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若金汤
秦江南解下胸罩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扯闪,这事儿太荒唐了,自己居然要跟马博文有一腿了。速度太快,快得有点不要╳脸了。从发错了那条信息,到今天偷空开房,一个星期都不到。当初谈恋爱,她男朋友糖衣夹着炮弹,软硬兼施攻了她四年,从大学校园撵到社会上,终于在领结婚证的前一晚,才彻底将她拿下。为此她老公私下里尊她为万里长城,可见城池之坚固,思想之节烈。婚后她老公一直把心搁肚里,终日把她这匹马放养在南山上,丝毫不担心有外敌侵入。
想什么呢?眼睛瞪这么大?马博文已经赤膊上阵了,还没动上两下就喘上了。
想你。秦江南顺嘴一说,有点不好意思。
马博文哈哈了两声,声音干巴巴的,肯定知道这是假话,但也受用的样子。这样子令秦江南有点恶心,恶心他也恶心自己。她自己也诧异,怎么一下变得如此少廉寡耻了。四十开外的马博文腹上横肉滚滚,胸口有毛,这令她有一丝惧怕,不知道自己能否招架得住。
她闭上了眼睛,装着享受的样子,黑暗给她带来了一些安慰。她心里清楚,他们之间不过是各取所需。他是她上级单位的副处长,班子里的人,手里有点权力,说得够话,而她不过是二级单位一个小小的员工,还是个临时工。在体制里,他是强者,她是弱者。弱者需要庇护,他呢,不过是在寻求新鲜刺激吧。她想。清醒令她觉得这事没有快感,只觉得尊严受损,倍感耻辱。
他喘息得越来越重了,速度也在加快,他的高潮比预想的要来得早,这令她如释重负,便也配合着呻吟起来,好像自己也很享受似的。这是一种奉承,是另一种拍马屁。头都磕了,揖还作不起?虽说才一个星期,可到底也是做了七天的思想斗争,既然选择了,目的还是要讨得他的欢心。
他总算是消停了,瘫在她身上,这庞大的身躯和这份重量让她想到了小时家里的石磨,无论什么喂进去,都会被碾得粉碎稀烂,吃肉不吐骨头。
你不错。他说。就像是品尝了一道新菜,咂咂嘴后给出评价。她笑了笑,也做出心满意足的样子。趁空她瞅了瞅手机。
几点了?他问。
四点半了。她说。
然后起身穿衣服。他们是趁上班时间开的房,还差一个小时就下班了,还得回各自的单位去晃一晃,要做出人不知鬼不觉的样子。
本来今天她是来处里给他送资料的,想他这几天给她发的信息那么肉麻那么油荤,见面后他一定是热情又殷勤,不像往常那么刻板。她想象不到一个严苛正经的领导骚情起来是个什么样子,她想见识见识。这点下流的想法也让她自己感到些难为情。可她没想到他坐在大班桌后面的皮转椅上面若石碑,一脸冰霜。是,那时回事的有两三人,进进出出,显得川流不息,但也不至于连看她一眼的工夫都没有。从她单位来这里虽然路程不太远,但没有直达的车,前后都需步行一段时间。大热天里,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都能吹出一身汗,别说顶毒日头挤公交了,这算是一份苦差事,当然,美差事也断不会落到她这种人的身上,临时工嘛。
汗湿的衣服贴着背,冷气一吹,惊得她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朝她看了一眼,她突然就局促起来。机关单位规矩大,着装仪表言谈举止都有一套规定,机关里的人表面看上去客客气气,显得很有涵养很有礼貌,实则背地里最爱嚼舌根,议长论短,每次他们这些小喽啰在处里办完了事回单位,关于他们的花絮就编派出来了;屁股还没挨着板凳,就有人推门进来故弄玄虚,说,你刚在机关里对谁谁谁笑了吧?你问,怎么啦?那人继续卖关子,说,机关里的人说我们食堂中午一定做了水煮白菜。你还一头雾水呢,那人扑哧一声笑,说,因为你牙齿缝里有菜叶子啊,哈哈。虽然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但也让人刺刺的,由此也知道在处里上个厕所走几步路也要当心,弄不好会被人评头论足一番。
她不知道自己这种矮人几分的心理是怎么产生的,虽然她读过的课本一再告诉她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无论是富人与穷人、上级与下级、男人与女人、贵族与平民,但这只是大道理。大道理就像艺术品,不是被收藏就是被当成摆设,接不着地气便当不得真。在他们单位里,官大的比官小的要高一等,公务员要比事业编的高一等,财政全额拨款的要比半额拨款的高一等,有编的自然要比无编的高一等。比方此刻,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她来得多早,都必须要等到处里工作人员把事儿回完后才能轮到她。她是最不愿来机关办事的,每次一踏进那电动的铁栅门里,她就觉得自己连气也不会出了。这里总给她一种旧时衙门的感觉,威严壮壮,暮气沉沉,秩序感和机器感强烈,所有人像零件一样按序号紧密排列。对于他们这些序号之外的人,来到这里便会觉得手脚没处放,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那些排在她前面的人事情总算都了结了,终于轮到了她。办公室里没人了,可他依然面目森严,正儿八经的像香案上供奉的祖宗。她把手里的资料递到他的眼皮子底下,他看了看随手压到一边,说,放在这里,等我看完后再回话。然后他继续看他的文件,没有一句题外话,就跟往常一样的,甚至比往常还不如。往常他至少会把送来的资料浏览个一页两页再下逐客令。她心里有些小小的挫伤和失落,便识趣地走了。
她刚走出电动的铁栅门,手机便吼了起来,是他,发来一条微信,叫她到邻街的商务酒店里开个房,完后把房间号告诉他。她心里顿然一炸,像是平地里突然响了个雷,捏着手机在太阳下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阳光下,花坛里矮紫薇开得花团锦簇,马路上过往车辆川流不息,熙熙攘攘,嘈嘈杂杂,好一派盛世光景,可这一切在一瞬间变得空洞虚假,她好像一下看见了时空的缝隙里掩埋的人类真相了。她拽着那只手机,就像拽着这个世界的秘密,那会儿她才明白自己是多么不知深浅。一只绵羊居然敢与老虎纠缠,她原只想着利用这样的交流,改善改善领导与下属之间压抑紧张的关系,她压根就没有想过要跟他发生点什么;即便要发生点什么,也得有个你情我愿暧昧的过程,水到渠成吧。这样地直奔主题跟黑虎掏心的招式一样,太过恶毒也太过凶猛,她有种受了惊吓的感觉,茫然不知所措。她只痛恨自己,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能打自己的主意,只能说明自己本就是颗破鸡蛋。先前的那点失落化为恶心。她恼怒自己的不检点,但也生他的气,像是凭空受了欺负。
她原本是想置之不理,扭头就走的,可是在公交站台等车的时候,心里却平静不下来,她在心里不断拿捏和掂量此事的轻重,这个人她可以不在乎,可这个人在处里的地位和身份是她不能忽视的,如果还想继续在这个单位干下去的话。在自己跟自己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她起身朝对面街道走去了。
周末过得寡淡,她不过是吃饭睡觉带孩子,老公呢,做饭睡觉玩手机。结婚六年,日子早已过得按部就班。这么些年了,他们夫妻感情一直还算不错。当初大学校园里也有那么几对鸳鸯,可最终修成正果,至今仍在比翼双飞的也就他们俩了。她心里也很珍惜俩人的感情,看着儿子在他们这种互敬互爱的气氛中长大,虽只五岁,却也是一个知冷知热的小暖男了。有一次她切菜不小心切到了手,儿子急忙扯着她的手指给她吹气,虽肉疼,但心喜。有这样的儿子,她才会觉得前方隐隐闪烁着光亮。
她老公是钢铁厂的一名普通工人,胸无大志,工作之余就爱好个喝酒撸串,好在是武汉本地人,有现成的房子,是公婆留下的,两个老人在抱上孙子后就相继去世了。房子是老房子,只有六十平米,又破又烂,还在八楼,前两年卖了又贷了二十万,换了个九十平米的电梯房,虽然房贷不多,但因俩人本来工资不高,职业也不稳定,这点房贷,也让他们有重负感和不安全感。
这份忧患意识,使她每天都过得小心谨慎,在单位里唯命是从,勤勤恳恳,工作上出一点纰漏便寝食难安。对于家庭支出则精打细算,力保一文钱都不落虚空。她要每月都有节余,如此才能让她心里稍安。看她这么操劳,夜里她老公问她,有必要这样吗,不嫌累?她未开言却先流出两行热泪,她说,是累,可是不趁我们年轻的时候累一点苦一点,难道这份累和苦要留到我们老了去受吗?你的厂子一直谣传说要被大企业收购,到时一场人事变动肯定免不了,你不一定还有班上;我呢,又是个临时工,虽说干了三四年,一直很安稳,但这份安稳不是板上钉钉的,随时都有可能没有班上。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我们怎么办?我们两口子又不会做生意,做苦力又没那身力气。为了儿子,也为了我们以后,我宁可把这份累这份苦受在前头。
他抚着她的后背说,都是老公没出息,让你受委屈了。
黑暗中她的泪流得越发汹涌,可心里却暖烘烘的。她将他搭在她后背的那只手移到了自己的胸上。
周一上班,因为路上堵车,迟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心里不免发虚,虽说单位对上班下班的时间要求得不严格,允许有弹性,但这次“弹”得有点儿不像话了。大早上的万一被领导逮到,很容易搞坏印象。不过还好,走廊两边各办公室的门都闭得很严,只要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溜进自己办公室,就算躲过一“劫”了。就在她伸手扭把手的时候,主任室的门开了,光头的徐主任站在了走廊上。一缕阳光透过窗户刚好照在他脑袋上,使他看起来像个立式台灯。她的心一颤,立刻堆出一脸笑容,说,主任好。徐主任似乎很高兴,一点都没计较她的迟到,反而还关心地问她有没有吃早点。她的心又颤了一下,连连说,吃了吃了。还差点告诉他早上吃的是稀饭加馒头。她以为周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没想到她推开办公室的门,徐主任也跟了进来。
徐主任在办公室里说,小秦这次不错,送到处里的材料,受到了马处长高度的肯定。马处长说我们的案头功夫长进了不少,把中心上半年的工作总结得非常出彩,是重点的说得很有分量,不是重点的把握得也很有分寸。秦江南站在自己办公桌前,被这通突如其来的赞扬弄得面红耳赤。办公室的另外两位同事立刻顺着徐主任的意思,一起拿话捧她,一时间溢美之词令她无地自容。她一个劲地否认这些戴在她头上的高帽子,说,哎,哪有哪有,夸张了夸张了。徐主任对她说,这次的材料是你执笔,我当时看了就觉得不错,果然就不错。这也看出你对中心的工作已经很熟悉了,上手这么快,不简单啊。
是是是,办公室的老王点头赞同,说,别看小秦平时闷不吭声,其实可善于钻研了。
老朱则给徐主任递了一根烟,说,小秦受表扬,我们办公室也光彩,我破个费,请主任抽支烟。呵呵。
徐主任抽了几口烟,办公室里顿时就云雾缥缈起来。老王咳嗽了几声。徐主任说,那你们忙吧。
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老王起身把两扇窗户一起推开,因为用力过猛,金属摩擦的嚣叫声像刀锋划过她的耳膜,令她一阵心惊。老王是个女的,是他们这个办公室的负责人,也是中心里资历很老的人,对比她年轻的徐主任有点口服心不服。老朱呢,则是和稀泥,谁都不得罪,对谁都是一副笑眯子罗汉脸,可好像也没获得什么好人缘,中心里谁都不把他放眼里。对于各同事之间的微妙关系,她一向只存在自己心里,从不跟人去交流。谁对谁有意见,谁对谁是貌合心不合,谁跟谁扎得很紧,这都是她用眼睛和耳朵视察出来的,有些是从事情上揣摩来的。这些复杂的人事关系多了解一些,对自己也没什么害处,心里有了数,做事说话就知道些禁忌。哪些是高压线,哪些是地雷,绕得远远的,这些体制内的人在她眼里都是马王爷,惹不起。
当初自己来这里上班时,就有个高人指点过她,说这地方一向都是庙小妖风盛,池浅王八多。当时只觉这话说得有趣儿,如今她是深深觉得这话说得太精辟了。一个单位里拢共才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却整天还不得清静,一天到晚是非不断,各人都有一个小算盘,随口说句话也要动个心思,棉絮里裹麦芒。就像刚才老王当着徐主任的面说她,说别看她平时闷不吭声的,其实可善于钻研了。她觉得“钻研”这个词就是根刺。老王这个人向来自认比别人聪明,说话总喜欢七弯八绕,你心眼大呢,可以当好话听,你若心眼细,那话也可以琢磨一二。秦江南一般听到这种模棱两可的话,都咽下去了。她时时敲打自己,来这儿做事不是为了与人逞口舌之快,而是挣钱养家糊口的。她也曾巧舌如簧过,大学里一年一届的辩论赛,无论她是正方还是反方,每届都是最佳辩手,老王嘴巴上那点儿刻薄在她眼里算个毛线。
小秦,你如果再努力努力,也要成为红人集团的了。老王边说边打哈哈。
红人集团?就我这种三棍子夯不出个屁来的?呵呵,王老师我看您也是醉了。秦江南边说边摇头。
老王把中心里几个领导巴得紧、明里暗里得了不少好处的人称为红人集团。无非也就是单位里一些强势出风头的人。在她看来红人集团没什么不好,单位里总要有人做事情,事情做得多,领导另眼相看,有所倚重,很正常。但老王有老王的看法,她对红人集团是心里既憋着火眼里又冒着热,背地里是各种猜测,谁谁谁过节的时候到领导家里去了,谁谁谁给领导送了什么,谁谁谁跟领导是什么关系,然后又各种腔调,说什么虾子螃蟹要红,那是开水烫出来的;枫叶槭叶要红,那是寒霜打出来的;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又说什么登高必跌重,风光过后的黯淡那才狼狈不堪呢。总的说来,她的意思就是单位里那些门面人物,都是以扭曲心理换来的风光,而且风光也不过是一时。
嗨,三棍子夯不出个屁来又怎么了,闷鸡子才啄白米呢。老王依然是边说边笑。
无论老王怎么笑着掩饰,话里头的讥讽已经很明显了。秦江南的心里也有了些不舒服,便不再搭腔。两眼盯着电脑屏幕,不停点击着鼠标,一副进入工作状态的样子。
老王便转而向对桌的老朱感叹,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得了,比我们年轻的时候精多了。我们年轻的时候脑壳里装的全是猪油,也不知道跟领导搞好关系,不知道跑跑送送,所以一辈子就蹲在这枯井里。
老朱说,嗨,时代不同啦,年轻人少走弯路是对的。像咱们再不济,还有口枯井蹲着,现在的年轻人要像我们年轻时顶一脑袋猪油,那连命都活不了。
老朱比老王小十来岁,四十出头,照理应是小朱,但因面相老,脬头肿脸的,用老王的话说一副长垮掉了的样子,叫小朱反倒像是在嘲讽他,便叫他老朱。不过无论人前人后,她总是叫他朱老师。老朱爱好书法,她曾看过他写的一幅字,“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笔意灵动,潇洒不拘,她很是喜欢,便心生敬重。
手机在鼠标垫上振动了一下,她拿起来一看,是马博文的。他说,一日一抱呢?她脸顿时一片酱红。上周一,就是因为自己一时手快,把很严肃的一项工作“一日一报”,打成了“一日一抱”,发现打错字后,她胆战心惊,连忙更正,可手机偏偏在这个时候失灵,按键突发紊乱,居然接连发出好几个抱抱,那样子就像是一个到了发情期的母兽,求欢求到了死不要脸的地步。她恨不得砸了这破手机,再剁去这双手,慌忙中将手机重启了一遍,待系统恢复正常后,在颓丧中打了很多个“报”发了过去,并诚恳而谦恭地写道,马处长,是一日一报,报。惴惴不安中,不料马处长回信说,抱,抱抱也没关系。她一时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但出于礼貌,她还是给他发了一个笑脸的表情。此后,他便打炮似的向她发送许多言语放荡、肉麻露骨的信息。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知道他是上级单位的处长,不能得罪,便与之周旋一二。没想到上周五竟把自己周旋到床上去了。这事事后想起来除了羞愧还有点窝火,觉得自己没出息。
她给他回复,一日一报,我正在处理,很快发您。
按照处里规定,他们每天都要将单位的工作和重要的事情向处里分管领导汇报,而且还要留档存册,以便检查验证,这个工作就叫一日一报,属于老王办公室的工作范畴,具体却是由她来负责。
马博文说,一日,一抱,真快活。
她一看,迅速删除,握着那只手机,差点呕出来,心旌却在脏腑里一阵晃动。
忽然走廊里传来一阵敲碗声,叮叮咣咣。她看了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十一点五十。老王噘了噘嘴说,准是兰大懋,别的都晕,就吃饭最积极。老朱说,不有句话嘛,做事磨洋工,吃饭打先锋。老王很赞同,接着说,吃饭积极也就算了,最见不得他敲碗,张狂,把单位当什么了。正说着,门“轰”地推开,果然是兰大懋,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铁勺,吊儿郎当地倚在门框上,说,秦姐,吃饭啦。
老朱说,你们一天到晚情姐情郎,辣我们老同志的眼睛。
老王说,秀恩爱死得快。
秦江南笑了笑,顺手拿起桌上吃饭的家伙与兰大懋一起下楼。秦江南说,大懋,你以后吃饭能不能不要敲碗?兰大懋说,怎么啦?他们又说什么了吧。秦江南说,没有,你不要瞎猜忌。我们老家有句话,叫生前敲碗,死后无板。这个板是指棺材板,我们那儿的说法,敲碗是在唤鬼,惹那么多的鬼,你说能有好日子过么。兰大懋说,这话新鲜,我以后不敲了。顿了顿便上前一步贴着秦江南的耳朵说,我刚肯定又惹到鬼了吧。秦江南用筷子敲了敲他的头,微微笑了笑。
兰大懋也是单位招进来的临时工,刚来的时候分在他们办公室,秦江南与他走得近一些,一则大家都是年轻人,再一个两人是同样的身份,无形中像是有一份阶级感情似的。为了让他顺利度过三个月的试用期,生活上工作上,她对他有过许多帮助,兰大懋对秦江南的态度也别有一番腔调。兰大懋试用期过后,请中心里的人吃了次饭,很少在单位聊家庭琐事的秦江南在同事聊孩子入托的事情上插了句嘴,兰大懋便随口说道,秦姐,这你也知道。秦江南说,我孩子入托是我亲自弄的,我能不知道。兰大懋顿时眼睛一瞪,像是迎头遭了一闷棍,惊道,啊,你孩子?你结婚了?秦江南一看他这反应,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旁人便插科打诨,说,怎么,我们小秦结婚生孩子还得向你申请啊?又说,从前不知道没关系,如今知道了也不晚,把份子钱补给你秦姐姐就是了。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嘻嘻哈哈的,虽然挽救了当时的尴尬,但大家明显能感觉到兰大懋的情绪低落了很多。次日里,关于他俩的闲篇就已编撰整齐,在中心里广为流传,还流传到了处里。
对此秦江南的态度很明朗,她是一直把兰大懋当弟弟看的,她大他六岁呢。渐渐兰大懋也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只单纯把秦江南当姐姐看,两人的关系又变得坦然亲密起来,这自然惹得一些同事的羡慕,说果真是明贱易躲,闷骚难防,秦江南这个心机婊,放长线,钓小鲜肉。话传到秦江南的耳朵里,虽生气,却也只能当大风吹过。
饭堂在一楼,要穿过一个五金市场。这是中心的地,大约有两百平米,听说以前是个堆杂物的仓库,自老徐来这里当主任后,就建成了门面,对外出租,经营十多年了,一直相安无事。这两年好像有几位上级领导对此有看法,虽说是个弼马温的所在,但好赖也是一级国家单位,是展示国家形象的一个窗口,成天乱哄哄的,像个菜市场,成什么体统。上面多次要求中心停止对外经营。中心一直拖着,处里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闲时听同事们私下议论,秦江南也知道这是中心的一块肥肉。这种单位一不生产二不创收,也不是什么重要职能部门,像扁桃体和阑尾一样,有嘛也好,全须全尾,没有也无甚打紧,据说九十年代初期的时候,就差点被“割”掉了。就这个在外人眼里油星子都闻不着的穷单位,关起门来过的小日子倒挺滋润,小国寡民的,也办起了食堂,还请了两个炒菜师傅,且伙食标准并不寒碜,早餐包子、饺子、馄饨、牛肉面条、米酒汤圆、豆浆油条也能翻出很多花样,中餐三荤两素并一汤,那荤还荤得很有气势,口口都是肉。隔三岔五还能组织员工看看最新上线的电影,观影完毕还能会个餐,春秋两季能包车去郊外走走,饭间还能得个一二百的红包,把就餐气氛推向高潮。这样的小情小调,财政是不会考虑的,可浪漫是要花钱的,这些钱就出在这块地上。外人看着是菜市场,可在中心领导眼里,这是小金库啊。
忽然闻得一阵红烧肉的香味,俩人赶紧抢着把腿迈进饭堂。五个大铁盆已经整齐端在水泥台子上了,分别是油煎剥皮鱼、红烧肉、啤酒鸭、蒸茼蒿、炒菜薹和冬瓜虾米汤。秦江南看灶上还有火,锅里像是还焖着什么东西,便问,师傅,还有菜吗?师傅说,没有啦,五菜一汤上齐了。这是给徐主任单做的小黄鱼,他不吃剥皮鱼。秦江南“哦”了一声,与兰大懋对望了一眼,略笑了笑,便端着饭菜坐到了饭堂最里边的小角落里。这时陆续就有人进来了,不多会儿饭堂就热闹了起来,叽叽喳喳,像是放了五百只鸭子。
饭堂里有两张超长的餐桌,向阳一边的角落里另有一张小圆桌,桌上还摆了一束仿真花,背阴的角落里是两张小小的火车座。徐主任和樊书记一般都是在小圆桌上吃饭,老同志们都爱扎堆在长条桌上吃,秦江南从来都不爱出风头,公共场合就喜欢深入不毛之地,一开始就选了很逼仄的火车座。选择坐这里的也不光是她,还有中心的其他几个女孩子,从街道调过来的两个小年轻也是跟他们坐一起。起初倒也没觉得什么,秦江南以为是年轻人不愿跟中老年同志坐一堆,这也很正常;跟老同志坐一块,多少要立些规矩,吃饭本是一桩美事,谁都不愿意受拘束。可没过多久,那两个小年轻被兰大懋办公室的老宋叫到他们那个长条桌去了。刚开始以为是偶尔一次,利用饭间谈些事情,谁知他们一去不复返。慢慢秦江南他们就咂摸出了些别的味道。原以为是年龄上的沟壑,没想到是身份上的鸿沟,小圆桌、长条桌和火车座都同在不足二十平米的房子里,距离那么近,可是离得却又是那么远。秦江南有时候从饭碗里抬头四周环顾时,心里会莫名涌起些悲哀。
他们这一桌都是中心的临时工,分布在中心各个办公室里,寻常交流虽不多,但心力很齐,四个人还单独建了个微信群,经常联盟吐槽,交流各办公室信息,互通有无。兰大懋没来之前,她们仨女生饭间话题左不过美容美发、穿衣打扮、“超女快男”和“爸爸去哪儿”,自兰大懋来后,话题就猛然大增,什么中美关系、双边贸易、金砖四国、军事前沿、文史哲政经法无所不谈,讲话声音又大,长桌那边经常有老同志传过话来,说,这个兰大懋,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来这里屈才了,应该去国务院当参事。他办公室的老宋立马就唱了起来,你说的是他?这个女人不寻常。然后又说,他天上的全知,地上的知一半。老王接过话说,只怕比我们徐主任知道的还多些,哈哈。徐主任在圆桌那边也插进话来,说,嗯,我是打算什么时候请兰参事给我们上一堂课的。谁都知道这话是说着好玩搞活气氛的,可兰大懋竟认真了,涨红个脸从椅子上起身,说,看是讲哪方面的内容,我好准备准备。话音一落,饭堂里顿时哄然大笑。秦江南急得在桌下猛踢了他一脚。此后秦江南就经常在桌子底下用脚踢他。
这次饭间的话题与往日不同,老肖办公室的谢君苗一脸神秘的兴奋,压低了声音说,嗨嗨嗨,听说上面要给我们拨下一笔钱,是中心去年的绩效奖,数额不小,每人差不多可以分两万多呢。谢君苗有个表舅在区政府上班,她的“听说”一般都是有根据的。
秦江南的耳朵也跟着一炸,但很快便冷静了下来,低低地说,你弄准没有,每个人都有,我们几个人也有份吗?
一席话问得谢君苗把脑袋耷拉了下来,像是被泼了盆冷水,很没有底气地说,应该会有吧。
兰大懋往她们两人脸上看了看,说,为什么没有,工作是大家一起捧着干的,胜利的果实就应该你有我有全都有。
秦江南伸脚把兰大懋踢了一下。说,闭嘴!
谢君苗说,新来的,懂个屁。
兰大懋讪讪的,呢喃着辩道,如果这也分彼此,就太不公平了。
秦江南心里一阵冷笑。这个世界多么地壁垒森严。小时候老师和父母告诉她,一个人的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后天的勤奋与努力,知识和汗水可以改变不堪的命运,可是踏入社会后,她却觉得父母辈的很多道理都瞎了,命运与出身轻易改变不了的。他们在这个世界里算什么呢?草芥?蝼蚁?也许连这都算不上,不过是粒尘埃,在苟且中求生,在黑暗中等死。她心里一阵胡思乱想,忽然就觉得嚼在嘴里的红烧肉没味了,像嚼块橡胶皮一样。她将饭菜倒在泔水桶里,起身离去了。
半个月后,关于上面要拨下一笔钱的事似乎很明朗了,成了每个办公室的热议话题。两万多块啊,从他们的谈论中可以听出,这是单位迄今为止拨下的数额最大的一笔款项了,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要发横财的窃喜神情。不过单位里有编制的那些人可以堂而皇之地憧憬,而他们只能藏在心里偷偷摸摸期待。
老王跟老朱对桌而聊,老王盘算着用这笔钱把家里的电器和家具都换一下,结婚二十多年了,冰箱、洗衣机和沙发还是从前的样子。她儿子成人了,要防备他冷不丁领个女朋友进门,家里太寒碜了对儿子婚事不利。老朱呢,则想着等钱到账了,就带妻子去北京看一看,也算是圆他老婆一个心愿。这一次聊天她才知道老朱的事,七年前,他开车载着怀孕七个多月的老婆去郊县看油菜花,高速路上出了车祸,腹中的孩子和子宫都没保住,只捡回一条命。经此沉痛一击后,老朱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就开始吃斋茹素,信起阿弥陀佛。他老婆好像身体一直都不怎么好,时不时就要卧床一段时间,老朱这些年就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着妻子。他跟他妻子谈恋爱的时候就想着去北京看一看,一直也没去成。老朱说,这次,这次钱来了,就去,去定了。
秦江南在一旁听着他跟老王的一理一答,心里也一阵唏嘘,觉得离异的老王一个人拉扯儿子,生活过得不易;老朱这个人呢,仁义,其实他也算是单位里的老人了,在中心待了二十多年,但他从来不摆老资格,逢到单位有下力气的活儿,还跟年轻人一道抢着干,对于单位里评先进评优秀评职称,他从不去争一下,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但最能打动秦江南的是老朱对他老婆的这份情义。秦江南看了看老朱,说,朱老师,您真帅。老朱呵呵一笑。
老王转而问她,小秦,你对这笔奖金有什么想法?
秦江南面带羞色,微微一笑,说,没什么想法。
老王下巴一抬,说,也是,最好莫想,免得想了白想,空欢喜,几难过。
没想到老王说得这么直接,秦江南不由愣了一阵,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看着老王那种大无畏的神态,心里也有一丝丝的气愤。她向来不怕得罪他们这些临时工。这种仗势欺人的态度很是令秦江南不满,可不满又能怎样?诚如老王对他们的预料一样,他们只能憋着。
顿了顿,秦江南笑了笑,说,嗨,想想也没什么不可以,就跟马云说的一样,万一实现了呢?
老朱说,对对对,想想又不要本钱,一切皆有可能。呵呵。
老王鼻子朝老朱喷出一口气,说,朱前进,你别起哄,到时如果要你把荷包里的钱拿出一部分来贴补给他们,我看你还能像现在这样呵呵。我也希望人人都有份,毕竟大家都是一起做事的,他们临时工也可怜,但要我从腰包里拿钱出来匀给他们,那是不可能的。丑话说在前,好一些。
一席话说得办公室一片寂静。三个人都端坐在电脑前,各自沉默着。那一瞬,秦江南的心里像是钻进了一只刺猬,脏腑遍布着被扎的生疼。挫败、灰暗、气馁、憋屈充斥着敏感的神经,心中五味杂陈。这些天她也暗暗想,如果能分得几千块,她想给儿子买个乐高城市警用巡逻艇,那是儿子最喜欢的,要三四百块钱,儿子哭着要了几次,每次她都是冰冷回绝,说,你想都别想,哭死也没用。下个月就是儿子的生日了,她想给儿子一个大大的惊喜。如果有余,她还想给老公买瓶五粮液,她到专卖店问过,要一千三百多块。如果还有余,那就存起来。如今照这情形看,有可能还真的是想了也白想。忽然,胸中有股气顶了上来,凭什么想了也白想,凭什么一起架的柴火,到了却只能看着别人喝粥。愤愤不平中,她向他们的群里倾诉,这次绩效奖,有可能没我们的份。
群里顿时炸了,一个个像旧社会三代挖煤的劳工,吐不尽满腹苦水、一腔冤仇,继而又转变成慷慨就义前的革命者,言辞激烈,在群里声讨单位待他们的种种不公种种歧视,脏活儿累活儿全是他们干的,到了还讨不到一句暖心窝子的话。连一向沉默寡言、轻言软语的潘杏杏也说了几句粗话。一通发泄后,秦江南问道,怎么办?我们在这里发牢骚,他们又听不到。谢君苗反问道,那你说怎么办?秦江南说,我建议下班后找个时间,一起去找老徐说一说,争取一下。众人都说好。
这时马博文发来一条微信。母鸡对公牛发牢骚:“人类让我多下蛋,自己却计划生育,这太不公平了!”老公牛说:“你这算个屁呀?全世界人民都喝我老婆的奶,谁他妈管我叫爹了!” 秦江南看后笑了笑,这世界,别说人难做,连畜生也难做。她没有回复,而是删除了这条信息。她跟他之间没有什么可以存下来供日后回忆的。她原本想着,两人有过那一次就算了,只当是一次意外,人生那么长,总要有几次意外。这点,她想得开。可是马博文却还是骚扰信息不断,那些内容大多也都是网上的段子,虽说一长串,却没有一个字是劳动他的手指打出来的,秦江南便觉得这是一种轻视,人家根本没把自己放心上。这样一想,她自己也觉索然无味。只是她当时心里有一闪念,想把绩效奖这事跟他说一下,听听他的看法。但一想,没必要,他们这样的关系搅和上事儿,就跟缠毛线一样会越缠越紧,脱不了身。
这段时间,老徐好像很难得碰上。直到四天后,谢君苗才捕到他,然后在他的办公室里赖着将时间拖延到下班后,待中心的人都走光了,他们一齐来到了老徐办公室。老徐一见他们,便呵呵地笑,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也好,省去了拐弯抹角,他们开门见山向他表露了想法,面对老徐脸上露出的为难神色,他们纷纷倾诉各自的苦劳、疲劳,然后各自讨要在这里的尊严和脸面。他们虽说不是体制内的,没有财政的编制,可临时工也是这个单位的组成部分,一个整体为何是两种待遇。做事的时候,说我们是单位的年轻人、后备力量,肩上要多压担子,到了得利益的时候又说我们不是单位的人,把我们撇一边,还口口声声说这是制度,这哪里是制度,这分明是耍流氓。
他们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说着说着,情绪骤然激动,竟放肆着说出了几句大话。老徐在冷空调底下坐着,鼻梁上一片油光。他抽了两张餐巾纸擦了擦脸,嘴角处隐含着一丝愠怒,那是一种久居上位不容侵犯又被侵犯了,便极力克制情绪以保持风度的威严。办公室的气氛有些紧绷。秦江南思忖,不欢而散是最不好的结局,于是便笑了笑,说,徐主任,其实我们大伙心里都是有数的,单位情况复杂,我们又处在一个很弱势的位置,您作为领导,明里暗里对我们也多有维护。您是单位的一杆秤,上上下下,既要不偏又要不倚,您为我们做得吃亏不讨好的事儿多了去了,我们也都看在眼里。所以在中心里,在您的领导下,该我们做的事情不该我们做的事情,只要您一句话,我们都是尽着自己能力去做,也都想着给您挣面儿。其他三人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老徐的神色也缓和了一些,还轻轻“哼”了一声,那意思是,算你们有良心。秦江南便乘胜追击,说,我们心里想着,我们这些人都是您招进来的,情感上跟您也亲近些,就觉得您是我们的家长。孩子受了委屈,不找家长哭诉找谁去?说着谢君苗和潘杏杏便手指抹眼,耸动肩膀,假装哭了起来。兰大懋也配合着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她们。老徐不禁呵呵笑了起来,用手指一一点着他们,说,你们,没一个是好对付的。哎,你们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其实这些天,我一面想着躲开你们,另一面呢,我也在跟马处长商量,想把这笔奖金公平地落在中心每个人的口袋里,毕竟去年的成绩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马处长也很为难,因为区里财政是按编制的人头拨付的,但马处长也没有一刀卡死,话里还是有松动的余地,我再努努力,争取让大家都满意。
徐主任给出的说法,还算合大伙的心意。末了,四人又联合着把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话给老徐上了一箩筐,逗得老徐直打哈哈,光光的头顶油亮亮的。
又过了一个礼拜,众人期盼着的那笔奖金一直悬而不定,中心的人打听到钱已经拨付到处里了,可处里却迟迟不下发。惹得中心上下怨声载道。他妈的,处里都是公务员,工资高,福利待遇又好,还他妈的分房子,他们不等着钱用,就以为老百姓跟他们是一样的,天天嘴上喊着关心民众疾苦,全都是狗屁。
当然这些牢骚,秦江南他们是不会发的。他们要是评价处里的人和事,话一出口,每个字都长脚跑到了当事人的耳朵里,所以好赖话他们都不吭声。可是不知怎么的,他们上次找老徐谈话的事竟走漏了风声,被兰大懋办公室的老宋知道了,继而中心所有人就都知道了,知道他们暗地里也蠢蠢欲动,觊觎着那笔钱。然后,单位的气氛就异样了,体制内人员与临时工之间有了对抗,开会、串门、吃饭,那些人都用一种提防的眼珠子盯他们,好像他们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又似巧取豪夺的土匪,恨不得在办公室门上贴出警示语:“防火防盗防临时工”。那种抱锅护食的小气性儿和矫情样儿看得秦江南眼珠子都大了,如此,倒也把他们的真劲儿给逼出来了,真就王八咬人不松口了。还不信了,那钱若分到咱们口袋里,天就塌了?地球就不转了?
但那些体制内的同事们却成天嘴里含沙射影,饭堂里吃顿饭话里话外都是梗。师傅打菜,人多挤了些,就会有人说,莫抢,莫争,使这些手段都没有用,这跟财政拨款一样,都是有份额的,不要心里没得数。有人就会接话说,我不争,我知道有我的份我争什么,要争的都是没得份的。倘若吃饭时有人呛着了,便会有人说,哎呀,叫你安分些,安分,这饭才吃得稳当,才吃得长久。也会有人在一旁发挥,说,是的,吃饭就吃饭,不要动心思,有些心思动不得,吃了红烧肉还想着小黄鱼,就有点不要脸了。呛着的人也不会争辩,知道他们要说的不是他的吃相,不过是借着他的事故做一场敲打而已。然后,他们窃窃私语后,还会集体发笑,别有一番深意似的。
他们呢,只埋头吃饭,谈论属于他们的小快乐,对于长桌那边故作的声势和唇枪舌剑丝毫不理睬,让那些人放空炮弹。秦江南、谢君苗和潘杏杏三个女孩子来这里都三四年了,熟悉了这里的腔调,加之性格都比较温和,遇事都还能忍住,但兰大懋有点沉不住气,每每听到这种带刺的话,他的脖子就梗了起来,像受到惊扰准备攻击的眼镜王蛇。几次,兰大懋想要拍案而起,都被秦江南给按住了。可这次秦江南硬是没按住,兰大懋霍地站起来了,他一米八的个儿,一脸怒气立在那里,有点威风凛凛。中心所有的人都一脸惊愕地盯着他。
兰大懋说,你们觉得这样一口砂糖一口屎地说话有意思吗?什么叫不要争不要抢,什么安分不安分,什么要脸不要脸,我们只是临时工,又他妈不是弱智,听不出你们话里头的音吗?秦江南拉扯着他,说,得了大懋,你少说两句吧。兰大懋甩了她一胳膊,继续道,我们要的不过是应该属于我们的,成绩是大家一起做出来的,那么奖励就该人人都有份,这是天经地义。有什么需要安分的,又哪里不要脸了?说完气鼓鼓地坐下。
秦江南抬眼看了看四周,两个长条桌的人脸上神情各有差异,有蒙有呆的,有怒有恨的,有惊有讶的,也有面无表情的。圆桌那边空空如也,书记去党校学习去了,徐主任吃饭一向快,估计在兰大懋怒起之前就抹嘴走了。两个做饭的师傅趴在窗口倒是一脸喜色,像是看戏不怕台高。
老王到底忍不住了,嚼着一块粉蒸肉,哼了一声,说,什么叫天经地义,这话不该在中心的食堂说,应该去区财政区编办说。莫屌错了地方,伙计。还是那句老话,别人得多得少跟我没关系,但我荷包里的钱谁也别想动心思。那是我的辛苦钱。老宋也跟着帮腔,说,我跟你是一样,别人吃多少肉我不眼红,但要从我的碗里扒份子,坚决不答应。老宋跟老王一向跟得紧,单位里也总是姐妹相称,虽也有翻脸的时候,但重修旧好的速度快得像中国高铁。当初老宋以办公室缺少男劳动力,把兰大懋强要了去那会儿,她们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那一仗闹得可真是惊天动地,老王说老宋惯会使这种下三烂的招儿,当初连老公也是挖别人墙脚得来的。老宋㨃她,说,你呢你呢,一向多吃多占,当初自己有老公了还去外边偷人养汉,终于把自己弄成了个半边户,报应。要不是中心几个男的拉扯着,两人的拳脚就上来了。可没过多久,她们又手挽手肩并肩说说笑笑共同向单位缓缓走来。有时秦江南看着他们这些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就会想起她老家那些穿开裆裤搓尿泥的小孩。
也有人跟在后面起势,说,是的是的,这里又不是慈善中心。
这些话像钉子一样,一根一根捶进他们的耳朵里,秦江南的内心已烧起一片火光,但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这是她在这个单位工作了四年,经过几番磨砺后,修炼出的隐忍之功。每一次“波翻浪滚”的时候,她都会质问自己,为何要趴在这鬼位置受这份罪。就跟老王她们背后说她们的一样,有本事走啊,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去啊,为何要箍在这里伏低做小呢?哼,还不是这里有她们可图的甜头?既如此,就得受得住这儿的规矩。是的,她们的议论是对的。哪怕这里不堪,但这是她在这个城市里找的最满意的一份工作了。
先前,她做过几家公司,全不是像电视电影上那种高端霸气的样子,明净落地窗户,优雅格子间,单身多金的老板,帅气潇洒的少东家;更没有传说中的带薪年假和升职空间。她所工作的公司大多租住在小区的居民楼里,客厅里弄四五个格子间算是工作区域,卫生间男女通用,厨房兼顾老板的居家功能,油污重重;打字接电话,还能闻到卫生间的尿臊味;没有工作餐,中餐需自己看着办,没有午休床,午休时间也只有一个小时,只能在桌子上趴着打盹,最好是不打盹,打起精神,因为头上有摄像头盯着,虽说是休息时间,但领导看见还是会不舒服。领导大多油腻肥胖,口臭得厉害,从不会做那种开香槟请吃大餐之类破费钱的事儿,只会两眼盯着业绩,从不考虑加薪和福利,而且没有保险,更恶毒的是没有双休。条条规矩都反人类。秦江南吧,别的都可以马虎,平时上班累点就累点,工资少点就少点,但没有双休,这个很要命。每周休一天,她就觉得自己还有半条命没回来,拿半条命去抵抗一个礼拜的起早贪黑、挤公交和文案策划,那简直要死掉了,所以她每份工作都熬不到过年,进了腊月就辞职,将破碎的身心休养到开春后,再找工作。然后周而复始。
中心这份工作是她生了孩子后找的。她之前也找过一些公司,可那些公司都拒绝录用哺乳期妇女,对年龄也有严格要求。哺育幼小和年岁增长竟是罪过了,仿佛那些龟孙个个都是从树木孔里炸出来的。无意间在网上看到了这个单位的招聘信息,招聘一名经验丰富的文字编辑和文案策划的工作人员,要求大学本科学历,要求四十岁以下,要求女性,要求五官端正,要求家在武汉,条条要求她都符合,而且大学的专业还对口。起先她并不知道这个单位是属于国家事业单位,一直在外面私营企业上班的她对此没有多少概念,她是抱着有枣无枣打三竿的心态来应聘的,没想到聘上了。
来这里上班后,她才知道这里竟然有小食堂,包两餐饭,而且伙食这么好;才知道这里是双休;才知道这里不用加班,到点就走人,即使要加班,也真的有加班费,节假日双倍;还知道这里虽然是八点半上班,五点半下班,但稍微迟到一点早退一下,完全没有关系,传说中幸福的朝九晚五在这里啊;而且这里中午午休长达三个小时,办公室里配有午休床,吃饱了饭,就可以打开来四仰八叉地倒下,冷暖空调敞着开,不像以前在公司里,不到热得狗喘气冷得狗啃脚,是断不会开空调的,老板说阶梯电费可贵了。哎呀,这是天堂啊。虽然这里给她开的工资并不比在公司时高多少,但她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满足到要磕头作揖山呼万岁的地步了。真是苦尽甘来啊,她对这份甜蜜很是珍惜,每天上班勤勤恳恳,严格按照墙上的规章制度来约束自己。虽然别人从不理会那些条条款款,但她不管别人,只管自己,而且她每天都第一个到单位,把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水烧好,把老王和老朱的杯子里留的隔夜茶倒了,用开水烫过放好,只等他们来后,就可以直接冲泡滚滚的茶。为了在版式编辑上多些花样,她买了许多专业书,一有空闲就啃上几页,挤地铁都在啃。他们都说自她来后中心编撰的那份内刊越来越好看了。她的殷勤、谦卑和才干使她顺利度过了三个月的试用期,成为了中心口头上的正式工。
她是慢慢地慢慢地从甜蜜中咀嚼出苦涩来的,原来口头上的正式工只是相对她的试用期来说的,并不是像老王老朱老宋小张小李那样的身份,体制内的,财政全额拨款,身体发肤受之于国家,吃喝拉撒终身保障,那样的身份带着一种被托底的安全感,是荣耀的。她虽然正式了,不过是单位正式的临时工。临时工从字眼上就能感觉出一种廉价、劣质、不稳定,像明星的替身,无名无姓,不能露脸,露脸即穿帮。她跟他们虽然在同一个锅里吃饭,在同一个办公室里办公,在同一间会议室里开会,同乘一辆车去郊游,但无形的鸿沟质地坚硬地横亘在她与他们之间,在一些言谈举止的缝隙里,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里,更在她和他们的心里。直到后来来了谢君苗、潘杏杏、邓茹果,她的内心才稍稍舒缓了一些。虽然鸿沟还是那条鸿沟,如王母娘娘的银簪划出的天河一样不可逾越,但越不过去的人多了,也就有了一些依靠。后来邓茹果因为怀孕生孩子,中心只能给她一个月的假期,而当时老宋办公室的小田生了孩子快半年了都没来上班,领导连个屁也没放。樊书记给正在坐月子的她打电话,说,这没有办法小邓,你不能跟小田比,小田的工资是财政给的,你的工资是中心给的,中心庙小,一个萝卜一个坑,养不起闲人,你明白吗?尽管樊书记语气温和,循循善诱,但还是把小邓给恶心到了,这对比太强烈了,小邓像是受了奇耻大辱般,说了声“随便”就啪地挂断了电话。她月子坐完了没来中心上班,中心也就将她视为自动辞职,办公室便令财务从工资册上删除了她的名字。邓茹果一事令秦江南她们伤感了好一阵子,都觉得中心的做法太过分了,不近人情,可她们也只能私下里抒发一些情绪,谁敢明面上为小邓去讨个说法呢?这份工作虽然有种种不如意,让她们时时有尊严受辱感,但她们还是觉得这个单位好,不想离开。
离开了食堂,在五金市场里,秦江南一路踩着小碎步跟着兰大懋,全包围的柜台和半包围的柜台像集体厕所的蹲坑,紧密排列。柜台与柜台夹出的过道如羊肠般弯弯绕绕。看起来,秦江南像是在练青衣的跑圆场。其实,市场近年来生意冷清了许多,但人声还是像煮沸的开水,上下翻滚。她又不好使劲叫他,要提防周边有单位的人,再一个,叫,他也不一定听见,听见了也不一定会理你。在上中心楼的时候秦江南总算赶上了兰大懋,她说,你跟我站住。他站住了,然后她把他拉到街角的僻静处,说,大懋,你就这么沉不住气吗,非要明面上与他们针锋相对。
兰大懋吐了一口气,说,秦姐,你要我像你一样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我办不到。他从屁股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说,我来这里是工作的,不是来让他们作践的。你不要总拿你那套忍字功来说服我。烦。他抬眼朝秦江南扫了扫,说,秦姐,说真的,我现在特别讨厌你。
秦江南顿时一嗝,愣住了,心中又气又急,自己一片好心为着他,他竟然当成驴肝肺,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可她还是敬重他,敢说敢当,一片男子气概。他当初被中心招进来后,徐主任就把他交给了老王。一米八的个头,祖辈传下的国字脸,浓眉大眼,四周的头发剃得很短,中间一片兴旺蓬勃,那是街头小年轻正流行的发型,一身灰色的卫衣和匡威板鞋,看起来活力四射。单位里一向阴盛阳衰,年轻的男孩子是稀缺品,长得还这么周正的更是金贵。老王自然是欢喜。安排他坐在秦江南下首。秦江南当然也欢喜,这么个帅气男生在眼对面坐着,感觉像坐在了大学的自习室里。为了让他尽快熟悉环境,秦江南把单位里一些忌讳和暗地里的不成文规则都说给了他听,还把自己手里的事情分给他做。她告诉他,要想在这个单位长久留下,得靠有一份独当一面的工作,要把这份工作做得无人可替代,才算在单位站稳了脚跟。她毫无保留地传授她掌握的待人经验和处事要领,工作上、生活上,她都细心关照他。他不小心说错了话,她巧妙地为他打圆场;他做错了的事情,她替他弥补,弥补不了了,她便一力承担。两人一同完成的工作,受到表扬了,她把功劳全让给他,一有机会,她便在领导面前为他美言,替他讨老王的好。最终试用期的三个月顺利度过,他妥妥地留了下来。他对秦江南怀着感激,办公室里只要秦江南一拿拖把和抹布他就硬抢过去,秦江南的快递,也总是不厌其烦跑下楼为她拿,虽然后来老宋要走了他,但他们之间还是继续保持着亲密友好的关系。
他喜欢高谈阔论,天南地北啥都说。失去了秦江南的看管后,他像是脱了缰的野马,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了。老宋刚开始对他是欣赏的,不然不会冒着与老王翻脸的风险,把他挖走,但渐渐老宋对他转变了态度,说他眼高手低,好高骛远,没有刚开始来单位那股阳光可爱劲儿了。慢慢单位里许多人也渐渐对他转变了态度,说他说话愣头愣脑的,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思想又偏激,很有点愤青。她有点为他担忧,单位里关于一个人的负面消息太多的话,不是好事,迟早会传到领导的耳朵里,弄不好工作会不保。她担心着担心着,今天他竟然顶天立地站起来公然与他们论长论短。
秦江南说,你讨厌我我也要说。你不知道,自古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吗?要你出这个风头,逞这个能?
兰大懋抽了一大口烟,抖抖衣服,说,秦姐,就算是一只鸟,被人踩到了脚下,它也要挣扎几下,哀叫几声吧。你的胸怀宽广得令人可怕。你的善忍在我看来并不是美德,而是一种精致的城府,是一种让人恶心的精明。你,你就是一个只为活着而活着的奴隶。他将烟头丢在地上,用脚狠狠蹍灭。
看着他如此愤慨,她不知道该对他抱有怎样的情感,这个把脊梁和头颅看得很宝贵的人,是该嘲笑他的天真,还是该尊敬他的情怀?但他那╳样的傲骨还是让她柔肠百转,那是他身上闪烁的光芒。
秦江南叹了口气,说,大懋,你不成家,不生养后代,肩头上没有担子,你就不知道生存比天大。她蓦地也感到些悲观,说,站起来是要付出代价的。
兰大懋还想高声辩白,但也感到些无奈。他两手握着秦江南的肩膀,说,秦姐,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这两句被朋友圈刷烂的诗句让秦江南哼地笑了一下,说,不从眼前的苟且一步一步蹚过去,又如何抵达诗和远方呢?她抬眼从两墙的缝隙中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远方对她来说也许就是衰老、病痛、死亡和坟墓吧。她有些伤感,也想起了一句诗,便轻轻吟了出来:我们要咀嚼下多少黑暗,才能换来那一丁点儿的光明。
兰大懋忽然怔住,像是被什么击中了,竟一把抱住了秦江南。一米六不到的秦江南只打齐他的脖子,贴在他结实的胸膛里,她听到了他铿锵有力的心跳声,噔噔噔,像石道上跑着一匹鬃毛长长的野马。这强壮宽阔的异性怀抱,令她感到一阵阵眩晕,这微醺般的感觉让她生出迷恋之心,但残留的一份清醒让她警觉到羞耻,继而感到慌乱。她感觉到她跟他的身体都即将要分泌出湿润的物质。她将他推开,然后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他踉跄一下,她扶住他,说,大懋。
他终于稳稳地站住了,嘴里哦了一声,哀哀地说,秦姐,对不起。
她没作声。
他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东拉西扯地说,秦姐,我是想说,想说,他们,他们不能把劳动者分为体制内和体制外的,这对所有劳动者都是一种伤害。改革如果不彻底,还不如不改,割一半留一半,太畸形了。
秦江南说,够了,大懋,以后像这样的话不要在单位里说了。然后她扭头走掉了。
下午她要去处里送资料。处里办有一份刊物,内部流通那种,组稿、编辑、校对和印刷、发行都由中心承担,以前是老宋办公室负责,现在全落在了她身上。刊物两个月出一期,印出小样后要送到处里给马副处长审查。虽是小范围的宣传刊物,但领导得把关,得审查,标题不能敏感,配图不能丑化领导,不能爆出家丑,要正能量,要主旋律,要宣传成绩,捂住不足。其实,就是让她捅娄子,她也不敢啊。
不知道为什么,自打跟马博文有了那一腿后,她就不想再去机关了,不想与马博文有正面接触,可是不去又不行。去后,马博文照旧是一副冷面孔,连脸上的各种纹路都像是用图钉钉住了,不喜不怒,不嗔不忧。秦江南静静站在一角,在人缝里细细琢磨着马博文的那张脸,心里也感叹,这是修了多少年,才能修成这样的道行,七情六欲全藏在皮下,面上滴水不漏。多累啊。偷个情,还得算计上班的时间,上床撒欢都要撒得争分夺秒。“争分夺秒”这词倒把自己惹笑了,悄悄地笑了一会儿。她替他想,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趣儿。她忽然也想到了自己,自己跟他不也是一样吗?他们都是善忍之悲,在人前将喜怒哀乐死死抿住,时时收拾住各种情绪,将自己机器化,以便好让人利用。这样想,她不禁对马博文也有一丝怜悯。
资料依然是看都不看一眼,就放在一边,只说待看后回话。她立即告辞,依然是走出机关大门,走到马路牙子上,手机一声吼,他的,内容还是那个内容,要求还是那个要求。她的内心依然是恶心、抵抗、窝火、松动、妥协、屈从。权力就像个魔咒、春药,让人无法抗拒也无法自拔。
她洗好后,躺在床上等了近十分钟他才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他把袋子递给她,径直去了卫生间,然后就听得一阵水响。她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个大大的手提塑胶纸袋子,印着硕大的英文字母“GUCCI”,她心里微微一震,是一个黑色的饺子形状的包包,皮质的搭头上镶着金晃晃的“GG”。他赤身裸体地走了出来,身上湿漉漉的,用浴巾边擦边问,喜欢吗?这是我托人从香港带的。她当然是点头。大名鼎鼎的古驰,她不敢不喜欢;上司所赐,也不敢不收下。他的出手阔绰使她略感欣慰,使她躺在他身下的时候,没有了那么重的卑微感和下贱感。
事后,她说起了单位热议的绩效奖金。他问她有什么想法。她的头枕在他的臂弯上说,既然成绩是大家一起做出来的,当然应该人人都有份。她想起了兰大懋说的那句话,说,都是劳动者,怎么能有体制内和体制外之分呢?太奇葩了。说完,她抡眼瞧他,他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对她的话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这让她有点不自在,是不是说错话了,她怎可对他发牢骚呢?就算他们发生了关系,但他依然是副处长,她依然是个临时工,怎么能有睡一觉就改头换面的想法了呢?皇帝宠幸那么多的女子,该是答应的还是答应,该是常在的还是常在,不是睡一觉就能翻身做主子的。正索然无味间,他开口了,说,处里对此事做了考虑,放心吧;你想的,处里也想到了。她还有一惑,便急急问道,可财政不是按编制拨下来的吗,一个萝卜一个坑,怎么考虑啊?他难得地微微一笑,说,这雨怎么下,不光听雷的,还得听风的。她虽然不大懂话里的深意,但听起来中心的绩效奖他们几位临时工应该都有一份的。
从酒店出来,太阳已经偏西了,但余威尚在,天依然闷热。走在大马路上,心里颇有点发虚,像是满大街的人都识破了她的奸情,知道她刚偷完人。肩上背着自己的无名包包,手里拎着威震江湖的古驰,她感觉异常别扭。在等公交的时候,她忍不住把那只包掏了出来,撤去丝绸套子,大牌就是大牌,看着就是那么亮眼,是皮的,做工和走线也都很工匠。她在网上查了查,这款包包售价是两万多。也许是假的,她想。但即便是高仿的,仿到这个程度,连油边都仿得这么漂亮精致,大概也要两三千块钱吧。对她来说,依然是奢侈品。
拎着这个包,她一路上都在犯愁,去了趟处里,凭空多了这么个包,这怎么说,中心里人民群众的眼睛雪亮着呢,虽没出过国门,但泰国新加坡印度尼西亚的事儿都清楚,万一他们看出是正品,那不得了,一向甘于平凡、把身子低在尘埃里的人突然有了个古驰!哪怕是假的,那也是有问题的,他们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从字里行间寻找逻辑上的漏洞。她就是编一万套谎言也瞒不过那些猴精样的同事们。她的包包从来都不超过三百,她的开支一向量力而行,不攀比,一切花费都心安理得。好,就算单位里瞒过了,可回到家里呢,又怎么解释?老公再傻,古驰还是认识的,也是清楚分量的。家里藏个这,不是欺负人吗?就算单位和家里都没过问没在意,可自己背在身上又算怎么回事?偷情的物证?卖身的价码?那不是时时羞辱自己吗?无论它多么贵重,多么奢侈,也是一个见不得人的物件。那就送人吧,送人也麻烦,弄不好也会惹出一场事。在龙王庙这一站时,她下了车,步行上了江滩,行至亲水平台,她将手里的袋子往上一扬,将那个包扔进了滚滚江水中。
钱总算发下来了,体制内的每人一万五千块,她们几个临时工每人八千,虽然相差近一半,但她们已经很满足了。只是没有兰大懋的,事情不免有些美中不足。说他虽然是去年来中心的,可刚好是三个月试用期,所以绩效没有他的份。幸亏发钱这天,兰大懋去外面办事了,没在单位,不然看着同事们挨个被财务叫去领钱,单单没有他,心里肯定不是滋味。中午在饭堂吃饭的时候,她们说起此事,秦江南试探性提议,说,干脆,我们每人给他匀一点。谢君苗说,我没有意见,不然以后我们相处起来心里都硌硬。潘杏杏说,我也没有意见,看匀多少。然后一笑,说,匀多了,我可是很肉痛的。秦江南说,呵呵,都一样地痛,钱,乃生命之本。谢君苗也笑了笑,说,太少像打发叫花子的,不好看;多了,我们也冤枉,每人匀一千块,你们觉得如何?秦江南说,你倒是真大气,那一千就一千吧。潘杏杏噘噘嘴巴,说,那我还能说什么呢?为了给得体面漂亮,她们商议找老徐,走财务的路,假装这钱是单位给的,只是去年他在试用期,故奖金少了些。
老徐考量了半天,还是答应做这个顺水人情。对于他们几人的团结,老徐是既欣赏又有些顾忌,时常敲打他们不要搞小圈子、不要拉帮结派之类的。但这次他饶有兴致地说起了他年轻时与一帮兄弟的江湖义气。他们几个自然是各种夸赞,好像奉承的话每人都备了一肚子似的。
下午兰大懋办完事回来,在走廊上就被财务叫了进去,等他出来的时候,秦江南她们就在财务办公室门口候着他,看他手里握着一沓红钞票,都好奇地问他发了多少。兰大懋咧着嘴笑,说,三千,你们呢?谢君苗说,七千,比你多许多。兰大懋依然乐呵呵地笑,说,嗨,我以为我不会有呢,去年我刚好是试用期,别说三千,就是五百一千,也是大大的意外之喜了。呵呵。
他们一起乐了起来。笑着笑着,秦江南忽然感到些酸楚,为他们这份容易满足的心态。秦江南说,要不,下班后我们聚一聚,重庆烧鸡公,我请客,如何?谢君苗咦了一声,说,你一向勤俭节约,新时代的旧女人,居然也能发起请吃的号召,哈哈。潘杏杏说,那还不赶紧响应。兰大懋顿时举起拳头一上一下,说,响应响应,响应铁公鸡的烧鸡公。谢、潘二人扑哧一笑。秦江南愤而一脚踢向他的膝盖弯,兰大懋顺势就往地上一倒。他们再也绷不住,弄得静静的走廊爆发出一片响亮的哈哈声。
酒足饭饱后,秦江南去结账,却被告知账已经结过了,收银小哥指了指,说,你们桌的那位帅哥买的单。秦江南问,多少钱?收银小哥说,三百二十元。散席后,在回家的地铁上,秦江南在微信上给兰大懋转了三百二十元钱。她说,说好是我请的,你这是瞎胡闹。
兰大懋回复说,秦姐,我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还是把钱留着吧。
秦江南依旧说,把钱收下。
兰大懋回复说,不许任性!!!
秦江南心头一热,笑了笑,收起手机后,她扶着吊环闭目养神,一时觉得人间有万般柔情,尘世有千种滋味。同时她也在内心问自己,为何她宁愿跟又老又有肚子的马博文睡觉,却不肯跟这么年轻帅气浑身散发着荷尔蒙的兰大懋睡觉呢?兰大懋对自己的感情她心里是清楚的,只要她肯,他们俩是完全可以水到渠成睡一觉的。可为什么就不肯呢,怎么在他面前就那么有原则性呢,就那么地圣人呢?自己难道对人家就没有一点想法吗?是有的,她在心里隐秘地承认了。也许是因为权力吧,马博文手里握有权力,他可以决定自己的去留,睡上一觉,可以为自己争取庇护的伞盖。兰大懋呢,只有活力,她跟他睡一觉,除了获得单纯的肉体上的快感,还能得到些什么呢?活力哪里比得上权力。她明白,在选择跟谁睡觉一事上,是功利的。她虽然在城里混迹多年,但她的观点还是跟老家人一样,所有的土地都要用来种庄稼,不会用来养花养草。她睁开眼,复又闭上。她为自己感到一丝悲哀。
出了地铁站后,她直奔商场,花四百块钱给儿子买下了他一直想要的乐高城市警用巡逻艇,花一千多在五粮液专柜给老公买了一瓶五粮液,心里高兴,也想着给自己买点啥,逛了一圈,觉得啥都不划算,最终在屈臣氏选了支四十元的进口护手霜,临结账时,又改变了主意,换了支二十多块的。剩下的钱,她在小区门口的银行柜员机里存了四千多,留了八百元现金在手里做机动。
次日周末,恰逢儿子生日,他们乘车去了动物园,中午在肯德基。儿子爱吃炸鸡,以前都是点一份,他们看着儿子吃。今天她叫了一个大大的全家桶,还点了肯德基新出品的海鲜粥。端上来后,她老公一直拿大眼珠子盯她,她知道他的意思,觉得她今天发了神经,怎么用钱潇洒了。她笑笑,心想,等着,让你瞪掉眼珠子的事还在后头呢。连儿子都觉得奇怪,问妈妈,妈妈,妈妈,你不是说你跟爸爸不喜欢吃炸鸡和汉堡吗,我看你们吃得也挺香的啊。她抬脸看老公,老公也正看她,好像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儿子这个问题。
晚上她老公下厨做了几道菜,都是她和儿子爱吃的。儿子满心期待的生日蛋糕落空了,在餐桌边一直噘着嘴,不肯吃饭,连最爱的糖醋排骨也不吃,腮帮子鼓鼓的,眼看着泪水就要流下来了。她老公几次想责怪她,怎么不给儿子买生日蛋糕,但最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儿给儿子道歉,说明年生日吃两个。儿子不干,将要张嘴大哭时,她从桌布下面拿出了乐高,说,当当当当。儿子眼睛顿时放出光来,边哭边笑地将乐高抱在怀里,说,谢谢爸爸妈妈。儿子高兴了,她老公也安下心来,说,不早拿出来,非得逗他哭。她说,哎呀,哭哭就哭坏了?说着,又从桌下拿了那瓶五粮液,说,给你。果不其然,她老公眼珠子快从眼眶中弹掉下来。她撇嘴笑了笑,说,德行。老公说,你今天咋了,又是肯德基全家桶又是乐高巡逻艇,你弄得我一天心里都跳跳的,这会儿居然还上五粮液,你这是打算不跟我过了吗?我没做什么错事吧?她说,瞧你这出息,给你喝名酒,你不心里美着,还愁上了。老公说,嗨,我被小主冷落多年,如今一朝得宠,这不是受惊了吗?她老公还想留着,她一把夺过来,拧开瓶盖,笑着绷脸,大声说,喝。儿子有了乐高,无心吃饭,扒了两筷子就溜了。他们也随他,桌上两口子对酌,一口菜一口酒,说着一些日常琐事。她说她们单位发了一笔奖金,他说怪不得出手这么有范儿。他说他们钢铁厂在谈收购的事,并入到大企业后,不知道岗位有无变化。她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操那么远的心干吗。我们有手有脚,难不成还真饿死。他向她举杯,真诚地说,老婆,谢谢你,我这辈子最牛╳的事,就是娶了你。
她心头一热,说,能嫁给你,也是我这辈子最牛╳的事。
她忽然想到,为什么要对兰大懋死守防线,不让他有非分之想了,因为他年轻,她怕他爱起来后的认真狂热、不管不顾和纠缠不休会伤害到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家庭。这安稳的、温饱的、小老百姓的日子,虽不富贵,却暖意融融。
国庆长假后不久,中心突然接到上面的通知,说国家部委有几个领导想到中心来看看。时间大概是下午三四点钟。是突袭。老徐召开紧急会议的时候,脑门子都是汗。他指挥各个办公室做好相关接待工作,环境卫生、资料装订、音响视频、香烟瓜果、热茶冷饮,事无巨细都进行了安排。但老徐还是心焦,从脸上就能看出他的惶惶不安,最后他道出了隐忧,那便是楼下的五金市场。
今年上半年国家就下发了红头文件,凡是属于国家事业单位的场地,不得对外出租经营,要一律收回。对于像中心这种性质的单位,文件也有批示,如有空置的场地,收回后要建成公共场所,对群众开放。区里的计划是建一个图书阅览室。但去年三月份,中心与市场经营户们续订了两年的租赁合同,得明年四月初才能将这个计划落实下来。老徐本想着拖一拖,拖到明年就可以了,钱财、政策两不耽误,没想到点儿这么背,部里竟要来视察,还是临时起意的。
会刚开完,马博文并处办公室的小邱和小钱驾临中心。马博文在会议室同中心的每个人握手,握出了处长的气势与威严。他言简意赅地表扬了中心历来的成绩,然后强调了此次接待部领导工作的重要性,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半点纰漏。各种资料都要准备充分,全年工作的重要数据每个人心中都要有本账。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每人手里的笔都在本子上唰唰唰,秦江南也如此,只是自己都不知道在写啥,偶尔抬起头看到会议桌顶头对着两支座麦的马博文时,脑子里就全是他跟她在幽暗秘密的酒店房间里肉搏的片段,收都收不住。只有埋头奋笔疾书,索性默写几首诗,“一窝两窝三四窝,五窝六窝七八窝。食尽皇王千钟粟,凤凰何少尔何多?”这是她前两天无意中从一本清代文人逸事的书里看到的。
老徐一个劲地擦汗,屁股像是长了钉,终于忍不住打断了马博文的话,说,马副处长,楼下的小市场怎么办?
一语问得马博文喉咙一哽。他们各自瞪着鸡卵大的眼珠子彼此对看。老徐额头上的汗如油锅开炸一般。
他们商议派老朱、兰大懋、小李和处里的小钱去跟楼下经营户打商量,看能不能让他们立刻歇业,放下卷闸门,如此从外面看便是仓库的样子。对于经营户下午的损失,中心酌情赔偿。十三家经营户,每家赔三百,实在不行各家加一百,这是底线。
已经是中午了,四人连饭都没吃,在市场里交涉了近四十分钟,回来汇报的结果是,经营户们要求每家赔一千,不能少一分钱,而且要现结,否则坚决不歇业。
老徐气急,说,真是狮子大开口,他们一天能不能卖到三百块都是未知数,张口一千块,真是敢想。
老朱说,正是卖不到三百,生意难做,所以他们怨气重,跟他们一谈歇业,就像捅了马蜂窝一样。
老徐气愤地摆着手,说,刁民,奸商,真是无商不奸。眼睛里只有自己那一点利益。马博文在一旁沉默不语,像是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听之任之。
中午,各个办公室都没有休息,秦江南无所事事,推窗看了看街道,单位门口的马路上不知何时画了五个临时停车位,街道的保安明显比往常多,两名交警在楼下晃悠,似等待什么命令,估计一会儿这条路的交通要被临时管制起来。四周空气酝酿着一股高官即将驾临的气势。秦江南心里一时感慨,在中国当官真好,当大官更好,位高权重,走路都比别人宽展些。
不一会儿,中心走廊一阵喧哗,听起来应该是区里某位领导来打前站了,一时只听得走廊上马博文、老徐、老樊等发自肺腑的哈哈声。
等到下午三点,一阵熙熙攘攘,秦江南感觉门道光线陡然暗了许多,扭头一瞥,一群身着黑衣黑裤黑皮鞋,有的还手提黑皮包的人满满站了一走廊,这应该是重要的领导一行了。很快这些黑衣领导们就被老樊以排山倒海的热情能量迎进了会议室。约莫半个多小时,这群人就走了。
老徐和马博文又把各个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慰问了一番,秦江南看他们的神色很是松快,便知道这次接待很成功,原先所担忧的那个问题并没有成为问题。她纳闷,那么大个五金市场,领导们竟然没看出来?
老王一定是有跟她一样的疑惑,忍不住打探,问,我们楼下那个市场?
老徐耸了耸眉头,压低了声音,说,区里采取了手段,工商和公安联合执法,强制歇业。
他们一起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政府是有如此超能力的。
这时潘杏杏捏着一摞报销单急急走进来,她是来找老徐签字的,想必今天为接待购买的水果是她垫付的,她得快点儿把钱报出来。见到办公室里还有处里的马处长,她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想收腿回转,没想到马处长正好转身看见了她,她只得礼节性地朝他微笑。小潘是个美女,经得起近距离细看,拍照从不用美颜和滤镜,平日里不笑也动人,随便一笑,红唇白齿,美得像三月初桃。秦江南发现马博文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光亮了一下。这如流星一闪的“光亮”,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插在她的脏腑里,令秦江南心底升起一阵凉意。
待他们走后,老王去了趟厕所,回来将门一关,突然神秘兮兮问老朱,说,喂,你说现在马博文见到你心里会是什么感觉?
老朱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他如今高高在上,我在他底下趴着,见到我,心里肯定美滋滋的。
秦江南听得一头雾水,难道马博文跟老朱还有什么过节不成?从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她,心里被这点好奇勾得坐不住了,便也凑近身子不耻下问,朱老师,您难道还跟马处长结过梁子?
老王撇撇嘴一笑,说,结的梁子可大了,把人家一生的老底子都揭穿了。
秦江南便瞪着俩探索与发现的眼珠子看老王,两手托腮,把一张真诚打探八卦的脸搁在老王面前。老王鄙视地一笑,说,啧啧啧,还真以为你与众不同呢,原来你也跟我们一样俗不可耐。关于隐私、秘闻,你也会举起小雷达。不过老王很快就说了他们之间的纠葛。
当年,马博文是中心的主任,老朱是中心的副主任。一天快下班了,老朱去仓库取东西,钥匙总拧不开门,感觉像是有人从里面反锁了,就觉得奇怪,就叫唤,是谁在里面,把门开开。里面没人应声。老朱又是拍门又是叫的,把中心一些人就惊动了,大家以为是贼,准备破门而入时,门开了,是马博文自己开的,他的身后还站着中心财务室的一位会计,一男一女,衣衫不整,大家便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老王说,你的朱老师领了一帮人捉了上司的奸。
老朱说,我哪里知道是这回事,早知道这回事,我不躲开点,撞见这样的事并不是好事,倒霉得很。
秦江南听得心下一沉,十多年前老马就睡过女下属。她以为是自己那次误打误撞的撩骚令他守不住晚节的呢,原来人家早就在乱搞男女关系,还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弄得世人皆知。秦江南自己都替马博文感到羞耻,感到无比的难为情。她问,作风问题被抓了现行,还能当处长?
老王说,这才叫手段高噻。又对着老朱说,当时还是受了处分的,撤了中心主任的职去另一个二级单位靠边站去了,我们都以为老朱会当主任,结果是老徐上位了。后来区里上任的区长是他同学,老马才又开始活起来,调到处里,没几年就当了副处长,进了处里领导班子。
秦江南“哦”了一声,有些失落又无趣地离开了老王的办公桌。她觉得老王给她讲了黑暗的恐怖故事。作奸犯科者居然还能堂而皇之地身居要位,从马博文与她之间的关系和他方才看潘杏杏时眼里闪出的那点亮光来看,他好像并没有改正当年的错误。他所处的位置和手里的权力使他在享受一己私欲时更加便宜了。她一时觉得这耀眼的阳光下,一切美好与和平都是虚假的。她忽然间对人世有了一些绝望和厌恶。
楼下五金市场虽然一时瞒过了部里领导,但听说此事令区领导十分窝火,次日就召开了会议,态度十分强硬,要求中心即刻停止对外出租,一个星期之内将场地收回来,年底之前就要建成阅览室,供市民采暖纳凉。此事不容商量,完不成,处里中心所有的工作将一票否决。老徐从区里回来,在中心会议室里向他们传达区里的意见时,整个人像是被人打断了肋骨,有气无力。回到办公室,老王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处里的人说老徐今天被区长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得他畏畏缩缩,老徐真正成了老鼠。武汉人的“徐”跟“鼠”是一个发音。
老朱也呵呵了一下。秦江南也跟着笑了笑,只是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
中心迅速成立专班小组,老徐任组长,办公室主任、财务室主任和兰大懋办公室的老宋为副组长,所有男同志都被列为专班成员。中心男同志不多,把老徐算上也才五个,意外的是,秦江南居然也列进了专班,名单在会议室上墙的时候,连秦江南自己都惊讶不已,真是扯淡。
散会后她想去找老徐商议,把她的名字从专班里去除,她委实不想出这个风头。参与这样的事情,她一没力气二没身份,出丑弄怪。但老朱却把她拦下了,老朱说,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去,但我觉得没必要。她问,为什么,朱老师?老朱说,年轻人有机会多经历一些事情,是好事,智慧都是从做事情上得来的。你去推辞,一让领导难堪,再一个别人也会认为你不识抬举。秦江南想了想,老朱这番话说得有理,方方面面都是为她考虑,心里一直对老朱隐藏的那份好感便更真切了几分。秦江南真诚地对老朱道谢,也接受了老朱的建议。一进办公室,老王就对她满脸堆笑,说,你看看,我说得没错吧,你这不就进了红人集团,呵呵。
秦江南一时语短,不知道怎么回答。老朱便笑呵呵地接过话去,说,个板马,这也叫红人集团,这叫坑人集团好不好。一语说得老王哈哈大笑,她也便笑了起来。
专班成员雷厉风行,当即就下楼去把区里决定告知了市场经营户,令他们三天之内全部撤离。话音刚落,五金市场跟翻了天似的,所有经营户都觉得中心的人是在放屁,放狐臭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刚转了几句文,便开始骂爹骂娘操起祖宗来了,说,操你妈╳的,跟老子死远些,你们是些什么畜生变的,叫老子们歇业老子们就歇业,叫老子们滚蛋老子们就滚蛋,老子们是强奸你们姆妈了还是挖你们祖坟了,想方设法地与我们过不去。骂着骂着,情绪起来了,一个个动手把秦江南他们往外掀。中心办公室的小李一步没退赢,摔在了台阶上,滚了下来。小李是九○后的小年轻,血气方刚,其父是底下某县市局的一把手,从来没受过这等窝囊气,一下恼羞成怒,刚好墙边竖了一根坏扳手,他捡起来就要抡,被老朱一把拉下了。但小李的狠气架势却进一步激怒了经营户们,一个男的上前一步,说,你还想打人是吧?来来来,有种朝爷这里打。
开局不利,秦江南已感觉到了此事的棘手,不是温柔和平能解决得了的。从经营户们破碎的骂骂咧咧中可以听出,这些年他们没赚到什么钱,房租水电年年看涨,工商城管消防又时不时过来检查,心里本来就积累了许多怨气。昨日里还遭遇强制歇业,太混账了。他们没偷没抢,本本分分做正当生意,招谁惹谁了,竟要受此等奇耻大辱。
经营户们说着他们的道理,中心的人也说着他们的道理。老朱说,也不是我们这些人要逼你们,我们也是打工的;上面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这个场子,中心出租了十多年,本是不该的,只是先前没有政策下来,我们钻了政策的空子。话说回来,这也是双方都占了便宜的事儿,你们再怎么埋怨说租金年年涨价,可到底还是比别的地儿租价要低,这一次也不是说我们不要你们做,要赶你们,是政策下来,红头文件,不允许啦,所以对不住各位老板。我们徐主任也说了,按照合同,我们违约,该赔多少,我们按照合同上来。只是政府要地要得紧,还望各位老板今天就明天的,赶紧去我们财务结账,撤离了算了。
有几个经营户神情有所松动,文件他们也看过了,知道此事是板上钉钉,争也没用了。经营户中有一个彪形大汉似乎在这群人中有些威信,他们都称他七哥。他们都看着七哥,似乎都是在等这位七哥发话。七哥终于开口了,说,这样吧,我们考虑考虑。
他们以为考虑考虑就是答应下来的意思,便班师回朝,都夸赞老朱说话有水平,不愧是以前当过副主任的,孔明之才,舌战群雄,说如果拆迁队请了老朱,就不会有钉子户了。老朱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等马屁,便也一一受用在耳,乐呵呵。他们陪着财务等到夜里九点,却不见一个经营户上来结账,也许他们明天会上来的,虽然是这样的猜测,但各自还是有满腹疑惑。
第二天一早上班,秦江南差点都不认识自己单位了,一夜之间,中心门前的一排梧桐树上全拉上了横幅,白布黑字,“国家干部胡作非为欺压无辜百姓,请求政府严惩”“平头百姓无故受辱请求有关部门给个说法”,还有一条横幅是一首诗:“诚信经营十多年,不少国家一分租,如今油水捞够了,弃我良民如抹布”,还有一个横幅居然写着“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秦江南看得眼花缭乱哭笑不得。无论横幅标语水平如何,但动静和声势都闹得很大,听说他们还联系了省电视台《百姓有事》栏目,围观群众驻足此地想静观事态发展,过路群众纷纷举手机拍照,估计不多会儿朋友圈里就会多一片义愤填膺的吃瓜群众。看来这些经营户昨晚一夜未眠,“考虑考虑”出了如此结果,也许背后也得了高人指点。知道如今处理群众矛盾的态度是稳定压倒一切,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专班成员连早餐都来不及吃就召开了紧急会议,老徐气得鼻子都歪了。拍着桌子说,这帮龟孙真是铁面无情,居然跟我来这一套。恶毒,恶毒。他在会议室点燃一支烟,平复了一下情绪。还是决定让专班成员与其做沟通,了解他们的真实意图,到底是对中心的不满,成心要对谁打击报复,还是如此折腾一番,只为增加赔偿的筹码,说到底事情总要有个结果,态度嘛要和缓一点,不能激化情绪,要多安抚,让他们尽快撤下标语横幅,不要闹到区里、市里。
会议还没结束,就听楼下一阵欢呼,他们推窗一看,原来是省电视台的记者来了。他们一下车就被人群热情包围了,记者一行共四人,一脸的责任与担当,正义与使命,举着摄像机将横幅一一拍摄,然后现场将话筒对准了七哥。七哥似乎很能讲,一双手一会儿比画这里,一会儿比画那里,怒目圆睁,表情悲愤,那身段那眼神像现代戏里李奶奶对铁梅唱“闹工潮,你亲爹娘惨死在魔掌”一样。胖胖的摄影记者和举话筒的出镜记者,还有两个拿本子拿笔的记者(估计是实习记者)收起摄像机和话筒就直奔中心来了。
老徐亲自接待记者,中心办公室立刻烧水泡茶,将前天吃剩的水果迅速整理出五个果盘一一送进了主任室。谈的什么不知道。秦江南他们专班成员已经下去做工作去了。大约四五十分钟后,老徐、老樊一干人将记者送到了中心楼梯口,他们跟道别的记者热情握手。胖记者说,主任放心,我们了解了事实真相,也知道此事的轻重,不会给主任给政府添乱子的。老徐满脸堆笑,说,谢谢,谢谢你们,等忙过这段时间,我们再聊。
记者下楼后,没有了先前一副人民大救星的样子,似乎有意回避着那群经营户,火速上车拉上车门摇上玻璃就走了。门口满脸期待、手握胜券的群众一脸茫然,他们在太阳底下看着远去的采访车,面面相觑,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之前高亢的气氛一下暴跌了不少。忽然有人说,他妈的,记者肯定被他们收买了。哪里有我们老百姓说话的地方,还老百姓是天,老百姓是地,老百姓的事就是天大的事,都是他妈的哄鬼的。
老朱觉得对方气焰被打压了不少,正是做工作的好时机,便跟经营户代表七哥商谈,让他们见好就收,别把事情搞大了,到时不好收场。老朱说,你看看这几年,武汉的发展日新月异。武汉每天不一样啊,无论什么楼,说拆就要拆啊;无论什么大厦,说建就要建,多少人民抵抗过、闹腾过,没有用,兄弟,何况这地儿,本来就是中心的地儿,政府下了文件说要三天内收回,那必须就得三天内收回。如果我们协商没用,就会有比我们更能干的人来解决这问题。我劝你还是先把这些收拾起来。老朱指了指四周的横幅,说,你这上面写的全是谣言,国家现在对造谣者可是绝不姑息的,而且你看你这“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这话,要不得。一、没有官逼你,哪个官逼你了?现在是和谐社会,全社会都在积极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二、民反,你怎么反,反哪里去?你这要是搁过去,你们早就拖去菜市口被满门抄斩了,可如今,都这么久了,你们脑袋都还在脖子上,没有哪一个部门来传你们去问话。赶上这么好的时代,你还“不得不反”,你这不是笑话吗?赶紧收起来,收起来,莫没事惹事。
七哥想了想,指着那个“官逼民反”的横幅说,喂,你们把这幅给我撤了,写的什么玩意儿,狗屁不通。但其他的,他还是固执地留下了。这有点儿灭老朱的威风,老朱说,哎,你们真是油盐不进。
七哥说,你跟你们头儿传话:一、每个经营户赔偿三万;二、三天之内给我们找吃饭的地儿。否则,不搬。
办公室的小李早不耐烦了,一脸厌恶,说,嘿,你们还赖上了,凭什么赔偿你们三万?凭什么三天之内给你们找地儿?你们吃饭不吃饭关我们屁事,趁早把这个如意算盘收起来。你们这纯属敲诈。
这话又将众经营户的情绪激起来了,他们围拢了来,说,就许你们动不动让我们立刻歇业,动不动就三天之内,就不许我们也要求你们三天之内?我们敲诈,你们呢,你们敲诈老百姓的还少吗?七哥,不要跟他们说,越说越气愤,说得人火冒三丈。就这两条,办不到,不要再来跟我们说话。我们下午去区里静坐,去市政府省政府静坐,我们就看看,看到底有没有我们老百姓说话的地儿。
小李青筋直暴,说,去去去,最好去天安门静坐,当真以为我们怕你!下来跟你们谈,是抬举你们。老朱一个劲拦他,秦江南和兰大懋也将他往后拖,叫他不要说了,但他还是犟着说了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话惹恼了经营户,七哥上前从兰大懋的怀里,一把揪住小李的衣领子,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在七爷眼里算个毛线,也敢撒这个野,看老子不捏死你个小╳卵子。说着将小李往地上一掼,令小李摔了个狗啃屎。小李两次受打压,心中积了一腔怨气,起身后迅速进行还击,但老朱和兰大懋却一把抱住了他,一齐将他往后拖,不许他动手。秦江南挺身挡在七哥面前,防止他再次伤害小李,又不停劝说一脸火光的七哥和七哥后面的经营户们,息怒息怒,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七哥将秦江南往边上一扒拉,说,走开,我从来不跟女的讲道理。他一掌把秦江南扒得一米开外,扒得秦江南也是一肚子恨,但她还是强压怒火,面上不敢作色,依然好言好语安抚。
一个经营户说,七哥,你莫跟他们这些狗腿子浪费口舌,跟他们讲得清什么?这些都是奴才,去找他们的主子谈。
一个经营户说,对,去找光头徐。
然后一群人气势汹汹浩浩荡荡上楼来了,一进走廊就高声叫嚷,姓徐的,给我出来,当面锣对面鼓跟我们说清楚,当初合同是怎么签的!你问我们要钱的时候,跟我们涨租金的时候,你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怎么连个屁都不放了。
他们叫第一声的时候,老徐就出来了。中心所有的人都出来了,只是他们站在走廊的玻璃门里面进一步在观察势头。老徐推开玻璃门缓缓走了出来,中心所有的人也都跟着出来了。老徐仰着笑脸,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给为首的七哥让了一支,七哥推了,他又让了其他男同志,皆推了。七哥说,你莫搞些虚的,我们不吃你那套了,你把你那些花样收起来。你一根烟能解决我们兄弟后面几十年的活路吗?你要我们搬可以,第一,三天之内给我们找落脚的地儿;第二,赔付要加倍,要现金支付。你只要答应了,我们立刻下楼去打包,否则我们就到上面去闹,闹得你们永世不得安生。
老徐一张脸虽然勉强还挂着笑,但那笑已经比哭还难看了。老徐说,你们这就不讲道理了,我到哪里给你们找地儿去?我如果有这本事,我还在这里跟你们说话?老徐说,国家有政策,我们以前属于违规,现在要收回,我们也没有办法。
七哥说,呸,你现在说没办法,那当初到期了,你就不该跟我们签合同啊!如今合同签了,我们往里投了钱,现在母钱还没生出子钱来,你又要毁约,动不动就强制我们关张,现在又限我们三天就搬,三天怎么搬,搬哪里去?这么多东西,我们今年刚投钱把市场重新进行了布局装修,砸进去的都是真金白银。
老徐一个劲儿地点头,说,我理解,我理解,我理解。
一个经营户说,你理解,你理解个锤子。我们一家老小都指着这生意吃饭呢,你这连锅端了,绝人活路,你还理解,你理解什么?
经营户那边的人群忽然涌动起来,中心这边也进了一步,剑拔弩张。七哥忽然揪住了老徐的衣领,然后许多经营户也上前揪住老徐的衣服,中心这边的人也就以解救老徐和劝架的名义动起了手脚,局势一下就膨胀恶化了。
老徐在推搡的人群里喊话,喝令中心的人不要动手,不要打人,不要管他。秦江南知道老徐的意思,老徐在之前的会议上就说了,这样的群体性事件,最忌讳的就是国家单位的人挥拳头打老百姓;干群关系本来就紧张,虽然这样的单位不是政府的要害部门,但凡是吃财政饭的,在老百姓眼里都是当官的,跟老百姓一动武,性质就变了。秦江南发现经营户那边已经有几个在高举手机拍照录像了。她顿时警觉,这也许是个坑。
她赶紧把兰大懋从亢奋的人群中扯了出来,叮嘱他,说,大懋,你千万不能动手打人;你只要打了人,事态就恶化了。我们这样的人,无根无基,出了事,没人能为我们兜着扛着的。
大懋说,秦姐,你放心吧,我怎么可能打人呢?他们也不是什么恶人,跟我个人又无冤无仇的,说白了,他们也都是本本分分的老百姓,闹一闹,也不过是出出不平之气。
秦江南望着他点头笑了笑。说完话他们便在人群里与经营户们拉拉扯扯,吵吵闹闹起来。忽然人群一阵剧烈骚乱,继而一阵尖叫,然后秦江南很快在人缝里发现经营户那边的七哥倒在了地上,衣服上已经鲜血一片了,他用手捂住腰眼,但血还是不断汩汩涌出。
七哥,七哥。经营户们慌了神,彻底乱了阵脚,有几个女同志已经哭了起来。很快经营户那边就有人高声喊叫起来,国家干部打人啦,国家干部打人啦。这几声喊叫把经营户那边的民愤激起来了,几个大汉冲了上来一齐扯住老徐,说,我们不过要你们点儿钱,你个婊子养的竟然要我们的命,今天要是七哥死了,我们也让你们活不成。
你们给我住手。真是搞邪完了。老徐一反先前点头哈腰的低调姿态,奋力一挣,挣脱了他们的撕扯,脖子往上一仰,多年一把手累积而成的威风此刻全都挂在了脸上,那是一种再要胡闹别怪我不客气的警告。那几个大汉被镇住了。人群稍微安静了些,老徐对身边的老朱说,你赶紧拨打120,先把伤者送进医院,医药费我们先垫付,救人要紧。又转身对小李说,你赶紧去附近的社区诊所,叫一个医生带止血纱布,先把伤者的血止住。快去啊!一旁战战兢兢的小李好半天才突然领会老徐的话,猛地拔腿就跑了。
老徐说,你们放心,七哥只要有一口气,我们就会全力抢救,生命为重,大家为一点蝇头小利争来争去,如果为此把命送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大家要有长远的目光,留得青山在,还愁没柴烧。我跟各位打了近十年的交道,我徐某人是个什么为人,各位难道不清楚?这些年经济不景气,生意难做,你们有怨气,这些我都理解。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知道生计艰难,你们自己想想,这些年我为难过各位吗?只有各位给我出难题的。本来这块地就是中心的,一直闲置,是我违规将它挪用了,有时候逢到上级有个检查,要各位遮掩些,各位呢,越是这个时候,越是张扬,恨不得把音响弄成炸弹。如今也不是我徐某人要收回这块地,是政策不允许,我们又何必要与政策作对呢?我劝各位拿着合同到财务室结账,等将来这儿的图书馆建好了,我请各位来这里品茶读书,都一起享受享受党的好政策给我们老百姓带来的福利。话音刚落,中心这边的几个人倒拍起了巴掌,响了两声,觉得不妥,便又停止了。秦江南他们几个相互对视笑了一笑。
随着那边七哥的倒下,经营户们先前杀气腾腾的愤怒已成强弩之末。没有了出头的人,经营户们很快就心力不齐了,老徐倒成了经营户那边的主心骨了。救护车来了后,老徐指挥东指挥西,安排这个安排那个,累得满脸冒油光。
好在跟到医院去的财务人员回了话,说七哥没什么大碍,虽说流血流得凶,但没伤到致命的位置,养两天就好了。但经营户们似乎已被折腾得身心俱疲,全无斗志,各人也都明白再怎么铲也铲不出油水来了,不如早结早了。有几个经营户已经到中心财务室结账来了,有几个还想继续抗争,但势单力薄,老徐估计他们成不了多大气候,也并未放在眼里。他们专班组成员陪同老徐回中心的时候,秦江南瞥见背转过身去的老徐微微笑了一下,那一边嘴角往上一提的顿笑,带着胜利的得意也带着不屑的鄙夷,这短暂的、不易让人察觉的一笑令秦江南像是勘破了什么。这些人心里哪有那么多的真感情,可是说起话来,又句句恳切。秦江南在心里感叹,真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虽然按照区里的指示,中心在规定的时间内把场地收回来了,但事情并没有结束,还是有几个经营户抱成团去区里静坐,说他们的七哥被人捅了刀子,不能说人没事,就连个说法也没有,要严惩殴打老百姓的凶手。区里自然是责成中心查处,尽快将事情了结,给人民群众和各级部门一个交代。
蹊跷的是这个动手打人的人竟然还很难查,找经营户那边,经营户那边几个举手机录像的,反复看了自己录制的视频,人群一片混乱,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在攒动。七哥流血倒地上的镜头倒是都有,就没有拍到是谁下的手。这一下弄得中心的人都急急撇清自己,说当时发生冲突时,身处外围,啥也没看见,啥也不知道。
此时又正值区里要开两会,便又责令中心一周之内交出人来,无论是谁,一律开除。
老徐又是焦头烂额,一天到晚两个眉头像打了死疙瘩似的。下午召集员工开会,吊诡的是这次大会没让他们几个临时工参加,不让临时工参加的会以前也有过,但不管临时工参加不参加,总归是秦江南做会议记录,可这次连秦江南都撇了。
他们几个在微信群里胡乱猜测。谢君苗说这个节骨眼上,召集体制内的员工开会,不让秦姐做会议记录,完全避开我们临时工,是几个意思?潘杏杏说,难道有什么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秘密吗?他们是在密谋什么?兰大懋没说话,发了一个想问题的表情。秦江南说,别多想。秦江南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早就隐隐有了不安之感。
散会之后,老朱和老王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两人的脸都绷得紧紧的,而且都有意不与秦江南打照面,眼神里有一丝丝躲闪的意思。秦江南识趣,便也死咬嘴唇绝不多问。但也大致知道这个会开得绝对有关窍。
不一会儿,兰大懋就在群里说话,说,樊书记叫我下班后去她办公室,她有事找我。秦江南觉得这事越发奇怪了,一群体制内的人开了半天会,会后传达的指示竟然是要找一个临时工谈话。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逻辑。秦江南内心的那点担忧更沉重了。在单位里,一般如果是业务上出了问题是老徐找谈话,老樊找谈话的一般都是思想上的问题,不是安抚情绪就是要求端正态度。兰大懋在单位里说话总是高一脚低一脚,又喜欢褒贬时事,她劝过他多回,他总当耳旁风,如果问题发展到要书记来谈话了,就是很严重的问题了。
终于挨到了下班的点,单位的人都走了。秦江南走到楼梯口又折回来了,她想等兰大懋。转念一想,在办公室等有点不妥,便去了单位对面的咖啡店。她给兰大懋发了信息,告知他在“研磨时光”等他。
大约一个多钟头后,秦江南总算是看见兰大懋走出了单位大门,他的脸色很不好,整个人的情绪似乎处在极度愤怒之中,黑风罩脸。她赶紧从咖啡店跑了出来,在台阶上大肆向他招手,把他招进咖啡店。她叫了两杯廉价咖啡,然后急急问他,老樊找你谈了什么?
兰大懋深吸了两口气,没有回答,像是无从说起的样子。
到底怎么了?秦江南急得头发都快冒烟了。她说,我叫你平时少说话多做事,不要去议论一些我们够不着的东西。这个世界,这个社会不会因为你的指手画脚而有丝毫改变的,在旁人的眼里,你就是一个临时工,一个口袋里没有半毛钱的穷小子,一个一眼能望见未来的没有出路的底层社会青年,这是一种傻╳的行为,没有人会看得惯的。我们这样的人就应该满足于吃饱喝足洗洗睡的生活,连“农夫山泉有点田”的日子都算是高攀了。
你别说了,你什么都不懂?兰大懋突然火焰三丈高。他拍了拍桌子,拍得两个杯子里的咖啡直晃荡,一股浓浓的焦苦味儿被激荡出来。他将脖子上的领带拉了拉,已经脱位的领带索性散了架。他说,你知道老樊跟我说什么吗?她要我把此次群体性事件中捅人的事承担下来,要开除我,而且是要大张旗鼓开除我,要对外张贴海报,对上写报告地开除我。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些愤怒,说,当然,也跟我谈了条件,只要我接受,单位愿意补偿我三万块钱,还说等这风声过去了,事情淡化了,我要是还想回来,照样可以回来。
啊!秦江南大吃一惊。在单位鬼鬼祟祟开那个会时,她隐隐想到可能是他们内部在商讨或是指认那天冲突时是谁动了刀子,毕竟上面追得那么紧,势必要交出一个人来。会上免不了激烈地狗咬狗,所以临时工回避,关起门来他们是一家,家丑不可外扬嘛。但她没有想到屏退他们是为了在他们当中挑选最佳顶替人选。她的心里也是有过这样的一闪念,但一想,此事他们几个确实能撇得干干净净,脏水想往上泼也不能够,再一个他们毕竟是临时工,分量轻如鸿毛,哪里能服老百姓的心气。没想到他们真的敢把屎糊在他们头上。她为此事的不可思议感到震惊,也为他们的胆大妄为感到震惊。
三万块钱就想打发你?不能够。秦江南同样气愤得胸脯一鼓一鼓的。
那你觉得几万块能打发我?兰大懋反问她。
最起码十万块。秦江南银牙咬碎,怒目圆睁。
兰大懋呵呵一阵冷笑,说,秦姐呀秦姐,你掉钱眼儿里去了吗?这事是钱的事吗?他们这是对国家对社会对老百姓的作弊行为。
秦江南随口应道,不作弊能及格吗?
兰大懋又说,认这样的事,是要毁我一辈子。人的名誉、尊严、骨头、灵魂不是用来交换金钱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秦江南问道。
兰大懋喝了一口咖啡,说,士可杀不可辱,他们这样羞辱我,我必要把这份羞辱还给他们!我要向有关部门检举揭发这种欺上瞒下营私舞弊的可耻行为,而且这里我也待不下去了,我要辞职走人。天下这么多树,不愁找不到吊脖子的。
秦江南没有作声,她半躺在椅子上看着他嘴里的唾沫星子四处飞溅。虽然她也认同此事是对他的侮辱,是欺负人、歧视人的做法,她也愤愤不平,义愤填膺,但她的理智一直在线。她手撑下巴,迅速审时度势,她知道兰大懋一个小乡镇里出来的穷教师子弟在省城无根无基,仅靠一腔热血翻不起多大浪来。如果按他的,他去检举揭发,他去告状鸣冤,一个年轻小伙子,不仅耗不起那时间,再一个也未必会有个理想的结果。最现实的,还不如拿钱走人。伤了面子,那就在里子上挣回来。
她冷静地说,此事不要冲动。既然你横竖是一走,穿鞋走和赤脚走是不一样的。
兰大懋沉吟了些许,问,秦姐是什么意思?
秦江南两眼盯着他,说,你知道在我心里,我一直是拿你当亲弟弟,我只想把我觉得对你最有利的方法说给你听。如果你觉得我也侮辱了你的清高,你可以不听姐姐的,就当姐是放了一个屁。见兰大懋神色缓和了,对自己不是那么抵触了,便接下来说,既然是一走,姐希望你穿鞋走。他们开的三万补偿你坚决不同意,跟他们要价到十万。看到兰大懋惊了一下,秦江南笑了笑,说,只要你咬定不松口,他们会给的;就算单位没这钱,但那个真正捅刀子的会把这笔钱给单位,也让那人从此长点记性,捅刀子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说你一个穷小子,一下得了十万,算得上人生第一桶金,拿去创业或是投资什么不好,你还真指望靠劳动发财?
兰大懋捏着勺子一圈一圈搅着咖啡,似乎是在盘算考量。他抿了一口咖啡,吐出一口苦气,幽幽说道,我奶奶那一辈,赶上饿肚子的年代,为了活命,吃过蛆;我的母亲心脏不好,家里没钱看不起病,听一偏方说吃一颗热的刺猬心脏可以好,她就真的吞下过一颗带血的跳动的刺猬心脏。这些都是令人恶心的东西,可是她们却不得不吞下它。我后来长大,就觉得这也是一种耻辱,可如今,轮到我了,却也一样要吞下一些令人恶心的东西,也一样没有摆脱这种耻辱。我……他讲不下去了,双手突然捂住了脸。而秦江南的喉头也像是卡了一根刺,一阵阵酸辣。她很想握住他的手,给他传递一些慰藉与友善,她甚至想要拥抱他亲吻他,以此缓解他内心的恓惶与无助,可是她怕纠缠太深,会招来些什么,便克制住了自己的情感。她静静地坐在他对面,等着他自己平静心情。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街面上各种广告灯牌已经放出了光彩。秦江南望着那些变幻莫测的璀璨之芒,觉得时间露出了丑陋的青面獠牙,人生充满虚妄。她一时情绪低落,也想痛哭一场。
在夜幕降临时,他们出了咖啡馆,在门口的台阶上道别。她说了声再见,他也说了声再见,却又忽然转身猛地抱住了她。他在她耳边呢喃,秦姐,让我抱抱你。秦江南心荡漾了一下,伏在他的肩头落下泪来,她知道,他这一走,他们不会再有交集了,即使有千万种联系的方式,却没有了联系的理由。她有她的日子,他也会有他的生活。紧迫间她生出一种贪婪,她仰起头迎接他俯下来的脸,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说了声秦姐珍重,便匆匆离开了。她心中虽有遗憾,却也如释重负。
她一个人走在喧嚣的街头,怅然若失。这种情绪像一颗生命力饱满的种子,在她的心胸里膨胀,令她无所适从。路灯将她和路人的影子投在地面上,然后他们互相踩踏。茫茫人海,她潜在这混乱里,感觉自己犹如一粒稻米,渺小没有根系,只能随波逐流,根本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又觉得冥冥中被一双巨大的手操控着,身不由己地活着,活得艰辛委屈,活得伤痕累累。
次日,兰大懋果然没有来上班。记得他昨天从单位出来的时候就提了个大袋子,估计已经把自己的东西都清走了。同事们大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都没发什么议论。倒是办公室的小李从楼下食堂吃完早餐,就提着塑料袋子给大伙发礼物,每人一条苗族蜡染围巾,说是休了年假,去云南旅游了带回来的。秦江南才突然想起自那次七哥倒地上,老徐叫他去喊医生来包扎伤口之后,他就好像再也没有出现了。她在心里默默震惊了一下。那一刀,化解了矛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给老徐解了围,老徐肯定得保。如果那天捅倒七哥的是兰大懋呢?老徐会保吗?
下午的时候,兰大懋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告知了他与老樊谈判的结果,中心答应给六万,他不想纠缠下去了,接受了这个价格。
临下班的时候,中心忽然召集开会,说是传达区里什么会议精神。办公室的小李照例把会议记录本递给秦江南,秦江南给推了,满面抱歉地说,我今天抠了一上午的图,手腕实在没劲儿了,叫别人记录一下吧。小李愣了一下,感觉像是休了一个年假,倒不认识她了。老樊在一旁说,让谢君苗记吧。谢君苗显然不情愿,但领导之命又不能违抗,只能对秦江南瞪眼珠子。
没几天,中心的告示就贴出来了,过往群众驻足观看,个个面带喜色,像是打了一场胜仗。秦江南看着他们神喜二欢的表情,心中一片酸楚,又满是鄙夷。她一时也疑惑,真相可能真的是这个时代的奢侈品,细想想,真相假象对于吃瓜群众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哪里有愚蠢,哪里就有谎言。
秦江南是突然感觉到没劲儿的,做什么都觉得没有意思,对工作也失去了热情,把事情做得说得过去就成了,很多活儿本不该她做的,是以前积极揽过来的,如今她也一件一件推出去了,她觉得做那么多没有任何价值。她的消极和懒散令很多人渐渐对她有了意见,老王多次用话敲打她,说什么单位不养闲人,什么大武汉的本科生研究生如韭菜,人才茂盛,有工作的都要有危机感,地球不是非要有你才能转。话已经说得很敞亮了,但秦江南依然只当耳旁风,置之不理。
内刊出了清样,她要送往处里。这事她本来就抵触,这段时间闹情绪,越发不想跑机关,不想见到马博文那张假正经面孔。可这是她分内之事,推不掉的,除非是不想要这份工作了。她坐在椅子上把清样校了两遍,挑出了几个小问题,拖拖拉拉挨到四点钟才起身,下楼梯不留神又崴了脚,疼得连站起来都吃力,还是门卫把她扶起送回的办公室。这样一来,清样是送不成了。老王扫视了一下办公室,拿起一本书在桌上一阵拍打,然后抄起秦江南桌上的文件夹,说,那秦大小姐就好好养伤呢,我王老妈子去替你跑一趟。秦江南被话激得面红耳赤,老朱迅速起身,从老王手中夺下文件夹,笑着说,我去吧,我去。老王说,你去?别搞笑了。当然最后老王和老朱都没去成,老徐派了办公室的潘杏杏,潘杏杏在群里发牢骚,质问秦江南是怎么回事,怎么净连累自己人。秦江南说脚崴了,动不了。心里也想不通,老徐为何派潘杏杏去,潘杏杏做财务的,跟这根本就挨不上边。她只觉得老徐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请了两天假养了一下脚伤,秦江南再去单位时,就感觉单位的气氛怪怪的。倒不是针对她,而是对潘杏杏,她能明显感觉老徐、老樊对潘杏杏的异样感,遇着了都绕道走的厌恶。老王、老宋她们也是,在背后对潘杏杏嘀嘀咕咕。她悄声问老朱,老朱只摇头,摇得讳莫如深,她不想问老王,但不搞清楚,心里又不能释疑,便向谢君苗打探。谢君苗说,潘杏杏是个大傻子,那天她替你去处里送资料,说老马在接资料的时候,捏了她的手,让她恶心的同时又受了惊吓。你说恶心了就恶心了吧,不作声就行了,结果她像是受了奇耻大辱一般,一路气鼓鼓地回来,一回来就在办公室里破口大骂老马,说他是臭流氓。那双肥手,像猪蹄子一般,居然也敢打她的主意。她把她那双手用香皂洗了半个小时。她这一闹,中心里的人肯定早就把话传到处里去了。很奇怪,也不知道怎么了,中心里的人就突然对潘杏杏冷了起来,都把潘杏杏当笑话。潘杏杏自己郁闷死了,自己好端端吃了一个苍蝇,不仅没人安慰她,反倒觉得她是在出丑弄怪。
忽然,谢君苗阴笑一下,问道,你送资料送了那么多趟,马博文有没有这样对你啊?
她淡然一笑,说,有啊,被我扇了一耳光,就老实了。
谢君苗说,我呸,呵呵。
她便跟着呵呵。
手机在她兜里响了一下,她们便终止了谈话。回到办公室掏出手机一看,是马博文的,他问她上周怎么没来处里送资料。她说脚崴了。他回了几个流泪的表情。她一下觉得无比恶心,便赶紧删除了。她一想到在那个暖气十足的办公室里,他试探性地捏潘杏杏的手,那下作的样子,便要作呕。他睡了她,还想睡一睡潘杏杏,他恨不得尝遍所有女人。这个下三烂的王八蛋。同时她也恶心自己,感觉自己像是被玷污了一样。
潘杏杏好像有点迁怒于她,在卫生间碰见了,掉头就走了。饭堂里吃饭也不跟她说话,凡是她的话,潘杏杏就不接腔。秦江南想劝解一下她都不能够了,便也只得随她。她是真心不觉得她做得不妥,对于这样的龌龊,有什么不能说的?这样的丑陋,有什么要为之遮掩?当然,会做人的,精明的做法是可以声不作气不出,像她自己这样,可近段时间她对自己是厌恶的。她开始讨厌自己的忍辱负重,她觉得自己活得像只狗一样。她从心里很欣赏潘杏杏的傻劲儿,一个敢揭穿领导臭流氓本质的姑娘,漂亮又干净。
天已经越来越冷了,办公室的空调一般都是三十摄氏度,暖和得让人哪儿都不想去。可是内刊出来了,还需往处里跑一趟,上次脚崴了没去成,这次总不能再崴脚,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冬天温暖的办公室和夏天凉爽的办公室所营造出来的气氛很是不同。马博文的办公桌上放了一盆水仙,开了两朵花儿,在暖气的熏陶下,幽幽散着香气儿。为了防暖气泄漏,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马博文这次一改往日佛爷似的面孔,对秦江南点了点头,还问了一些题外话,例如她是不是党员,有没有入党的想法,要她积极向党组织靠拢,还说他会跟中心樊书记打招呼,要发展像秦江南这样优秀肯吃苦的年轻人入党。秦江南一一作答,然后起身告辞。在出了机关大门后,她依然收到马博文的性需求信息。这次她没有了任何心理较量,直接删掉走向了公交站,刚好是自己要坐的公交车,便赶着上去了。
回到中心后,她收到他的信息,是一个问号的表情。她没有回复,接着他又发来一条微信,问她,你在哪?她想了想,回复了一句时髦的梗,我在人民广场吃炸鸡。然后心里的恶心之感莫名翻江倒海起来,便直接将他拉入了黑名单,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对他进行了屏蔽。如果工作上的事情,他可以通过中心的电话来传达,她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私人联系。她长长吐了一口气,这龌龊的狗男女关系该有个了结了。她想。
虽然她的心里一直有一种潜隐的不安,但一直也都身心安泰,没什么事发生。进入腊月了,上班的路上抬头望望天,总能看见各家各户阳台上晾晒的腊肉腊鱼,空气里都是一股肉腥味。又要过年了。秦江南在心里感叹光阴易老。上班还是照常懒散,老徐跟老樊已经对她冷淡很多了,似乎也在暗暗扛着劲,你不是不想做事吗,行,很多事儿也都不再分派给她做,大有晾一晾她的意思。秦江南也嗅出了一点危机,可一时也不想妥协,就那么软软地抵抗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抵抗什么。她每天都处在郁闷压抑中。
办公室的老朱在老王不在的时候跟她谈过一次心。老朱说,我正在办内退,想离开单位,过几年自己想过的日子。这事倒令她诧异,问,怎么了,这不是好好的吗?难道这几年你过的不是自己想过的日子?老朱苦着脸略笑了笑,说,说的话也不是自己想说的话,做的事也不是自己想做的事,这哪里算自己想过的日子?转而又对秦江南说,小秦啊,你们看着我们安逸,我们看着你们洒脱啊。
秦江南的心里微微颤了一下,对老朱说,朱老师,你内退是因为马博文的原因吗?照他的趋势,往后,他有可能是处长,还有可能调到区里、市局里,他站的位置总比你高,他就总能拿捏住你,所以,你选择提前退休是吗?
老朱没有接茬,喝了一口茶,往纸篓里吐出几根茶梗子,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说,我请了一段时间的假,我老婆身体不好,我得照顾她,再加上办了内退,也就很少来单位了,咱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我给你写了一幅字,字不好,同事一场,做个留念吧。
秦江南双手捧过老朱的牛皮信封,诚心诚意谢过,也为老朱的一番话感到情温肠热。想到老朱这一走,办公室里会更加无趣,心里满是不舍。她也想给老朱送个东西做纪念,现买是来不及了,也显得做作,翻箱倒柜一番,翻出一个竹质的笔筒,还带着密密的竹根,记得是单位一起组织旅游,在景区里买的,当时买的时候好像是想着要送给老朱的,所以才放在办公室,估计后来忘掉了。她把笔筒送给老朱,老朱倒也满心欢喜,说,这真是,这种带根的笔筒,我还真想谋一个呢,这倒是有缘了。
老朱与她道别后,她打开信封,将老朱的字展开,是草书,“笼鸡有食锅中煮,野鹤无粮天地宽。”她一字一句念着,心里竟有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之意了。
老朱走了没几天,邻区闹腾出了一桩大事,一个文化局局长利用上班时间与女下属开房的视频被传到了网上,很快那位局长就受到了处分,下了课。那位女下属经查是一名临时工,说是这位临时工纠缠的局长,给局长下的套,视频也是她自己传到网上的。在例会上说起这个事件时,秦江南、谢君苗和潘杏杏仨面面相觑。谢君苗说,巧了,一到出了关键性的问题了,一查都是临时工惹的祸。但没几天,也就是过小年的时候,下班后,老樊将她们仨一起叫进了办公室,首先是肯定了她们的成绩,然后传达了处里的决定,说是受邻区事件的影响,处里决定解聘所有的临时工,还说处里的临时工和兄弟单位的临时工都走了,中心是本想着把年拖过去再宣布此事,可处里催得紧,所以只好如此。谢君苗和潘杏杏一时泪眼婆娑。潘杏杏不住地问老樊,为什么呀,为什么呀,别的局出的问题,为什么会牵扯到我们单位?别的临时工出了事,为什么要无故牵扯到我们身上?我们又没做错什么。
秦江南冷冷一笑,从老樊办公室的皮沙发上将自己的屁股赶紧弹起来,然后扭头便走了。出了单位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天阴得厉害,冷得啃手,像是在酝酿一场暴风雪。她翻了翻手机,上面真的显示有暴雪橙色预警。
又没有了工作,她是走了一段路之后才逐渐明白问题的严重性的,她的心里像是绕了一团麻绳,处处都是疙瘩。她不想那么快回家,失业了,她像是少了某种支撑,对家人生出愧疚,没有勇气去面对儿子和丈夫了。从单位到家,她平常要坐二十分钟的地铁,这次她想一步一步走回去。
雪果然下下来了,一团一团的絮子铺天盖地的,很快树上车上房子上和衣上就有了一层薄薄的白色。街道异常冷清,平时热闹的街市如今全都落上了卷闸门。在城里的外地人都回老家过年去了。街上行人也不多,稀稀拉拉的,空旷的马路和荒无人烟的城市令秦江南感到些孤苦无依,内心一片伤感。
她一个人像游尸一般行走在长江大桥上,每走过一个岗哨,武警战士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桥还没走完。长江两岸的灯光倒映在江水里,波浪将这些璀璨的五彩打成一片破碎。她怔怔地望着长江,仿佛那碎片的彩色中隐藏着另一个繁华的琉璃世界。不一会儿就有武警过来,他们可能以为她是要寻短见的。她害怕这种陌生的询问和关怀,只得拖着疲惫的身子踽踽前行。
雪越下越大了,从江面上刮过来的风像刀子,吹得人生疼。她的手机响了,是老公打来的,可能是问她怎么还没回家。她挂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这场晚归。他的钢厂年后就要并购,他十有八九也会下岗,这么些年了,单位也没有给他们买过任何保险,失业就意味着没有任何经济收入,要吃老本,这日子怎么过?
进到小区门,电话已经在兜里响七遍了,可是她还是没有胆量回家,她坐在白雪覆盖的木椅上,仰头看着自家的房子,七楼,当时买房的时候,是她坚持要买这个楼层的,七上八下,讨个好意头,想让日子蒸蒸日上,更上一层楼。那是对生活的美好祝愿,那是她的理想。如今她仰头望着这七楼,心里却一阵苦涩。
楼层里亮着灯光的人家不多,漂泊的都市人大多也回老家过年去了。但她家的客厅还亮着灯,厨房也亮着灯,有炸藕夹的香味飘散出来,那是她过年最喜欢吃的武汉小吃,老公每年都给她炸。闻着这香味,她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奔涌而下。