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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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江口老人握着姑娘的手臂轻摇,一松手,依然以原来的手形落下,仿佛姑娘的指尖都深度沉睡了。而老人抽开自己的枕头,女孩的手臂也同样从枕头的一端顺势滑落。江口一只手肘撑在枕头上,端详着姑娘的手呢喃:“充满生命力啊。”姑娘本来青春鲜活,毋庸置疑啊。虽然只是江口充满爱意的呢喃,然而脱口而出后则带了些许瘆人的余韵。深眠中的姑娘,就像在生命的时间还未停止之前便丧失了生命,沉入了无底的深渊。世上本无有生命的人偶,所以那并非有生命的人偶。那是为帮助失去男人性能的老人摆脱耻辱,将姑娘做成的活人玩偶。不,不能那样说,对那些老人而言或许就是生命本身,一种可以安心触碰的生命。在江口昏花的老眼中,眼前姑娘的纤纤细手柔美无限,触感润滑,竟看不出一丝细纹。

从手臂到指尖,浓郁温暖的血色跟姑娘耳垂的血色相同,润泽了老人的眼睛。耳郭在发丝间若隐若现,耳垂的红润和姑娘的柔润深深地打动了老人。虽说江口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糊里糊涂地第一次造访了这家秘密客栈,但他已经理解那些比他更加衰朽的老人频繁地造访这处秘境,体验了何等强烈的愉悦与悲哀啊。姑娘的长发自然舒展,或是为了让老人们抚弄才刻意留长的吧。江口的头支在枕头上,撩起姑娘的发丝露出耳朵。姑娘耳后头发下的肌肤洁净白皙,脖颈和肩膀也充溢着生命的清新,完全没有成年女人的臃肿。老人移开视线,将房间环视了一圈。收纳筐里只有自己脱下的衣服,却不见姑娘的衣物,也许是被之前的那个女人收去了。没准儿姑娘进屋的时候,已是这样赤身裸体了吧。江口老人念及于此,吃惊不小。姑娘岂不是赤裸裸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不可思议。江口老人知道姑娘正是因此才陷入深眠,可还是于心不忍,拉过被角遮上了姑娘裸露的香肩,然后闭上眼睛。姑娘的馨香飘溢,他忽然嗅到一股婴孩儿气味,即吃奶婴儿的乳臭味儿,比姑娘的体香更加馥郁。莫非……莫非姑娘已经育子,乳头因涨奶而渗漏出乳汁?岂有此理!江口再次打量姑娘的额头、面颊、下巴到脖颈,确认那少女才有的线条。仅此一点就足以证明,但江口还是轻轻地掀起被子,瞅了瞅姑娘的肩膀。显然,姑娘的乳房不像曾经哺乳过。他伸手轻抚姑娘的乳头,也没有濡湿的感觉。再说,即使不到二十岁,也不能说是乳臭未干,所以她身上不可能留有婴孩儿般的乳香。其实姑娘散发的是女性特有的芳香。然而方才,老人嗅到的却真真切切是婴儿的乳香。莫非是刹那间出现的幻觉?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幻觉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兴许是从自己内心的偶发幻觉中,飘散出婴儿的乳香。想到这里,江口陷入悲凉寂寥的情绪中。与其说是悲凉寂寥,不如说是老迈凝滞的凄怆。姑娘温润的馨香扑面而来,化作老人的哀怜或疼爱。那般温情或许突然掩去了令人心寒的罪恶邪念,老人竟感觉从姑娘身上传出了音乐——载满爱意的乐章。想要逃走的江口环顾四壁,仿佛被困在了天鹅绒的帷帐之中,全然找不到出口。灯光自天花板洒落,深红色的天鹅绒柔软却纹丝不动,沉睡的姑娘和老人被锁闭了起来。

“快醒醒,快醒醒!”江口抓起姑娘的肩膀摇动,更抬起了她的头,“快醒醒啊,快醒醒啊……”

江口心头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唤醒姑娘。老人无法忍受姑娘继续这样昏睡,这样沉默无语,对老人的相貌声音一无所知,也不知一个叫江口的人可以为所欲为。一时间的冲动也出乎江口的意料。姑娘对老人的存在一无所知。然而姑娘不会醒来,她沉睡的脖颈沉重地枕在江口手臂上。她微蹙了一下眉头,确切地告诉老人她还活着。江口静静地抽出了手臂。

介绍江口来此的木贺老人曾对他说,在这里如同“与秘佛共寝”,倘若这么摇两下姑娘就醒了,客栈的秘密就不复存在了。对于作为“安心客”的老人们来说,绝不会醒的姑娘才是让人安心的诱惑、冒险,乃至逸乐。木贺老人之流曾对江口说,只有在“睡美人”的身旁,自己才能感受到生命的活力。一次木贺造访江口家,他从客厅望向庭院,看见秋枯的黄苔上掉落了一个红色的物体。

“那是什么?”

他说罢便走下庭院,捡了起来,原来是青木青木:又称桃叶珊瑚,是山茱萸科桃叶珊瑚属植物。常绿灌木,果卵圆形,熟时呈深红色。的红色果实,啪嗒啪嗒地掉个不停。木贺拈起一颗,攥在指间把玩着,说起了秘密客栈的故事。他说自己忍受不了衰老的绝望,就会跑来这家客栈。

“我老早以前就对所谓的女人断了念想。你知道吗?竟有人能给我们弄来沉睡不醒的姑娘。”

沉睡不醒的姑娘?不能说话,什么都听不见?那对在女人面前已不是男人的老人来说,岂不是最好的对象吗?可以做自己胡言乱语的忠实听众。但江口老人却是头一遭遇见这样的姑娘。姑娘已多次接待老人,昏死了一般沉睡着,毫无知觉,一切任人摆布,却带着天真无邪的表情,横卧在榻上发出安稳的鼻息。老人或爱抚姑娘的全身,或伤心号泣。无论何种情形,姑娘都浑然不知。即便如此,江口仍感到无所适从,就连想从姑娘的脖颈下抽出手臂,也像处置易碎品一样小心翼翼,另一方面又按捺不住想要粗暴唤醒姑娘的冲动。

江口老人的手臂从姑娘的脖颈下抽离时,姑娘微微地转过脸,肩膀也随之动了动,变成了正面仰卧的姿势。江口生怕姑娘苏醒过来,将身子向后挪开了一点。姑娘仰面躺着,天花板的光亮照在她的鼻子和嘴唇上,辉映出青春的润泽。姑娘抬起左手,将食指放到嘴边像要吮吸。莫非是姑娘的习惯睡姿?可她的手指只是轻触了一下嘴唇,但见朱唇轻启,皓齿微露,原本舒缓的鼻息变成口唇微张的吐纳,也略微急促了起来。江口有点儿担心。莫非姑娘感觉不适?但又不像是难受。姑娘轻启的芳唇,似乎在面颊上浮现为一缕微笑。海浪拍击高崖,轰鸣声就在耳际。退潮的时候,听得出高崖下有硕大的巉岩,岩石下积存的海水也随之退去。鼻息停了,姑娘的口唇吐纳带有气味儿,却没有乳臭味儿。那刚才为何忽然嗅到了乳臭味儿呢?老人觉得奇怪,他想自己可能还是在姑娘身上感受到了成熟女人的气息。

江口老人有一个还在吃奶的外孙,突然外孙的影像浮现在眼前。他的三个女儿皆已婚配,生儿育女。他不仅记得外孙们乳臭未干的情景,更忘不了怀抱吃奶的女儿们的往事。骨肉至亲的婴儿的乳臭味儿突然复苏,像是江口老人的自责,抑或是江口内心发出的气息。源自对“睡美人”的爱怜之心?江口仰面朝上闭眼,并未触碰姑娘身上的任何一处。他想还是把枕边的安眠药吃了吧。其药效不会强过姑娘服用的药物,自己肯定比姑娘早醒。否则,这客栈的秘密和魅惑不就彻底消失了吗?江口把枕边的纸包打开,里面有两粒白色的药片,只消服下一粒,顷刻醉入幻梦,吃下两粒,便会昏死沉睡。江口凝视着药片心想,如此倒也不错。与此同时,他脑海里浮现出令人不快的乳臭回忆和令人癫狂的别样回忆。

“这是乳臭味儿啊。这是奶水的气味啊。这是婴儿的气味啊。”

女人折叠收纳江口脱下的外套时,突然脸色一变,瞪眼问道:

“您家的婴儿吧?您出门前抱过婴儿吧?是吗?”

女人的双手哆嗦着。

“啊!讨厌!讨厌!”她站起身,一把甩开了江口的西装,“真讨厌啊!出门前干吗抱婴儿呢?”

女人声音凄厉,面目更可怕。她是江口熟识的艺伎,明知江口有妻小,却对江口身上沾染的婴儿气味强烈反感,妒火中烧。打那以后,江口与艺伎间的感情有了隔阂。

艺伎讨厌的气味正是江口小女儿的吃奶的孩子身上的乳臭味儿。江口婚前也曾有过情人。姑娘的父母管束严厉,两人偶尔幽会,感情却更加炽烈。一次幽会,江口刚抬起脸就发现姑娘的乳头周围渗出淡淡的血液。江口大惊,紧接着却若无其事地把脸凑上去,温柔地将血渍吮吸干净。酣睡的姑娘竟浑然不觉。那般疯狂的举动过后,江口曾提及此事,姑娘却似乎无一点儿反应。

此刻两段回忆的涌现,委实不可思议。那已是遥远的陈年旧事,潜藏于内心深处,否则怎么会从沉睡的姑娘身上突然感觉到乳臭味儿?说是年代久远的陈年旧事,稍加思索,人的记忆、回想恐怕只有新旧之分,何来远近之别?相较于昨日的事情,六十年前的髫龄往事反而记忆得更加清晰,回想也更为鲜活,年纪越大越是如此。此外,幼年的经历更易塑造一个人的性格,影响他一生。说来也许不值一提,不过第一次让江口意识到男人的嘴唇可以从女人身体的任何部位吮出血来,正是那乳头周围淡淡渗出血液的姑娘。那位姑娘之后,江口反而尽量避免女人渗血。然而就像一份来自那位姑娘的礼物,它使得男人的一生坚强。时至今日江口已六十有七,这种信念依旧没有消逝。

另有一件事也许更加不值一提,江口年轻的时候曾识得某大企业高管的夫人,一位已届中年有“贤内助”之谓且社交颇广的夫人。夫人对他说:“晚上临睡前,我会闭上双眼,掰着指头细数究竟有几个接吻时不觉厌腻的男人。这是何等的美事。倘人数少于十,那就太寂寞啦。”说这话时,夫人与江口正跳着华尔兹。这突如其来的告白令江口错愕得手指松开了夫人的手,莫非她在暗示自己也是接吻不会令人生厌的男人?

“我只是数数而已……”夫人若无其事地说,“江口你还年轻,哪里会寂寞得睡不着呢?寂寞时,只消把太太拥在怀中。不过偶尔试试无妨啊,对我来讲,有时是良药呢。”夫人的语声,毋宁说是干燥无味的。江口无言以对。夫人短短的一句“数数而已”非同小可,疑似一边数一边遐想着男人的面容和身体吧,从一数到十也得花费相当长的时间,想入非非吧。江口仿佛从徐娘半老的夫人身上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媚药般的香水味儿。作为夫人临睡前接吻也不生厌的男人,无论她怎样遐想都与江口无关,纯属夫人个人的秘密自由。他无法制止也无从报怨,只是觉得很脏。自己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竟成了中年女人内心的玩弄对象。夫人所言他至今没忘。后来他也曾怀疑,说不定夫人只是隐晦地挑逗或戏弄年轻的自己,说不定只是编造的话题。历经数年,夫人的话语犹在耳畔。如今夫人早已亡故,江口老人却笃信夫人的话。那位贤夫人迈向死亡时,会不会还在妄想一生中与数百个男人接吻呢?

江口也已日渐衰老,长夜难眠之际,偶尔想起那夫人的话语,也会掰着指头掐算女人的数目。不过,他的思绪不会简单停留在计算接吻也不会生厌的女人身上,而往往进一步追寻曾经有过甚密交往的女人。今晚这沉睡的姑娘的乳臭味儿幻觉,也让他回想起往日的情人,也许是昔日情人乳头的血渍使他突然闻到沉睡的姑娘原本没有的乳臭味儿。他爱抚着沉睡的美人,竟沉湎于一去不返的往日风流。这是老人可怜的一点儿慰藉。但江口老人看似落寞,内心却感受着温馨与平静。他只是轻抚姑娘的胸脯,看乳头是否濡湿,如此而已。他不再冲动地想要唤醒姑娘。他也担心晚于自己醒来的姑娘看见自己的乳头渗血会受到惊吓。姑娘的乳峰形状很美。老人暗自思索,在所有动物漫长的演化历史中,为什么只有人类女性的乳房形状演化得如此完美呢?女人乳房的美丽化乃是人类历史的辉煌荣光!

女人的嘴唇或也如此。江口老人又想起,有些女人睡前化妆,有些女人则睡前卸妆,有些女人擦去口红,芳唇便黯淡为衰颓浑浊的色泽。此刻江口看着身旁酣睡的姑娘,天花板的柔和灯光洒落在姑娘脸上,加上四周天鹅绒的映衬,虽无法辨明她是否化妆,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没有刻意地夹翘睫毛。姑娘朱唇半启,微露的皓齿闪烁出清纯的光泽。姑娘也并未刻意使用口含香料的技巧,口内却散发出青春少女的馨香。江口不喜欢色浓且肥大的乳晕。他轻轻掀开姑娘肩头的掩被,看到的是粉嫩娇小的桃红色乳头。姑娘仰卧,可以紧贴着她的胸脯接吻。姑娘显然不属于“即使接吻也不生厌”的类别,但对江口这样的老人来说,能跟这样年轻的姑娘共处,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倾其所有相赌都是值得的。江口甚至觉得,来此客栈的老人皆沉溺在欢愉之中。老人中也有贪色纵欲之徒,江口的脑海里也未必不曾闪念。也许正因姑娘酣睡、不省人事,她才能像如今这样保持着洁净无瑕的面貌。而江口没有陷入恶魔般丑陋的亵玩,确因姑娘的睡姿美丽非凡。江口不同于其他老人,乃因他多少留存着一点儿男人的性能?而就是为了满足其他老人的需要,姑娘才被迷倒在无底的深渊。江口老人的动作小心翼翼,他已经两次试图将姑娘唤醒。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万一错误地当真唤醒了姑娘,老人当如何面对。就说是出于爱情,出自对姑娘的怜爱?不,也许更多的是出于老人自身的空虚和恐惧。

“你还要睡吗?”

老人意识到自己的喃喃自语毫无必要,又补了一句。

“并非永眠,姑娘也好,我也罢……”

每天夜晚都要闭上眼睛,这个变态的夜晚也是一样,但到明天早晨就要活着苏醒过来。姑娘的食指挨近唇际,曲肱碍事,江口握住姑娘的手腕抻至侧腹部,恰好摸到了姑娘手腕的脉搏,便顺势用食指和中指给姑娘号脉。姑娘的脉搏节律规整,惹人爱怜。安睡中的姑娘呼吸比江口略缓。海风阵阵掠过房顶,但此时的风声不像刚才那样给人一种隆冬将至的感觉。拍击崖壁的波浪声依旧,但听着已柔和了许多。来自海上的浪涛余音,仿佛从姑娘身体里奏出的音乐,伴以手腕的脉搏和心脏的跳动。伴着音乐,老人眼前仿佛飞舞出无数洁白的蝴蝶。江口松开了姑娘,不再触碰姑娘的任何部位。姑娘口唇的气息、天然的体香、发丝的馨香,都给人清洁淡雅的感觉。

江口老人回想起与情人私奔的几日,绕道北陆好不容易来到京都。与他私奔的就是那位乳头周围渗出血液的姑娘。历历在目的往事,朦胧中也许源自这沉睡的姑娘的生命温度。北陆至京都的铁路沿线有许多小隧道。每当火车钻进隧道,姑娘都会被吓醒,俯在江口的膝上紧握着他的手。钻出小隧道后,不时看见一道彩虹挂在低矮的小山丘或小小的海湾天空上。每当火车钻出小隧道,姑娘都会东张西望地寻觅彩虹,看到那小小的彩虹,姑娘总会发出轻声的感叹:

“啊!真可爱!”

“啊!真美!”

彩虹的色调似有若无,令人感到奇妙。她觉得这是不吉的征兆。

“我们会被人追上的吧?可能到了京都就会被抓,要是被送回去,就再也无法离家出走了。”

江口明白,自己大学毕业刚刚找到工作,根本无法在京都生活,两人除非殉情,早晚还得回东京。他先是想起姑娘眺望小彩虹的情景,随之眼前又挥之不去地浮现出姑娘美丽的隐秘部位。那是江口在金泽的河边旅馆里看到的。细雪纷飞的夜晚,青年江口看到那般令人窒息的美,感动得几乎流泪。此后的几十年,江口见到的女人再也没有那样的美。他进而理解了那种美,意识到姑娘的隐秘美正是姑娘的心灵美。“哪有那等蠢事儿?”有时他也笑话自己,却已变成流淌着憧憬的真实。垂垂老矣却仍旧有着鲜明坚实的回忆。在京都,姑娘的娘家来人把她带走了,没过多久姑娘便嫁了人。

后来在上野的不忍池畔不期而遇,姑娘已是背负婴儿的少妇,婴儿戴着白色的绒线帽。那是不忍池荷花枯萎的季节。今夜躺在沉睡的姑娘身旁,江口的眼底竟飞舞着白色的蝴蝶。他感觉那是婴儿的白绒线帽的幻化。

不忍池畔再会时,江口只问了一句:

“幸福吗?”

姑娘随口应道:

“嗯,幸福啊。”

想必也只有如此应答。

“为什么背着孩子,一个人走在此处呢?”

江口感觉奇怪便问道。姑娘却一言不发地看着江口的脸。

“男孩子?女孩子?”

“什么呀,女孩子啦。看不出来吗?”

“这是我的孩子吧?”

“胡说!怎么会啊?不是啊!”

姑娘嗔睨地摇摇头说道。

“是吗?若是我的孩子,不必现在告诉我,十年以后也行,在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告诉我好吧……”

“什么呀,真不是你的孩子嘛。我忘不了曾经爱过你,可是不要怀疑到这个孩子身上啊。不要给这个孩子添麻烦啊。”

“说得也对……”

江口久久目送着女人的背影,并没有死乞白赖地要看孩子的脸。女人走着走着也曾回头观望,发觉江口还在看着自己时,顿时加快了脚步。自此一别,再没见面。后来江口听说,女人十多年前死了。六十七岁的江口,朋友知己已故去不少,但关于姑娘的回忆永远年轻,记忆犹新的正是婴儿的白帽、隐秘处的美和乳头的血渍。世界上还有谁知晓那种无与伦比的美?除了江口,恐无他人。江口老人明白去日无多,一切都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姑娘有些腼腆,却毫不避讳江口的目光。那也许正是姑娘的秉性,但是姑娘想必并不知晓自己的美。因为她无法看见自身。

抵达京都的江口和姑娘在竹林中漫步,竹叶闪耀着银色,在晨曦中摇曳。步入老年的江口回想起来,那竹叶轻薄柔软,宛若银叶,竹干也像是银制的一般。依傍竹林一侧的畦径,蓟草和鸭跖草正开花。虽已过季,但恍若四季如春。穿竹林小道,溯清流而上,一抹水瀑落下,阳光下溅起的水花闪烁着。水花中立着一个裸身的姑娘。虽纯属幻景,却在江口老人的记忆中恍若真实。上了年纪,看到京都一带小山上柔美的赤松树干,就会勾起对那个姑娘的回忆。但是很少像今晚这样,回忆得那么真切清晰。莫非是沉睡的姑娘发出的青春诱惑?

江口老人睁着眼睛,毫无睡意。除了回忆小彩虹姑娘,他不想忆起其他任何女人,也不想抚弄窥遍身旁熟睡的少女。他俯卧着打开枕下的纸包,客栈的那个女人说是安眠药,不知真假。跟身边姑娘服下的莫非是一种?江口有点儿犹豫,只拿了一粒放进嘴里,喝了很多水。他习惯睡前喝点儿小酒,从来不用安眠药。或许正因如此,转眼就睡着了。老人做梦,梦见被一个女人紧抱……女人有四条腿,还不算胳膊,竟用四条腿紧紧地缠住江口。江口蒙蒙眬眬地睁开眼睛,四条腿虽怪异却并不可怕,只是比两条腿更魅惑。他懵懂地心想,做那种梦,莫非是吃了药的缘故?姑娘向后翻了个身,用腰顶着江口。那倒没有什么,可是姑娘的头转向了另一侧,却让江口显得可怜巴巴的。迷糊之中,江口的手指像梳子一样插入姑娘披散的长发里。江口不一会儿又沉睡过去。

他做的第二个梦堪谓噩梦。江口的女儿在医院的产房生下了一个畸形儿。畸形的程度,梦醒后的老人记不清了,或许也是不愿再想,总之不是一般的畸形。孩子一出生就被产妇藏了起来。那产妇站在产房的白色窗帘后肢解产儿,打算将之抛弃。医生是江口的朋友,穿着白大褂却站立一旁,江口也站在一旁观看。就在此时,他从噩梦中惊醒,梦中的一些情景历历在目。看到周围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江口更感到毛骨悚然。他用双手捂住脸,揉揉额头。简直是噩梦!这家客栈的安眠药里,莫非潜藏着恶魔?江口是来寻求畸形的逸乐的,莫非因此出现了畸形的逸乐的梦魇?江口老人想不起,也不想深究梦魇中那是自己三个女儿中的哪一个。他的三个女儿都生下了五体健全的孩子。

若是可以离开,江口真想马上起床回家。老人现在只想好好睡一会儿,他吃了枕边剩下的另一粒安眠药。他喝了一口凉水,把药送下了食道。沉睡中的姑娘还是背对着老人的姿势。江口老人心想:这姑娘会不会生下一个丑陋不堪的傻孩子呢?想到这儿,江口老人将手搭在姑娘圆润的肩上,低语道:

“转过身来啊。”

姑娘像听见了似的转过身,一只手出乎意料地搭在了江口的胸脯上,又像怕冷似的微微发颤,把腿靠了过来。姑娘的身上暖烘烘的,怎么会冷呢?不知从姑娘的嘴里还是鼻腔里,竟小声哼出了一句:

“你也做噩梦了吗?”

可江口老人早已坠入了沉睡的谷底。

☆ ☆ ☆ ☆

江口老人不曾想过会来此处的“睡美人”之家。至少第一次来的时候,没想过还会再来。早上起来打道回府时也没有再来的打算。

约莫过了半个月,江口给客栈打了个电话,问当晚过去是否方便。电话那边像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在一处异常静谧的处所小心翼翼地轻声细语。

“您说过来,几点能到呢?”

“嗯,九点过一点儿吧。”

“这么早有点儿麻烦啊,姑娘还没来呢。即便来了,也没睡呢……”

“……”

老人噎了一下。

“我让她十一点以前睡下,那时候比较合适。恭候啊。”

女人说话慢悠悠的,反而让老人有点儿紧张。

“那就晚点儿去吧……”

老人的嗓音有点干涩。

姑娘没睡不是更好吗?还想在她睡前见个面呢。江口想说的这些话,多半是源于打趣,最终还是堵在了喉咙里。因为触及客栈的秘密规则,所以必须严守这奇怪的规则,哪怕破坏仅有一次,客栈便会沦为普通的妓院,老人们可怜的奢望和诱人的美梦都将烟消云散。晚上九点太早了,姑娘还没睡呢,我让她十一点之前睡下,江口在电话里听到这些,突然心间感受到一股火热的魅惑,江口自己也完全没想到。老人突然被引诱到自己日常的现实人生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他惊愕之余是困惑,因为姑娘沉睡后绝不会醒来。

以为不会再来客栈,却在半月之后再度造访。对于江口老人来说,太早还是太晚了呢?总之,他没有强抑诱惑。毋宁说,他没心思重复那些老丑的游戏,自己也不像那些迷恋此处的老人们那般衰老。然而江口初次来此的那晚并没给他留下肮脏的记忆。那是一种罪恶毋庸置疑,但江口却感觉,在自己过去六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未与女人有过那么纯洁的夜晚。早晨醒来也是同样的感觉。好像是安眠药的作用?醒来已是八点,比平时要晚。老人的身体与姑娘几乎完全没有接触,他像幼童一般在姑娘年轻的温存和怡人的馨香中醒来。

姑娘面朝自己而卧,微微伸头含胸,青春水嫩的修长脖颈下,隐约看得见几根青筋。长发披散在枕后。姑娘美丽的芳唇闭合,江口老人的视线从姑娘的唇际移开。他一边盯视着姑娘的睫毛与眉毛,一边对姑娘还是处女身确信不疑。江口老人老眼昏花,靠得很近也无法一根一根地看清姑娘的睫毛与眉毛,更无法看清姑娘肌肤上的汗毛,只觉得姑娘的肌肤柔润而光洁,面颊上、脖颈间竟无一颗痦痣。老人已忘却了什么夜半噩梦,只感觉姑娘可爱得无以复加。他心中甚至流过了一股暖流,仿佛自己是姑娘疼爱的幼儿。他触摸了姑娘的胸脯,轻握于掌间,好似江口母亲妊娠之前的乳房,奇异的触感在他的脑中闪过。老人缩回手,那份触感贯穿了他的手腕以至肩头。

邻屋拉开隔扇的声音传来。

“您醒了吗?”女人招呼道,“早餐给您准备好了……”

“噢。”江口应声答道。从雨窗间隙漏进的朝晖照亮了天鹅绒窗帘,但房间天花板上的照明灯光却没有融入晨晖。

“可以用早餐了吗?”

女人催促道。

“啊。”

江口用一只胳膊撑着起身,用另一只手轻抚了姑娘的秀发。

女人沉稳地准备了早餐。老人知道,她必须在姑娘未醒之前唤醒客人。但姑娘到底要睡到何时呢?江口不便多问,便若无其事地说:

“可爱的姑娘啊。”

“是啊,做了个好梦吧?”

“托你的福,真是做了个好梦呢。”

“今早风平浪静,是个小阳春天气呢。”

女人岔开了话题。

江口老人时隔半月再访客栈。初来时只是好奇,这次心中更多的是强烈的愧疚与羞耻。江口从九点焦虑地等到十一点,情绪化为强烈的魅惑或诱惑。

开门迎客的还是之前的那个女人。壁龛处挂着同样的复制品绘画,煎茶也似上次那般醇香。比起那个初夜,江口激动不已,怀着更多的期待和喜悦。但他只是像熟客一样坐着,回头望着红叶山野的绘画。

“这一带暖和,枫叶没红透就衰败。院里光线又暗,看不清楚……”

不着调的闲扯。

“是吗?”女人漫不经心地答道,“天气凉了呢,添置了双人电热毯,上面有两个开关,客人可根据喜好调节温度。”

“我还没用过电热毯呢。”

“不喜欢的话,可关闭您的开关,姑娘那边的可别关了……”

老人明白,姑娘是赤身裸体躺着的啊。

“一张电热毯,两人按各自的喜好调节温度,真是有趣的构造啊。”

“美国产的呢……您可千万不要搞恶作剧关掉姑娘那边的开关。不管多冷,姑娘都不会醒的啊,您是知道的嘛。”

“……”

“今晚的姑娘比上次的懂事。”

“啊?”

“也是个俊俏的姑娘。淫邪事统统不会,若不是天生丽质……”

“不是上次的那个姑娘吗?”

“嗯,今晚的姑娘……换一个不也挺好的吗?”

“我不是那种色鬼啊……”

“什么?……色鬼?什么都没做,胡说什么?”

女人慢条斯理,言语中似乎带有几分轻蔑的讥笑。

“这里的客人都不会乱来的,都是让人安心的客人。”

薄嘴唇的女人并不看老人的脸。江口感觉耻辱,浑身发抖,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对方不过是一个冷血世故的老鸨。

“再说了,您认为那是什么?姑娘睡着了,根本不知道跟谁躺在一起啊。不管是之前的姑娘还是今晚的姑娘,哪里会知道您是谁啊?所以什么色鬼啦、见异思迁的说法有点儿……”

“可也是啊。不算人和人的交往。”

“您这是什么话?”

造访“睡美人”之家却说那样的话,女人觉得变态。可是没错啊,沉迷昏睡的年轻姑娘陪睡失去男人性能的老爷子,哪里是人和人的交往?

“您不妨也色鬼一下啊。”

女人用怪异的年轻人一般的嗓音笑道。她想缓和老人的情绪。

“您中意上次的姑娘,下次您来,让她再陪您呗。不过,过后您又会说今晚的姑娘好呢。”

“哦?你说今晚的姑娘懂事,什么意思啊?不就昏睡吗?”

“怎么跟您说呢……”

女人起身开了邻室的门锁,望了望里面,把钥匙摆在江口面前。

“请吧。快点儿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