹原开玩笑似的说道:“当时我被矢木先生体面地赶出了那座独屋,这次如果我能买下的话,会住进那里去报复他吧。可是,矢木先生不会卖给我的吧?”
“那是矢木的事情了,也许他打过算盘,真会出人意料地出手呢!”
“矢木先生不是从来不打这些算盘吗?这些一直都是你的事儿吧?”
“是啊!”
“不过,也许正像你说的那样,矢木先生真会卖给我呢!因为他是个绅士,做梦都不会露出嫉妒的表情……如果矢木先生说不卖给我,那就会被人当成是在吃醋,这他不会愿意吧。但是,你们两人之间到底有没有嫉妒呢?虽然你们相互之间不露声色,可旁观者看到却感觉瘆得慌啊!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波子虽然沉默不语,但心底却有冷焰在颤动。
“我倒不是说,想买你家独屋是有所图谋。但如果我不时地出现在那里让矢木先生觉得碍眼,倒也挺有意思啊!我就想去剥掉他那正人君子的假面具……不过,在惹矢木先生嫉妒之前,似乎会让你吃到苦头。而且连我自己,再次出现在你两人身边,也做不到平心静气了吧。”
“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同样感到痛苦!”
“是为我而痛苦吗?”
“有啊!也有别的痛苦呢!就说刚才提的卖房建舞蹈研究所,虽然对女儿有好处,可高男会怎样呢?高男是个模仿力强的孩子,渐渐开始学他父亲的样子了。这从高男角度来讲,也许在所难免。因为我一心支持品子从事芭蕾舞,显得高男总是在姐姐的阴影之下。”
“你说的是啊!这确实得注意呢!”
“而且还有经纪人沼田,总是纠缠在我们四人中间搞离间计,甚至挑拨我和品子的关系……他想把我们搞得四分五裂,把我变成玩物,把品子变成赚钱工具。”
在这边河畔的柳树间,又出现一块“请爱护鱼”的木牌。在司令部的正前方,可能是因为窗口灯光太强烈,只有这片水面中对岸的松影和这边排柳的树影稍显清晰。
窗口灯光投映到对岸石壁拐角已变得微弱模糊,石壁上方闪现着幽会男子抽烟的星火。
“好可怕!那个,刚才过去的车上坐着矢木吗?……”
波子忽然又缩了缩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