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虎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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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盘山之路

哗啦——空咚,哗啦——空咚。对了,前面是纸棚了。

“小师傅,今日进山咯?啊……”

一张笑嘻嘻的脸。那两个做纸人很友善,笑呵呵地主动搭讪,一点儿也不避人。

“不进来歇息下?咯……”

不了。他摇摇头。我今日是进山打单身枪!这个你们懂吗?这个你们是不会懂的。

朝大山迈出大步。他一会儿感到信心百倍,一会儿又觉得太孤单了。毕竟树林太密了,太暗了,无边无际。大树太粗了,太老了,相形之下,人显得多么矮小。

“喂……”

他忍不住朝密林深处喊。没有回应,静悄悄的。害怕了?

不是,那么你为什么突然狂吼?

走出树林,他就看见尖石崖上那棵小乌桕了。长在尖石崖

上的那棵小乌桕太奇特了,它孤零零地站在尖尖的石崖上,从远处看,像灰山鼠尖嘴上的那一撮胡子。

他觉得自己好象那棵孤零零的小乌桕,那棵小乌柏远离森林,你远离村子。你看着小乌桕,谁又能看着你呢?

盘云岭那道人脸似的峰岗在看你咯!峰岗上那两处岩石斑裸的坡岗,黑糊糊的,好象人的眼睛。老枪手都说,盘云岭有灵性,说的就是这处眼睛。盘云岭下南山坡是村里祖祖辈辈枪手安息的地方,好象先辈的魂灵全聚在那双眼睛里。它站在高高的地方永世永世凝视着山村和密林中出没的枪手。现在,它

也凝视着你。你只要独自从山里扛回一件山兽,大家就认定你是枪手了。但是,你从这里走进山,什么时候可以从山里走回村?

沉寂的森林在风中窸窣地发出阵阵声息。他忽然觉得心怦怦直跳。这恐惧说不清为什么,好象一阵袭人的寒风,那寒意从皮表慢慢沁入肌体,人便因此战栗起来。就因为山越来越荒凉了吗?走着走着,那阵侵人的寒意似乎愈来愈强烈,他愣了愣神,周围潜伏着什么?什么也没有。株株大树把天地笼得一派幽暗,那些斑斑残破的阳光,随着风在树冠间忽隐忽现。这算什么?不过是一阵风从林中走过,灌丛簌簌摇晃。一只山雉受惊了,还是一只麂子在潜动?都不是,是风?他忽然毛骨悚然,森林里根本没有风,但草灌在晃动,象斑鸠慢慢蓬起羽毛。天啊,看,草灌霍然哗地向两旁倒去,一只虎跃出草丛。

一只猛虎,那么随随便便地出现了。它簌簌抖净身上的草屑。他没料到虎忽然变得那么美丽,金色的皮毛上一道道华丽的黑纹闪闪发亮,比家中悬挂的虎皮更灿烂辉煌。

他怔怔地望着虎。虎也愣愣地打量着他。蓦地,虎咧了咧嘴,一阵闷雷似的啸声响了。一群灰雀叽喳惊起而飞。

他打了个寒噤,提枪就跑。他不敢打虎,也不知怎么个打法。他跑得快,虎紧随在他身后,无法摆脱,也不可能甩脱。不过,这只虎算相当温和了。它既不发出吓人的咆啸,也不急于猛扑,只是跟着人,紧追不放。你走快,它也快,你慢下,它也慢。

他跑进密林?相传虎怕鸟类,说是鸟屎有毒,沾在虎皮上,虎皮就会溃烂,因此虎从不肯钻进密林。古老的传说不知有多少合理性。这只虎毫不犹豫跟进树林了。他在树干间穿绕,虎也在密挤的树干间穿绕。任他如何躲闪,虎始终象道影子紧随着他,不慌不忙,无声无息,寸步不放。

他感到身后罩住一道死亡的阴影。他觉得奇怪,这只虎为什么不扑上来?好几次,他想开枪。但他发现这只虎相当狡猾,它绝不肯走进射程。

赶紧朝坡下跑。老枪手都说虎前腿短,后腿长,上山如飞,下山就要翻身打滚。他偏离开树林,跑到山坡旁,一手抚着头,一手抱紧枪,身子朝坡下一歪,便什么也不管了。茅草在跟前翻涌,荆棘扎得人生疼。他被一堆杂灌挡住了。

他坐住了,气喘吁吁,回头看见虎在山坡上探头俯视,举足不前。好了……不,它简直就是个鬼!它追下山了,谨慎地向坡下伸出前腿,后腿好象打了个滑,身子一阵颤晃,要跌倒了?不,它站稳了,迈步了,那道颤晃着下山的脊背,好似一段移下山的木材。

快!他跳起来朝坡下猛跑,呼呼的风在耳边掠过,脚下是石头,藤蔓。不好,身子一斜,他顺势滚倒。天空似乎倾压下来了,树林猛地变高了。原来人一倒下,人就矮小了。他明白了,为什么枪手在猛兽扑袭时摔倒,总会发出绝望的惨叫。

站起来!他站起来了。那只虎呢?正悠悠然踱下山坡,它好象已经适应这里的地势,显得从容、平静。全没有必要惊慌,它比人强悍。人手里有枪,但有枪也未必能战胜虎,不是许多枪手都在虎爪下丧生了吗?不对,不是许多虎在锍口下副滚吗?

这只虎仿怫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它布满皱纹的额头仿佛充满智慧,白白的髭须标志着它的长寿。他明白了,这虎不扑不跃,不是没气力,而是等着人自己吓倒、趴下。

沙沙沙,茅草阵阵晃动。

他加快步伐,虎也加快步伐。

他朝溪涧跑去,虎也朝溪涧追来。虎仍然一声不吭,但虎视眈眈,并不友善。被虎追赶的滋味,未必比面对面与虎搏斗好受。一个强大的生命压迫着一个弱小的生命。虎就在身后,你虽说在跑,那只不过是它允许你活着。死亡紧盯着你,稍稍不耐烦,它随时可以将你吞噬。他忽然更清楚了,人的勇敢毕竟短暂,胆怯才是永恒。要不,为什么每每出猎之前,枪手们总要举行叩祭仪式?

踏过小溪,攀上溪岸回头看,他发现虎劈里啪啦踏倒灌丛。虎矫健的身子灵活异常,象一只扭动的蛇,在茅草中穿梭。那身花斑如一匹好看的彩绸,缓缓地在灌丛中滚动。

沙沙沙,茅草如潮水阵阵卷动。

再翻过一座山头,他发现虎突然显得不安了。虎好象闻贝地上某种异味,惶惑地抬头回顾,步履变慢了,神情狐疑。当然,还有后悔。这只虎深深打量着人的那双眼睛,透出一种懊悔,先前那副坦然自若的神情不见了。它瞪起眼,耸起耳朵,唇肌紧皱,虎须高高翘起,呜呜地吼开了,那阵轻轻的呼啸,好像遥远的雷声。

沙沙沙,他奔跑了。虎也奔跑了,越跑越快。

他惊慌地感到一场冲突即将开始,却没料到越过小溪,这只秉性古怪的晚戛然站住了。

他不觉得奇怪。他已经做好最严酷的准备,但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只虎愣愣地站在溪对岸。他太累了,倚靠在树上,气喘吁吁:发现自己差不多让虎撵到山下了。村里人撵你进山,虎又驱你下山,你算个什么咯?

那只虎轻轻发出一阵威吟。他哆嗦了一下,定睛一着,大惊失色。他发现那只虎并非打量着他,而是另一只虎——溪岸侧草莽间站着一只虎。天啊,这里居然又跑出一只虎!他颤颤握紧枪,他无法解释这是为了什么——这只虎打量着那只虎,那只觉却又怔怔地仰头望着什么。是什么呢?盘云岭?盘云岭上那半轮淡淡的月亮?

一缕将军烟悠悠地在树冠上飘……

一走到石阶消失的地方,“黑牡丹”就哆嗦着发抖起来了。“黑牡丹”今日很奇怪,上路不久,它就莫名其妙地尖叫起来。天才知道它发现了什么。后来,它的叫声渐渐小了。现在,它简直不敢叫了,浑身发抖,一个劲地往人身后躲,眼闪烁着惶恐不安的神色,它开始悄悄往回跑了。

“黑仔,回来!”彩彩吼了一声。

“黑牡丹”呜了一声,极不情愿地跟上主人。彩彩发现它的尾巴央起来了,还滴滴答答地淌尿。没出息的家伙!前面当真躲着件什么山兽?彩彩一点也不害怕,人们都说南山大森林里的树林是蓝色的,但她看上去却是灰蒙蒙的。人都说村子外的树林绿得发翠,她看上去觉得黑糊糊的。只有一点她认为大家说对了,人们都说树林里最黑暗,她也认为如此。树林里的确很阴森,在树林里行走和赶夜路一样,面前身后都是黑暗的,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前方,也没有后面。她总觉得自己是呆在黑暗中的。天天晚上不知是老四,还是别的男人,总是那么急切地折磨她。就因为你要快一点生吗?黑暗,到处是黑暗的。正因为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假如有稍许的欢乐,可能还是瞎摸硬闯带来的料想不到的结果。正因为黑,所以需要光明,哪怕是熹微的一丝光亮也觉得可贵。

她一直认为自己能生育,只是那些男人不行,但为什么偏偏大家一致认定你不能生?你是能生的!能生的!不是吗?她一直感到前面有光明。越往前走,越觉得那道光芒愈来愈亮。一种透不过来气的冲动,一种激荡人心的愉悦,催她加快脚步。树林开始稀了,出现毛竹了。前面就是灌丛。一看见竹林里那个纸棚,光明就降临了。

满眼阳光照得她眼花。水磨巨大的叶轮悠然旋转,水花闪闪,飘飞的水沫扬起一道五彩的虹影。石臼声锤捣着黑暗。做纸棚沐浴在阳光之中。那两个做纸师傅脱光衣服在搅拌竹浆。那个白色的身子象蜡烛似的,映得满目阳光十分耀眼。这个身子很好看,好象一根嫩竹,那皙白暂白的肤色好似竹筒上蒙的那层蜡膜,挺拔,昂然,如破土欲出的春笋,一滴春雨就能唤起它无限热情。那个熟悉的灰暗的身子相形之下就难看多了,消瘦、枯槁,松弛的皮肤拢不住突起的骨头,没有光彩,缺乏蓬勃。为什么给予她的只是那个垂暮的苍老?

那个年轻的躯体不就是那个遥远的希望吗?不,这希望就在眼前。风吹过沤竹池里竹浆酸涩的气味。风也传来竹林中清新发甜的气息,庞大的水磨轮一次次朔前扑来,臼穴静静迎接石臼一次次猛烈的锤敲一

哗啦,空咚,哗啦——空咚…

“这几多日怎没听偈后山沟里响枪?”

“彩婶侄子怕她要邋厄了!”

“他为吗一个人进山?”

一个人避得了山,山才肯借给他胆气!”

师傅说着从池那边渐渐朝徒弟对面挪来。师傅光身的样子很不好看。他想,什么老了都是不好看的。

“嗯,你呆吗咯!”

一开始搅拌;师傅和他就不能穿衣服了。师傅只有一套衣服,他也只有一套衣服。带那么多衣服千什么呢?再说,他们也没得那么多衣服可带的了。春天穿这套衣服来,秋天也穿着它走,皮肉要是做工划破了衣服怎么办?竹刺划破了皮肉没什么关系,皮肉自己可以长好。衣服会吗?

“挂板。”

“……”

“果吗?”

“……”

“快挂央板!”

“来罗!”

不穿衣服没什么,反正林子里是没人看你的。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他觉得好看,宽宽的肩膀,结实的肌肉,一使劲胳膊上腿上所有的肉坨子都凸出来了。就是蚊子多了些,身上常被叮得发痒。沤竹池边蚊子最多,成群成群的蚊子嗡嗡地聚成团,好像一股股粉尘。

他是不怕蚊子叮的。落工时师傅会米些草药,熬汤一洗,身上就不痒了。但现在,他觉得树林深处透来一道目光,回头张望什么也看不见,转过身来做工那遭目光又一眨一闪了。师傅没有觉察。师傅是觉察不到的。那遭目光始终盯住的是你象影子。

好。你现在转回身来随它看。你要装着不在意,转过身。对,就这样,不要动。妈的,这不是,它又来了。那目光在灌丛中幽幽闪来。他突然转身一一一只鹇鸡正侧着脸呆呆打量着他。

“嘎嘎嘎……”

鹇鸡扇翅飞了。

“你呆吗?”

“有人看我。”

“毛没长的东西谁会来看你!”

师傅刚低下头搅拌纸浆,就听得徒一弟惊讶的声音被憋住——

“师傅,彩……”

“咯……”

彩彩的笑声?妈的,这个婆娘悠悠从树林里走来,笑声朗朗。他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徒弟怔怔地站在那儿,一时也忘了披挂遮挡。他慌忙套上裤子,当然有点儿狼狈。彩彩却笑得更欢了……两只退毛鸡公咯!”

妈的,这个婆娘眼睛直盯着谁?

“没羞的货,还不快穿衣服!”他朝徒弟吼道,又连忙笑着,“彩彩,你来做吗?”

“疼你们!”彩彩笑道,“知道你们做工辛苦,帮你们做工来

了!”

她这是做吗?动手解衣服了。

“彩……”

“咯,你装什么害臊的……”

“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