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动物的追逐
粉尘似的雨丝飘飘洒洒。现在它不下了，铅灰色的云层边缘透出一抹枯红色的霞光。这是一片茅草和灌木织成的密密丛障。草叶上沾满水珠。山谷里异常宁静，没有一丝风，没有一滴水珠滑落。
渐渐，草灌隐隐摇动，水珠纷纷坠落，仿佛刮起一阵风。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渐渐传来，草灌哗哗摇晃愈发显得厉害了。终于，两只狗熊从草灌中钻了出来。
这二只熊，一大一小。小熊走在前头，母熊跟随在后。小熊且走且回头，时时停下脚步。它眨着眼睛，朝母亲哼哼唧唧不停地发出声音。母熊昂着头，一声不吭。天阴地湿，路途难行。熊爪上溅满湿湿的泥浆，熊身上潮呼呼的，象刚水里钻出，湿漉漉的绒毛拢成一束一束的。
狗熊钻出草灌，簌簌蓬起皮毛，抖干身上的水珠，惶惑地望着前方，没有继续前进。
草灌前是一片树木稀疏的草坡地。再往远处什么也看不见了——大朵大朵带着雨滴的雾团，匆匆从草坡地上掠过。稀疏的树木在迷雾中呈现着朦胧的身影。正是暮春时节，盛开的杜鹃洪水般宣泄于满山遍野。这阵浓雾是暮春最后一道幕障，等它向沟底沉降时，湛蓝的天空与和煦的阳光便鼯出了头。草坡地前是层峦叠嶂的群山；苍茫莽莽的林海。
现在，两只熊正低声商议着什么。那声音越来越高，渐渐变成近乎咆哮的争辩。最后它们厮扭了。母熊推拱着小熊，小熊拼命纠缠着母熊。母熊露出白白的尖牙，愤怒的吼声从厚实的胸腔里挤出。小熊缩着头身子一倒，不走了。母熊咆哮着扬头一顶，小熊球似地朝坡下滚去。
小熊想站稳，但草坡很陡，它控制不住滚落的身子。草坡之下是道石崖，小熊垂直掉下崖底，重重地跌在地上。笔直的崖壁，小熊无论如何是攀不上的。小熊站起来，扶住崖壁，昂头发出哭泣的尖叫。
草坡上那只母熊迈着断然的步伐，哗啦啦地撞开草灌，消失在草莽中。
小熊绝望了，呜咽着缩回身，不安地巡视着眼前陌生的环境。这是一片毛竹林，和南山大森林到处可见的神秘的原始森林一样，阴森森的竹影蔽日掩空，蛮荒至极。死亡和新生并存，这便是南山大森林的秘密。这片自生自灭的原始毛竹林，毛竹十分密集。年年月月岩土下蛰伏的笋尖就象菌芽一样，一阵春风就能唤起它们奔腾的生命历程。它们你争我抢，竞相拔高，生机勃勃地挺身争夺生存的阳光，织起密密的上层竹冠。林中幽暗，到处是死亡的迹象。那些竞争的失意者，垂耷着空瘪瘪的枯第，匕面蒙着一层墨绿色的厚厚的苔藓，东倒西歪。满地是沤积在臭水中厚厚的落叶。风把一阵阵朽烂的腐臭味掺和在新芽露尖的清新气息中，在林中到处传播。
小熊深深地嗅着这气息，用舌头舔了舔伤迹，从石崖上跌下，小熊肩背上划出一片苔藓蹭刮的痕迹。小熊发出不安的嚎叫，四周安静，回答小熊的只是几片飘落的落叶。
小熊不再叫了。它知道，从现在开始一切全要靠自己了。小熊决定钻出竹林，朝沟底走去。
小熊刚刚迈出第一步就站住了。它看见蛇了。眼镜蛇示威般地鼓胀起扁扁的脖子，横移着身子逼进。小熊怔了怔，并不胆怯。那个扁扁的脖了，好象树墩下一个野菌。小熊伸出巴掌。蛇显然很机灵，头一缩躲过巴掌，不待熊爪落地，猛地啄击了。小熊若无其事，觉得身上好象被什么触了一下。蛇没想到熊皮那么坚韧，茸茸的长毛上沾满了坚硬的松脂和泥块，它的牙象撞击在树墩上似的。蛇慌了，猛地转过身，甩起尾巴。那尾巴象鞭子一样，“叭”地抽在小熊脸上。
小熊恼了，一巴掌按住蛇。但蛇象一股水似地从掌下滑走。小熊又一巴掌拍去，这下按住蛇尾巴。蛇回身扬头一啄。小熊一闪。蛇扬起尾巴，又是“叭”地一甩。小熊躲开了，但蛇哧溜一下消失了。
小熊怔了怔，呼啦一下耸起毛，冲进竹林，见竹就撞，见笋就拍。竹林里一时间水珠纷坠，森林的寂静打破了。
三只小山麂被小熊撒野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它们是森林里的弱小者，无论什么时候，它们都是静悄悄的。它们过于怯懦了，行动时总是左盼右顾，任何一种声息都会使它们无端地战栗。森林里谁不是静悄悄地生息，连最凶猛的老虎，都象猫似地蹑手蹑脚。只有在搏斗时它们才会发出地动山摇的吼声。一场搏斗就意味着一场死亡，咆啸之后，森林里就要减少一个生命。
三只动物对视一会，不解的摇摇头，她们正要掉头走开，但小熊发现它们了。小熊幽幽的小眼珠喷出一股火焰，身子一缩，球似地滚过来了。山麂并不明白小熊奔过来做什么，谁料小熊冲到跟前竟又撕又咬，山麂闪电似地朝三个方向奔去。小、熊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什么都不见了，小熊迷惑地眨了眨眼睛。
再没有东西敢和我对抗了，小熊走着走着，一只蚯蚓在面前蠕动。小熊一巴掌压住蚯蚓，再伸出巴掌一撕，蚯蚓便断了。小熊低头一嗅，一股腥冽冽的泥土气息。小熊忽然无端地发出一阵激动的呼叫。它从母体中一坠地，就嗅见这种气息了它比谁都了解这种气息的涵义。
天气很好。太阳出来了。小熊开始高兴起来。它钻出竹林后，在草地上一路蹦跳，追了一程蝴蝶，拍碎了几丛野花，翻了好几个斤斗，直到翻身滚到草地上一个小水潭旁时，小熊才站起来。
蓦地，灌丛传来一阵响声。小熊耸起耳朵。一个低沉的、缠绵的、唱歌似的声音。一只猪从灌丛里钻了出来。小熊看得有些诧异，它从未见过这种猪——矮墩墩的身子，黑白相同，和山里常见的那些山猪相比，模样显得斯文，而且脸面也比山猪长得漂亮。它冲开荆棘攀向山坡做什么？小熊看得发呆，突然感到这事情有点不可思议。那阵唱歌的声音是从山坡上传下来的，而那只花猪则站在山坡下。
山坡上那阵唱歌似的声音越来越响。花猪头摇起来了，焦急地东瞅瞅，西看看，噘起嘴深深嗅辨着什么。它的脚步开始乱了，身子东摇西晃，浑身瑟瑟颤抖，连尾巴都翘起来了，吭吭吼叫。灌丛刷刷作响。
小熊看呆——
一只红毛山猪公钻出灌丛。小熊从未见过红颜色的山猪公。红红的一身鬃毛，弯弯的一对獠牙，一团火焰似地从草灌中踱出来。小熊哆嗦了一下，悄悄向后一缩。但小熊发现红毛山猪公是向花猪走去的。红毛山猪公嘴边挂着白白的吐沫，那阵歌声似的吟唱也象黏糊糊的。红毛山猪公呼唤着花猪，花猪奔向红猪公。它们走到一起了。它们相互摩挲着，舔吻着、依偎着走进灌木深处……
又是一阵歌声。一阵踢踏灌丛的响声。两只猪同声歌唱，它们大概在且歌且舞。
小熊迷茫地瞪起眼睛。画眉在草木深处发出婉转的清唱。山蜜蜂嗡嗡地振着翅膀。草地上到处是山花。彩蝶翩跹飞翔。二只红嘴蓝鹊拥抱般地在空中旋转，发出亢奋的欢叫。远处一群飞奔而过的鹿群掠过草地。母鹿跑在前头，公鹿在后追赶。蹄声突突，如排鼓敲奏。山风徐来，山花在风中颤摇，花蕊静静地随风飘散着一缕缕烟痕似的生命的粉末。
小熊久久地站在那儿，目光似乎变深邃了。小熊忽然听见一阵袅袅的声音。那声音雾痕似地在山林间飘荡，隐隐约约。那不是歌声，不是雀啼兽语，那声音如依偎在母亲怀里隐约可闻的轻轻的心跳，如风中的茂草与大地悄悄耳语，如血脉中那股隔着肌肤奔腾的激流，如冥冥中飘渺的呓语。总之，小熊听见声音是从山峰中传出来的。
大团大团岛云不知从哪儿钻出，天空霎时间翻滚起的浓云。大股火股的风嗖嗖地穿过树林，树冠一阵摇晃，纷纷掀起银灰色的叶背，山岗上一时如波涛奔涌。小熊迷惑地睁大眼睛，它不知如何是好。
大雨哗哗地下了一阵就停了。
小熊呼呼地抖干身上的雨水。它昂起头，透过稀疏的灌木，终于看见沟底。整个夏季它将在那儿生活。到那时，猕猴桃、草莓和那种带着一股甜味的紫酱果都将一嘟噜一嘟噜地坠满沟底的灌丛，怎么吃也吃不完。而且成群的雀鸟、野雉、
还有猴子，都将在那儿聚集。就象去年母亲领它去的那条沟里一样，一直到冬天，熟落在地上的那些山果厚厚地铺着一层，都沤烂了，草丛中散发出一股发酵的曲香味。
快到沟底了，刚钻出草灌，小熊就慌了。一阵犬吠。它遇见两个怪物，一个站在前面，一个随在后面。它从未见过人，他们手里端着的那根黑洞洞的东西是什么？小熊调头就跑。
两只狗冲上来了，堵在小熊面前，露出尖尖的牙齿狂吠着。猎狗逼小熊往回走。小熊奋不顾身扑向猎狗。只听见“空咚”一卢，小熊只觉得一个冷冰冰的、刀似的东西划开了腹腔。猎狗扑上来了，小熊知道决斗开始了……
父亲领着儿子沿着尖石嘴前那条泥泞的小路朝山里彳亍。他们披着蓑衣，提着土枪。离草木衰黄围山的秋季还早，严冬刚过，猛兽体力尚未复原，为小枪手选这季节进山，的确再合适
四月的南山大森林，云飘雾绕。从=月天起大地就开始解冻了。林中的冻土残雪随悄然的春风渐渐化解，森林好象翻了浆，地上湿漉漉、黏糊糊的。脚踏下去，一股淤泥的恶臭便翻涌上来。三月里细雨绵绵，严冬岩壁上那些皱巴巴的藓皮，这时开始透出水灵灵的色泽。生命开始苏醒了。枯树上泛出一片片嫩绿的树芽，小草从枯草旁、石缝里纷然探头。春笋昂然从泥里冲出，林中时时传来春笋挣破笋衣拔节的毕剥声。
差不多同时，满山遍野的杜鹃、山茶开始吐艳喷芳了。生命的洪滔比江永雄壮。江水只会从高处往低处流，南山大森林春之潮是从低洼的山涧、沟底，沿着坡岗、悬崖，向山巅攀登的。一路浩浩荡荡，直到春潮漫到山顶，山巅上的云锦杜鹃开放时，春潮就吞没了群山。山绿了，树翠了，归返的候鸟降落了，冬眠的蛙蛇出穴了，虫鸣蛙噪，兽吟深山，鸟啼过岭，春之交响曲随着四月天采茶姑娘阵阵婉转的山歌，就如春雨一般绵绵缠缠了。
父亲走在头里。父亲走得很慢，一路上低着头，侧着耳，东瞅瞅，西望望，走走停停。这使那两只猎狗常常也跟着停步，茫然地望着密林，神经质地扇动着耳朵。
儿子跟随在父亲身后。儿子常常用那种不屑的眼光望着东寻西探的父亲。每当父亲蹙眉止步，他嘴角总要露出一抹轻蔑的微笑。
父亲的枪握在手上，随时准备举起。儿子的枪则背在背上，似乎并不准备射击。儿子高傲地昂着头，稚气的脸庞上有一种父亲没有的坦荡。而父亲饱经风霜的脸上，却泛着一种儿
子所缺少的深沉和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