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选媳妇
哗啦,空咚——哗啦,空咚……水磨平静地转着,石臼平静地捣着。一阵阵风拂动着竹林,竹林发出一阵嘤嘤的声息。风停之后,一切静极了。他喘息半晌才扭过头看看彩婶,彩婶仍然一动不动,那双含笑的眼睛仍然静静地仰望着天空。刚才他伏在上头看时,彩婶也是这副神情,那双微笑的眼睛也是一动不动。他以为她在看他,但后来他渐渐发现彩婶的目光是漫散的。彩婶目光的焦点并非投聚在他脸上,而是投向他的身后。身后有什么?白云。蓝天。起伏的山峦。苍苍莽莽、莲蓬勃勃的森林。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是一道投向未来的、充满希望和憧憬的目光,那里面有责任和尊严,有期待和渴望……
哗啦,空咚——哗啦,空咚。
“汪汪汪……”
谁来了?他倏地坐起来了。彩彩笑道:“怕吗?我的狗不咬人!”离开工棚时,石臼仍然平静而耐心地一起一落,口哗啦,空咚
——哗啦,空咚……”只有那声音为他们送行。
村里人不知道两个做纸师傅何时离开工棚下山的。人们始终以为他们还住在山里。因为,夜深人静的晚上顺着风还能听听那阵石臼有节奏的捣磕声——空咚——哗啦,哗啦——空咚。有一天,石臼声突然停止了,从此再也不响了。人们上山一看,方知做纸师傅走了,纸棚倒塌了,篾帘撕碎了,满池的纸浆发出酸臭酸奥的气味。那根石口的轴柱已经断折,高高翘指着天空,臼窝空蓄着一泓雨水,已经蒙起一层苔藓……
他们在萝木岩下分手了。
父亲领着儿子沿驿道朝坪溪走去。母亲和彩彩则翻过驿道隐进那片树林。李春雷望着母亲在长满绿苔小路上颤悠悠晃动的身影,想起昨晚父亲和母亲不知叽哩咕噜说了些什么,他们好象很高兴。他不禁好奇地问:“爹,妈和彩婶去哪处?”
“晒茶场!”
“去晒茶场做吗?”
“回来你就知道了!”
父亲说话时是笑呵呵的。他很少看见爹这样笑过。
彩彩见大嫂领她朝前走去,也不禁问道:“我们去何处呢?”
“晒茶场。”
“去那儿做吗?”
“到时你就知道了!”
不过,不用到地方她已经猜出几分了。大嫂是从晒茶场那一带嫁过来的。她不是嫁过来的,她是误走山中让大哥抱抢进村的。地不象她嫁到挂墩来时经过那么严格认真的挑选。不过,她已经为郑家养了好多孩子了。她和晒茶场一带的人家很熟识。上次替宝庆挑选婆娘,她也是专程去晒茶场的。为儿子挑媳妇当然需要母亲亲自出马。
大嫂很会替人挑选老婆。村里很多人的老婆都是她帮助选的。她象在墟街上挑选会下崽的母猪似的,从头发一直摸到脚板,从牙齿一直看到脚指甲。找老婆和买母猪实际上是一回事的。反正讨女人是为下崽子,就象种田人家希望收割。到处是山,到处是树,走几十里路有时连人影也看不见。多少事情等着人去做:做纸,砍竹,伐木,水面上的旧木桥等着人去修,山路上蔓生的荒草等着人去除。在这样荒深的山里,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人。女人不替人家生孩子怎么行呢?
她知道这个道理,她当时默默承受大嫂严格的挑选,就明白这个义务。大嫂是很认真对待这件事情的,她的手很有劲,一直来回捏着她的奶,仿佛掂量每天能挤出多少奶水。大嫂还摘了根苇叶量了量自己的臀,又量了量她的臀,进行一番比较。大嫂是很能生的,养儿育女对她简直轻而易举。她每年都怀孕,天天鼓胀胀地挺着大肚子。人都羡慕地说她喜重。
据说她常喝蚯蚓浸泡的汤汁。那东西产崽多,人喝了自然产崽也多。但老四却不肯她仿效,说那汤汁性寒,吃了只怕阴冷。要暖腹,他让她天天围起毛茸茸的兽皮,那滋味并不好受。不过,日久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离了它反倒觉得很不舒适。可常常穿着兽皮围肚也未见受孕。因此,老四天天打她,日子久了,打惯了电就不觉得是打了。凡事人总在于习惯。
“这里去晒茶场还有多少路程?”
“不远,何时见树叶绿了何时就到地方了。”
“我看这里的树林是黑的。”
“前面呢?”
“黑的。”
“后面昵?”
“黑的。”
大嫂知道彩彩是个怪人。人家都说这样她偏说那样,奈何她不得。当年娶她进村,明明见她产势假好,但她偏偏不孕。试了多少办法,都没有见效。
坪溪镇上量有名的化羽老道说:“今年七夕夜晚你送得她来,我试作秘法降胎于她如何?”
大嫂笑遂颤开。七夕前一天她就差彩彩用山中最芬芳的兰花和萱草煎汤沐浴,次日又用那灌泡得浓浓的刨花屑水洗头。彰彩头发油亮亮地飘着一股樟脑香味,又在路上摘来许多山花装点在发譬上。走到镇上已经天暗了,但彩彩一出现,男人的眼睛变狼似地盯住不放。男人吗,总是男人。那化羽老道一见彩彩也是这样,眼睛里喷着火,把灯从上举到下照着彩彩的身子。
化羽老道说作法是不让人看的,他让小道童把道观的门紧紧地闭上,大嫂一见就笑了:“老化羽你还雄风犹在咯,也不让我看吗。”
化羽老道听罢也笑了,胡子一捋说:“岂敢岂敢咯,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你既想看,就随你好了。只是日后切莫对外人讲起,如若不然,老四嗣后无人就莫怨老道功法不如罗……”
那天晚上月色很亮。彩彩光着身子静静卧在月光下。化羽老遭穿着宽大的黑道袍,好象一只蝙蝠。老道始终手舞足蹈频频围着躺在竹席上的彩彩转,时而习武一般翩翩起舞,宽大曲道袍袖发出呼呼的响声,惹得那两只仙鹤也跟着张翅,飘飘欲舞;时而打坐入定喃喃念咒,发出象吃黄豆一般嘎巴嘎巴的响声,这使那只狗也跟着咯咯磨牙。彩彩如同死了一般仰卧在那里。老道是严肃认真对付这件事情的,目不斜视,全神贯注,尢论作功,还是念咒,那一丝不苟的神态冷人敬佩。他只是年龄大了些,一动就喘,力不从心,做几下就要停下来发出一阵拉风箱似的喘息。不过,老道的功法确实高明,他念咒时道观里那两只狗撑起前肢,倒立在那儿,两只后脚不停地在空中拨弄。
老道手里明明是空空的,但朝彩彩身上一挥,彩彩身上便冒出一股白烟。老道第二次朝那儿挥过手,那儿冒起了黄烟。第三次,那儿冒起了黑烟。两只狗走上前把沉睡的彩彩唤醒了。彩彩中邪一般昏昏翻了身趴着。随着老道架起那只香鼎,二个道童走来了。
道童闭着眼睛,手里各拿着一面铜镜。那面镌着“甩”字的铜镜高悬起,一抹雪亮雪亮的月光立刻射进鼎里。第二面铜镜上刻着“量”字,老道将这面铜镜对准星星,镜面上幽幽地折出一道暗黄色的星辉来。第三面吊在树稍下,这面铜镜上铸着一个“逸”字。老道在铜镜前划了个圆圈,道童连忙搬来烧柴堆在圈里,燃起一把火,那铜镜也朝香鼎飘飘然射去一束红色的光芒。
三束光同时射进鼎里,鼎里便发出热水滚沸的嵫嵫声,并且升起一股白色的水气。道童马上各人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投入鼎中,用木棍在鼎中搅拌,搅起簇簇水花。老道拿着扇子频频在鼎上鼎下扇动。老道耐不住烟火灼烫,脱掉袍子,不顾水烫把手伸进水里,沾沾滚水,劈劈啪啪地在身上猛拍。拍一巴掌,他身上就留下一道红印,老道每拍一巴掌,道观里
那两只仙鹤总要一齐扇动翅膀。老道沾着滚水,从脸上一直拍到脚下,全身红彤彤的,好似烫伤了一般。仙鹤这时飞起来了,发出嘎嘎的叫声。
老道高声问:“天有三宝……”
道童齐声答道:“日月星!”
“地有三宝……”
“水火土!”
“人有三宝……”
“精气神!”
“三光荟萃哟……”
“三宝聚全咯……”
老道的声音很洪亮。他憋住气许久不喘,那干瘦的身子顿时粗壮了不少,犹如壮士一般。这事看来只能怨彩彩太不争气了,只听得“哧,’地一声,一股水在地上涓涓漫渗,圆圈中的火兹兹地收敛了火焰。红白黄三束光顿时暗淡,鼎上蒸蒸的水气也消失了。老道也象泄了气似的,忽一下又变得矮小了,连声音都只剩下咝咝的一缕气了。
“师傅,她溺了!”
“一冥顽不化的绝种婆!明年七夕再来咯……”
明年就是今年了。今年七夕还要送她找老遭?大家都说可以找二郎叔试试。二郎叔多才多艺,既会采药治病,又会占卜算卦,而且为人也好。她也想过,不妨可以请二郎叔试试。
马上就要到晒茶场了。同是在南山大森林,但晒茶场附近的山和村子前后的山很不一样。村子前后的山峥嵘嶙峋,这里的山就柔和多了,圆鼓鼓的山包子,一座连着一座。要么人为什么说晒茶场的风水比挂墩好。晒茶场的树林也和村子前后的树林很不一样。村子前后的树林披苔垂藤,阴得不透亮,闷得不透风。这里的树林就清爽多了,透风透亮,是人烟很兴旺的气象。
晒茶场就是指山坳那片坪场。山坡上到处是茶园,一丛丛茶树排列成道,绿带子似地缠在山间。村子里一片片灰色的瓦楞零乱不齐,而一方方晒茶摊却摆得规规整整。一条小河穿绕其问,溪边一团团圆圆的东西闪闪发光,看上去让人觉得是一个个蛋。
“彩妹子,见那条河了吗?”
“见了。”
“见河边那些大石头了吗?”
“见了。”
看上去闪闪发光的那些东西,原来是河边上圆圆的溪石。这些溪石圆得出奇,光得如镜面。
“晒茶场的风水相好吗?”
彩彩笑了笑,不置可否。她明白大嫂的意思。大嫂是这里人,常炫耀地向人说起晒茶场多崽多福的好风水。她这么说还不是嫌我家乡风水不好!她懂什么?我只是命不好碰到老四,又错找了那个只会说大话的做纸师傅。那个小做纸师傅是很好的,等着吧,我会生的,我会生给你看的。
“此地叫白蛇抱卵咯!”大嫂说得颇自豪,“那小河是条白蛇,溪石是蛇卵。人丁兴旺的地相……”
“是吗?”彩彩淡淡一笑。
“怎么不是?这是二郎叔说的,他会看地理。”
“那河不是白蛇,是个蛇蜕子。蛇都跑到山上去了!”彩彩说得很肯定。
“山七?”大嫂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