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虎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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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忠实的动物

它知道主人最讨厌在他身上拉屎。它把尾巴翘起,却拉不出屎来。它已经习惯了主人规定的生活模式。同样,它心里很清楚,即使飞出村子,它也是活不了的,它那伤残的舌头啃不动任何东西,也发不出熟悉的声音。

后来,它的伤渐渐好了,能发出叫声了。主人拿起细篾条,神态非常严肃地望着它。它想飞,但主人紧拽着它脚上那根绳子。它赶紧迎着走过来的人飞了一圈,欢叫着落在主人肩上,可这也改变不了主人的容颜。主人说:“鹩仔,跟着我说一老爷发财!”

“嘎——嘎……”它张张嘴,发出的声音连它自己也弄不清象什么。

“笨货,罗你格娘咯!”

罗你格娘咯?天呀,主人举起篾条了。

“听着,鹩仔,跟着我说——老爷发财!”

“……”它张张嘴,只觉得舌头发硬。

“罗你格娘咯!”

篾条抽下来了。一天几次抽打,主人总是这样——

“听着,再学不出人话,老子将你喂狗咯!”

篾条举起来。狗汪汪地叫着。它知道一旦从主人手里掉下地,就没命了。它拼命也要发出人的声音。

“说——老板发财!”

“罗……嘎——嘎……”

“罗你格娘咯!”

“罗——你——格——娘——咯……”

“哎……?”

“罗你格娘咯……”

“我的鹩仔会说话了!”

“泉仔骗人!”

“不信你听,鹩仔,说——”

“罗你格娘咯…”

“哈……”

“再讲一遍,鹩仔!”

“罗你格娘咯……”

“哈……”

罗你格娘咯是什么意思?管他什么意思。反正,你现在又自由了。伤疼好了,东西可以吃了。主人只需要你落在他肩头,人来了,让你说话,你就顺口说句“罗你格娘咯”,到处又都是笑声了。到处都向你投食。你又可以飞东家落西家,终日无忧无虑。反正生活就是这样,罗你格娘咯!

第二年春天,它长成一只大鹩哥了。那天,它果呆地栖在屋顶,面对着春天的大山,望着树林里那群鹩哥,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那群鹩哥悦耳的歌声唤起了它沉睡的记忆。在雌鹩哥动听的歌声里,雄鹩哥翩翩起舞,舞姿非常优美。它们在空中拥抱着翻滚,它愈看愈感到热血沸腾,它头一次感受到热情

的冲动。它情不自禁地振翅飞出了沉闷的村子。它头一次飞得这么起劲,头一次用宏亮的声音向异性发出激动的呼唤——

“罗你格娘咯!罗你格娘咯!”

从此,它的身影随着那群鹩哥消失在远山密林……

有人告诉泉顺,鹩哥飞进树林了。因为,那天上午树林里叽叽喳喳全是鹩哥的叫声,其中有一个他们熟悉的声音:“罗你格娘咯”。

“泉仔要倒运了,好事怕再不会找他了咯!”

“呸!”泉顺狠狠朝地上吐了口痰。妈的,难怪这几日日次晦气,天灵灵,地灵灵,泉顺拜神心最城,让晦气都传给李春雷,让倒霉事转到郑家去转到郑氏人家去……

很久以后李春雷总算弄清楚了,绝不能怨四叔那么凶狠地将他推进山里。不过,那时候简直象掉进火坑里似的。

“快,李春雷,躲进山去!”

“妈的,老子和他们拼了咯!”

“拼个屁!你不要性命了?走咯!”

大踏步把密林和草荡甩在身后时,这片森林里只有他一个人了。很久以后,他终于弄清楚了,他和父亲所蒙受的不幸均来自老虎的一次罪恶挑衅——一只虎在郑家祖坟碑上泄了泡稀屎。那天他摸到村后坟山上,见祖坟碑灰白灰白的,象刷了层襁子,上前细看,吃了一惊,虎粪已经在墓碑上结了层硬壳。他从小就知道他们祖上选的坟地风水很好,山坡地势开阔,阳光充沛,四面通风,竖在那里的墓碑既不长苔藓,也不附荫痕,干干净净的。

这便是风水好坏的标志了。风水坏的地方,墓碑上苔痕漫患,而且,寻居的豪猪和穿山甲会在坟冢里打出洞,毒蛇也会择墓穴为家。死者亡灵哪能经受这种干扰!郑家祖坟风水好,有口皆碑。但怎料偏偏跑来一只虎在墓碑上千出伤天害理的勾当?

于是,他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同样是在山里,这回和前次是不一样的。那时候他只要能打件大兽就能回村,现在即偿打上十只山兽他也难圆家。不过,那时候和这时候又很相似。一切全靠他自己。

事实上,他刚进山就碰上麻烦了。他一踏上那片坡地,就被坡地上零乱的脚印吸引住了。山鹿的蹄踪,黑熊的巴掌,还有豺狗的爪痕,就象坪溪抓丁时向镇外奔窜的人群似的,全都向山外跑去。山兽们为什么无声无息地迁移出山呢?谁是在后面追赶的“官兵”?

这片山谷究竟出了什么事?细纲观察,他发现问题了——一行山猪的蹄印悠然朝山里踱去!

这山猪的蹄印很大,牛犊似的,很少见过这么大的山猪。这山猪逆着那些匆匆下山的爪印,朝深山走去,很有些洋洋自得的模样。它到深山里做什么?看,它走到山涧前,蹄踪隐进山涧。他追下山涧,发现卵石上的青苔被山猪蹄蹭掉不少。掩遮溪水密密的灌丛,也被山猪踏荡开了。看得出来,这沟涧是条新兽路。那只山猪踏出这条新路做什么?和你一样打算在山里呆下去?

这事是有些奇怪。那山猪走得很从容,不慌不忙,深深陷在溪沟里的那行蹄痕,逆着溪水朝山里攀登。他很快感到不可思议。溪道愈来愈窄,前面是一道峭壁。山猪的蹄痕忽然消失了!峭壁下那堆被践踏的灌丛上,保留着山猪的行踪。它开始爬坡了。那坡很陡,他以为山猪势必回头,但它居然咬着峭壁上垂下的那道粗藤攀到坡顶。藤蔓上留着山猪叼啃的齿痕。峭壁上的苔藓印着猪蹄的划蹭痕迹。它倒真爬上去了!上去看看!他把枪背好,抓着藤蔓往上爬,两脚滑溜溜的,人常常因

此悬在空中打秋千。好厉害的一只猪精啊!你是怎么上去的!壁顶上地势开阔,缓缓的坡岗上是一片疏林草荡,山错留在那里的蹄印清楚多了。它开始奔跑了,那行跳跃的爪印让人觉得它似乎很高兴。看,这蹄印又舒缓下来,山猪似乎,跑累了。就象长途跋涉的人要掬水洗脸一样,山猪也会找棵树蹭痒解乏的。这山猪在一棵松树前停下。它力气很大,晃落下满地松针,坚硬的松树皮都被它蹭脱了,露出碗大的一块木质。走上前一看,山猪蹭脱树皮的位置差不多快到他的胸口!他吸了一口冷气。他还发现松脂粘挂着一撮棕红色的鬃毛。一只红毛山猪!他不禁一阵哆嗦。

这是个怪物!红毛山猪是山魔火的化身。如此说来,这山里会燃起一片大火?老枪手都说南山大森林中有两种熊,一种是狗熊,一种是棕熊。狗熊身躯不大,毛色漆黑油亮,耳朵尖小,狗似地耸着。棕熊肥胖高大,毛色棕褐发暗。狗熊生狗熊崽,棕熊生棕熊崽。但南山大森林中时有发现狗熊和棕熊交配下的怪熊。它身材高大,两耳猪似地耷垂下,人都叫它猪熊。莫非这只红毛山猪也是个孽种?老枪手们都说南山大森林里有两种野猪。一种叫黑毛猪,一种叫棕斑猪。黑毛猪身材较小,通体乌黑,胆怯,但很机敏。棕斑猪毛色呈浅棕,身上隐隐呈现着斑纹。这种山猪体大,虽笨拙,但蛮劲十足,枪射不死,见人就撞。可从未听老枪手说过山猪也会造出孽种。他惶惑极了。

四叔天天打彩婶,为的是彩婶生不下孩子。人和人生个孩子不容易,这山里倒容易出这样的孽种。他想见识见识这个奇物。走离那棵松树后,他发现山猪脚印的间距忽然拉大。它又迈开大步了,越走越快。它逆着那些匆忙逃窜的脚印走进前面那片树林,仿佛代表着某种力量。它的步伐坚毅,透出了挑的意味。那么,前面那片阴森森的树林里隐藏着什么秘密?

那片树林静得可怕。仿佛那是一片死寂的城堡,一处黑沉沉的死沼,没有一只生灵愿在那里出没。静极了,山风带来一股湿闷气息。连那只红毛山猪都有些忐忑了,它的蹄印抖抖嗦嗦的,仿佛忍不住发出阵阵战栗。当心点,兽踪会把人引到神奇的地方。

这行山猪的蹄印简直是道迷魂索。这是个什么地方?有人在此伐木?那株大树是谁砍倒的?大树倒向平稳,树墩旁木屑洒落。看,那头还倒下一棵大树,里面还有一棵。谁在如此荒深的山里伐木?看啊,一条小路!一条被荒草掩没的小路。

再朝树林走一程,倒树越来越多。猛一瞥前方,他惊讶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山神庙!山猪把你引到山神庙前了——几块石头垒叠的一个小石穴,没有神像和牌位,但有香坛。小石屋前那束燃尽香面的香篾,还竖在那儿。那滩红烛泪凝聚着烧香人的虔诚和惶恐。只有香菇客才会垒筑简易的山神庙。

这是片菇场。树林中歪七竖八躺卧的大树上,全都盖着茅草。香菇客为来年冬季摘取大量的香菇,他们头一年就来到这里,把树伐倒,用砍刀在树皮上均匀地剁出道道刀花。次年大雪后,刀花口旁便萌生起簇簇菇朵。

这既是处菇场,那么,附近就会有菇棚的。不错,他发现菇棚了。那间木板钉的小木房相当坚固,屋檐下香菇客祈求吉利的红布条依然可觅。香菇客冬天才会进山,你不费力气就找了处栖身的好地方。他高兴得想跳起来。

蓦地,他一怔,发现红毛山猪那行脚印竟然在山神庙前消失了。只有看见它走过来的脚印,寻不见它转身离去的脚印。怪了,莫非它长翅飞走了?它专门把你引到这儿就走了?

远山之巅,一抹将军烟隐隐飘荡。

他忽然感到一阵惊骇,赶忙握紧了枪。他又下意识地抚了下身后,却惊异地发现那只装火药的竹筒不见了!丢了?

那只花猪母要生崽了!这只圈养了几年的猪母终于就要生了。它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都快垂到地上,走起路来那排奶头拂着地面摆来摆去,好象梳子。它的性情不再暴躁,变得非常温和。人们几乎不敢想象这就是那只终日焦烦不安,凶暴起来连猪公都吓得发抖的小猪母。它不再想方设法溜出棚圈,整天东逛西荡了。过去它是关不住的,六寸厚的栲木板钉成的圈墙无法拱破,但它居然能蹬着板缝间的空隙,象上梯子似地爬出猪圈。那时候,它不知着了什么魔,常常向群山发出狼似的嚎叫,常常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常常一连几天跑得无踪无影。它现在静静蜷缩在彩彩为它铺垫的草堆上,舒适地发出哼哼的声音。

“老四哥,你就要转运了咯!”

“是啊,是啊,就要转运了!”

如愿以偿,谁不高兴?郑老四非常高兴。人们见他都这么说,他见人总是这么答。

“四,你又蹲在这里做吗?不臭?”

与其在屋里坐着,倒莫如让我在此坐着。那屋子阴森森,湿闷闷,不知什么时候床铺下会蹿出一棵春笋,不知什么时候饭桌下会长出一簇蘑菇,不知什么时候甚至床板上都会泛出一层青青的苔藓。这和密林有什么两样?倒伏的大树躺卧在潮湿的林间,树身上长满野蕨,散发着腐烂的气息。森林太辽阔,挤得人无处居住。树林太密了,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草灌长得太猛了,村口的小路只要数月不劈砍,荆棘和灌丛就会把路面盖满。而人呢?人长得太慢,人也太少了。哪有那么多人修整小路?真的,只要人多,可以常常劈砍路上的杂草,可以常常翻修屋顶上漏雨的瓦片。人就是财富,只要有了人什么都好办咯。但人哪里那么容易生呢。连猪都不肯下崽,就莫说人了。现在好了,花猪婆就要生了。它一生,彩彩接它的喜运也要生了。到彩彩生时,嘻……完全可以烧起香烛向它酬谢。

花猪婆,你快快生咯!

“四,还不快进山看看,二哥说,李春雷在山里唤你了!”

不好,他特地托做纸的师傅从海边把它买进山里来。当初谁都以为它能生会养,原来它和做纸的那个家伙是一路货色。现在谁也不这样说它了。它原本就是个好角色。它刚买进山时谁不羡慕?

滚圆滚圆的身子,深深的小屁股沟,比村里所有的猪产势都好。还不到做配的年岁,猪公们就紧紧围住它转了。它们用哼哼的声音向它表示激情,用轻柔的摩挲向它倾吐衷肠。它们激动而焦急地瞪住它,就男人贪慕地盯住女人。咳,彩彩,可怜的彩彩咯……那件事到底是非常神秘的。谁也不知山中的雀鸟怎么做了,年年但见成群雏雀欢飞不停。

谁也不知林子里的山兽做了什么,林中年年可见成群的兽崽悄然出没。这好比这片高高的南山大森林,年年山花怒放,年年硕果累累,年年老树枯死,但年年也见成片成片的小树拔地萌生。浓浓的云雾笼罩着大山和沟谷的秘密,就象千家万户掩起门户里的秘密。每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婆娘都愿自豪而骄傲地向人撩起衣服,证明自己生命的创造力。每一个男人身后都会响着一群婆娘窃窃鉴定的声息。这只花猪母到底得甚仙气?人都说众人踏路路自直。

彩彩就没直。二郎叔说那当埋怨那猪圈,圈门朝西北方向,朝位不好。阴风常年袭扰,而且圈中阴潮,系地脉中一股阴泉从下流过,此圈风水不好。二郎叔是会看风水的。但究竟是大家说对了,还是功归二郎叔调整了圈门方位?拆下门扇改装在东南方向,以吸收和熙之柔风阳气。挖开棚圈,果然圈底流泉暗渗,垫起厚厚的泥土,一切便开始转化。猪公再跳到它身上,它就怀孕了。真有意思,也真神秘。那一切到底受何牵制?真的,到它生时你就该和彩彩借它的势做那件事了!

“四,你呆笑吗咯!午饭我都端上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