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食色丰盈的奇人
1
战国年间,有个奇人,名叫吕不韦。此人是几代相传的大贾,家财万贯,衣食无愁;又生得仪表堂堂,能说会道,自然便风流倜傥,身边美女如云。
吕不韦祖上是韩国人,老家在韩国旧都阳翟占着一大片上好的街衢,盖有豪宅。不过他并不总在家里待着,无论齐楚燕,还是赵魏秦,诸侯列国他都有豪宅,都养着家奴小妾。寻常里他并不是总在赵国待着,可倒霉的是,前日他刚从魏国大梁来到赵国邯郸,便被一场离奇的暴乱捂在了里面。
这天晚上,吕不韦正与三个小妾同床共枕,玩得入兴,突然就听见街面上人声嘈杂,伸头一看,西边半个天空都被火光照得血红。他第一个想法就是:秦军破城了。他赶紧下地穿衣,跑到府宅门口查看究竟。打开一道门缝,但见满街的人影乱窜,都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并没有秦军杀来的恐惧。他迈脚出门去,随手逮着个人问道:
“怎么回事?哪里发财啦?”
那人兴奋地舞着手中一把菜刀嚷嚷着:“杀奸贼,抢财宝,发财啦!”
吕不韦正要问杀哪个奸贼,上哪里抢财宝,那人早已按捺不住,使劲一挣,跑了。
吕不韦伸头看看,前面的人群蜂拥而去,似乎目标明确。回头看看,后面人流滚滚,不见尽头。他心里奇怪,堂堂赵国的都城,王尊脚下,什么时候草民百姓这般张狂过?看看过往的人群似乎对他的豪宅没什么兴趣,吕不韦放心了。退进来“咣当”一声关上大门,朝门后的伙计一指道:
“把门插上,拿根顶门杖顶死了。”
看着伙计照着做了,粗大的顶门杖顶住了,拿脚踢一踢,挺结实,这才放心。摇摇晃晃回到屋里,脱了衣袍上床,接着跟几个小妾玩闹。岂料这头刚刚入港,就听见院子里的伙计在兴奋地说话,“哇啦哇啦”一时听不清,却刮到一耳朵,有人提到秦质子。吕不韦心下一惊,便把那奸贼与秦子楚连上了。
他“砰”的一声推开窗户,冲着院子里伙计问道:“秦质子怎么啦?”
几个伙计一看柜主光着身子,都嘻嘻笑着凑过来伸头往屋里看。一眼看见屋里情景,一个伙计忍不住啧啧道:“柜主威武!”
吕不韦伸手给那人一个大嘴巴:“问你话呐,秦质子怎么啦?”
那伙计被扇了一巴掌也不生气,嘻嘻笑着摸摸脸,又忍不住看一眼炕上,这才回道:“回柜主,满街的百姓都在追杀秦质子呢。”
“胡说!”他伸手又给那伙计一个大嘴巴。
自周天子大封诸侯,八百年间,没听说有敢追杀质子的,哪怕两国打得死去活来。不为别的,因为你也有质子在人家手里。打赢了犯不着,打输了你不敢。秦军十几万大军正在猛攻邯郸西门,你赵王杀人秦质子,不怕秦王也杀你家质子?不怕秦军破城把你赵王灭门?
那伙计就这一会儿挨了两个大嘴巴,因是饱着眼福倒也不恼,只一边偷着眼一边回道:“嘿嘿柜主,真的,满街百姓都这么喊着呢,手里都拿着家伙。秦质子这回怕是小命难保。”
“放屁!谁他妈的敢动秦质子?他太岳丈是当朝赵王的叔叔,造反啦?!”
“柜主不信便听啊,这不是,喊着杀秦贼吗?”
吕不韦侧耳一听,果不其然。虽是人声嘈杂,一个“杀”字,一个“秦”字,却依稀可辨。吓得他一下跳起来,一出溜下了炕,三两下把刚脱下的衣袍又穿上了,隔着窗棂对那些伙计喊道:“快快,快招呼人,都抄家伙。”
众伙计看柜主这般紧张,便也大呼小叫地分头去招呼人。吕不韦穿戴停当来到院里,已经有十多个伙计站在那里了,人人手里拿着刀剑。吕不韦一挥手:“跟我走!”
众人吆喝一声,簇拥着吕不韦来到门口,出了大门,连走带跑,朝那火光处奔去,还没到跟前,就被亢奋的人群阻住了。众人你推我搡,挥舞着手中的家伙,喊杀声震耳欲聋。抬头望去,正前方不远处,一座大院火光冲天。
2
眼前火光冲天的大院豪宅,离赵王的大信宫不远,只隔着三个街衢,吕不韦熟悉,常来。此豪宅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赵王的舅爷、秦子楚的太岳丈、平阳侯赵豹。这……这是怎么啦?造反啦?亡国啦?什么人吃了豹子胆了,敢屠戮平阳侯赵豹?
吕不韦痴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没活动。四下里吕不韦的伙计也都亢奋起来,挥舞着手里的家伙呐喊起哄。只有一个名叫泄钧的贴身奴才,他因知道的事情多,又看着柜主惊骇如此,心知凶多吉少,于是凑到跟前低声问道:“柜主,这是怎么啦?怎么有人竟敢烧杀平阳侯公?”
吕不韦一下从惊骇中醒过来,一指泄钧道:“你找人问问,赵豹怎么的啦?犯了什么灭门大罪?是赵王降旨要灭赵豹三族?秦子楚逮着没有,是死是活?”
“奴才遵命。”泄钧转身朝人群中使劲挤,看着他拉张三,扯李四,可是众人亢奋,急着发财泄愤,根本没人搭理他。
吕不韦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一个念头一闪:得赶紧跑。
他赶紧招呼伙计往回返,进了宅院便立刻吩咐道:“快!快!顶上门,收拾细软,套车!赶紧的,快点!”
伙计见状,不敢耽搁,便四下忙活着。忙活到大半夜,钱财细软都收拾好了,装了五六车,马也套上了。他那几个小妾也都换上了粗布麻衣,坐在屋子里等着。一见吕不韦进来了,她们一拥而上,拉扯着乱问:“怎么啦爷,这是要逃难啦?”“爷,你不是跟赵王、赵相都有交情吗,谁敢动爷呀?”
吕不韦烦得要命,挥挥手道:“去去去,都滚一边去。不想走就待着,一会儿暴民进来,有你们好看的!”说着话,他推开众妾,离开内堂奔出去,来到宅门内,开一条门缝往外一看,满街还是乱哄哄的,暴民就跟蝗虫一样,一会儿“呼啦啦”过来,一会儿“呼啦啦”过去,哪里出得去?这要是明晃晃地赶着车子走在街上,不是明摆着招人来抢吗!
吕不韦关了门退回院中,吩咐一个领头的伙计道:“把着门,有人进来就给我打出去。”
那伙计有些紧张地问:“要……要是打不出去呢?”
“杀!”
那伙计点点头。
“待街面静了,你就领着他们出南门奔大梁。把东西跟女人护送到我在大梁的府上。事办成了爷重赏你。”
接着,吕不韦又唤那贴身的奴才泄钧跟着,转身朝门外走去。泄钧一把从一个伙计手中夺下一柄剑,递给吕不韦。吕不韦接过来攥在手中。得赶在天亮前出邯郸。钱财女人丢了就丢了,平阳侯赵豹都这样了,秦质子必也凶多吉少,还是逃命要紧。
不一会儿,二人来到邯郸东门,离着老远就见城上城下火把通明,散布着百十号人,看不清是军卒还是暴民,只见上上下下来回奔走。主仆二人又掉头向南。大半夜忙活下来,从东门跑到南门,又从南门跑到北门,各城门都有军卒把守,到处是兴奋异常的暴民。他们几次被暴民裹挟,差点不得脱身。眼瞅着天放亮了,奔波一夜的吕不韦饥肠辘辘,该死的泄钧也不知什么时候与他走失了。吕不韦想想,也可能是自己活人扮鬼:秦军攻邯郸,暴民找秦子楚寻仇,我吕不韦又没招他们,还是先回去吃口东西喝点水吧。这么想着,他便溜着墙根,捡那僻静的小胡同,七曲八拐往回走。
刚走到一个胡同口,突然听见大道上一阵马蹄声,紧接着看见十几匹马冲了过去,跟着就是“呼啦啦”一大群人,瞧那方向正是朝自己的府宅去的。吕不韦转身想走,想想又不甘心,瞧着众人一脸的亢奋,目标在前,他便蹭到胡同口,踮起脚尖看那人群的蜂头往哪里去。这一看不要紧,当时便吓得腿软了。
活生生就见那骑马的直接冲进了自己的府宅,跟着就是无数的人往里涌。后面的人进不去,就满处找石块土疙瘩,往府宅里扔,也不管是否砸了自己人。不一会儿,就见府宅里冒起了浓烟,四下一片喊杀之声。冷汗从吕不韦的后脊梁流了下来。
完了!钱财、女人、伙计,连带在赵国的一切都完了。再不走,再不找个地方躲起来,万一被认出来,万一撞见熟人,就得被碎尸万段。他赶紧掉头往回跑,却不意间“咚”的一声,与一个人正撞了个满怀。吕不韦骂一声:“你他妈的不长眼啊!”
那人却一把抓住他低声道:“你是吕不韦?”
“不是!”吕不韦吓得转身就要跑,却不想被那人死死扯住,逃脱不得。
“吕公,秦公子寻你。”
“哪个秦公子,不认识。”
“平阳侯府上的秦公子。”
吕不韦此时才定下神来,看看眼前这人,也是一脸的惶恐,似并无恶意,这才松了挣扎,随着那人的牵扯,离开胡同口,拐过墙角说话。
“你是谁?”
“奴才是平阳侯府上的赵奴。”
“秦公子在平阳侯府上?”
“没了。”
“什么叫没了?”
“平阳侯公没了。”
“啊?”吕不韦闻言浑身一激灵。
“平阳侯府叫人烧了,主公被人杀了。”
“当真?平阳侯犯了什么灭门的大罪?”
“吕公,秦公子叫吕公想办法,帮他脱身。”
“秦公子在哪儿?”
“吕公随奴才来吧。”
吕不韦想想自己也无处可去,满街晃荡那是找死,只好跟着赵奴拐弯抹角,寻着僻静处乱走,不一会儿竟来到赵王马厩前。
赵王的马厩紧挨着赵王宫东面,占着很大一片地方。马厩里有荒草,有树林,还有房屋,除此之外,有一半的地方是草料场。马厩里养着四千匹马,其中八百匹是王室的坐骑,放在建有草顶围墙的马厩里,另外三千多匹是王家卫队的坐骑,只拴在马桩上,有个草顶遮风挡雨。
马厩里除了养马之外,还散住着几百户人家。有养马的马夫,有修补马具的铁匠皮匠,还有看护草料场的打更人。这些人都算是赵王的奴隶,他们各自就着自己职责所在地盖三间草屋,一家人居住于此,手艺世袭,世代相传。
赵奴是平阳侯公的远方子侄,原本是王室的驭手,给王孙驾车。一次载着王孙外出,不料车轴断了,王孙被摔了个鼻青脸肿。按说这事罪责不在赵奴,当咎负责保养的车匠。可是赵王闻报发怒,当时就要把赵奴处死。那时候赵豹还有些势力,在赵王面前说了些好话,赵奴一家赦死为奴,从此在赵王马厩打更,负责看护草料场,俗称更人。
更人赵奴带着吕不韦来到赵王马厩前,他们不敢走大路,专门在偏僻的树林荒草丛中穿行。他们绕到草料场附近,找了个半豁口翻墙进了草料场,又在迷宫一样的草料堆里穿行半天,这才来到一大片草棚跟前。这里堆放的是精草,专供赵王御马用。赵奴“吱啦啦”拉开一个栅栏门,领着吕不韦走了进去。
面前是堆积如山的草料,抬头看有两三人的身高那么高,四五丈见方,前不见尽头,左右不见出路,如入迷宫般。赵奴熟门熟路,领着吕不韦在草垛间、草棚围栏里左转右拐,又转了半天,一晃转过一个大草堆,这才看见秦子楚一家人挤在草堆的旮旯处。
秦子楚看见吕不韦,“噌”地一下就从草堆里跳起来,一把抓住吕不韦道:“不韦,怎么弄成这样?你得给我想办法呀!”
吕不韦惊魂未定,看看秦子楚,又看看蹲在角落里的赵姬,只说了一个字:“走。”
“往哪儿走?”
“出城。”
“哪里出得去呀?”
吕不韦张了张嘴,看着子楚夫人赵姬渴求的眼神,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冲着秦子楚摆摆手。两人转过一个草垛,吕不韦又朝四下看了看,确定四周没人,赵姬也没跟着过来,这才压低声音对秦子楚道:
“我家也被烧了。”
“啊?”
“听说平阳侯公一家都死了。”
“什么?!”
秦子楚惊得浑身哆嗦,一只手死死扯住吕不韦的衣袖,六神无主地说道:“你瞎说吧?我太岳丈可是赵王的舅爷。”
吕不韦也答非所问:“满街全是暴民,早晚会让他们逮着,待在这里就是一个死。”
“那怎么办?”
“天黑了我再回去看看,得弄点钱。”
“能弄着吗?”
“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晚上,我想法去贿通守门司马。”
“能行吗?”
吕不韦没有回答秦子楚的问话,而是拿眼睛看着秦子楚,越发压低了声音道:“就咱俩。”
秦子楚一惊,忍不住叫起来:“那我夫人和儿子怎么办?”
“嘘!”吕不韦赶紧示意秦子楚小声:“四处是仇敌,城外在打仗,你我这也是搏命。公子夫人怀着孩子哪里走得动?贵子尚幼,万一哭喊起来,咱俩都死定了。”
“不会的,我那正儿很懂事。再说了,他是个哑巴,也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他不会哭喊?”
“不会的不会的,他从小长这么大,从来没哭喊过。”
“就咱俩。”吕不韦又重复道。
“不行不行,那我不走。”
“你不走就都死在这里。”
“你得想办法。”
“我只有这个办法。”
秦子楚沉默。
“公子三思,赵国人要的是你的命。一旦得知你已经逃出邯郸了,夫人和贵子便可无恙。”
秦子楚还是沉默,只是发抖地摇着头。这时,寂静之中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公子!求求你别扔下我们母子!”
秦子楚回头一看,赵姬抱着正儿跪在身后的草垛旁。儿子正儿睁大了眼睛,看着秦子楚。一直不会说话的他,突然清脆地叫了一声:“爸爸。”
秦子楚心中一紧,眼泪夺眶而出。他忍不住冲过去抱着儿子和夫人:“夫人,儿子,爸爸不走,死也死在一起。我的儿子啊,原来你不是哑巴,这些年你为什么不说话,什么把你吓着啦?爹不走,要死,一家人也要一起死!”秦子楚使劲搂着夫人和儿子,一家三口哭作一团。
吕不韦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可是没有时间了,得去筹钱,还得去疏通城门司马,吕不韦不敢久留:“公子想好了。我这就去疏通关系,明晚不韦复来。”说完话,吕不韦一闪便消失在如山的草垛间。
秦子楚和赵姬哭作一团,只有正儿挣扎着伸出头来,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3
在吕不韦走后的一天一夜里,秦子楚一家人就像三只风雨中的耗子一样,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蜷缩在如山的草堆缝中。赵奴弄来一些干馍和淡酒,一家人都看着一点儿滋味也没有,谁也没伸手。赵姬想起儿子两天没吃东西了,拿起一块干馍递给儿子:“正儿,你吃吧。”
正儿看看馍,看看他娘,不说话。
“正儿,你再叫你爸爸一声。”
他看看他娘,看看他爹,还是不说话。
天很快就黑了,外面的骚乱似乎也渐渐平静下来。这时候,两晚一个白天没合眼的正儿,实在是熬不住了,竟迷迷糊糊睡着了。过了几个时辰,秦子楚也熬不住迷糊了过去。只有赵姬,死死地抓住丈夫的衣袖,惊恐地睁大着眼睛。她知道,今晚就是生离死别。以自己渐觉沉重的身体,根本无法再奔跑逃命。日益严重的妊娠反应,让她也不敢保证不会在黑暗中大声呕吐弄出声响。何况还有个不满两岁的正儿。她希望公子能把正儿带走,这样等公子一走,她就可以自刎殉情了。
寂静的黑夜中突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草棚的木栅栏门“吱嘎”一声,月光中一个黑影闪了进来,紧跟着又是一个。赵姬忍不住抓紧秦子楚,惊叫一声:“公子!”
秦子楚惊醒了。黑影移到跟前,是吕不韦和赵奴。秦子楚站起来抓住赵姬的手。吕不韦摇摇头:“满城都是戒严的赵军,还有暴民。”
赵奴也摇摇头道:“公子快逃吧。夫人交给老奴,只要老奴一命还在。”
这时候正儿也醒了,他自己爬坐起来,把一直捏在手里的短剑抱在胸前,看着面前的大人们。
秦子楚看看赵姬,又看看儿子。赵姬慢慢从秦子楚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又把秦子楚往吕不韦身边推了推,两行热泪缓缓从眼眶中流出。赵姬回身把正儿从草窝中抱过来,推到秦子楚的跟前:“走吧公子。妾命薄,今日就当生离死别。这是你的儿子,妾求你把他带走吧。他懂事,不会哭闹。他能走能跑。你们逃你们的,他跑不动追不上那是他的命。妾求求公子,别把你儿子扔下。他是妾的骨血,你把他带着,就是带着妾了。妾知足了。”赵姬泪流满面。
秦子楚看着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咬咬牙刚一伸手,没想到正儿猛一转身,一闪躲到他娘身后,死死地搂住他娘的一只胳膊,不肯向前。赵姬使劲挣脱,把正儿往前推:“正儿听话,跟你爹去。跟你爹才能活命。”
正儿使劲挣扎,死命不肯松手。赵姬咬牙狠心,猛一使劲,把正儿扯开,推着向秦子楚,却不想自始至终一点儿声息也没有的正儿,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娘!我不要活命!我要我娘!娘——!”一边哭一边把一双小手在空中抓挠,要扯着他娘不肯离开。
孩童清脆的哭声,在静静的黑夜中异常地响亮,划破夜空,直冲九霄。见此情景,秦子楚忍不住扑过来,一把抱着赵姬跟儿子,呜呜地哭作一团。
吕不韦赶紧凑过来,急切道:“噤声!快噤声!公子想一家人都死在这里吗?”
赵姬先憋住了哭声。正儿抓住了他娘,懂事地把脸紧贴在他娘的怀里,堵住嘴里抑制不住的哭声,那“呜呜”声叫人心碎。
吕不韦在一旁催促道:“公子快点,错过时辰只有死路一条。”
赵姬闻言,也扯开子楚扯着的手,把他往外推一推,催促道:“走吧公子,再耽搁就错过时辰了。”
秦子楚闻言只好抹一把眼泪呜咽道:“夫人放心,只要不死,我一定让大父发兵来救你们。”
赵姬抱着儿子跪在地上,抽泣一声道:“走吧公子。如若天佑公子能返回秦国,千万不要忘了你还有个儿子叫正儿,两岁,他会说话,不是哑巴。千万请大父秦王发兵来救他!”说着话,赵姬冲上前来使劲抱了抱秦子楚,然后转身抱起正儿逃到了草垛深处,跪求上天。
秦子楚还想对赵姬和儿子多说几句保证的话,无奈赵姬已逃远,吕不韦又一把将其拉住。子楚心想,如今说什么都是废话。大父的人马在邯郸西门打了一年多了,也没把西门打下来,更别说攻破邯郸了。可是赵王和暴民如果抓住了赵姬和正儿,杀掉他们只一眨眼的工夫。
4
秦子楚和吕不韦跟在赵奴身后,七曲八拐出了赵王马厩的草料场,又沿着围栏穿过一片荒地,钻过一片树林,这才来到官道上。赵奴一指天上一颗闪亮的星星对秦子楚道:
“那是天狼星。出城之后,公子就朝天狼星方向走,秦军在西门外三十里有营寨。”
秦子楚望望吕不韦,指望他能记住了。这时吕不韦正紧张地四处张望,远处街衢上似乎还有嘈杂声,他转头问赵奴:“哪边是邯郸北门?”
赵奴又向官道的前方一指:“一直走就是北门。”
吕不韦又侧耳听了听,嘈杂的声音似乎在相反的方向,就转头对秦子楚道:“走!”自己几步出去,秦子楚已经被其落下老远了。秦子楚赶紧跟上,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一把拉住赵奴的衣袖道:“赵公,拜托你看好我夫人跟儿子。想我夫人从小娇生惯养,如何受得了这般惊吓和糟苦。”
赵奴闻听秦子楚叫他“赵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一拜:“公子放心,奴才就是死了,也不会让夫人和小公子受委屈。”
秦子楚心头一酸,都委屈到这份儿上了,还说什么。可是想想这也不能怪人家,若不是赵奴相救,此时自己怕是已叫那暴民砍头分尸了。秦子楚弯腰扶起赵奴:“本公子决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公子赶紧走吧。”
赵奴说着话,把秦子楚推转身去,又从后面使劲推了一把。秦子楚借着这劲,只得往前紧走几步。四下一片漆黑,街衢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似是赵卒巡夜。子楚回身看看,赵奴已经消失在黑暗中,向前搜寻,吕不韦早已没了影子,急得他没处躲没处逃,只得压低了嗓子轻喊:
“不韦,吕不韦,你在哪儿呢?”
四下一片漆黑,身后的脚步声听着就要转过拐角了。子楚回身看看,赵奴已经消失在黑暗中,马厩也早已不知在东南西北了。前面又寻不见吕不韦,想必是早已自己跑了。子楚现在是逃不知往哪里逃,躲不知往哪里躲,不意间眼泪夺眶而出:早知如此,还不如藏在赵王的马厩里,要死好歹一家人也死在一块儿。
“这儿这儿,公子,你快点。”一个声音在黑暗中传来,秦子楚定睛一看,吕不韦从黑暗中走出来,一个劲朝他挥手。秦子楚一阵欣喜,赶紧一溜小跑迎上前去,紧跟在吕不韦后面,又忍不住一步三回头,两人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街边的店铺早已关门灭灯。因几日暴民的袭扰,家家户户唯恐招祸,故透过窗户几乎看不见灯火,街衢上也没有行人,显得阴森鬼魅。吕不韦与秦子楚一前一后在邯郸城里的胡同中穿行,听见有更夫的梆子声,两人便赶紧缩进黑暗处藏身。不时有巡逻的赵军经过,好在远远就能听见脚步声,两人便赶紧转过一个胡同等着,待队伍过去了,再接着向北走。这样走走停停,差不多走了一个时辰,两人才来到邯郸北门。吕不韦捡了个牲口棚的黑暗处,蹲在那里朝城门口张望,半天不动。
秦子楚忍不住催他道:“你看什么呢?”
“不对。”
“怎么不对?”
“怎么这么安静?”
“那不好啊?”
“寻常应该有军卒走动说话。”
“那怎么啦?”
“恐怕有埋伏。”
“啊?”秦子楚紧张起来,欠了欠身,忍不住要往回跑。回头看看,四下一片漆黑,往哪儿跑?
“你不是说妥了吗?”
吕不韦不说话。
“没给人使钱?哎呀,要不说你这商贾就是掉进钱眼里了。这等时候了,你还吝惜那点钱?”
吕不韦生气,回头对秦子楚低声道:“我那院子里埋的黄金全给他了。”
“啊?那,那他还嫌少?”
“这可是要杀头灭门的事。他要是收了我的钱反把咱卖了去报官,还能再挣一笔,没准还能进爵封侯呢。”
秦子楚一愣,立刻紧张地也向城门口张望。这时候再看过去,那黑洞洞的城门真就像是杀机四伏,秦子楚便埋怨吕不韦不会办事:“这么大的事,你应该找个稳妥之人。”
吕不韦不搭理他。什么人是稳妥之人?你看着稳妥,自以为交情挺深,真到了杀头灭门的时候,什么事都没准。
“我过去看看。”
“有埋伏怎么办?”
“只要听见我高声一喊,你就赶紧跑。”
秦子楚四下看看:“我往哪儿跑?”
“随便。”
“可……可是我也不认识路啊!”
“那也得跑,不跑就是个死。”
秦子楚一把抓住吕不韦:“要不咱回去吧。”
“回去也是个死。”
“那好歹跟我夫人儿子死一块儿。”
吕不韦一甩胳膊挣脱了秦子楚的手,猫着腰溜着墙边往城门出溜过去。
秦子楚担心害怕,忍不住小声喊道:“小心点,见机行事!不行就快点回来。一会儿有人来了,我这儿藏不住。”
吕不韦没回头,拐了个弯不见了。秦子楚回头一想,自己说的都是废话。这等时候,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秦子楚一个人在黑暗中等了很久,突然生出个想法:吕不韦要是自个儿跑了怎么办?赵国人要杀的是我,那赵吏收了吕不韦的钱,把他放走了再把我拿了去报官,岂不是还能挣一大笔?正在胡思乱想时,却见城门洞有个人影悄没声地朝这边来了,秦子楚想着是不是该跑。就这一犹豫间,那黑影到了跟前,是吕不韦。
“怎么样?”
“没问题,搞定。”
“那赶紧过去吧。”
“还得等会儿,等换岗的。”吕不韦说完,也钻进黑暗中,在秦子楚身边倚着墙根坐了下来。
这时一阵深秋的寒风吹来,刚才忐忑的心放下了,顿时便感觉到寒意彻骨。逃亡的时候匆忙,两人都只穿了件单衣,又是一整天没有东西下肚。秦国王孙秦子楚和巨贾吕不韦这时被冻得瑟瑟发抖,饥渴难耐。长这么大,他们还从未吃过这般苦,也从未受过这样的惊吓。秦子楚看看天,看看黑漆漆的城门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换岗。等了很长时间,实在是冻得不行,他便哆哆嗦嗦地与吕不韦扯闲篇挨时间。
“你……你给人多少钱?”
“六百镒。”
“六……百镒?”秦子楚差点叫出声来,“黄金啊?你……你干吗给他那么多钱?”
“我就这么多了。”
“你留点啊!”
“留点你背着?”
“我背不动。”
“就算背得动也别背,回头叫人见财起意,咱再把命送了。”
秦子楚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转头看看吕不韦,见他缩着脑袋冻得浑身发抖,突然心生一份感动,便也磕着牙齿口舌不利落地说道:
“吕……吕不韦,你……你是个君子。”
“我……我不是。”
“你……你是。我要是你,我就自个儿出城把你扔下。”
“我没你那么傻。”
“我怎么傻啦?”
“我六百镒黄金都花出去了,你还被人逮去杀了,日后在秦国我还怎么混?若是这样,我还不如省下这钱直接把你送给赵王,干赚一份赏金。”
“那……那你为甚不这么做?”
“废……废话,我不是等你分一半秦国给我吗?”
“那行,那……那你等着吧。等我大父秦王山崩了我爹继位,还得立我为太子,再等我爹山崩了我继位。若是我大父废了我爹的太子,我爹不立我做太子,抑或是我爹死了我大父还活着,我死了我爹还活着,你可别赖我。”
“妈妈的,看来指着你发财是没戏了。”
二人冻得瑟瑟发抖,都不说话了。又过了一会儿,秦子楚突然道:“吕不韦你骗我。”
“我不是君子吗,怎么又骗你了?”
“街衢那么乱,六百镒黄金,就你一人,怎么搬过来的?”
“要不说你傻呢。”
“我怎么傻啦?”
吕不韦不说话。
“你说呀你说呀,我怎么傻啦?”
“我搬它干吗?告诉他一个地方,叫他自己去看不就得了?”
“那他要是看了,自己把金子挖走,再把咱俩报官,你的钱不就白花啦?”
“这就是赌啊。”
“赌什么呀?”
“赌命啊,赌我吕不韦的眼力啊。”
“嗯,你是个人才,我要有那一天,一定委你为相。”
“咱俩先活了命再说吧。”
两人斗着嘴挨着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隐约间天已经开始发白。
秦子楚着急起来:“天快亮了。”
“是啊,怎么还不换岗?”
“别是哄你的,等天亮好把你我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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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子楚跟吕不韦黑暗中正等得心焦,生疑,突然城楼上响起了说话声,跟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乱哄哄过了一阵子,终于又安静了下来。这时有个人影在朦胧中走了过来。吕不韦叫秦子楚藏在暗处别动,自己迎了出去。
谢天谢地,北门司马没有食言。吕不韦跟来人在黑暗中嘀咕几句,便回来招呼秦子楚。三人见面。北门司马狐疑地看看秦子楚,一指问道:“这是谁呀?”
吕不韦嘿嘿一笑道:“一个朋友。财神,还救过吕某的命。”
“不是秦质子吧?”
“谁招那事?”
“对,别招那事,吃罪不起。”
“快走吧,夜长梦多。”吕不韦推一推北门司马。
两人跟着北门司马上了城墙,转过城门楼子来到一段僻静处,已有两个军卒站在那里等候,手里握着一根粗绳子,绳头拴着一个大藤筐挂在城外。北门司马示意吕不韦进去,吕不韦转头推子楚。秦子楚看看吕不韦,吕不韦点点头。秦子楚伸头一看,城墙下漆黑一片简直就是地狱深渊。
“怎不从城门出去?”
“开城门动静太大。”
吕不韦上前催促:“快点,天快亮了。”
秦子楚心想也别无他法,一咬牙便爬上了城墙垛,伸腿跨出去踩在晃晃悠悠的藤筐里。不等秦子楚坐稳,藤筐便磕磕绊绊地往下坠去。有几次磕在城墙上差点翻下去。那么高的城墙,摔下去指定是个死。秦子楚只好死死抓住藤筐的边缘,听天由命。“咚”的一声,藤筐终于使劲一顿落地了。秦子楚就在这一顿中从藤筐里摔了出来,一头栽在地上,鼻子额头都磕破了,满脸是土,血污一片。
不一会儿吕不韦也被放了下来。秦子楚顾不上手上和脸上的血污,赶紧跟着吕不韦往前走。没走几步,又有护城河挡道。吕不韦拿手朝北门一指,二人又顺着城墙根,趟着荆棘蒿草,磕磕绊绊,往北门走。夜深人静,二人踩着草窠的脚步声只觉得哗哗啦啦十分响亮。
“你轻点。”
“怎么轻点?”
“一会儿城上听见了,一顿乱箭下来,我们活得了嘛!”
“那怎么办?”
“怎么办?你慢点啊!”
二人放慢了脚步,好不容易转到北门城楼下。好在邯郸城的护城河桥都是固桥,二人猫着腰过了护城河,回头看看城上一片死寂,这才撒开腿来,沿着北门官道向远处狂奔。跑了一阵子,吕不韦突然想起来了,他站定脚步问道:
“赵奴叫咱找个什么星来着?”
“天狼星。”
“干吗找天狼星?”
“天狼星在西边,我们要往西跑,秦军在邯郸西门。”
吕不韦抬头在天上找,此时漫天的星斗已退去了很多:“哪个是天狼星?”
秦子楚抬头看看:“不用找了,天都快亮了,那边是西。”
两人离开官道转过方向,下到荒草地中,背着亮,朝天空黑暗处奔去。不知又跑了多长时间,秦子楚早已是跑不动了,他几次摔倒瘫在地上,都被吕不韦硬拉了起来。
天亮了,隐隐约约能够看见远处树木的影子了。两人又跑了一阵子,突然看见远处有一座营垒。
“到了!有救了!活命了!”二人腿一软,都摔倒在地。
“哎呀,跑不动了。爷这辈子没吃过这等苦,跑不动了。”
正在这时,对面营寨的哨兵似乎发现了他们,营垒里有了一点儿骚动。少顷营门里传来一声喝令:
“尔等何人?站起来!不起来放箭了!”
秦子楚一听是邯郸口音,浑身一激灵,就地打了个滚道:“是赵军,快跑。”
吕不韦躺着没动:“要跑你跑,我不跑。就你那两条细腿能跑过人家的马,人家的箭矢?一阵乱箭把你射成刺猬,死无完尸。听天由命吧。”
秦子楚回头看看,果见营寨中人影晃动,不一会儿就有“哗哗啦啦”的马蹄声传来。跟着一阵“啾啾”的笛声响起,几个士卒打开寨门,搬开路障。紧接着,便有十来骑冲了出来,马上卒伍都架着长戈,张弓搭箭。秦子楚分明看见戈锋箭锐直指自己,心知已逃生无望。他只好照着吕不韦说的话,仰头往地上一躺,闭上眼睛,生死由天了。
“哗哗啦啦”的马蹄声近了,很快到了跟前,秦子楚不敢睁眼睛。突然就觉一个生硬的锐器捅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几乎捅穿了衣袍。
“什么人,起来!”
秦子楚闭着眼睛,怎么好像又是秦国口音了?
吕不韦也听出来了,睁眼一看,果不其然,都是秦军的铠甲长戈。他赶紧一指子楚道:“快把刀剑拿开。秦国人,秦王孙子楚,快叫你们将军来迎。”
秦子楚闻声也睁开了眼睛,一眼看见是秦军,当时身子一软,两行眼泪流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得救了。
很快,秦子楚和吕不韦进了邯郸西门外的秦军营寨,又很快被送到了中军大帐,主将王龁亲自出辕门迎接。军中医郎将秦子楚额头上的伤口洗净擦干,上了药,那头王龁已经安排好了一队人马,要星夜将秦子楚送回咸阳。
“不行,我不能走。将军,我要跟大军一起攻城,救出我夫人和儿子。”
王龁一问,才知道秦子楚的夫人儿子还在城中,当时就犯难了:“公子,要想破城,只怕不是旦夕间的事情。”
“那就打,什么时候破城什么时候算!”秦子楚这会儿横起来了。
“可……可是我军已经攻城一年多,破城乏术。”
“围城三匝,日夜猛攻,本公子就不信攻不破这邯郸城。”
“邯郸周边城邑皆驻扎重兵,伍大夫王陵曾尝试围城,结果折五校,大败而归。”
“那就叫人偷袭。”秦子楚被自己的话启发:“就今晚,挑选两千壮士,偷袭进城,把我夫人儿子抢出来。”
王龁犹豫了一下回道:“公子,末将曾试过偷袭,皆失败了,徒损兵折将。何况,还要从城里抢人出来,搞不好弄巧成拙……”
“你个笨蛋!这么多人马竟然攻不下一个邯郸城!魏惠王都曾破邯郸,屠赵王宫,我大父怎用了你这蠢将!”秦子楚气急败坏,指着王龁的鼻子骂开了。
吕不韦在一旁看出来了,秦子楚从来还没这般耍横耍赖过,这是想老婆想疯了。他便打圆场道:“王将军,公子不是让你旦夕破城,只要你发动一次进攻,公子在城下晃一晃,叫城上的赵军看见公子已经出城,他夫人和儿子便可无恙。”
王龁看看秦子楚,秦子楚这会儿也醒过梦来。是啊,一年多打不下邯郸,这会儿哪就能一下子攻破城防,救出赵姬与正儿呢?这么想着,他便灰心地往地上一坐,想着想着便伤心起来,禁不住抹着眼泪呜呜地哭了起来。
“呜——,都是一群废物,我夫人和正儿啊——!”
吕不韦一看秦子楚竟然哭起来,便觉好笑。这时候他已经完全轻松了,家产和女人算什么,丢了就丢了呗!他便忍不住拿话逗秦子楚道:“哎呀,看来这赵美人真有眼光,跟了你这么个多情的秦公子。”
一听这话,秦子楚一指吕不韦骂道:“吕不韦,你不是人!”
“我怎么又不是人啦?”
“寡情薄义,你滚蛋!”
“嘿嘿,公子,是你抛下赵美人只身逃命,怎么反倒骂起我吕不韦寡情薄意来了?”
看着秦子楚跟吕不韦逗骂,将军王龁不知所以。他哪里知道,这秦子楚的夫人赵姬,原本是吕不韦的女人。
6
秦子楚跟吕不韦虽然是要好的朋友,家世秉性却截然不同。
吕不韦是个富二代,他爹已经积攒了雄厚的家底,他可以坐享其成。沿着他爸趟出的发财门径,吕不韦操持起来驾轻就熟,串串门就能挣大钱,故而他是挥金如土,风流成性。
富一代跟富二代既能成良品又可能恶品。一代艰苦创业,勤劳节俭,知道钱来得不容易,这是良品;可是反过来不免吝啬,惟钱为大,为了赚钱不择手段,除了赚钱没别的爱好,没有其他人生追求,这便是恶品了。
富二代生下来就有金山银山,长大了身边美女如云,赶都赶不走,难免挥金如土,风流成性,什么都不珍惜。比如吕不韦在邯郸的豪宅被人砸了,几个美女小妾生死不明,他跟没事人一样,这就是恶品。反过来,这种人也豪爽,视金钱如粪土,一旦把钱使在正道上,为朋友可以散尽家财还谈笑自若,这又是良品了。
秦子楚虽然是秦公子。可是秦王那么多儿子、孙子,王家又是清规戒律等级森严。秦子楚除了吃穿不愁外,其实活得很清苦,很拮据。在咸阳的时候,除了王孙份列的月支钱外,一个活钱也没有。那点零花钱除了自己用,还得打发下人,每月都是紧巴巴的。到了邯郸做人质就更别提有多难了。每日住在传舍,吃喝虽然有人管,但是那些下人克扣钱粮,中饱私囊,你还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每月一千钱的份钱,连赏个车夫都不够。若不是有吕不韦这么个朋友,隔三差五请吃一顿解解馋,还跟着认识些朋友你来我往,秦子楚在邯郸就跟坐牢差不多。
秦子楚的夫人,就是这么得来的。
那日,赵国一个侯子纳妾,吕不韦出钱置酒。一干王孙侯子千金佳丽,都跑来凑热闹。酒过三巡,众人微醺,一个侯子吟诗一首,便叫下人奏乐吟唱。几个美人半醉兴起,纷纷起身合舞。一个舒袖转身,就叫秦子楚一眼看上了舞者中的赵姬。唱毕乐罢,趁着四下哄闹,秦子楚起身端起酒樽,向吕不韦敬酒:“吕不韦,我敬你一樽。”
吕不韦嬉皮笑脸道:“哎呀,这般郑重其事?敬什么?公子你不说我可不敢乱喝。”
秦子楚怕被拒绝有些开不了口:“你喝了我再说。”
“你先说。”
“你先喝。”
也不知是天意,还是赵姬已经看出点苗头了,她便起身走到吕不韦跟前,伸手把吕不韦的酒樽端在手里,对秦子楚道:“那行,我替他喝。他要不应我替他应了。”
秦子楚一看都这样了,便对吕不韦道:“就是她。”
“她怎么啦?”
吕不韦故意装傻,其实就在赵姬合舞时,吕不韦早已看出秦子楚眼神不对了,此时只想逗逗他开心:“说呀,她怎么啦?”
“把她给我。”
吕不韦故意一愣:“给你干吗?”
“你给不给吧?”
“给你干吗?睡一觉可以,给你当老婆可不行。”
秦子楚那时刚二十出头,在咸阳、在邯郸都还没接触过女人,叫吕不韦说得这般直白粗俗,当时脸就红了。他把酒樽往案几上一顿,一屁股坐下赌气道:“睡一觉我不要。”
“嘿,我夫人白让你睡一觉,你是赚了,还不知足?”
赵姬闻言,一扬手把樽中酒泼在吕不韦的脸上,跟着“咣”的一声将酒樽顿在案上:“谁是你夫人?”转头对秦子楚道:“行,我同意了。”说着话,转身就坐到了秦子楚的身边。
吕不韦一抹脸,故意愤怒道:“岂有此理!这女人如何这般水性杨花?”
“你才水性杨花呢!”赵姬说着话,又往秦子楚身边近了近,秦子楚一下子紧张紧张得不行,再也不敢看赵姬一眼。
当晚尽兴酒罢,赵姬就没回家,跟着秦子楚住进了他那质子的传舍。那年月,还没有后来那般封建礼教压迫女人,也没什么处女初夜一说。最主要的还是秦子楚这人重情义,对爱专一。这之后不久,他就奏请大父秦王御准,娶了赵姬为妻。一年之后,赵姬便给秦子楚生下长子正儿。又过了一年多,她又给子楚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吕不韦曾不止一次略带醋意地打趣秦子楚道:“你瞧我这一天到晚紧忙活着,到处下种,却都是些光开花不结果的。好不容易有个开花结果的,还叫你给抢去了。”此时看着秦子楚为了赵姬哭天抹泪,吕不韦着实不解:堂堂一个秦国公子,怎么会为一个女人如此伤心?
7
上将军王龁按照秦子楚的意思,下令叫前军准备,午后发起进攻,并告诉前军都尉:本上将军要与秦公孙子楚亲临督战,务必做好防卫措施。一切安排停当,一干人便在王龁的中军大帐吃了午饭。王龁叫人烤了些野兔子,又上了些淡酒,让饿了几天的秦子楚饱餐一顿。
吃过饭,一行人上马驰往邯郸城下。秦子楚一看,攻城部队早已在邯郸城下列阵完毕,前锋都尉策马过来向王龁报告:
“报上将军,攻城部队准备完毕,请上将军下令。”
王龁往军阵看了一眼道:“再调两千弩兵和一千盾兵上来,保护公子。”
“末尉遵令。”前军都尉拨马回头,不一会儿阵前响起了一阵号角声,很快背后传来“哗哗”的跑步声。秦子楚回头一看,一大队士卒疾步跑了过来,于阵前展开。盾兵左手持盾右手仗剑,在他们前面叠成三排,站定后只听一声号令,都齐刷刷单膝跪地。弓弩兵则扇形分列在盾兵左右,站定后一声号令,也都单膝跪地,张弓搭箭。
看布置停当,王龁便对中军校尉下令:“攻。”
“上将军令,向邯郸西门,进攻!”
早已列阵待命的秦军足有万人,开始向邯郸城下推进。走到弓箭射程的边沿,一声号角,队列停下。
王龁朝身边的中军校尉挥了挥手:“前进。”
中军校尉喊一声:“中军前进!”
“嘟嘟”一阵哨音响起,蹲守在王龁与秦子楚前面的盾兵起立,向前推进。王龁也策马向前,带着秦子楚来到前军阵后。“嘟嘟”一阵哨声,前军阵列“哗啦啦”闪开一条通道,掩护秦子楚的一千盾兵、两千弓弩兵穿过军阵,引导王龁与秦子楚来到军阵前。
王龁勒住马,冲城上喊话:“城上赵军守将听着,我乃秦上将军王龁是也,秦公孙子楚要与尔等说话!”王龁说完,城上一阵轻微的骚动。王龁回头对秦子楚道:“公子讲吧。”
秦子楚愣了一下问:“我……我讲什么呀?”
“随便,不就是让他们看见公子即可吗?”
“对对对!”秦子楚回头看看身后的将旗,复又看看前面的护卫,运了运气,这才对着邯郸城上喊道:“城上的赵将听着!我乃秦质子,秦公孙子楚是也!尔等识时务者,赶紧放下武器投降。我在邯郸为质多年,对尔等的防务了如指掌。尔等已被彻底包围了,列国是不会来救尔等的。城里粮草坚持不了几个月,继续抵抗只有死路一条!”
城上一阵寂静,过了一会儿就听“铿锵锵”一阵响亮的弓弦声,跟着“哗啦啦”射下来一阵箭雨,都落在阵前戳在地上。
王龁道:“攻城。”
一阵号角声,裂开一道口子的军阵立刻前行移动,在王龁与秦子楚的前面合拢。跟着战鼓响起,军阵向前推进。城上射下箭雨。军阵两翼突然展开向前快速移动,一声号角又突然停下。跟着只见两翼万箭齐发,直射城上。就在这箭雨压制着城上的射击之时,中军盾兵手持盾牌短剑开始向前冲锋,呐喊声四起,震天动地。
秦子楚从没有见过这般惨烈的厮杀,不禁紧握双拳,浑身发紧,冷汗从后脊梁流了下来。
正在这时,忽听邯郸西门城楼上一阵骚动,跟着有人直呼秦子楚的名字:“秦贼子楚,你个狗日的抬头看着!”
秦子楚抬头往城上一看,只见几个赵军推搡着押上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赵军士卒揪着那女人的头发,使劲踹了一脚,那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跟着两个赵军揪住那女人的头发,使劲按在城墙垛上。
秦子楚一声惨叫:“是我夫人和儿子!”
赵将的喊声传来:“秦贼子楚,你这猪狗抬头看看,这是谁?你要是不赶紧撤军,本将就杀了你的夫人和儿子,叫你断子绝孙!”
“啊——”秦子楚脑袋发胀,血脉偾张,狂呼一声,在马屁股上猛抽一鞭。那马受到刺激,扬起前蹄,踢踩着前面护卫的盾兵就往城下冲去。
王龁见状大惊,策马追了上去,嘴里高喊:“放箭!掩护公子!”赶紧策马追了上去。
“铿锵”一声,就在秦军第一排箭射出去的同时,城上的箭矢也如暴雨般朝秦子楚射了过来。
眼看着秦子楚就要死在乱箭之下了,幸亏那马前胸中了一箭,嘶鸣一声扬起前蹄,一个直立把秦子楚摔下马来。紧接着赵国的排箭齐刷刷地落在秦子楚附近,有的距秦子楚二三寸,有的则被倒地受伤的马匹遮挡。这时候王龁赶到,一面让盾兵护住秦子楚,一面指挥秦军发起新一轮进攻,以掩护秦子楚后撤。
城上的赵将见状大怒,拔出佩剑怒吼一声:“秦贼,我叫你断子绝孙!”跟着举起佩剑,朝着城墙垛口的女人“咔嚓”一声砍了过去,霎时,鲜血四溅,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头直坠下城来。城上的军卒又举起长戈佩剑,向那捆绑住的孩子一通乱刺,孩童稚嫩的惨叫声撕心裂肺。
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秦子楚手指邯郸城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号:“夫人——!正儿——!此生不屠邯郸,我誓不为人——!”话音未落,就觉脑后一阵剧痛,大叫一声,一头栽倒,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