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秦始皇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称“皇帝”的君主,首次完成中国大一统的政治人物。
关于对秦始皇的评价,有个有趣的现象,骂他的人大多没有研究过那段历史,而一旦研究过了,就会重新审视,我就是这样。
上大学的时候,我曾读了几篇汉代人的文章,因折服于作者如雷贯耳的名声,加上文章中朗朗上口的形容词,一时义愤填膺。当时我写过一个剧本,开头便引了那首有名的诗:“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最高法院工作,学法用法,首先便对流传了两千年的汉代的“秦法细密,百姓动辄触法”起了疑心。常识是,人类文明越发展,法越细密;法越细密,百姓越不容易触法。
这之后我又把《史记》通读一遍,突然领悟:原来,自己过去对秦始皇的憎恶,竟大多来自汉代耸人听闻却又毫无事实根据的形容词,来自司马迁为抵消秦始皇善举而加入的小零碎,来自明显臆造的低劣故事。
比如“劓鼻盈蔂,断足盈车”——如此一来,秦国人都成了残疾人,又如何灭六国一统江山呢?比如“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白起坑杀赵军40万明显是谎报战功,这才有了两年后秦军邯郸大溃,副帅郑安平率两万秦卒投降,秦国文武两个班头白起和范雎被杀,将军司马靳、河东郡守王稽随死。
比如司马迁加的小零碎:李信攻楚兵败,秦始皇亲赴频阳向王翦认错,原本是贤明之举常人难为,可是司马迁却加个小零碎,说王翦对人说:“夫秦王怚而不信人。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结果秦始皇留给读者的形象竟成了“怚而不信人”。
比如明显臆造的低劣故事——高渐离用灌了铅的筑击秦始皇。高渐离一个盲人,又被拘在宫中,况且金属那时候很金贵,上哪儿找来铅料,又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融化了灌进筑中,还不能把乐器损坏了,然后用它来击秦始皇?当今还是自由身的我们都很难办到,何况高渐离?
比如,陨石上刻字“始皇帝死而地分”。1976年吉林降下陨石雨,最大的一颗不足一米见方,是世界上最大的石陨石。时值3月,吉林零下20多度。这颗不大的石头却砸穿了1.7米厚的冻土层,又砸进地下6.5米。请问秦始皇时的那颗陨石有多大?落在石头山中没人知道,落在地上得挖多深闹多大动静?挖出来后不当宝贝交官府收藏,却刻字扔在路上咒秦始皇,最后还烧毁了叫你死无对证?陨石进入大气层经过了上万度高温的灼烧,难道在地上架点柴火就能把它烧成灰了?
一朝开悟,茅塞顿开。再用新的读史原则研究那段历史,无数过去不曾留意,且被司马迁洋洋洒洒的对话、心理描写、形容词、文学故事所掩盖的史实真相,便纷纷扑面而来。
秦昭王其实是弑君篡位。嬴政继位时的秦国,甚至不如一百年前的秦惠王时。直到秦嬴政九年平定嫪毐叛乱,竟是内忧外患。元年,魏无忌猛攻函谷关;六年,诸侯联军竟然打到了蕞邑,离咸阳只有八十里;八年,成蟜叛乱;九年,嫪毐屠咸阳,亡国就在悬丝之间。这等形势,秦始皇哪里顾得上“招致宾客游士,欲以并天下”?
于是,许多动人的故事,意想不到的纠缠,竟就神奇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或脑海里。
比如成蟜叛乱,司马谈在《史记》中寥寥几笔:“王弟长安君成蟜将军击赵,反,死屯留。”可是成蟜一个十八岁少年,屯留上党那么点地方,你一反,秦国打你,赵国也打你,哪能活命?故而信笔写来,便成了有人在背后撺掇,成蟜年幼无知上当。可是谁能撺掇?
十年前有一次,我回南京探望父母。南京有很多只一间屋子的小书店,随意走进一家,转一圈正要离开,却有个人来问路,堵在门口出不去。我便随手拿起一本书,哗哗一翻,一张两枚古钱币的照片映入眼帘,定睛一看,竟是两枚秦半两,不同的是,它们的背面另铸二字,一是“长安”,一是“文信”。原来如此!成蟜叛乱,是受了吕不韦的蛊惑,是上了吕不韦的当!
把自己的名号铸在钱上,中国上下五千年,只有成蟜和吕不韦两人干过这事,后来唐代的年号钱跟这还不一样。西方国家也是过了一千多年,才把国王的头像铸在钱币上。成蟜一个王弟,不曾秉政,也不用拿着半两小钱去购物,所以只能是商贾出身的吕不韦指点了成蟜。
自从2003年开始创作《秦始皇》,这等神奇的事情不断出现,不胜枚举。现在成书的长篇小说《秦始皇》共四部,但求以史为鉴,并使平凡的我们能够在脑海中活一回英雄伟人的壮阔一生。
2021年6月28日
程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